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始终在市场之中自习艺术
发起人:另存为  回复数:0   浏览数:2135   最后更新:2019/03/06 11:10:16 by 另存为
[楼主] babyqueen 2019-03-06 11:10:16

来源:MovingArtM  苏丹


艺术家杨重光行动绘画现场


高歌猛进的时代里,废墟竟然不断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这似乎是快速发展的代价。近期艺术家杨重光不断深入废墟进行创作,他的行动绘画让我对这种都市中的荒芜景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同时由于最近连续观看贾樟柯的电影,发现其中废墟的画面也是不断出现,以至于有一种对现存于时空关系中的事物表达、表现底色进行铺设的嫌疑。我不禁产生这样的疑问——我们身边的废墟为什么如此之多?未来我们和废墟又是怎样的关系?因此,我开始细细打量生活环境中越来越多的废墟,希望从中找到某些启示。

视频:杨重光的行动绘画

电影中的废墟总是伴随着拯救和新生,比如《钢琴家》片尾展现的华沙城被毁掉之后的壮丽废墟景象,让人对这座浴火重生的城市肃然起敬;科幻电影《终结者》中在机器人监控下的都市废墟,建筑物的瓦砾残躯之下是另一个存在的世界,活跃着酝酿卷土重来计划的人类身影,废墟已成为抵抗者无处不在的掩体。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香港拆掉一个废墟一般的人口高密度的建筑群——九龙城寨,那是一个极富生产力的、亚文化异常活跃的场域,曾令无数国外创作者为之痴迷。以至于拆掉之后,许多未来科幻风格的美术设计者为之扼腕不已,漫画家Troy Boyle甚至惊呼“宁愿你们拆掉金字塔!”。日本建筑师藤本壮介也曾说:“废墟是建筑的尽头,同时也是建筑的起源”。

电影《钢琴家》剧照

电影《终结者》中机器人监控下的都市废墟



香港九龙城寨


废墟是一个文明的终结,也是另一个文明的开始。古罗马预言中就曾讲到废墟中的双面神像,说的是哲学家在罗马废墟中发现一尊拥有两个面的神像,就好奇的问神这是为什么?神回答到:这是因为他的一个面朝后在回顾历史,另一个面朝前在面对未来。因此,城市废墟有点像落叶成肥的道理,一方面它代表着过去的衰败和终结,另一方面它是希望的沃土,废墟的下面总在涌动着无限的生机。德国二战之后的“废墟文学”就是如此,作家们一方面观察和描述战争造成的城市废墟以及社会的颓废,另一方面对“废墟”的重建寄予希望。

而贾樟柯电影中的废墟却是另一种模样,它们麻木、平淡、还无处不在,不同角色的脸上总是一如既往的写满了困惑。身处其中的人们在覆巢之下依然受困于即将崩溃的社会系统,他们无法挣脱,更不知未来在何方。三峡库区建设的废墟中,依然有浓烈的生活痕迹和社会网络,这是对废墟最后的眷顾。而门外移民的轮船汽笛声声,催人拔足离开家园。

双面神Janus

在古代罗马宗教和神话中,双面神Janus象征着开端、门、过渡、时间、二重性、道路和结尾。他通常被描绘为有两个面,因为他期待着未来又回望着过去,一月的月份也被命名为Janus (Ianuarius)。


1. 流动下的废墟

我看到2019年1月13日,杨重光在步入合肥郊区一块废墟时感慨道:“这个淝河尽头的村舍曾经笑语欢歌......”人类群居、定居的特性是形成社会的基础,血缘、利他行为、协作能力共同铸就了社会。社会是一个看不见的母体,它所孕育的是一种具有关联意识的思维模式,藉此我们形成了公共和私有两种社会观念。社会的温暖来自公共性和利他性,正是这种属性才使得人类社会避免了走向“丛林”的境地。社会的温暖具体表现有多种方式,家庭、社团、族群、狐朋狗友、共同体是组织形式,大庭广众、街头巷尾、勾栏瓦舍是它的空间载体,走街串巷、闲言碎语、礼尚往来是它的行为模式。


杨重光行动绘画作品


人性和社会性总是电影绕不开的两个重要话题,并且以塑造政治正确的理念来生动的描绘这些场景,造成情满人间的错觉也是多数电影的思维定势。贾樟柯的电影也是如此,尽管有几个超现实的镜头和片段,但它绝不是什么科幻片,只是把近视眼镜换成了万花筒,把裸眼贴在了显微镜上,以此去透视人性和玩味社会。他的电影就如一部部当代社会学流动的图像,展现了我们这个时代社会大流动中生成的人工景象。

