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候策展学”?——第五十届法国阿尔勒摄影节
发起人:小白小白  回复数:0   浏览数:1864   最后更新:2019/07/29 08:31:42 by 小白小白
[楼主] 橡皮擦 2019-07-29 08:31:42

来源:ARTSHARD艺术碎片  Sufei Yang


《无梦的歌》,展览“无梦的歌:一个理疗项目” 文献册,图片版权属于艺术家。


要空间

“无梦的歌:一个理疗项目”

艺术家:王博


“无梦的歌”:

摸索于私人与集体梦境语法的挫裂地带

文 / Sufei Yang


步入展览“无梦的歌:一个理疗项目”的现场,观众将率先在展厅入口处发现一部由艺术家王博编纂的文献手册,这份与展览同题的神秘卷宗依照“红”、“蓝”、“无眠”与“梦”四个主题汇编而成——从《关于普鲁士蓝的发现与历史》到《如何更好地做清明梦》,艺术家在四种类目之下分别搜集了与该主题相关的各类文章摘选,其内容除了严肃的艺术文化史研究以外,还有一部分来自声源更为驳杂的网络问答社区,这些口径纷繁的知识采样被艺术家松散地汇集于一册,它们正像一支由官方、学界与民间组成的多声部合唱,而我们则注定受到这支序曲的邀请,欣然被引渡进王博所构造的这座关于梦的语义实验场:


展厅中央,两只间隔而立的柱式灯箱随即映入观者的视线,以红、蓝两色灯光播送着滚动字幅的灯柱高耸于地表,并各自朝以不同方向持久旋转。如果观众为了细视灯箱上文字而走得过近,激烈的红蓝光线便将在人们面前冲撞为一种略显刺目的对峙之感;但只要将凝视的目光从置于前景的作品细部投向更为开阔的远景空间,人们就会惊叹于这两座灯柱所辐散的迥异色彩竟在墙壁及地面交织成一片柔和延展的渐变光域。王博对于光线的这一操演方式,似乎与美国艺术家詹姆斯·特瑞尔(James Turrell)自“南加州光与空间运动”以来所创作的灯光装置颇有亲似之处。但相较之下,特瑞尔的光线作品更倾向于透过抽象而阔大的几何光域,将观者导向一种绝对沉浸的内指式冥思;而王博的创作视野显然并不单纯地驻留于此——他通过营造实体灯箱与虚化光幕之间的对照关系,在作品中达成了一种更为复杂的“互驳”式语态:灯柱上那些色彩醒目的滚动条幅令人久久注目,甚至难免陷入焦灼,而由它们衍射而生的渐变光晕却又如梦似幻,使得身处在展览空间内的观众既受迫于前景方位正在上演的紧张对冲,又可自行转移感官的重心,选择更为轻盈地徜徉在背景那片无实义的虚焦之境。

王博“无梦的歌”展览现场,综合材料,尺寸可变,摄于要空间,图片版权属于艺术家。

“詹姆斯·特瑞尔:进入光域”(James Turrell: Into the Light)展览现场,Florian Holzherr摄于麻省当代艺术博物馆,图片版权属于艺术家。


值得注意的是,艺术家本人将“无梦的歌”设定为一个为无梦者所展开的理疗项目(a therapy project),而作为被理疗的“病患”或“待愈疗者”,我们但凡在半梦半真的观览状态之下稍加省察,就将发现王博根植于作品之中的那些深具现实指涉的语义要素——从灯箱中不断变幻的中文字幕文本,到展览现场特别陈列的观看座席(它们被有意设计为医院、银行、车站等公共场所常用的不锈钢等候椅),再到可供观众翻阅的那部类似展览“画外音”的文献手册,显然,王博对于梦境的“在地测绘”已远远超出了狭义的私人经验或神秘主义所关切的自修范畴。作为一名长期折返于海外与本土语境之间的艺术家,在谈及作品的核心构思时,王博将他在国内街头所见的各类条幅式灯箱指认为灵感来源之一,无论是出现在大街小巷的门店招牌与商业广告,还是设立于公共场所或社区内部的那些更具意识形态导向的宣传标语,这类承载有商业、政治等具体社会功能的字幅被艺术家征用到作品之中,而艺术家对于公共话语的拟态式呈现,最终更是成为了指向“中国梦”这一官方意识的惊险折射。

公共场所常见的标语条幅,王博摄于广州,图片版权属于艺术家。


然而,如果将日常所见的条幅及标语直接挪用至此,这一表述或许会多少显得过于刻板以至于粗暴,所幸,艺术家在文本择取方面体现出了移形换影般的狡黠:灯箱中播放的字幕被置换为一支杂糅之歌,其文本由俄国诗人普希(Aleksandr Sergeyevich Pushkin)的诗作《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与取材于中文流行歌曲的截句拼贴而成:“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放心吧祖国/放心吧亲人/为了胜利我要勇敢前进/往前是解脱后退是自由/我应不应该回头”、“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这一带有嬉戏性质的蒙太奇文本在翻译体诗歌和通俗歌曲的口语形态间肆意穿梭,最终混响为一种介于“正说”与“戏说”中间态的荒诞腔调,它在初看时几乎令人发笑,但在深省后却格外引人惊栗,因为,正是以这样一种魔幻方式,众多个体的私人愿景与无孔不入的宏观意识形态交缠为我们此刻正在经历的崎岖现实。


