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未未、李大方访谈


2007年8月11日于北京草场地工作室



艾未未: 画面中有一个绿色的器皿。

李大方: 可能是来自于我对冬天用的一种带筒的炉子的印象吧



艾: 对，是带烟囱的那种。

李: 我对这种带烟囱的炉子有种印象，所以就做了一个可能类似于它的东西。



艾: 黑板上有一条白色的东西，这个很有意思。因为你的绘画本来就是与阅读有  关，你的绘画是写实的，在画里有两种痕迹，一种是绘画痕迹，一种是在现实中的这种痕迹——不管是它的器物也好，或是现实之物所表现出来的意向也好，比如说这个黑板擦和这些划痕。这些东西确实与以前的作品从指向上有很大的不同，因为你以前的作品所表达的寂寞或荒诞是来自于现实的景色。当然也不全是这样，因为你的变化很大，每一张都带有一种躁动和不安的成份。但现在这样以后好象多了一维空间，你所谓忠实于的现实本身已经具有了一些不明含义，也就是说，不是你在画现实的时候和它的冲突，而是这个现实本身在你画它的时候就已经具有冲突了。这和以前在含义上有点不同了。

李: 是的。



艾: 刚才的作品叫什么？

李：叫《牛皮书包》，就是一个皮书包。这是一个虚拟的情节，说的是这个人把自己旧书包里个人或秘密的东西销毁、找藏这样的过程。



艾：我觉得你现在的作品有一个特征，就是你过去作品中的失落感或陌生感有所加强了。历史或遗迹是人的可参照之物，是人作为群体留下的一种痕迹；痕迹本身是确凿的，痕迹的目的性却消失了。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种状态，使人在这种很亲切的状态和画面（教室）中做着一种含有强烈意图的事，比如说销毁一些个人隐私物品？他销毁的是什么？这个问题出现得就比较强，因为他周围最熟悉的东西所指向的也是一些最陌生的点。这个我觉得是很有意思的。当生活中最熟悉的细节发生变化时，实际上是在把人领向一种危险之中。

李：我做的东西首先是熟悉的环境，这是一个必须。因为熟悉的环境容易唤发一种情境，在情境中，社会意义就产生了。人是现实的人，肯定会带有社会或历史赋予他的痕迹。艺术作品除了具有个人状态的呈现之外，也有社会现实的呈现。我觉得我的作品有一种失败感，这可能是一种情绪。至于“销毁”，可能是失败后的不知所措？但这种不知所措又是真实可信的。



艾： 那么，什么是你熟悉的环境？

李： 我生活和经常工作的、以及过去印象深刻时期的环境。



艾： 那么这些熟悉的环境对你有什么含义呢？

李： 我觉得它跟我的个人状态比较象。



艾：就像一个人总会不由自主地哼出自己熟悉的调子一样？

李：对，是这样。其实歌词没有什么意义，只是对那个调子和感觉难以忘怀。



艾： 这张（《瘦子》）是关于什么的？

李：是我对一个身份比较神秘的人的大概回忆，也是那个时期的印象。



艾： 他是从室内往室外看吗？

李：不是。这是一个玻璃，是从外往里看，就象是一个玻璃框，里面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屋子。有的时候这种记忆——比如说这个很瘦的人——也是很模糊的。



艾： 这是哪年的作品？

李： 今年新画的。



艾： 那么这个场区也是跟你的记忆有关的喽？

李：是。我喜欢这种环境，这种旧的空间和里面的器皿我都喜欢，我会不自觉地选择一些这样的素材。



艾： 为什么？

李：我觉得这个环境曲折复杂，既孤独又神秘，失败的人好象常常会来这里。不干净的环境能让我享受到那种气氛。我喜欢大风景和大空间，荒凉点的风景，硬一点的空间。象钢铁这种给人以坚硬和强大阻力、压力感的物质，我都喜欢。自然的户外和人工的室内环境对我没有什么差别。



艾： 那么你是生长在这样的工业区吗？

李： 是。



艾：是不是工业区似乎总是有着一些复杂的结构？而这些复杂的结构又是为了某种目的而设置的，不管是它的管道，它的机械设备还有它的场面也好，但实际上它比自然更加荒凉，因为它的目的跟个人是无关的，所以当个人进入的时候，它完全是一个抽象的空间。自然界本身其实并不抽象，因为谁都熟悉草木的样子，然而人做的东西，它本身的荒诞感就很强，因为它的意图你是不明白的。

李：我觉得那种器物比较危险，比较有悬念，但又不知道作什么用，总觉得对你的生理有一种压迫。



艾： 对，因为它一定是有目的性的。

李：是。人好象很疯狂，不知在做什么，但那种东西做起来，对我来说有点新奇，有点象我的创造。



艾：就象孩子一样，对事物有新奇感和兴趣，更象是一些卡通里面的动物或人物。这（指《白羽毛》）是一个人在吃东西吗？

李：不是，这是一个人把曾经写给别人的信扯坏了，他用笔在上面乱划。我故意使这个情节看不出来，是虚拟和假想的。



艾： 这几张都是跟“隐藏”有关吗？

李： 是，都是在一个假环境中藏一些莫须有的东西。



艾： “隐藏”都有什么样的含义呢？… … 当然，它首先表现的是一个个人内心的世界，还有一种不可告人的状态和不可知的秘密性。

李：这种秘密可能你永远不可能知道，这就是一种无目的性的感觉。



艾：这可能是个很简单的秘密，如果真被发现后，也许会觉得它没有任何意义，但对于隐藏者本人来说，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他不能不隐藏。

