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ASIA ART入围艺术家郝敬班、许哲瑜、潘涛阮、艾莎·霍克森
发起人:陆小果  回复数:0   浏览数:1374   最后更新:2019/10/26 21:30:59 by 陆小果
[楼主] 小白小白 2019-10-26 21:30:59

来源:Ocula艺术之眼  奚雷


曾吴,《琉璃尤韧》,2019。展览现场:“不存在一种非暴力的看人方式”,格罗皮乌斯博物馆,柏林(2019年9月4日至2020年1月12日)。图片提供:艺术家、Galerie Isabella Bortolozzi和Cabinet。摄影:Luca Girardini。


与2018年一样,柏林戏剧节(Berliner Festspiele)期间,格罗皮乌斯博物馆(Gropius-Bau)继续邀请了一位年轻艺术家在此举办个展。这次,他们请到了曾吴,以个展“不存在一种非暴力的看人方式”(There is no nonviolent way to look at somebody,展期:2019年9月4日至2020年1月12日)带来数件从2015至2019年创作的装置和录像作品。


在去博物馆的路上,在我的脑海中难免浮现出了一幅两极分化的景象。一面是艺术家收获了更多外界的肯定,尤其是来自大型艺术机构和相关话语的肯定,而她在艺术事业上的成功就是佐证[1]。另一面则是一种****:在与其他艺术家的私下交流中,似乎不少人对她的作品愈发表现出一种“否定态度”。虽然,这些批评在细节上各有不同,但往往都有一个相同的看法:艺术家在事业上的成功,主要是由于迎合了当下艺术界的大趋势。


当然,这种“否定态度”并非总是全然客观的,甚至往往局限于一种当代艺术的资本阴谋论和阶级还原论(class reductionism),并忽视了现实的复杂性。这种资本阴谋论认为,无论艺术家的作品多么具有反叛性,艺术家的成功不但只是资本-话语-艺术合谋的产物,而且正在让这种合谋变得更为强大。而与之相关的阶级还原论则是将各种复杂的社会问题(比如性别问题和种族问题)笼统地还原成纯粹的阶级问题——而这些讨论最后往往会推导出较为偏离事实的看法。

曾吴,《Untitled (Incommunicado)》,2019。展览现场:“不存在一种非暴力的看人方式”,格罗皮乌斯博物馆,柏林(2019年9月4日至2020年1月12日)。图片提供:艺术家、Galerie Isabella Bortolozzi和Cabinet。摄影:Luca Girardini。


但是,这些看法也非一无是处。至少我们可以就此提问: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种“否定态度”?而要回答这个问题,则必须弄明白:曾吴到底在作品中讨论了什么?这些讨论符合了艺术界中的哪种趋势?曾吴的作品是否的确存在某些问题,从而引发了这种“否定态度”?


首先,可以试着回答前两个问题。虽然今天西方艺术界的主流,总会涉及身份和认同的话题——性别和种族问题尤甚——但是,由于作为术语的“身份政治”早已被政客所滥用,再加上其自身的本质主义(essentialism)倾向[2],艺术话语已经基本上不再用身份政治的概念来讨论这些话题了,取而代之的讨论视角之一则是文化和身份的“混杂性”(hybridity)。


身份政治和混杂性理论最重要的区别就在于与本质主义之间的关系:如果说身份政治具有本质主义倾向,那么混杂性理论就恰恰旨在打破这种本质主义。[3]混杂性的讨论兴起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后殖民主义理论,其所指的并不是一种文化或身份对另一种文化或身份的完全统治,而是两者间的相互融合。

曾吴,《We hold where study》,2017。展览现场:“不存在一种非暴力的看人方式”,格罗皮乌斯博物馆,柏林(2019年9月4日至2020年1月12日)。图片提供:艺术家、Galerie Isabella Bortolozzi和Cabinet。摄影:Luca Girardini。


霍米·巴巴引用印度殖民史中的一个案例描述了这种现象:十九世纪,出于殖民者的要求,印度的民众变得热衷于阅读圣经,但是他们却依然使用着印度教的教义去理解圣经上的内容。[4]混杂性理论认为,文化和身份本身就是混杂而成的,因此所谓的本质和纯粹性是不存在的,并由此挑战了本质主义,所以,混杂性也被霍米·巴巴视为一种种族解放和反抗文化殖民主义的方式。


今天,由于宗教、移民、种族以及性取向和性平等社会议题的日益突显,西方社会中对身份和认同的讨论正变得更为复杂。因此,对文化和身份混杂性的讨论,也进一步地代替了具有局限性的身份政治话语,并成为了主流的讨论视角之一。曾吴在作品中所涉及的,大致就是这种意义上的混杂性。而在采访中,她也多次提到混杂性对她创作的意义。[5]


但是,既然混杂性看起来更为贴近现实,那么这与上文所提的“否定态度”有什么关系呢?混杂性理论是造成了这种“否定态度”的原因吗?

