Ocula 对谈|刘月:片刻而永恒的“极限”时空
发起人:colin2010  回复数:0   浏览数:1489   最后更新:2020/03/25 14:26:04 by colin2010
[楼主] 点蚊香 2020-03-25 14:26:04

来源:上河卓远文化  黑特·史德耶尔


黑特•史德耶尔(Hito Steyerl),艺术家兼电影制作人。本文首发于e-flux杂志,2013年第49期。该文收录于《褶子》,译者张杰。


因特网死了吗?这个问题并不带有隐喻性质,它不是要暗示因特网功能失调了,不起作用了,或者说过时了。这个问题要问的是,当互联网已经不再是一种可能性,它还会发生什么。问题要表达的就是其字面意思,也就是说,因特网是不是死了,它是怎么死的,是不是有人杀死了它。

但是,怎么会有人认为互联网终结了呢?事实上,相比起过去,互联网愈发强大了。它不仅光芒闪耀,而且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更能充分吸引更多人的想象力、注意力和生产能力。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如此依赖于、内嵌于网络,并受其监视和利用。看起来,网络是如此所向披靡,如此地令人着迷,而且无可替代。因特网可能并没有死亡,而是已经达到其最圆满的状态。又或者,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网络已经无处不在啦!

这种说法显示出一种空间视角,但并非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因特网并非无处不在。即使在今天,网络看似正以指数级的速度大规模拓展,但实际上依然还是有很多人没法接触到因特网,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使用过网络。而且,因特网还在另外的方向上拓展。它开始转移到线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还记得1989年罗马尼亚革命之际,抗议者们闯入电视台演播室,从此改变了历史进程吗?就在他们闯入的那一刻,影像的功能改变了。从被占领的演播室传送出的广播节目成为事件的活性催化剂而非记录或者文件。自此,影像不再是对之前发生的状况的一种或主观或客观的再现,也不再仅仅是一些不牢靠的表象。毋宁说,它们更是能量与事件的节点,它们跨越不同的载体,塑造并影响人、景观、政治以及社会体制。它们拥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可以增殖、转变并激活。正是在1989年左右,电视影像开始走出屏幕,直接介入现实。

而当万维网的基础设施大大拓展了电视网络作为影像流通之领域的范围,这种影像进入现实的趋势就愈发增强了。突然之间,传递的节点大大增加了。如今,屏幕已然遍及各个角落,更不用说影像本身,手指轻轻一按,即可将其复制并扩散。

如今,数据、声音和影像经常性地越过屏幕,转变为一种截然不同的物质状态。它们突破了数据渠道的界限,以物质性的形式显现。它们化身为暴乱或产品,比如镜头光晕、高楼大厦,或者像素化的大油罐。影像由此被拔去电源,被分离,并开始将屏幕之外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它们侵入城市,将空间转换为场所(sites),将现实转换为不动产。它们的物质化形式表现为垃圾空间、军事入侵和失败的整容手术。它们的传播既借助网络,又超越网络,它们收缩并扩展,它们拖延并蹒跚,它们竞争,它们邪恶,它们欢呼,它们讨好。

只要看看你的周围:人造岛屿模拟的是转基因植物。牙科办公室排列起来就像是汽车商业电影的摄影场。颧骨都经过美化修饰,就好像整个城市都假装是YouTube CAD(计算机辅助设计)的教程。艺术作品以电子邮件的形式发送,然后就突然出现在由战斗机喷气软件设计的银行大堂。巨大的云存储驱动着雨水降落,形成沙漠地区的天际线。但是,因为要变为真实的,大多数影像就被从根本上改变了。它们被翻译、扭曲、损伤,并被重新组合。它们的外观、左右布局和导向改变了。一个给指甲上油的小钳子能演变成一场Instagram上的暴动。上传一次照片也能导致一次极为糟糕的体验。一张动画GIF图片可以像机场过境门一样,突然间自动弹出来。在某些地方,似乎建起了整个的NSA(美国国家安全局)系统,但是这些架构必须得经过谷歌翻译,并且创建出一种单向玻璃窗朝向内里的汽车阁楼。在走出屏幕后,图像被扭曲、毁坏、合并,及重新组合。它们失去了原有的对象,误解了这些对象的用途,把形状和颜色都搞错了。它们走出屏幕,离开,然后再退回至屏幕。

