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艺术世界杂志

丹尼尔·布劳法克斯的《工厂》：一首冰冷的挽歌

Daniel Blaufuks’s Fabrica：A Cold Elegy

杨圆圆 | 撰文、翻译

Daniel Blaufuks | 图片提供

丹尼尔·布劳法克斯的摄影书《工厂》

在葡萄牙摄影师丹尼尔·布劳法克斯（Daniel Blaufuks）的作品《工厂》（Fabrica）中，艺术家将一系列图像编辑组合，引领读者步入一片广阔的记忆景观。作品中的庞大厂区是昔日欧洲最大的纺织厂，伴随着时代更迭，厂区经历多重变革，逐年衰落，最终在中国商品大量涌入欧洲的大潮下破产，成为今日的废墟。

丹尼尔·布劳法克斯的作品不仅是一个围绕“工厂”的纪实摄影系列，他通过摄影书与录像的形式，呈现了照片、手稿与物件等多样化的素材，并结合了他对当下厂区的影像记录。在作品中，尽管我们可以在部分照片上看到工厂的名称，然而，它的背景信息在此或许并不是最重要的。将一切具体信息抽离后，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昔日繁荣、如今已成废墟的雄伟景观，一个以集体生产为基础的工业制造场所。

摄影的表征呈现了一个看似和谐而有序的年代。然而，当我们阅读昔日的工人准则与厂长准则、或在听到影片中冰冷的机械声时，摄影所呈现的美好幻象被狠狠地打破了。旧式工厂运作机制所导致的阶级制度的残酷，在阅读作品的过程中逐渐被揭露出来。

丹尼尔·布劳法克斯的摄影书《工厂》内页

布劳法克斯的作品经常是对历史与记忆的探寻，他对图像的编辑方式并非按照时间顺序或固有的线性叙事，而是以一种碎片化的、开放的方式来处理图像与文字素材之间的关联。艺术家在编辑上拒绝用一条既定的中心思想将图像统领，而是给出足够留白，让观众在仔细阅读每一张历史图像的同时，又能获得联想图像关联性的自由空间。

可以说《工厂》是一次对逝去历史的回溯，而作品更重要的意图是引发观者对当下世界的讨论与反思。它如同一部为消失在上世纪的欧洲工人阶级而创作的墓志铭，而从另一方面而言，工业生产的衰败，也是造成欧洲当下种种危机的主要缘由之一。

丹尼尔·布劳法克斯的摄影书《工厂》内页

（以下“工人准则”与“厂长准则”摘录于《工厂》）

工人准则

工人一旦步入工厂，必须服从以下准则：

• 必须根据领导要求的时间上下班，上下班时间时会有铃响。

  
  

• 铃声会在上岗前5分钟响起，工人必须在铃响后即刻处于工作岗位。

  
  

• 铃声也会在下班前响起。工人必须在4分钟内离开工作岗位，无论是否有特殊理由，都不得在厂内继续逗留。

  
  

• 工人不得在进入工厂时携带篮子或任何有遮盖的包裹。在离开工厂前，一切随身物品都必须接受检查，检查将由领导或其他获准的员工来执行。

  
  

• 如有任何员工试图私自携带厂内财物离开，将会被扣押并送往相关部门接受法律惩治。

  
  

• 如工厂领导没有参与第一轮搜包审查，他有权执行二次审查。如在包内发现任何属于工厂的财物，除了行窃的工人，进行第一轮审查的工作人员也会受到相应惩治。

  
  

• 在离开工作岗位前，工人必须抖动自己的工作服，确保不浪费掉落的每块棉花。

  
  

• 工人不得携带任何非本厂员工进入工厂。

  
  

• 在工作日，工人有半小时的午餐时间，与一小时的晚餐时间。

  
  

• 在工作时间，工人只能进行工作交流，不得争吵与闲聊。

  
  

• 工人不得在厂内吸烟，不得携带打火机进入工厂，室内不允许一切明火。

  
  

• 工人必须负责使用的机器的清洁。

  
  

• 如果工人因使用不当使机器卡住，工人需要被罚款，最低标准是10雷亚尔（reais），最高是两日的工资。

  
  

• 如果工人发现有人对工厂财物造成破坏，必须将对方告发，否则两人将共同承担对工厂造成的损失。

  
  