曾吴,《女孩密语》,2015。单频高清影像,立体声,4分钟。静帧截屏。图片提供:艺术家与Galerie Isabella Bortolozzi。


实际上,旨在批判本质主义的混杂性理论不但并不完美,而且正在倾向于另一种本质主义。其问题不在于,是否应该混杂——因为不管有没有混杂性理论,在世界各地,混杂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而在于既有的混杂性理论的片面性,以及由此导致的本质主义倾向。这种倾向指的并不是文化和身份具有某种本质,而是一种认为某种混杂性适用于所有情况的刻板视角。


曾吴近期的某些作品,如影片《对联/对练》(2016),就涉及了这种本质主义倾向,比如,影片中的一个重要场景“共爱会”就是这种视角的产物。历史上的共爱会是一个由上世纪初留日中国女学生所发起的爱国组织,其所宣扬的女权主义是在清末爱国主义运动的社会背景下所产生的。而影片中的共爱会与史实的关系并不紧密,它被设计成了一个混合了现代武馆、舞蹈房和女同俱乐部的场所:在这种现代酷儿版的混杂性视角下,历史仅是一种表面化的主题,而最重要的其实是现代酷儿视角本身。

曾吴,《对联/对练》,2016。26分,高清录像。静帧截屏。图片提供:艺术家和天线空间。


曾吴也在采访中提到,她感兴趣的并不是合理地“翻译”历史事件,而是通过“与酷儿人群及其他艺术家展开对话”来找到一种所谓“与酷儿文化的内在欲望相近”的翻译。[6]同时,这种酷儿视角也是一种西方式的视角,就如影片所呈现出来的中国,是一种西方视角下的中国,也就是西方华裔社群所代表的中国。在这样的西方视角中,对“中国”这个概念首要的感性认识,并不直接来源于当下中国的本土文化,而是来源于西方华裔社群自身所发展出来的文化——这种“中国”异于今天大洋彼岸的中国,也与传统和历史中的中国并不完全相同,但无论如何,这是西方民众首先接触到的“中国”。

如果说认为某种混杂性适用于所有情况的刻板视角,会导致一种本质主义倾向,那么影片《对联/对练》中的混杂性就是具有本质主义倾向的。因为,这种混杂绕开了基于历史事实的复杂性,而把它同化成了一种既有的、现代的、西方的以及酷儿的混杂性。[7] 而曾吴在此次展览中的新片《One emerging from a point of view》(2019)更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部作品甚至更为全面地再现了后殖民主义混杂性理论所面临的主要问题。


这部名为《One emerging from a point of view》的影片结合希腊现代文学,讲述了一个卡通式的酷儿奇幻故事,并且有意地影射了希腊莱斯博斯岛难民群体所遭受的心理创伤——就这些内容来看,曾吴试图通过影片将酷儿和难民身份混杂在一起。

曾吴,《One emerging from a point of view》,2019。双频覆盖投影。5:1环绕声。图片提供:艺术家、Galerie Isabella Bortolozzi和Cabinet。


虽然主角的扮演者Yassmine Flowers,一位从摩洛哥辗转至希腊的跨性别难民,参与了故事的编写,但是影片最终所呈现出来的,依然是强烈的曾吴式的酷儿视角。如果说片面的混杂性理论是对其他文化和身份差异性的压制[8],那么《One emerging from a point of view》所展示的,就是在一个强势的、酷儿版本的混杂性视角下对于其他文化差异性的压制。


这种酷儿版的混杂性忽略了其他文化之间的差异性。虽然,我们难以推论出身份和文化的本质,但这并不代表差异性是不存在的。而这种差异性是怎么被忽略的呢?影片《One emerging from a point of view》所呈现的,几乎就是酷儿文化单方面地且分别地与阿拉伯和希腊文化之间所进行的混杂,而忽视了后两种文化之间的差异性,以及它们之间相互混杂的可能性。换句话说,无论这两种文化之间有多么不同,无论它们能不能被简单地相互混合,在影片里都被通过一种卡通般的叙事,轻率地推入了酷儿版的混杂性之中。这种对其他文化之间差异性的忽略也是后殖民主义混杂性理论面临的主要问题之一。《Questioning Hybridity, Postcolonialism and Globalization 》(2011)的作者 Amar Acheraiou 将此称为“对多样性的抹平”(to flatten out the very multiplicity)。[9]

曾吴,《One emerging from a point of view》,2019。双频覆盖投影。5:1环绕声。图片提供:艺术家、Galerie Isabella Bortolozzi和Cabinet。


此外,影片将酷儿版的混杂性预设性地套用在了难民聚集地——莱斯博斯岛之上。人们也许很容易认为,酷儿和难民同样属于少数群体,他们有着相似的苦难,也同样面临着文化和身份上的冲突,所以酷儿群体的政治经验,尤其是以混杂性作为武器的政治经验,对于难民群体来说有直接的借鉴意义。但实际上,这两个群体之间的具体情况是十分不同的。就拿混杂性来说,也许西方酷儿群体经历了有益的混杂,但这并不代表岛上难民群体中所发生的“混杂”也一定是有益的。

