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大规模清退波及艺术家
发起人:artforum精选  回复数:0   浏览数:1242   最后更新:2017/12/22 21:02:45 by artforum精选
[楼主] 聚光灯 2017-12-22 21:02:45

来源:市政厅 李欣桐


2017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简称深双)已于12月16日起向公众开放。本届双年展的主题是“城市共生”(Cities grow in difference),主展场位于南头古城的城中村内。双年展既可以被视为一场“植入”城中村的建筑—艺术展,也可以被视为一次城中村“更新”的重要机会。诚然,双年展能在城中村举办,绝非易事,策展团队及组委会已经付出了两年多的努力,本届双年展才得以在许多人日以继夜“奋战到最后”的精神驱力下顺利开幕。然而,开幕前后的一些景象让关心城中村本来的居住者和使用者的人,如本文作者,特别想为他们发出一点声音。


“放,放,放,快放——” 作为一楼的放气球志愿者的季阿姨大喊着,我抬头便看见零零碎碎的气球一束一个地在飘,隔着一面墙传来“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开幕啦”的叫喊。霎时间,拥挤、来来往往的志愿者从楼上涌下来,背景是那个“瞪瞪瞪”的音乐,主持人在用她温柔的声音来表达对参与的嘉宾和工作人员表达谢意。还有从开幕式开始就不安且神情严肃的老太太,她家就在被征用于深双开幕的球场边上,老太太不会讲普通话,守在球场与她家连接的门口上,眼神直勾勾的,一言不发地看着深双开幕晚会直到结束。她家有3位成员作为开幕嘉宾的村民代表出席,开幕前一直被组委会的工作人员催“你的家人去哪了”、“打电话催啊!” 其实她们不是赶不回来,而是没有办法进入家门,都被拦在了南头古城外头。

开幕晚会放气球。 本文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为 李欣桐 摄。


这是12月15号,是深双的开幕日。从开幕的前一天开始,球场这一块地方完全被封闭起来,有不少村民探头瞧个究竟,特警一边驱赶,一边说:“走走走,这不是给你们看的”。从当天早上10点起特警就封锁了南头古城的东门和南门,只有携带深双的相关许可证方能进入南头古城,而深双主展览馆依旧有不少艺术家和工人在继续工作,负责清洁的工人在收拾东西,地上滞留着清洁后的积水,此时离领导过来视察还有2个小时。


我曾有幸地尾随领导团体感受一把2015年深双开幕当天领导人过来视察的速度,快,非常快,这种“快速度”体现在深双的方方面面——确定展场、清空工厂、策展人进场、艺术家布展和作品展出。这种节奏里,开幕不到24小时,就在15号开幕式晚上,传来消息说需要全面审查所有艺术家的作品以及相关文本资料,因为不可抗力原因,有二十多部录像被停。还有原来设定的剧团也因为不可抗力的原因取消了在深双的所有演出。剧团先是被换场地后是推迟演出时间,最后三场演出直接取消。具透露,取消演出原因之一还包括深双组委会没有提前与南山区报备。


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像是一场快时尚消费盛宴,短暂而时髦。而一个仓促的事件,能否加强南头古城的共生和平衡?我翻开今年的深双图录《城市共生》,里面讲到“我们必须尊重城市生态系统的平衡,如同自然界物种之共生与动态平衡,城市中的矛盾混杂不应被肆意打破而平衡,而对于它者的尊重则是对城市的包容性考验”。这些漂亮的话一旦对照着现实,让人有点脊背发凉。我走在南头古城的街上,越想越奇怪。


收保护费的城管和救济租客的房东


我没想到的是,虽然我到南头古城已经许多次,但每一次来,都与前一次有所不同,每走几十米便有一个施工现场,尘土飞起,似乎整个古城都成了建筑工地。不知道是办双年展的人,还以为正在新建楼盘。


一天下午我从主街拐进一个院子,发现里面摆着两个档口,一个是卖鞋的,另一个卖些袜子内衣睡衣等等。 档口的位置并不起眼,经过的人流也不多。正当时,卖鞋的阿姨从院子旁一个房间里拿出一箱鞋子,摆在鞋档上。抬头一望,原来小小的院子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鞋袜衣物,有的摆在桌上,有的挂在吊起来的绳上。


“阿姨这里的东西挺多呀,最近生意怎么样?”我向她问道。


“生意比以前差了很多啊。货都堆着卖不出去。”卖鞋的阿姨姓韩,在南头古城里做了十几年生意。另外一位卖内衣的大姐姓张,和她是同乡,看上去很年经,也已经在南头古城做了多年的生意。