电影《小武》描绘的尚是一个稳定的社会,导演的笔触更多的是触及到人情。昔日狼狈为奸的小勇因结婚没有告知小武竟会引发梁小武深深的忿恨;回乡之后家长里短的困扰现在看来也是一种情感摩擦的温度。而《三峡好人》、《天注定》、《二十四城记》记录和表现的则是流动,每个人都可以轻易离开一个自己工作生活的社区,每个人都渴望在流动中遭遇改变命运的机会,陌生似乎比熟悉更具魅力。

流沙一般的社会带来的是人情的荒漠,因为构结社会的每一个粒子都在不停的流动中,它们从不板结成为储存水分和植物生根的土壤。移动的个体让时间和空间生成一种难以调和的矛盾,身体和记忆最终无法融入空间,很难形成空间中的集体记忆。


贾樟柯电影《三峡好人》剧照


2.在流动中解体的社区

社会也是时间的构建,并最终将其形态相对稳定在了时间的表盘上。人们在稳定的空间和制度中世世代代的工作和生活,既可以看到未来,也可以触摸到历史,当下和历史亲密无间。社区的、城市的空间是社会的载体,执行着政治的理念,再配上文化勾芡。这些理念和有滋有味的空间文化,最终依靠建筑学来进行有形的物质表达,结构的、材料的、构造的;造型的、色彩的、质感的面面俱到。最终城市的格局,包括广场、道路等都是时间的肌理,它们在时间中开拓、在时间中延伸。建筑内部的空间是人性投射的相纸,曝光揭露着曝光,印记覆压着印记。

城市的废弃是社会终结的结果,也是社会革命的结果。而在当代,出现了一种新的制造废墟的方式,就是流动。人口的流动是既有社会的解构,是社会的主体成分的置换、能量的流失和补充。当下,社会的流动无处不在,并体现出很强的政策性。改革开放后内地向沿海地区的流动,北方向南方的流动都带有政策导向的性质。还有一些是政策强制性的,一眨眼三峡已是旧话,而这种方式也从未停止。

另一方面当下人口的流动受资本的影响,人们像候鸟一样追逐资本而大规模迁徙,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小城镇在十几年、二十几年内变成大都市或超级大都市,如深圳、东莞,还有未来的雄安;也有许多传统大城市在缓慢萎缩,如西部的兰州、北方的哈尔滨,最明显出现负增长的是美国的汽车城底特律。鄂尔多斯的鬼城更是一种新类型的代表,它是冒失资本的物质成就和投机人口误打误撞失落的陷阱。这种窗明几净的废墟是社会发展永远的拖累,它们日复一日着装扮相,衣冠楚楚地等待资本和人口的回春。

1980年的深圳

2009年的深圳,周顺斌,图片来源:中国摄影家协会

底特律城市中的废弃建筑

受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影响,“汽车之城”底特律中产阶级的大量流失,人口从高峰时的180多万人口锐减至80多万,不足原来人口数量的一半,不少地方出现“鬼城”景象。

鄂尔多斯康巴什新区

受经济泡沫破裂的影响,政府用五年时间打造的鄂尔多斯康巴什新区原本是为100万人而设计,最后却人烟罕至。多车道公路上只有寥寥几辆汽车驶过,偶尔出现的行人看起来也似幻觉。2010年的时候,美国《时代》周刊的一篇报道将之称为“一座现代鬼城”。


3.废墟和自由

早期的城市化是一个城市的建构过程,权力空间是城市的起点,宗教的、行政的机构总是在位置上处于城市的核心,在美学上用心良苦,在材料上极尽所能,然后是文化艺术空间,生产空间、生活空间。政治口号和建筑美学如同一种麻醉,让人们在建筑的重重围困中竟然浮现出温暖怀抱的幻觉。因此,人们聚集城市的前期,是城市和人最美好的“玩乐时光”,用梦想照亮行动就像自噬之蛇咬到尾巴的那一刻,一个圆满的图示正在形成。

但事实上城市的建构过程满含着对自由空间的束缚、分割和蚕食,空间以公平的名义被切成矩形出售,空地不断被占领成为禁地,并被打下坚实的基础。人们被规划、建设以及物权驱赶到了狭窄的街道,区区开放之地尽然无耻地被誉为“广场”。如果把城市喻为一座巨大的监狱,广场就是囚徒们放风的地方,于是在这弹丸之地就会诞生最狂放的文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废墟犹如代价巨大的解放,所有的边界都随着建造围合体的损坏、人工的铺装的残破而变得开放。


