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然 无法定义
发起人:陆小果  回复数:0   浏览数:1463   最后更新:2017/12/05 22:00:42 by 陆小果
[楼主] 蜜蜂窝 2017-12-05 22:00:42

来源:文化先锋 朱大可



我们曾经是图像狂欢时代的主宰

在 2017连州国际摄影年展研讨会上的发言


很高兴再一次参加连州国际摄影年展,在此之前,我曾经主持过两次这样的论坛,但这次的感觉更加热烈一些,可能跟摄影博物馆的建成有很大关系,当然,这一次我是来打酱油的,不要对我的发言有太高的期待。


我想说的是,四十多年前,我曾经是一名照相机厂的技工,我制作海鸥牌照相机,就是在照相馆里使用的那种大型座机,每年从我手上流过的,大概有好几百台,这些照相机现在都在中国各摄影师的工作室里,被他们当作宝物收藏起来,上面都留有我的指纹。

倪卫华作品《模特肖像》之一


但就在那样的年代,因为太穷的缘故,我自己其实是没有资格拥有一台照相机的。当时,我的工资只有三十六块钱,根本买不起这样的相机,我也没有任何奢望,去拥有这样的设备。那时我怎么都不会想到,许多年后,我会拥有自己的相机。而另一个没有想到的是,四十年以后,照相机成为观看世界的方式,并且在互联网的推动之下,彻底改变了人类的日常生活。


这两天查了资料才发现,2016年中国固定的摄像镜头,一共有1.75亿个,也就是相当于十个人不到就有一个固定的摄像机,其中有两千万个属于公安系统,其他的则属于小区保安、企业和学校。就我就职的学校而言,每一个教室都安有一个可旋转的摄像头,随时观看老师和学生的行为。这是固定镜头。而移动镜头就更多了。现在中国的手机用户,去年是13亿,基本上是每人一个手机。还有就是照相机,2016年中国生产数量是2300万台。其实,中国很多家庭不止拥有一台架照相机,所以我有一个初步的估算,仅中国人而言,我们的摄像设备的总量就在30亿以上。那么由此产生的图像肯定是万亿级的,所以毫无疑问,我们今天已经进入了图像泛滥的时代,而这个状态使我感到深深的厌倦。

敖国兴作品《无名者》之一


在图像泛滥或过度增殖的情形下,出现了摄影领域的三种重要病症。


第一是我们过度依赖图像,形成了严重的图像上瘾症,这种上瘾症有两个基本表征,一是以自拍杆为象征物的自我影像迷恋,第二是对景点的虚拟性占有,站在景物面前不断地按快门,为了占有这个景物。这种虚拟性占有是一种极其强烈的快感,在我们的家庭影像储存库里,大多是这两种图像,它构成了图像的基本形态。


第二是图像识别能力的严重退化。鉴于图像的过度泛滥,我们已经失去了处理这些图像的能力。那些被保存在硬盘里的几万张图片,你实际上是没有时间去整理的,你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分类法进行有序的存档,而且随着岁月的推展,这种能力会变得越来越弱,最后我们只能望图兴叹。十年之后,你已经无法收拾这些海量图片了,它们将跟硬盘一起死亡,变成被埋进硬盘坟墓里的尸体。


第三,我们过度依赖视觉,却从来没有眷顾我们的眼睛,没有对眼睛产生敬意,也没有出现眼睛崇拜,眼睛成了非常奇怪的“低端器官”。我参加过许多次影像研讨会,从来没有见过谁谈论眼睛,我们对它的忽略和鄙视,已经到了严重不公正的地步。我们在不断地消费眼睛器官,却对它视而不见。它只是我们的文化奴隶而已。

倪卫华作品《模特肖像》之一


但在人类早期的历史上,眼睛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在早期的神话时代,我们曾经有过非常美妙的眼睛崇拜时期,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三星堆。我不知道大家是否了解三星堆遗存。这个文化遗存明确向我们展示了人类早期的眼睛崇拜,因为它出现了纵目神的伟大形象,这位大神的眼睛是显著凸起的,看起来就像一对管子。除了这种眼睛,三星堆总共出现了十几种不同的眼睛造型,有面具,也有专门的眼形器。它足以向我们证明,三千年前人类对眼睛的极度崇拜。神用自己的眼睛来观看人类,而人类也同样用眼睛来跟神进行视觉交流。在那个年代,人类对眼睛的意义有更深刻的认知。


图像的这三种危机状态,导致了两个重要后果。第一,用耳朵和声音来抵抗过度依赖眼睛的潮流。这是一场重要的反抗性思潮。比如在中国,出现了音频制作和传播的热潮。为了阻止对眼睛的过度奴役,人们开始更多地使用声音通道,不仅如此,还出现了这方面的明星,叫做“声优”,这个行当这两年在中国大规模诞生,他们通常是电视或电台主持人,以“声优”的身份带领民众朗读诗歌,进入文学叙事,用声音重新描述这个世界。

敖国兴作品《无名者》


另一种正在被人反复谈论的变化,就是人工智能的干预。我可以确信的是,人工智能一定会出面干预人类的这种图像困境,对过度泛滥的图像进行筛选、过滤和评估,所以我认为,AI可以拯救我们的眼睛,拯救我们的视觉道德。



从人类学的角度看,图像大爆炸会成为眼睛器官最后的狂欢,而连州摄影展是这场狂欢中的一部分。我们所置身其中的这个博物馆,显然是为将来一百年而设计的,因为那个时候,鉴于AI的统治,人类将逐步丧失摄影的权利,而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将在未来缅怀21世纪的这种影像狂欢。


在这次年展中,有两个展览是值得特别之处的,其中一个是敖国兴的“无名者”,实际上它的标题应该叫“90后”,它的主人公和摄影对象,全是90后的年青一代,他们代表人类的未来,但在敖国兴的镜头下,他们的灵魂和肉身,竟然是如此黯淡、平庸和衰老,尤其是他们的眼神,黯淡无光,仿佛已经被生活所彻底击败。

倪卫华作品《模特肖像》


与敖国兴截然不同的,是另一组展览——倪卫华的“模特肖像”。那是一些用塑胶材料制造的模特,但是他们的眼睛却用玻璃仿真的,极其明亮,清澈、闪烁着神性的光芒。


这两组摄影作品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一方面是毫无眼神的人类,一方面是神采奕奕的假人,这难道不是一种尖锐的讽喻吗?这两个展览充满戏剧性的对抗,而且可以形成互文效应。这是我觉得这次对眼睛阐释当中最有意思的两个展览,它们使我对眼睛这种器官、它所代表的视觉体系,以及由此延伸的无数图像,产生了一个非常深远的隐喻性预判。就眼睛这个器官而言,谁是它的捍卫者和拯救者?谁才能真正使它保持?这个答案此刻已经变得很可疑了。


是的,很多年以后,我们都会缅怀今天这个令人感伤的狂欢时刻。我们被告知,图像狂欢是21世纪的的典型特征,但它寿命不长,很快就会被压抑和置换。


我非常喜欢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它记录了一场上世纪迷惘时代的爱情狂欢,我还曾经专门跑去美国纽约长岛,去寻找当年作者居住和写作的屋子,可惜没有找到。毫无疑问,从那些狂欢的影像里迸发出的激情,成为最珍贵的视觉记忆。100年以后,我们将对自己的后代自豪地说,当年,我们曾经是那个图像狂欢时代的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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