“现在搬到了这个院子里,每天傍晚才让摆,生意能有多少。前几天城管又过来啦,要我交1000块保护费。我一个月就赚那么一点,哪里给得了。”


原来,韩姨和张姐过去一直在九街灯光球场商铺做生意。但今年7月7日,商铺的16家铺主突然接到村股份公司通知,因政府举办双年展,需要拆除这个地方作为展场,并要求他们在7月21日前全部搬离清空,仅仅留出13天时间。

生产队的通知 图片来源于网络


“当时我们刚刚交完月租,还进了一大批货,突然就说要拆,而且还是那么短的时间里叫我们走。积压了十几万的货,最后亏本大甩卖都没卖掉多少啊。现在你看,我仓库里全是当时的货。”韩姨指向院子一旁的小房间,这是她租的一个一楼的单间,里面每个货架上都放满各式各样的,夏天冬天的鞋都有。东西多得只能容许一两个人走动。


除了韩姨,还有其他铺主同样积压了大量货物,有的甚至损失高达几十万。一家老小全部的生活来源都靠做这一点生意,一下子十几家租户全部失业。于是接到通知后的第二天,铺主们立即联名盖手印写了一份民意书,希望村股份公司能给予三个月清货时间和更多的补偿。

球场甩卖图


然而,在铺主的争取和妥协后,村股份公司(也叫村生产队)重申了一遍政府征用球场临时铁皮商铺进行重建作为双年展用途,只答应比原先多10天的搬迁时间和四个月租金的赔偿,以及双年展后的优先租赁权。而韩姨透露,商铺之所以最后迫于妥协,也是因为十几年前生产队建这个临时铁皮商铺时,根本没有按法律程序和租户签订合同。

生产队优先租赁权受理书 图片来源于网络


“我现在一想起这件事都还难受。她(韩姨)还好,有个仓库可以放东西,有熟客来她这里买,一买就是几十双鞋。我还有小孩在这里上学,叫我能去哪里?唉,有的干脆不做了,去工厂上班,还有的,把所有货都拉回老家去了。我呢,幸好房东阿姨收留我,让我在这个院子里摆摊,还能支撑一段时间。”张姐迅速清了清嗓子,又把刚刚顾客翻乱的内衣重新整理一遍。


张姐口中的这位房东阿姨,严太,是南头古城的原住民,在这里生活了60多年,也是她十几年前把房间租给韩姨作仓库用。在球场商铺赔偿第二轮协商无果后,她把她出租屋门前的小院子,免费给韩姨、张姐用来过渡。而她们还没摆多久,就受到城管的多次拜访和强收“摆摊费”。


原球场商铺的铺主,据张姐说,大多数都已经离开了南头古城。只剩下一家卖手机的店,自己又用比原先更高的租金租到了一个铺面;以及另外一家卖衣服的阿姨,晚上借亲戚家的豆腐店继续摆摊。我帮着她把装内衣的袋子拉了起来,没敢问她,就算原商铺位置如约定能被恢复,就算她拥有双年展后的商铺优先租赁权,在这些“艺术造城”的地产升值热闹过一轮之后,球场商铺的租金是否不会上涨?她是否还能租得起自己的商铺?


“为了那个香港回归联展嘛”


再次见到王经理的时候,他们的工厂仍在招工。据他说,以前在南头古城的时候他们从来不担心招工的问题,一年下来,招工告示都贴不了两次。很多工人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而工厂就在他们家旁边,所以“心很定”。不像现在,离开了南头,搬到了市郊,周围只有心浮气躁的年轻人,做一段时间就不做了。“天天有人走”,他眯着眼睛看了看车间里走动的工人们,皱着眉头说。


这个工厂在好几年前就在南头古城,经营顺畅,员工稳定。早在2017年1月,他们就听到了一个模糊的消息,说南头古城A-F区的工厂都要尽快搬离,给一个“大改建项目”腾地方。王经理的老板立即打电话去南山区里确认消息是否属实,小心翼翼地问对方这是不是“红头文件”。对方却忙不迭的否认,说没有“红头文件”,就是希望这些企业工厂能配合区里头的安排。


王经理没想到情况进展得很快。今年6月,派出所、管理处、街道、工作站,各部门全力配合,“动员”在南头古城的20几家企业尽快搬离 ,一定要在7月1号香港回归祖国大会之前搬完。小工厂倒还好些,一天两天就搬完了,稍大些的工厂却面临着不知搬向何方的困境,只能一边加班加点寻找新的厂址,一边规劝不愿搬走的工人。


“损失是很大的,哎……那么多企业,那么多工人,又要我们赶紧搬——”王经理在描述这段搬迁的经历的时候,总是有说不完的话。“A栋和B栋是员工宿舍,C、D、E栋是厂房,宿舍和厂房都要赶紧搬,我们急啊,好多东西都不要了。床、空调、机器……都不要了。” 他说很是惋惜员工们没搬走的床,却也强调如果要搬,运输费都够在新的厂址买床了。