学者 Amar Acheraiou 以十八世纪的加勒比混血儿为例,阐述了一种并不那么有益的混杂,来批判这种片面的混杂性理论:虽然这些加勒比混血儿混合了欧非双方的血缘,但是却在政治上同时受到了这两个族群的排斥。[10] 所以,我们必须提问,岛上难民群体的混杂性到底是什么样的?曾吴和她的合作者们并没有给出答案,他们仅在影片中展示了一部无甚新意的酷儿幻想曲——被想象出来的难民群体的混杂性就是这部幻想曲中的一个个音符,而这些音符组成的旋律,并没有为现实留下位置。由此,酷儿版的混杂性就这样被预设在了难民群体之上。

曾吴,《One emerging from a point of view》,2019。双频覆盖投影。5:1环绕声。图片提供:艺术家、Galerie Isabella Bortolozzi和Cabinet。


更关键的是,在莱斯博斯岛上的难民群体中,显著的混杂很有可能甚至都还未来得及发生。因为,比起文化和身份,难民营正在物质层面上经历着更为致命的危机——就在2019年的十月,联合国难民署在公告中指出,岛上难民的生存情况已到了十分危急的程度。[11] 当然,并不是说艺术必须要与现实完全吻合,也不是说艺术的意义就在于展现某个社会群体所面临的最严峻问题。相反,如朗西埃所言,美学的有效性在于重构既有的“可感性分配”(distribution of the sensible):非常通俗地说,就是用一种新的视角来看待社会问题和现象。因此,我们可以提问,《One emerging from a point of view》是否为了给大家提供一种新的视角,所以才故意忽视那些难民营中十分显著的物质困境?

曾吴,《One emerging from a point of view》,2019。双频覆盖投影。5:1环绕声。图片提供:艺术家、Galerie Isabella Bortolozzi和Cabinet。


在回答之前,我们可以先看一下一件似曾相识的东西:霍米·巴巴的文化混杂性理论备受质疑的地方之一,恰是这种理论在语言上对文化和身份的强调,以及对现实困境的忽视。就像马克思主义哲学家 Aijaz Ahmad 所认为的那样,这种后殖民主义话语与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12] 同样,后殖民主义理论学者Benita Parry也指出,在这种叙事中,能指统治了所指,换句话说,就是语言统治了现实。[13]


而在《One emerging from a point of view》中,幻想般的混杂性叙事,几乎完全淹没了更为残酷的现实——这种叙事不但与现实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也统治了现实。所以问题的答案是:《One emerging from a point of view》中的混杂性视角不但不是一种新的视角,而且很好地再现了早期后殖民主义理论的局限性。

所以,也许我们无法过于责怪,那些对曾吴作品持有“否定态度”的人们。


参考链接:


[1]

曾吴曾获2018麦克阿瑟“天才奖”和2016年古根海姆奖。Wu Tsang[EB/OL](2019-7-19)[2019-10-13]. https://en.wikipedia.org/wiki/Wu_Tsang.


[2]

Identity Politics [EB/OL].(2016-3-23)[2019-10-13]. 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identity-politics.


[3]

Pieterse, J. Hybridity, So What?[J]. Theory Culture & Society (THEOR CULT SOC), 2001, 18: 6-7.


[4]

霍米·巴巴将这种行为称为“模仿”(mimicry)。Bhabha H. The Location of Culture [M]. New York: Routledge, 1994:102-103.


[5]

Greenberger, A. Take Me Apart: Wu Tsang’s Art Questions Everything We Think We Know About Identity[EB/OL]. (2019-3-26)[2019-10-13] http://www.artnews.com/2019/03/26/wu-tsang.


[6]

Bradley, P. 曾吴谈《对联/对练》[EB/OL]. 钟若含译. (2016-03-23)[2019-10-13]. http://artforum.com.cn/words/9296#.


[7]

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艺术是否必须与现实完全吻合,或者该不该涉及本质主义,而在于艺术是否通过这种误译现实或涉及本质主义的方式,生产出了新的意义。


[8]

Acheraiou, A. Questioning Hybridity, Postcolonialism and Globalization[M]. London: Palgr**e Macmillan, 2011: 107.


[9]

同上。


[10]

Acheraiou, A. Questioning Hybridity, Postcolonialism and Globalization[M]. London: Palgr**e Macmillan, 2011: 79-80.


[11]

联合国难民署. 希腊须立即采取措施 缓解岛屿难民收容中心过度拥挤的危险状况[EB/OL]. (2019-10-1)[2019-10-13]. https://news.un.org/zh/story/2019/10/1042752.


[12]

Ahmad, A. The Politics of Literary Postcoloniality [J]. Race & Class, 1995, 36(3): 10.


[13]

Parry, B. Postcolonial studies: a materialist critique [M]. London: Routledge, 2004: 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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