西班牙巴塞罗那城市规划,被规整分割的社区网格

1854年,巴塞罗那这座成形于中世纪的古老城市其狭窄的街道和落后的城市卫生系统无法承受急剧增长的人口压力。在工程师塞尔达(Ildefons Cerdà)的规划竟图获胜后,“一个现代的、平等的、开明的城市”在新规划的指导于1859年开始实施,最终呈现出独具特色的方格网式城市规划形态。

几乎所有的城市规划都来自某种失败的教训,因此它的未来也依然是一个个试错的过程,既有雄心勃勃地建造,也有无可奈何地放弃。表面上看废墟是建筑机能彻底丧失的表现形式,但由于机能背后总是隐藏着某种意志和企图,并依靠着强有力的法律和强大的经济系统来维持着,因此废墟更本质的是一个社区或社会的涣散。只有艺术家能从这场浩劫或悲剧中看到自由,于是废墟就会成为他们的“乐园”。

在最近几个月内,艺术家杨重光在芜湖、涇县、景德镇、舒城共9个城镇的废弃厂房等废墟中进行涂鸦,共40次之多。杨重光说:“我去废墟不完全是一种绘画表达的愿望的冲动,而是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推动我去和某个不可名状的‘暗物质’幽会......”。杨重光的“行动绘画”引起了多方面的关注,不同的人从自己的角度给出了不同的解释,而我从中看到的是自由。




杨重光行动绘画现场


4.拆迁下的废墟

快速城市化的过程产生了太多的废墟,且类型多样。拆迁是城市化的捷径,大面积拆迁会形成建筑废墟和肢解后的社会。失魂落魄的人其境遇比丧家之犬还要悲惨,因为不仅温暖的家园没了,支撑个体的社会关系也离散了,站在自己的场域之中却失去了坐标。拆迁形成的现场有一种暴虐和悲悯的气息,它们会萦绕在残垣断壁之间如同诅咒和抱怨。

但是贾樟柯电影中的废墟间却填满了闲言碎语,它们依旧温情脉脉地维系着苟延残喘的社会关系。更多的时候,大片区域的拆迁背后有一种权力的傲慢和资本的恶意,它们宏伟的社会理想和阴险的商业计划居然在这个事情上一拍即合,然后胡萝卜加大棒让一个个“旧社会”在推土机下承受覆巢之灾。建筑围合的捣毁如同贝类躯壳的击碎,其结果是人性的示众,赤条条地裸露着昔日私生活的痕迹,那些散落的遗弃的物品、图片就是人性不屈的哀号。艺术家是另一种拾荒者,他们闯入现场捡拾人性的碎片,然后试图缝合出一些震撼人心的图像



杨重光行动绘画作品


这些年来,世界范围内出现了很多现身废墟进行创作的艺术家,如美国的戈登·马塔·克拉克(Gordon Matta-Clark)、法国的JR、中国的张大力、刘瑾、以及年轻艺术家宋兮等。中外艺术家在创作方面很明显的区别就是:中国艺术家多关注现实问题,而西方的艺术家多关注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

戈登·马塔·克拉克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用独特的“建筑切割”方式在被废弃的建筑物上进行创作,以此产生新的都市景观和视廊;法国当代涂鸦艺术家JR的足迹遍及全世界都市中的废墟,他的视角是社会学和政治性的。

当下中国在拆迁逼迫下的现实生活中,人性的问题凸显。三年前青年艺术家宋兮曾赠送过一件作品给我,那是描绘在拆迁废墟碎片上的绘画——一黑一白两只交媾的丧家犬,这也是我们经常在都市废墟上看到的场景张大力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就开始在废墟上进行创作,他的作品中反映出来的问题更加复杂、更具模糊性,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感。因此也会在现实中得到更多样的解读,而这正是艺术的魅力所在。



戈登·马塔·克拉克(Gordon Matta-Clark)作品

JR作品:《28毫米》系列第二章:“面对面,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双胞胎的肖像”,2007

JR为拥有同样工作的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人拍摄肖像,并以面对面的方式将他们展出在巴以隔离墙的两侧和巴以地区的部分城镇中。

