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化拒绝指令
发起人:毛边本  回复数:0   浏览数:2157   最后更新:2018/12/22 20:02:06 by 毛边本
[楼主] 平静的坏心情 2018-12-22 20:02:06


1.


浦江华侨城坐落的地方人烟稀少,是繁华上海的栖息之地,一个可以沉下心来想些事情、做点东西的地方。


上海的“大”跟北京的“大”不同,北京虽然也是大到令普通人力不从心,却总有一种讲“情”胜过讲“理”的城市意识,续的还是中国千年文化的香火。上海之大,何止于让外地人感到“无力”,是压根跟你没有关系。不信你在黄浦江边走一走,后身那些坚固的西洋建筑分明是在告诉你,于资本的工具理性外,其他的理此处也是不认的。而上海的现代性也直接从内在钻出了表面,那些建筑、服饰、腔调,是西方文化落地生根的结晶与延续,处处是傲娇的美。然而,洋里洋气又娘里娘气的大上海,要反就反个最大的,中共一大的会址就在上海法租界,它是新民主主义革命工农文化的真正策源地。而相邻不远的南京城,也坐落着洪秀全“天王府”的旧址,因而精巧、温润的江南也一贯有它自下而上重新建构的气格。


我在南方待过两年,在北京待过很久,我更喜欢南方。我生长的天津,也可以一分为二:一个是类似北京胡同文化的本土天津,一个是类似上海租界文化的西洋天津。我更愿意我的家乡像上海,也曾出于莽撞冒出过诸如“还应该多被殖民几年才好”的言论。令人失望的是,这部分育有九个国家殖民地建筑及文化的天津,其先进的意识于建国后止步不前了,那些曾居住着民国人物的老宅也已成僵尸,被硬生生的放凉了。


我小的时候生在粮店街(也叫十字街),旁边是大名鼎鼎的李叔同故居,破旧不堪,也从未被人们提及。这里的人不关心文化,关心柴米油盐,柴米油盐就是这座市井城市的山川草木,柴米油盐中有天地人伦。小学快毕业时,胡同被夷为了平地,后来又盖起一些难看的建筑。也大约是从搬迁那会儿开始,我注意到这座城市到处都在拆和挖,拆得火急火燎、人仰马翻,挖得浅陋干瘪、没情没趣。有次放学我问长辈,这条道不是前年刚挖过的吗,怎么又挖上了?得到回答是:因为领导又换了一批。直到奥运会时看见北京一排排老胡同被齐刷刷涂成了“奶奶灰”,我才明白,拆、建及各种工程可以全凭人事与天命,没有长远规划,更用不着搭建体系,历史的文化与平凡的众生是随时可被眼前的“临时需要”割除的阑尾。


在这个没有规划与体系,更何谈精致(跟上海比?)的北方城市中,“草民”的自我意识出现得更加本能、自然。这还不是如南方人跑到北方读书、创业的那种“宁有种乎”的草莽,是到处可以见到的随风弯腰的小草。而它那摇曳的美,也是古典文人笔下兰花之美的低配版。在这样一个被现代化转型牺牲掉的城市里,我们找不到可寄情于厮的成长物证,我们的乡愁随儿时见过的大雁飞到了别处(后来去乌镇,看到主干道外一些小巷子,我竟然找到了儿时相似的感觉。)我也曾浅薄地认为,我们的成长物证与乡愁是被那些吃苦耐劳的民工师傅给没收了的,很长时间内,他们在我的眼中等同于粉刷敦煌壁画的淳朴又可恶的王道士。然而,无论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我们毕竟都活在当下,长在其中,一片片于建设中遗留下的彩钢板,好像一面面旗帜,“克莱因蓝”似地不加考究地构成了一种无所适从又牛逼哄哄的视觉存在(中国“激浪派”?)。一双双眼睛经过了它们,只是看见。


2.