“无梦的歌”灯光装置上的滚动字幅及其细节,摄于要空间,图片版权属于艺术家。


不过,人们若想在观展时仔细端详条幅上的每一句话却并非易事,因为不仅两座灯柱永远保持不同步地旋转,就连灯箱上的滚动字幅也呈90度倾倒式播放,这种视觉陈列形式显然有悖于大众最为熟悉的阅读习惯,这样一来,观众虽然可以在展览现场那排并不舒适的等候椅上落座,但却依旧需要久久偏斜着头,才能清晰捕捉到灯箱装置上实时变换的闪烁文字。这一颇具挑战性的观看姿态似乎意在提醒我们:王博在展览中所实践的艺术理疗绝非一种过度松弛的云端按摩,相反,它更接近于一次基于个体情感经验与政治现实生态而抛出的幽微诘问。或许,我们应当将王博为无梦者而创作的这一作品视为对于人类观察姿态的一次必要矫正:唯有别过头来、以这种令人痛苦的审视之姿观看这件装置时,人们方才能够站在梦与无梦的间隔地带寻回一种“清醒梦”(lucid dreaming)般的警醒,继而透过私人梦与中国梦之间的互渗或摩擦,真正理解自己所处的现实土壤上究竟流淌着何等险峻的时代语法。


时间正是展览“无梦的歌”的另一线索,尽管相较于显而易见的空间层次而言,王博作品中的时间结构要盘桓在更为隐晦的底色之上——对此稍加审度,我们便将意识到两座灯柱所呈现的字幕文本具有特定的历史语感,其中,普希金的诗歌创作于1825年诗人被流放与幽禁时期,而穿插在其间的中文歌词也并非时下最新的流行音乐,而是析取自一部分富有年代感的歌曲集锦。这些自灯柱流淌而过的拼贴文本,正像是被几度更迭的时代之浪冲刷而出的琐碎沉积物,而作品所牵涉的时间经验,也借由字幅上这支迂回跌宕的长句,最终回溯到了一种明显有别于当下时态的历史过去式;另一方面,两座矗立在展厅中央的旋转灯箱体量硕大而光雾弥散,不免令人想起赛博朋克风格的科幻电影里所刻画的社会景观,它们一如未来世界作为城市地标而兴建的电子纪念碑,正在永无止境地向我们的后代播放着种种犹待解码的前朝旧事。在此,王博以举重若轻的耦合方式令历史与未来在其作品中微妙地迎面相交,而更为多向的时间维度也因之朝我们敞开。

王博作品中两支灯箱的旋转规则使观众难以同时观看到左右两侧的字幅,摄于要空间,图片版权属于艺术家。

当观众在这样一种广袤的时间跨度之下再度审视 “无梦之歌”,艺术家对于发光灯箱的陈置形式似乎变得更为似曾相识:两联竖立式的字幅左右相对、间立而设,像极了民俗文化中张贴在门户两侧的传统对联,然而,和那些严密对仗的楹联不同,王博在两列灯柱上向我们展示了一次注定失败的对偶。由于两个灯箱永不同步地径自旋转,我们几乎难以在同一时段完整地观测到左右两端的字幅,加之灯箱上的文字实时不停地流动更替,这便使得上、下两联的字幅注定无法达成某种合乎仪轨的协和或对仗,而这一永恒的错位,似乎正昭示着我们在现实语境中时刻所需面临的心理地貌——一个个有梦或失梦者,在国家梦境框架的规训之下并未达成那一宏观愿景所描绘的理想秩序,而是就此陷入了个人与集体语法之间难以弥合的龃龉,乃至内外俱裂。与此同时,在这对语义不祥的楹联之间,理应出现的那扇“门”已被艺术家悬置起来,我们所见的仅有幻光之下的空缺,仅有王博所抛出的设问,而最终指向历史出口的路径与大门本身,却遗憾地在此缺席。


或许,这一缺位恰恰应和了“无梦的歌”作为一次理疗项目而施办的用意:匍匐在私人与集体之梦的挫裂地带,我们注定无法忽视王博在近乎朦胧的修辞背后试图指验的现实病理,而那扇方向未明的大门——一如观众所期待的结语抑或答案,则仍需我们在走出展览现场之余,各自背负着自身所经受的时代症候,继续进行种种有益的摸索与勘探。但愿,在本雅明的“新天使”所背向而驰的历史废墟之后,在我们险象迭生的政治文化生态之下,在人类文明坐标正将趋近的“人类纪”与“后人类纪”之交,一种关于梦的崭新语法将在忧患中被我们这一代人重新发明。


图片资料致谢艺术家及要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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