张大力作品:《对话与拆-平安大道》,1999年

张大力作品:《拆-西单》,1999年

张大力作品:《拆-故宫》,1998年


5.废墟中人

城市化制造的第一处废墟在乡村。城市化强大的经济引擎和文化外壳似组合而成的装甲战车势不可挡,它对以农耕文明作为支撑的传统乡村进行了无情的碾压。乡村人口纷纷流失,大片大片的土地在城市的极速扩张中被吞没,乡村的萧条和凋敝早已是个不争的事实。空心化的村落即是一种内容上的废墟,精壮人口的流失使乡村社会失去了活力,留守儿童成为整个社会的痛点。《小武》中的梁小武这种手疾眼快的青年“手艺人”,还有他那个进城吃官饭的二哥就是一个农村家庭流向城市的精壮人口;《三峡好人》中韩三明的老婆跑了,他为寻妻女也流落城市边缘;而《天注定》中的四个主角中有三个是从农村流向城市的年轻人。

传统的城乡争斗相对来说是比较文明的,它们在空间上各守一方争奇斗艳,用各自文明的特色来挑衅彼此。但在快速城市化进程中,城市开始主动吞并乡村,于是一个个村庄沦陷、消失,原本庄稼茁壮生长的田野变成了都市的水泥丛林。直接的恶果就是失地农民和城中村,失地农民的境遇最为悲惨,他们失魂落魄流落城市成为最边缘性的族群。艺术家忻东旺、忻海州、徐唯辛在特定的阶段都用自己的目光和画笔关照过这个群体,相信这会成为历史中的特殊书写永载史册。

《诚城》,忻东旺,1995年

忻东旺对作品“诚城”这个题目的解释就是“诚心诚意做一个城里人”,而进城的目的就是要改变自己低下的农民身份。因为他意识到,“社会变革的因素已悄然渗入每一位农民的精神意识中,虽然贫瘠的土地难以改变他们的命运,但时代变革的步伐却已震颤了涌动的大地”。

徐唯辛作品《工棚》,布上油画,2003-2004年


一个个孤岛一般的城中村是快速吞并过程中消化不良的结果,整日散发着浓烈的臭气。城中村是另一种废墟,虽然它总是生机勃勃人来人往,但无论都市文化还是农耕文化都在这里被搅和得稀烂,像饲料一样填充在人们所有的社会空间和生活缝隙里。城中村是人口和建设野蛮生长的地方,它俨然是城市中的飞地,是农民工这种城市异乡客的登陆“码头”,这就是城中村的客观存在依据。

还有一种废墟来自消费,是消费意识野蛮扩张的表现。老城区内的房子被拆毁并不是因为它们已经败坏,而是因为生活方式要升级换代,人们要更多的居所、更丰富的空间组织形式。于是,新和旧的交接索性就在同一个地点进行,推倒重来让历史的交接与延续变成了交替,新的总是财大气粗把旧的粉碎之后压在身下,让它永世不得翻身。这种情况比比皆是,让人迷失。在国际化、全球化的语境里,因消费引起的城市更新如同毁林拓荒形成的一茬茬庄稼,整齐划一令人乏味和困惑。而因消费形式聚集的人口,虽表面看上去存在共同性的外显特征,实质上却是一盘散沙。他们在情感上从未有过族群和聚落的意识,因此,一旦遇到机会或遭遇劫难就更容易流动。


苏丹拍摄于维也纳

米兰Pirelli Hangar Bicocca基金会,专门为安塞姆·基弗藏品设计了一个巨大的展厅。这个如同影棚一般的展览体现了一个剧场的概念,为我们再现了文明的“废墟”现场,站在这沧桑遍布的场地中,我相信每个人都会被基弗的巨幅绘画震惊。巍峨的人工建构在自身的重压之下已呈现出疲惫的极限,大地在重新洗牌。在这里,我再一次确认“废墟”就是“重生”的开始,这是来自内生的力量,无形而又沉闷,如冬日里隆隆的雷声。一代代文明既在沉闷中塌陷又在沉闷中爆发,时间则变成我们感知的重要参数……前一段时间中原艺术家于会见先生和我反复交流过他的新展计划,他想在展览现场堆积废墟的土质,并重塑他画笔下那一座座荒芜的宝塔,而那些如今看上去雄风不再、颓废万般的宝塔无一不是一次次雄心和辉煌的物证。


安塞姆·基弗作品,苏丹拍摄于米兰Pirelli Hangar Bicocca基金会▲

绝对的看,废墟是时间的产物,未来我们将和它越来越近。2019年1月20日我看到杨重光先生在他的涂鸦笔记中写道:“我们的眼睛喜欢被欺骗!世界实际上是个巨大的废墟......”


感谢:

杨重光先生和张大力先生提供的照片

2019/1/24完稿于宁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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