由格雷斯·琼斯(Grace Jones)制作的黑白视频剪辑《企业食人族》(Corporate Cannibal,2008)就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史蒂文·沙维罗(Steven Sh**iro)将其视为后电影情感的一个重要代表。如今,琼斯的后人类形象所表现出的冷漠无情的易变性和语调转换表现为紧缩基础设施的蓝图。我敢发誓,柏林公交车的时刻表就总是按照这样一种模式来运转永无止境地利用和压榨空间、时间与人的耐心。电影业的碎片重新成为投资废墟,或者秘密的信息控制中心。但如果电影已经广泛地拓展入世界,并且部分程度上已经成为现实,那么人们也必须接受它实际上真的爆炸了。而且,很可能电影也不会挺过这一爆炸。

后电影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许多人感到电影相当死气沉沉,毫无生趣。今天,电影至多是一种附属物,它刺激着我们去购买新的电视、家庭投影仪系统和拥有视网膜显示屏的苹果平板电脑(iPad)。很久之前,电影就变成了一个销售特许经营产品的平台在过滤后的超级影院中,筛选未来游戏机(Play Station)中达到正片长度的游戏。它变成了一个训练工具,服务于托马斯·埃尔塞瑟(Thomas Elsaesser)所说的军事工业娱乐综合体。

对电影是何时及如何死亡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我个人以为它是被炮弹给击中的,这样一个时刻发生在波斯尼亚战争(Bosnian War)过程中,大概在1993年左右,波黑城市亚伊策(Jajce)的一个小电影院被摧毁了。二战期间,正是在这个城市,反法西斯民族解放委员会(简称**NOJ,所以又音译为阿夫诺伊”)建立了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我确信,电影院在很多其他地点和时间也遭受过打击。在黎巴嫩、阿尔及利亚,在车臣和刚果民主共和国,以及后冷战时期爆发过冲突的很多地区,电影院都遭遇过*击、处决,也经历过极度匮乏和被绑架。电影并不只是退出,人们再也看不到它们了,就像贾拉勒·陶菲克(Jalal Toufic)评述那些经历了一场他称之为极大的灾难”(a surpassing disaster)之后的艺术作品时所言。电影是被杀死了,或者至少我们可以说,它陷入了一种永久性的昏迷状态。

但还是回到我们一开始所提出的问题。在过去几年内,很多人基本上可以说是所有人都注意到,因特网同样也很尴尬。很明显,常识、版权、操纵装置和因循守旧主义完全把网络给监控、垄断和过滤了。因特网就像九十年代新出现的复合电影院一样充满勃勃生机,没完没了地反复重播《星球大战:1》(Star Wars:Episode1,1999)。因特网是被叙利亚的狙击手、巴基斯坦的***,或者土耳其的催泪瓦斯***给射中了吗?它是头上中了一*,待在塞得港的一家医院吗?它要从信息控制中心破窗而跳,以求自杀吗?但是在这种结构中没有窗户。也没有墙壁。因特网没有死亡。因特网是不死的,它无处不在。

我是一个Minecraft红石电脑

那么,因特网转移到线下,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它穿过屏幕,极大地增加了展示,越过网络和电缆,从而立即失去生命力,并且无可避免。我们可以设想,去关闭所有的上网渠道,停止所有用户活动。我们可能会断掉电源,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得以脱身了。因特网将线下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监控、生产与组织的形式这种形式表现为强烈的窥阴癖,同时还伴随着最大化的不透明性。我们可以想象,在互联网上,所有的事物都毫无道理地彼此相似,由此强化了一些准垄断组织的统治。想象这样一个世界,私人的知识由信用等级机构巡查并捍卫;这个世界处于最大化的控制状态之下,同时还伴随着一种强大的因循守旧主义;在这个世界里,智能化汽车购买食品杂货,直到地狱火**朝地面袭击而来。警察来敲你的门,因为你的一次下载他们先是在YouTube或者CCTV上确认你的身份,然后逮捕你。因为你传播一种由公共经费赞助的知识,他们威胁要把你投入监狱?或者乞求你,让你卸掉Twitter,以阻止一场叛乱和暴动?跟他们握手,并邀请他们进到家里吧。他们是今天4D时代的因特网。

这种因特网无所不在的状况并不是一个界面,而是一种氛围。更老一点的媒介,以及影像化的人、影像化的结构和影像对象,都内嵌于网络内容之中。网络空间本身就是一种媒介,或者不管人们对其怎么称呼,它是一种媒介的杂乱状态,是媒介消亡后的状态。它是一种生存(与死亡)的形式,将之前所有形式的媒介都囊括在内,并对其进行扬弃、存档。在这一流动的媒体空间之中,影像和声音在不同的主体和载体上发生了改变,在此过程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技术问题和碰撞。并且,影像和声音不仅仅是从形式上跨越了屏幕,功能上同样如此。电脑的使用和电脑之间的连通性渗透于物质之中,并将物质作为计算机演算规则系统预算的原材料,同时也潜在地将其作为构建另一种网络的基础材料。正如Minecraft红石电脑能够运用虚拟的矿物质进行计算机操作,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物质也越来越多地与云性能融为一体,由此将这个世界慢慢地转换为一种多层次的电脑主板。

