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vid Ask毒舌艺评人Kenny
发起人:动次大次动次大次  回复数:0   浏览数:1517   最后更新:2017/11/30 20:26:55 by 动次大次动次大次
[楼主] 毛边本 2017-11-30 20:26:55

来源:风流猪狗 李孟苏


今天

卡夫卡可是布拉格的大ip

我在布拉格租的短期公寓楼位于布拉格老城,曾经的犹太区中心地带。100多年前,弗兰茨·卡夫卡在这一片城区出生,成长,受教育,兢兢业业做保险公司职员,与朋友们泡咖啡馆,看戏,谈数次没有结果的恋爱……今天老城里留有他踪迹的房子达几十处之多,多到让人没了耐性一个个细看,何况它们基本上被改造成了国际连锁酒店、餐馆、咖啡馆。更别提挤挤挨挨的纪念品商店里摆着关于他的马克杯、T恤衫,上面粗陋地印着他的头像。他是布拉格的最佳商标。


今天,我们就是以走马观花的旅游和消费来纪念卡夫卡吗?21世纪的捷克人,用当代艺术创作语言复活了卡夫卡和他的作品。

骑在肩头的作家


我住的公寓楼下,灵魂大街和监狱大街交汇形成一座小广场,广场边面对面矗立着两座教堂,一座属于犹太教,一座属于天主教。其中犹太会堂已改为犹太历史博物馆,门前有尊青铜的卡夫卡雕像。看惯了典型的名人纪念雕像——底座上安放着全身像或胸像,这座卡夫卡像让人耳目一新。瘦小的卡夫卡骑坐在一个直立行走的男子肩头,确切地说,这个男子只是一套男人服装,大敞的领口形成一个黑洞。

雕像落成于2003年,此时距卡夫卡去世已近80年。有说雕塑的创作灵感来自卡夫卡的小说《失踪者》,里面写到一位政治家在竞选集会上坐在巨人肩头,走过大街小巷。但雕塑创作者,捷克艺术家、作家、演员雅罗斯拉夫·罗纳(Jaroslav Róna)说,是卡夫卡小说《一场战斗纪实》启发了他。小说中有一个情节,“我已经以不寻常的熟练技巧跳上我的相识的肩头,并用我的双拳捶他的后背,从而使他轻快地小跑起来。但是当他还有点儿不情愿地跺脚,有时甚至站住的时候,我就好几次用我的靴子踢他的肚子,催他快跑。”领口的黑洞,是《变形记》中的隐喻。

《变形记》太著名了,著名到束缚了艺术家对卡夫卡的想象。卡夫卡在原作中并没有准确写出主人公格里高·萨姆沙变成了什么,他用的词是ungeheuren Ungeziefer,从来不认为格里高变成了甲虫,但读者、各种语言的译者,仍然把他想象成了硬壳的蟑螂、甲虫,或者巨大的跳蚤。罗纳创作的第一稿也是只甲虫,最终他还是选择“用一种隐秘的方式来提及《变形记》”。

罗纳的作品成为捷克献给卡夫卡的第一座雕像,每年卡夫卡文学奖颁发给获奖者的奖杯便是这件雕塑的复制品。布拉格被猫途鹰网站评为2016年全球第六大旅游目的地,世界各地的游客们蜂拥而来,罗纳的卡夫卡雕塑作品总是围满了拍照留影的游客。

孤僻、内向、身体像精神一样脆弱的卡夫卡成为捷克旅游业的著名标识,多半要拜游客所赐。卡夫卡博物馆里售票的女士告诉我,其实直到2000年,捷克人对卡夫卡也知之甚少。卡夫卡是犹太人,纳粹德国占领捷克斯洛伐克后,他的书成为禁书;二战后,捷克人反德情绪高涨,也排斥他的书,尽管他的妹妹们都死于纳粹集中营,可是谁让他用德语写作呢?因为卡夫卡预言性地写到了专制和独裁,1948年后他的著作更不被新政权鼓励出版。天鹅绒革命后,西欧和美国游客来捷克旅游,想去卡夫卡旧地参观,捷克人才意识到他的重要性。那时有捷克人不识此君,看到很多美国游客都穿印着他头像的T恤衫,竟以为他是美国人。学者李欧梵在1985年造访布拉格,每到一家书店就打听卡夫卡的书,对方反应漠然,好像从没有听过这个人;1992年重游布拉格,发现满城都是卡夫卡,他成了最热门的人物。