王经理已无法想象现在的A-E栋是如何光景,更不知道他曾熟悉无比的角落早已被冠以或诗意或玄奥的名字,没有了劳动者的身影。毕竟这回是留地不留人,景还在就够,人不必回头。

深双画册中的原工厂图片

工厂搬离后,流水线仅剩一个工作台

原工厂所在的位置现在是双年展的展区(A区)


“但最大的损失是工人啊,至少1/3的人不愿意离开南头古城跟我们到新的工厂。有些在南头古城住了好久了,小孩一直在那边上学,不愿意走就只能辞职了。其实在那边的时候,员工都不想走,生活很便宜,适合居住。城中村嘛,出门逛街什么都有,买菜也便宜,住房可能有点贵,但一家人摊下来也就便宜了。” 说到这里,王经理开始讲起了不愿搬走的女工的事。有些30多岁的女工,她们的小孩就在南头古城的小学里。早上8点前,她们把孩子送去学校,下午5点孩子放学还可以请个10分钟的假把孩子接回旁边的家,也不耽误工作。但工厂搬离之后,离南头古城就太远了,这些女工只好辞职,想再找工作却也不容易了。


“你们有想过跟做双年展的人商量么?协商一下?”我恳切地问,王经理却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眉毛眼睛里都是戏谑。


“协商?怎么协商?我告诉你,协不协商没有用,他要你走,你只能走。上头的意思你就要支持,你没办法的,别跟上头过不去,尤其我们是实业,不敢耗着,怕两败俱伤。街道工作站也跟我们讲政策,这是政府行为,为了那个香港回归联展嘛——”


“这是深港双年展啊,跟香港回归没关系的。”我摆着手解释道。王经理瞪大了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想着干啥要我们在7月1日前搬,应该是他们怕误了搞展览建设的工期,我还以为是跟香港回归有啥关系的。不是说要搞个什么样板区吗?投资好几个亿的,好多香港人过来看,拍照——”话头戛然而止,他抿嘴摇头。


然后他掏出手机,给我看他的朋友圈。“搬了之后我就没有再去南头古城了,但是我看到了这个展览……改得不好, 太差劲了。我们的厂房都没怎么改,大门还是大门嘛,这条路也没改,墙面都没有改,我也不知道这是花了多少钱,好像就是把外墙粉刷了一下?”


我默然,突然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设计师的良苦用心,这个展览叫做“城市共生”,他们的ABCDE栋里头,现在充斥着艺术家和游客的欢声笑语。而他们的老厂房,就是展览中饱受瞩目的景观,也是“城市共生”的金字招牌。


王经理工厂的遭遇不是唯一一例,附近二十几家工厂都已经在各方做过“思想工作”之后火速搬离。


“城市的士绅化(作者注:又译为高档化、中产阶级化,意为用艺术或文化的元素突然提升地价租金,让部分阶层发达从而令基层被驱赶至边缘地带,从而令他/她们屈服。)正在光鲜的表面下制造着社会分化、生活乏味的城市病症。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们呼唤一种多元‘共生’的城市模式。”(引自双年展官方网站上对“城市共生”的主题介绍)几个月来,认识了古城的人,我开始感到疑惑,许多在南头古城驻扎下来的企业和商铺、租户,是不是共生的对象?当上头需要你的地,你还能否“共生”?还是只能走?


焕新=Good Change?


临近开幕,我突然发现有几家商店的招牌、内部空间突然变了样。这些改变乍看之下更符合都市文艺青年的审美,色彩、设计都很“清新”,有的商铺内的商品甚至也换上了统一的视觉设计。这些被改造的商铺很容易辨别,因为南头古城里商铺密集,外表形态随意,无论是餐饮还是小商店,鲜有十分精致的设计,所以这数家改造过的商铺显得有些突兀。反倒是跟古建筑并置在一起之后,有一种恍如在鼓浪屿或者丽江大理的感觉。经改造的商铺门口都会有一块信息牌,标注着店名、设计理念和设计师信息,以及“焕新计划 Good Change”的logo。


“焕新计划 Good Change”是深业集团在南头古城开展的为期七天的商铺改造计划,此次参与计划的一共有六家商铺,每家商铺都有设计师上门免费进行改造。在六家商铺改造完毕后,深业集团部分领导和部分商铺店主和设计师还在南头古城南门外草坪举办了“南头古城保护利用Good Change对话”。在“南头Good Change”的微信公众号中,可以了解到深业集团对焕新计划的初衷是“焕新不是把旧的抛弃,而是利用小小的改造,把外面的眼光吸引到南头古城,让人们知道这里藏了沈记客家黄酒、九街糖水店、三代豆腐等宝贝,一起来发现城市的惊喜。”(参见微信文章《探索“慢更新” 南头古城》)可见这次改造计划的主要目的是吸引古城外的游客和观众,那么对于商铺而言,这次改造对他们具体产生了怎么样影响呢?