但是网络空间同时也是一个具有极大流动性的领域,总是伴随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和不稳定的氛围。这个领域充斥着太多复杂性,已经陷于混乱失控状态,出现了很奇怪的反馈回路。人类部分要为这种状况负责,但是人也只能在部分程度上控制它,他们在乎的只是运动、能量、节奏和并发症。这种网络空间的主体是那些旧时的浪人(rōnin),没有主人的流浪武士如同他们曾被恰当地称为波形男女(w**e men and women)—他们是稍纵即逝的图像世界中的漂泊一族,是暗网泡沫澡”(dark net soap lands)的实习生。我们曾经以为网络空间是一种管道系统,那么这种海啸是如何渗到我家的水槽中来的?这种计算机演算规则系统是如何把稻田变干涸的?有多少劳动者不顾一切地爬上这正在远处盘旋的险恶之云,靠着微薄的薪水维持生计,艰难地在迷雾中探索?这种迷雾随时都可能转化为一种沉浸式的艺术装置,也可能会变为示威游行,然后被高端的催泪瓦斯所溅湿。

后生产

但如果影像涌出屏幕,入侵主体和客体对象,那么其主要的后果就是如今的现实世界由大量的影像构成;或者不如说,包含了物、星丛,以及之前明显显现为图像的程序。这一后果是完全被忽略了的。而这样的后果就意味着,要是一个人搞不懂电影、摄影、3D建模、动画,或者其他或移动或静止的影像形式,那他/她就没法理解现实。世界充满了先前所有图像的碎片,还有那些编辑过的、PS(photoshop)过的,以及从垃圾邮件和剪报中胡乱拼凑出来的。现实本身是后期生产出来的,是经过改编的,情感则被呈现为一种后效果(after-effect)。图像与世界,这两者之间并非隔着一道不可弥合的沟壑因而呈针锋相对之势,在很多情况下,它们其实是彼此对应的。然而,它们又绝非等同,彼此之间或许是有欠缺的,或许是过度的,总之是不均衡的。两者之间的差距、裂缝因此催生出推测与强烈的焦虑感。

在这种情况下,生产变成后生产,意味着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要借助于后生产的手段来进行,这些手段同时还改变了世界。后生产的手段,包括编辑、色彩校正、过滤、剪辑,等等,其目的并不在于要达到再现。它们已经成为创作的手段,不仅仅是创作图像,同时还随之创造了世界。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数码技术大量催生了各种类型的图像,我们眼前突然出现了太多的世界。用博尔赫斯那则著名的寓言来说,地图不仅仅等同于世界,迄今为止,它其实已经超越了世界。大量的图像充斥在世界的表层很多是由航空成像产生的呈现出一大堆不同的分层,令人晕头转向。地图在有形的版图上爆炸了,后者愈发呈碎片化状态;与此同时,地图还与这有形的版图维持关系并深陷其中,举一个例子来说,谷歌地图制作的图像引发了近距离的军事冲突。

尽管博尔赫斯打赌说,地图有可能会消亡,但鲍德里亚的推断却恰恰相反,后者认为是现实在趋于瓦解。事实上,地图与现实彼此都在使对方增殖,并搅乱对方:在手持设备上,在检查站,以及在对彼此的编辑指令之间。地图与领土相互连接,触摸板上的笔触变成主题公园,或者种族隔离建筑。反恐特警组(SWAT)巡查亚马逊的购物车时,图像的分层是像地质层次一样受困被卡的。关键是,没人能应对这些。对这种普遍性的、令人筋疲力尽的混乱状况,需要进行实时编辑,包括过滤、扫描、分类、排序、筛选,将其编辑成众多的维基百科版本,编辑成一种分层的、力比多的、数理逻辑的、不平衡的地形学。

这就为影像制作赋予了新的角色,相应地,制作影像的人在角色上也有了新的变化。影像制作者现在直接面对一个由图像组成的世界,而且其处理速度较之以往大大加快了。但是影像制作与流通传播搅和在一起,以至于无法对二者进行区分。因为网上购物、垄断寡头收藏、不动产品牌推广和监视体系、工厂/工作室/微博客(tumblr)之间变得模糊了。今天的工作场所可能会变成一种缺乏控制的计算机演算规则系统,霸占你的硬盘、眼球和梦想。而明天,你很可能会一路狂跳迪斯科,直至精神错乱。