上海浦江华侨城内,雕塑家、当代艺术家谭勋的关于“草”与“彩钢板”的创作,勾起了我关于城市的记忆和思考。这些作品又一次提醒了我,原来我是一个多么不热爱家乡的流浪汉,一个多么不热爱自己身处阶层的忤逆者。在艺术家那些贴合城市生存经验的作品面前,来访者被“勒令”重新对这些随处可见又极易被无视的“非艺术”物品加以关注。而当发生了共鸣的刹那,是否有人深究过,是哪些重要因素的存在才使这种激发与对话成为可能呢?


无论是谭勋用生活物品幻化成的传统审美物,还是近期的彩钢板系列作品,业界和坊间都流传着许多对其创作源头的回溯,它的起因、灵感云云。此类描述是“叙事脑”所期待的,满足的是大众对艺术背后故事的窥私欲。另一方面,如果艺术家仅仅是选择了一种图像,使其产生出类似话语传达的功能,它也不会如此细致地勾连出我作为观众的经验和共鸣。这里面还有一种更加接近艺术本身的东西,正是它的在场,才使观者得以为其停留、久视,乃至移思、移情。


需要被确认的是,正是艺术家郑重其事地将形式的力量附在了作品《彩虹11.8》《草》之上,才使原本并不存在的艺术,成为充满仪式感的被膜拜物,其中暗藏着一种“劲”或“意志”,由此激发了到访者的思维的扩张。感觉是一切思想的源头,视觉又是各种感觉场域最重要的组成,在思想与话语那没完没了的生产链中,一个新的感觉刺点的出现往往能够激发思想的重组与迭代,艺术家便是擅在平常处制造那些“突兀”的新感觉的供应商。


与之前随机、分散排列的《彩虹计划》系列作品不同的是,此次浦江华侨城“未知的数”谭勋个展中展出的这件彩钢板作品,其尺寸巨大且独立成栋,与公共空间的气质高度吻合。尺寸的猛然增长,其顶部“刺穿”了华侨城的屋檐,底部却牢牢扎根在了草地里,和谐与突兀并存。“视觉”的改变,位移了以往这套作品落在“思想”上的固定点位,从而使其生发出新的意义。从拆装到完工,我绕着这座巨大的“彩虹”踱步,当它落成时,嫣然一座为纪念某种“存在”而特别来此“表态”的崭新的纪念碑了。


然而,这座“纪念碑”与以往那些相似物有何不同呢?或者说,它是通过什么方式,以何种力量,实现了其唯一性的价值呢?此处,我联想到几个相似的案例,可以做下对比。


首先,是我们自小便从各种图像传输渠道,看到过的古埃及金字塔。它是最高掌权者法老的陵墓,据说这个巨大的建筑及其完备的“内脏”至今仍未能被科学完全破解。但我们可以接收到的无疑是,它的造型本身便已然体现出东方式的无上权力感,这也是只有在高度集中的权力意识下才会生出的形象思维。那些自上而下的直线,从中央的顶点向四周分散至底部,就这样通过视觉的形式点滴之间影响、塑造着每个古埃及人的思想意识,它时刻在提醒着平凡的人们(尤其是其中的敏感者更会接收得快些),所有的能量最终都要集中在一个地方,以及一个人上,那是这个国家权力场域的真正中心。它如此稳定、坚固,而且必然。所以,每当我看到金字塔的图像,总是不免以平民思维对其进行一番责难——这恢弘的陵墓,王权的纪念碑,它的建成得牺牲多少普通劳动者的精美肉身,又得有多少精致的大脑为其奉献出一生的才华。


此外,我另一个想到的是舍利塔,它以存放高僧的舍利子而著称。在世时功德越高的僧人,涅槃后塔也越高,它便以这样一种直观的方式记载了智慧的层级与生命的质量。而相较于金字塔那的不可一世的雄伟、冷酷和单调,汉传佛教舍利塔的造型则温婉、曲折了许多,每一层级的上升经由塔檐形成一种叠嶂之感,整体上使人感到幽静而空灵。两个不都是存放“最高能力者”身体(舍利子是身体的结晶)的陵墓吗?它们不都是作为某种权威的物证存在的吗?然而,形式的差异体现出的是两种根本不同的能量,即极端的入世者对占有来世的渴望和彻底的出离者那超脱世界的心境。