我随机走访了几家被改造的商铺,和店主们聊了聊他们对焕新计划的看法。六家商铺中,有一家表示自己和一些老顾客都觉得新的logo好看。有一家表示对设计师的改造没有太大感觉,还有一家在改造过程中比较明确地反对设计师的意见,但最终还是拗不过,任其进行了部分改造。


被问及有何新设计有没有影响时,一位商铺店主林阿姨说:“当然有影响啦,这几个月生意都变差了,都在亏……”林阿姨解释道,因为自己的商铺位置偏僻,又受到遮挡,因此球场改建开始就已经受影响。Good Change来得突然,他们和设计师并没有进行十分充分的沟通。“他们把招牌的字体都改小了,地板也变得很脏,你看,原来是这种地板,很干净的——”,林阿姨指了指店铺内的房间地板,“他们改成这种之后我都不知道怎么打扫了!”我询问店内的其他物件是否也是免费改造的,林阿姨望着货架说“是啊,他们没有问我就做了这个货架,也没有
考虑到我做生意方不方便,所以最后就变成这样一高一低”。


就在当天,受到“清除违法建筑”的指令的影响,商铺的铁皮雨棚也被强行拆除,同期被拆除的还有其他建筑楼顶的铁皮屋。[两张图]“以后下雨怎么办”,林阿姨忧心忡忡地指着门口,担心漏雨的麻烦。

拆除违建通知

市容巡查


“南头古城保护利用GOOD CHANGE对话”活动举办期间,林阿姨被要求免费提供店内商品供对话嘉宾品尝,作为设计师免费改造的交换。但她对活动本身,并没有太多的参与感。“我不怎么会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所以就没参加论坛。但是他们说拿商品过去,就像你帮我、我帮你那样,我就拿过去给他们了”。


我和林阿姨正聊着天,商铺外的开幕式彩排正在准备开始,球场周围几个出入口都被围了起来,并且有保安看守[图],除工作人员外的游客和村民都不得入内。这时,林阿姨的丈夫推着单车回来,摇着头调侃着说“连家都回不了了”。


有些人喜欢清新的专业设计感的风格,有些人更偏爱这些店铺多年来逐渐形成的不刻意却有特别味道的视觉形态,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表面风格的选择,而在于由谁来选择,共同选择时选择的过程是否合适,选择对不同的人意味着什么,带来什么真正的影响。但从商铺改造所运用的设计美学、深业高层的阐述和商铺店主的反馈来看,此次改造计划的受益主体并不是各位店主,而是古城改造背后长远的商业利益。深业口中南头古城的“慢更新”只是一个幌子,七天的速成改造才是实质。“Good Change”或许不是“焕新计划”最恰当的翻译。


开幕仪式结束了,席上的领导嘉宾缓慢地离场,南头古城的村民们还在远处隔离带以外好奇地遥望着开幕台,挤挤攘攘的。冷风一吹,有小孩哭闹着要回家,被妈妈摁住了。


我跟他们站在一起,凝视着本届深双的主题“城市共生”的大标牌。在官方的主题阐释中,城市共生“强调多重身份多重视角,体现对社会多元性的认同,对时间维度和空间多样性、不定性的认同。它也是双关语‘混杂与共生’,强调差异、杂糅和抵抗”,并且希望“从根源上对文化层面、社会层面、空间层面不同起源、不同状态、不同价值观的认同与包容,是对主流文化中心主义的反叛”,城市共生的对象包括了“差异性”、“异类”和“他者”。然而,我发现,原本居住于此的居民、商贩更多的是抵触或无感。基于主流美学和商业利益的改造思路难道不是单一价值观的体现吗?抵抗和反叛又从何谈起?


当代中国的造城运动在权力和资本裹挟下经历了三十多年的高速发展,近年来又频繁提出“城市更新”,把丰富的历史街区和多样杂糅城市生活进一步清除,提高土地利用价值,转为更高利润率的地产开发和产业园规划。深双原本声称希望让不同的社会群体得以展示自身、共存共生,但在实际的和现实博弈中,许多人恰恰因为“城市共生”的深双失去了在城市居住和谋求更好发展的权利。

那么,“城市共生”究竟与谁共生?又如何共生?


(文中人物名字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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