随着网络渗透到不同的维度,图像生产超出了专业领域的范围。在群体创造力大爆发的这样一个时代,图像生产已然成为大众化的后生产。今天,几乎每一个人都成了艺术家。我们自我推销、网络钓鱼、发送垃圾邮件、强迫性地点赞,或居高临下地说教。我们在Twitch上玩游戏,在Twitter上发微博,我们祝酒,像是一种独自表演的关系艺术,热衷于双核处理和智能手机统一费率。如今,图像流通在轨道上采用很小的像素,通过一种战略性的分享方式得以实现,其分享内容是古怪的、新部落主义的,而且大多数都是关乎美国的。那些意想不到的物品,名人之猫的照片,以及一大堆我们看不到的匿名图像,它们大量地出现,并通过人的身体借助Wi-Fi进行传输。或许人们会把这样的结果视为一种新的、重要的民间艺术形式也即是说,我们可能要彻底地修订我们对民间以及艺术的定义。使用表情符号这样一种新的讲故事的方式,以及通过推特发送的强奸威胁,它们既创造又破坏了共同体因为关注度不足,这些共同体本来就是松散维系的。

流通主义(Circulationism)

但是以上所说的这些都并不像其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新鲜。二十世纪苏联的先锋艺术家提出过一种生产主义”(productivism),主张艺术应该进入生产和工厂。这种生产主义倾向如今可以替换为流通主义了。流通主义并不是指一种制作影像的艺术,而是对影像进行后期生产和制作的艺术,它要对影像进行发布,并让其加速流通。流通主义关系到由跨越社交网络的这些影像所构建的公共关系,关系到广告与异化,同时也关系到一种尽可能空洞和缺乏内容的状态。

但是,还记得生产主义者马雅可夫斯基(Mayakovsky)、罗德琴科(Rodchenko)为新经济政策(NEP)的糖果做过宣传吗?这代表着共产主义者热切地拥抱商品拜物教吗?至关重要的是,即使对其做彻底的改变,流通主义可能也要缩短现有的网络,规避和绕开企业的友谊和硬件的垄断。它可以成为一种重新编码的艺术,或者说通过曝光国家的窥视癖、资本的顺从和大规模的监控机制,来重新构建国家体制。当然,流通主义也可能像之前的生产主义一样走向歧路,也就是说,让自己与斯大林主义者狂热崇拜的生产力、加速度和英雄史诗的衰竭保持一致。历史上的生产主义让我们接受现实吧是完全无效的,而且一开始就被一种压倒一切的官僚监控机构/工作福利给完全打败了。情况很有可能是,流通主义不是去重组流通,是最终只能成为因特网的装饰品。看起来,互联网愈发像是一个大型的购物中心,但是里面除了星巴克咖啡作为特许经营,别无他物,而且只有约瑟夫·斯大林本人亲自在咖啡店里经营。

流通主义会改变现实的硬件、软件,改变它的情感、驱动力和进程吗?在一个靠劳动崇拜而得以维系的独裁政权中,生产主义几乎没留下什么踪迹;那么,流通主义能改变眼下这样一种状况吗,也就是说,眼球、失眠和曝光是一种计算机演算规则的代理工厂?流通主义那些斯达汉诺夫式的工作者(Stakhanovites)是在孟加拉的类农场中工作,还是在中国的监狱中开采虚拟的黄金,从而在数字输送带上大量炮制出全体的认同?

开放的路径

在此,我们要谈到因特网转移到线下的最终影响。既然影像可以共享和流通,那其他任何事物,不也都可以共享和流通吗?既然数据跨越屏幕,那么其物质性的化身也就穿越了商店橱窗和其他外壳。既然版权能被规避并被质疑,那么为什么不能去规避和质疑私人财产呢?如果人们可以在Facebook上分享一家餐厅的饭菜图片,为什么不能分享真实的饭菜呢?为什么不能合理地使用空间、公园和游泳池?为什么只能要求开放访问JSTOR,而不是让麻省理工学院,或者就此而言,让其他任何学校、医院或大学都开放呢?为什么数据云不应该像发生暴动的超市一样实现免费?为什么不能将水、能量和唐培里侬香槟(Dom Pérignon Champagne)都变为开放性资源呢?

如果说流通主义有所指,那它就必须得转移到线下分配的世界,一个对资源、音乐、土地和灵感进行3D式传播的世界。为什么不从一种未死的因特网中慢慢退出来,去另外建立几个跟它毗邻的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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