李： 隐藏可能是出于一种恐惧感吧。但恐惧也具有吸引力。



艾： 《白夜白》）画的是… …？

李：我画了一个空间，为了使这个空间更真实，我选择了一个记忆中的车间。我觉得车间和这样的灯光有一种恐怖和压迫的力量。我对车间本身其实没有什么感觉，但我感兴趣和喜欢的是车间里的环境和器皿。在这种空间里，人更能产生一种对自身的疑问。情节表现的是一个自问自答的状态。这里记忆很关键，因为记忆中的东西是经过选择的，熟悉的，它本身的意义已经不重要了，是可以随意运用的。



艾：所以你的这个作品中在很大程度还是在表现一种个人的内心世界，不管是隐藏的，还是一个人在里面寻找，或者是（他）在一个大环境中与这个人造的世界本身发生的关系，因为无论是工厂还是废墟都是更大的人群为了某种目的所制造出来的一种环境。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指《威胁》）

李： 这我真的还不太清楚。



艾：这是椿树，有臭椿和香椿，从矮到高都有，就是我们吃的那种香椿。臭椿多，香椿少。是什么时候画的？

李： 是最近画的。



艾： 狮子属于什么呢？

李： 一种比较幽默的危险。



艾： … …进入了一个不该进入的领地。

李：对，给人的感觉是一个突然出现的东西，有点儿逗，有点儿危险，要说威胁也谈不上。



艾：这是一个碗，还有收音机？（指《竹板，筷子，豆腐，浆子》）

李：对，还有一些纸和一些吃剩的食物。我伪造了这个人的生活环境，假设了他可以在这种环境下生活。



艾： 这张叫什么？

李： 《小雪》，就是下雪的“雪”。



艾： 你一般是在画完之后才起题目的？

李： 是。题目就是我画完后给它一个说法。



艾： 你这张里的树画得非常真实，一定是有照片参照的。

李： 是，是安排好的，树是最后画上去的。



艾： 《小雪》是什么时候画的？

李： 2006／07年。



艾： 所以你的这批作品都是06、07年的？

李：是，都是2006年以后的。刚才看的《教室》是最早的一张，06年画的。



艾：你的东西越来越有一种雾状和灰，好像贴了一张膜似的。这是你的意图吗？

李：我是在造假，但是我又想让做出的东西有真实感，但是太真实了呢，又会没有距离感，所以我想尽量做出一种旧的感觉，做得模糊一点，离现在的时间稍微远一些。



艾： 就象一张被阳光晒过很久的照片… …

李： 对，就是这样的感觉。



艾： … …它的关系全对，细节全对，但是统一地失色了。

李：其实我是没有办法。因为有时候太真实的话，我会感觉我的创作跟真正的现实没有一点儿差别，这不是我想要的。想做到与现实稍微有些差别的感觉，这个度不好把握。如果太不真实就会做作，也会假，我想把东西隐藏得与现实有些微差，而又不失真实的效果。



艾：每个人对“真实”的心理要求是不同的。就象相机的曝光总是会有点儿曝光不足，但曝光是存在的，底片是存在的，现实物体都是存在的。而曝光不足会使我们看的感觉更加浓烈，因为你要用想像去弥补这个不足。

李： 一种技术上的调整吧。



艾： 2006、07两年你一共画了多少张画？

李： 差不多十五、六件。



艾：好象虽然不能说你每天都画，但基本是在这样的状态当中。

李： 差不多。



艾：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大概是从2004年下半年开始。以前的作品与现在不同，之前需要一个创作，而现在我却感觉好象是在做抽象艺术。



艾：所以，现实在你的面前已经被你抽象化了。尽管别人看到的是现实，但是对你来说是完全不同的。

李：是。有的时候这种状态其实是挺抽象的，唯一能把握住的只有“象”，如果不象的话我就会感觉做了一幅差很多的画。



艾：你的手上怎么有这么多毛？也是05年以后开始长的吗？

李： 这是从小就长了的，相比原来，我现在的毛还少了呢。



艾： 这毛有什么含义吗？

李： 我哪知道。



艾： 跟性的欲望有关吗？

李： 我还不是太关心这种事，没太注意过。



艾： 你不关心这种事？

李： 我头一回听说毛和这有关系。



艾： 这很漂亮，是什么？

李： 是钢材。



艾： 很象那个展开的《地图》的边。

李： 真是啊！



艾：荒诞。荒诞是怎么回事？是眼前很真实的世界，但是却有着一层不可理解的界限？

李： 如果深究的话，不可理解的事情不少。



艾： 你认为你的生活荒诞吗？

李： 说实话，我觉得挺荒诞。



艾： 对，各人有各人的状态，所以都不敢细想。

李：如果完全进入这种状态去进行或想一些事情，我会觉得难以想像，因为有太多很丰富的东西。



艾： 丰富到通常的逻辑无法造访的地步。

李：是。如果这样的话人会疯掉的。不敢那么想，胡乱来，真的会疯掉，因为这样的事情会让人上瘾。



艾： 所以我们的逻辑也会成为胡乱来了。

李： 对

。

艾： 小林子在北京郊区有很多。

李： 在通县那边就有很多。



艾： 这树画得很物质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