• 除了周日、假期与获得领导批准的病假以外，均不得旷工。如果辞职，必须提前至少8个工作日向领导通报。违反者不仅将会丢掉过往工资，还要向工厂赔付等同于两个月的工资的金额，并且为工厂的所造成的损失承担责任。

  
  

• 所有辞职或因为操作失误而被辞退的工人，在离职后的两年内不允许在葡萄牙任何一家纺织厂工作，一切违反者必须付给本工厂等同于两年工资的赔偿金。

  
  

• 纺织厂学徒在工作的第一周没有工资。一周后是否有奖励，则需要根据个人表现决定。

  
  

• 厂长有权利辞退任何违反上述规定的员工。

  
  

• 厂长有权为公司的事业发展随时请假，也有权依据情况减少假期与决定工厂的停工／部分停工。

  
  

• 这份准则需被固定在工厂一切员工可见的位置，工人一旦踏入工厂大门，即意味着他们接受上述的一切条件。

Daniel Blaufuks | 图片提供

厂长准则

厂长是整座纺织厂中所有员工与学徒的管理者，他的责任包括：

• 各部门员工和学徒的监督指导。

  
  

• 确保工厂的产量与持续发展。

  
  

• 监督工厂机器的管理与更新，如需购买任何新机型，必须先通知董事会并获得批准。

  
  

• 维护机床清洁，监督工人的生产过程。

  
  

• 确保工厂的机器品质，使用与时俱进的机器型号，做保量保质的生产，高效满足一切合约需求。

  
  

• 合理对购买机器的预算进行规划。

  
  

• 雇佣工人与学徒前，必须将人员数告知董事会。

  
  

• 开除一切效率差、不中用的工人，开除前需获得董事会的批准。

  
  

• 惩罚一切违反规则的人，在员工面前树立企业威望。

  
  

• 监督工人的道德与秩序，男人与女人必须分开工作，以避免任何不雅之事在企业内部发生。如有发现任何不妥的行为，即刻对其公开指责与上报董事会。

  
  

• 企业的所有工人都不得接私活，他们的一切工作均必须为本工厂带来利益。

  
  

• 确保工厂生产的毛线质量。任何明显瑕疵——无论由厂长本人还是被董事会或客户发现，都必须即刻清除。保证工厂生产品质与信誉度。

  
  

• 最后，对于董事会提出的一切决策，厂长必须即刻执行。

一张拍摄工人聚餐的照片

一张拍摄工人聚餐的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在工厂大厅中，人们围坐在一张大理石长桌旁，有男人，女人，还有一些年轻的小男孩——他们应该也都是工人。这样的聚餐一定不是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工作日，因为人们并没有穿着制服，在桌子的尽头还有一瓶红酒。照片中的大部分人将视线投向镜头。摄影师处于一个更高的视角——以此确保所有人都能被包括在镜头之中。令人震惊的是，这张照片上没有一张微笑的面孔，甚至没有人看起来处于放松的状态下。相反，大多数人看起来都极度疲乏，神情严肃，很多人的面目中甚至流露出忧伤的神色。也许，这是他们中许多人在人生中第一次或唯一一次面对镜头。

在我看来，这张照片怎样看起来都不像是一个庆典或是聚会。然而，又是怎样的原因，导致工厂的老板们安排了这样盛宴，红酒，还有摄影师呢？

Daniel Blaufuks | 图片提供

如今，一切都消失了，唯有空间留了下来。工人走了，就像当年在卢米埃尔兄弟的第一部电影（《工人离开工厂》(Workers Leaving the Factory)）中一样，他们走出工厂的大门，然后消失不见。工厂的机器早已报废或被售卖。而整个区域的工人阶层也早已消失多年。如今，留下的只有空荡荡的厂房，褪色的照片以及家庭记忆。那些在当年曾无比重要的事物，似乎已与今日失去了关联。在昔日的工厂中，厂房与高层办公室之间的距离，一定比它们之间的实际距离要更遥远得多，然而，如今一切均在空荡的废厂房中化为沉寂。

在我的想象中，曾经的工厂定是一个绝望的场所吧——充满线轴滚动发出的声音，高速运转的机器，还有那些来自贫困村庄的文盲工人。

—— 丹尼尔·布劳法克斯

*全文刊载于《艺术世界》322 期“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