作为装置艺术展的卡夫卡博物馆


卡夫卡博物馆位于伏尔塔瓦河西岸,城堡下方,由一座砖瓦厂改建而成。大门入口,立有两个巨大的金属字母K。K,是卡夫卡姓氏的首写字母,也是他重要作品《诉讼》、《城堡》主人公的名字。看作家的日记,“体单力薄、讲究衣着、看上去像个纨绔子弟”(彼得·沃森《20世纪思想史》)的卡夫卡分明就是K先生。


2005年开幕的卡夫卡博物馆也与通常所见的名人纪念馆不同,它是个大型的永久性艺术装置作品,主题是“卡夫卡和他的布拉格”。这个艺术展1999年首次在巴塞罗那展出,又转移到纽约展出了两年,终于回到卡夫卡的故乡,变身博物馆。

展厅里黑黢黢,灯光极暗,飘着变了调的《伏尔塔瓦河》,尖声怪气,震动耳膜,听多了想发疯;黑暗中飘来一块银幕,正放映百年前的黑白默片,老布拉格的街道、建筑、居民全部变了形,时间和空间都被扭曲,充斥着诡异和神秘,像个噩梦;一个个灯箱、一段段长廊里展示卡夫卡作品的首版、书信、日记、手稿、照片、画作、报上刊登的讣告和文学研究者的论文,猩红、橘黄的灯光,怪诞、阴森、暗黑、幽怖,仿佛一个个“卡夫卡式的困境”;他在保险公司处理过的文件,他视文学创作为使命,痛恨养家糊口的保险业工作,却也以职业进步和事业成功为荣;他爱过的四个女人的照片,以及写给她们的信,可他总是把每一段恋情都处理成一团乱麻,订了三次婚,却终生未婚;数个影像装置作品,每一个对应一部作品的意向,体现《城堡》的那件影像作品反复播放一个行者跋涉在山间树林里的背影,不知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我想起土地测量员K在厚厚的积雪中走来,皑皑白雪又盖住了他的脚印,暗示读者这是一次没有回程的走来。我伴随着K,伴随着卡夫卡走进了命运之谜,想到这个谜永远找不到谜底,恐怖从脚底直冲头顶,我深切地感到了不安和不知所措。

博物馆的每一层空间按作家的视角递进,令人捉摸不定,不知道下一步会碰到什么。在当代艺术常用的影像装置手段驱动下,我不由自主去适应作家的感觉和认知,深入他的城市,体验布拉格带给他的无限痛苦,探索作品中的黑色、偏执、妄想狂、矛盾——它真的不是常规意义上给人带来美好感受的艺术场馆,少儿不宜,更不适合在这儿约会。

可以变形的卡夫卡头像


博物馆外的小院子里,一群结束参观的年轻学生围着喷泉嬉闹、拍照:两个青铜撒尿男子站在形状为捷克地图的水池里,喷泉是他们喷出的水柱,电脑控制着他们的动作,于是水柱会写出捷克文学作品中的名句。这个名叫Proudy的喷泉,创作者是捷克当代著名雕塑家大卫·切尼,他的创作风格向来剑出偏锋。

布拉格老城区的另一处,市政大楼门前的小广场上,还有切尼在2014年创作的一尊卡夫卡雕塑。这尊动态雕塑异常奇特,高10米,重45吨,由42层不锈钢板叠加而成;它们能够同时以相反的方向扭动,于是卡夫卡的脸不断扭曲、变换,表情如水银般流淌,表现出卡夫卡陪伴终生的自我怀疑,和反复无常、神秘莫测的人格。切尼阐述创作思路时说,当你“被国家公务员人浮于事的作风整得彻底颓了”,走出市政厅,看到卡夫卡,就会想起他的提醒,浮出会心的苦笑。

扭曲变换的脸庞无疑借鉴了《变形记》中的隐喻。这尊头像正对着市政厅大门,后面是超市连锁巨头乐购,一旁是卡夫卡工作过的保险公司大楼,我看到这个卡夫卡,更多地想起了《城堡》。在《城堡》中,村民们的生活受到建筑物的支配,城堡有莫名其妙但不容置疑的权威性;村民们在已有制度里出生、成长,已经视制度的一切不合理为合理,庞大的官僚机器能够被完整建立起来,正是依赖村民的这些体验。

卡夫卡不断在小说中提醒读者,现代社会具有普遍的侵害性,现代生活的特征是恐怖和不安的、异化的、分离的。如果他扭头看到脑后的“乐”购超市,如果他听到后辈作家亚希姆·托波尔(Jáchym Topol)称他已“和查理桥、布拉格城堡一同成为布拉格媚俗文化的一部分”,他会在困境中陷得更深,还是赞同托波尔的结论“这是卡夫卡开的最后一个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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