而另一个与当代中国人贴近的集体物证,则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它坐落在国家最高权力中心的天安门广场,以此纪念所有为人民解放战争死去的英雄。英雄这个特殊的人格概念,既有别于政治上的最高权力者,也不同于宗教上的高超出离者,却是于二者事业的建构与叙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于出世的修炼,有二祖断臂求法、海通和尚自剜双目建造大佛等英雄事迹,于入世的政权则更加不胜枚举。由此,“人民英雄纪念碑”那高大、朴质的材料与造型,既作为平凡人的墓碑的扩充版,又得以产生出强大、平实的力感,以至于在公共空间中成为某种当代神物。如果说在古埃及经过金字塔的劳苦民众产生出的肃穆是出于畏惧,经过舍利塔的平凡修行者的肃穆是出于对未知的敬畏;那么,普通人经过“人民英雄纪念碑”而出现的肃穆之感,就是一个平凡生命对另一个(或一群)本应平凡却终究变得伟大的生命,产生出的本能的崇敬。


3.


谭勋在上海浦江华侨城的艺术创作是以钢板作碑,为小草立传。就像开篇说的那样,我们在国家、城市的快速前进中遗失了的成长物证,艺术家以另一种方式还给了我们。


看他的《彩虹11.8》,非但在场域、图像等方面与上文提到的几个案例完全不同,且在形式上还做出了一系列别致的处理,由此产生出一种“劲”或“意志”,使其成为犹如“纪念碑”似的能量载体,以此指涉现代化转型期城市建设中的种种问题。我们看到,它的色彩是鲜艳而明快的,线条刚直、疏朗、充满层次,仿佛从古典山水画中走出的披上了时代外衣的当代山石。它的肉身是城市建设者留下的遗骸,它的外形体现着现代生活的极简感,它的经由这些而抵达的观念力量,是既要冲出桎梏它的空间局限(顶部),又依然敦实甚至霸道地矗立在这里(底部),从而引出的一系列见仁见智的联想和解读。在其身边环绕、行走乃至路过,不会有对权力的畏惧,也不需要出离心的觉悟,更不是那种悲悯而撼人的英雄主义;其肃穆乃是出于一个当代人对所处时代文化与集体生活境遇的公民式的尊重与思考。同时,在作品《草》中,谭勋将室外的一块草坪位移到了室内,易枯、易衰、随意生长的小草被艺术家以造型上高度相似的工艺转化成了铁草,至此它们变得永恒而坚固了,仿佛脱胎换骨。在《草》的呈现上,谭勋选择了极简的矩阵方式,使上千株铁草如“生前”一样整齐、错落地排列出来,它们集体出场、集体行动、集体成为被看物,这或许就是它们的宿命了。


在著名当代艺术家徐冰的《凤凰》中,我们曾看到过另一种用艺术处理此类问题的方式,他用收集来的工业废料组织起一个巨大的神话图像,以此象征或歌颂着这个国家的什么。我并不想就《凤凰》的图像话语意义做讨论(徐冰因这件作品的意义也遭遇过批评),只是我想从这两次转化方式的不同上,看出谭勋作品在形式处理方面体现出的纯度,这或是在经由雕塑家转型为当代艺术家的人的身上,才会呈现出的空间美学上的“少语”吧。由此,也使观念的阐述成为经由其形式的力量催生出的种种“后话”。


……


浦江华侨城坐落的地方人烟稀少,是大上海的栖息之地;上海既是西方资本最早登陆中国的口岸之一,也是中共一大会址与新中国工农文化的萌发地。在这个正身处转型期的国家,最庞大、复杂的城市的一隅,谭勋的作品还在静悄悄地展出着。这些“物证”日出而作,日落未息。一如这里所有的平凡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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