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巴塞尔“收官”战报
发起人:聚光灯  回复数:1   浏览数:1409   最后更新:2017/03/27 20:32:42 by 聚光灯
[楼主] 之乎者也 2017-03-27 20:15:17

来源:艺术界LEAP  文:姜宇辉


从最根本的层次上来说,翻译活动所面对和处理的首先就是“意义”。当我们将一个词语、一个命题(暂且不论一节诗)从一种语言转译至另一种语言之时,对于任何“有效”(valide)翻译的预设即是,至少有一部分基本要素需要保持其同一性,否则就谈不上是翻译,而变成了“改写”或“转述”。但判定此种同一性的标准何在?姑且不谈那些抽象的范畴和概念,让我们先从那些看似带有明确指称的名词开始。比如,无论“树”这个词在不同语言中呈现出怎样千差万别的外观(英语中的“tree”,法语中的“arbre”等),它们都明确指向于外部世界中的一个或一类具体的存在,正是这一外部的“指称”成为判定翻译之有效性的基本证据。但棘手的难题在于,一方面,即使是非常基本的名词,也无法脱离于每个语言体系之外而独立生效;另一方面,如若不参照既定的语言系统,我们又如何能够判定外部对象自身的同一性?


由此,看似翻译深陷于语言的“内”(词语的本体意义)与“外”(理解词语的外部环境)之间,而难觅出路。而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的著名命题或许提供了重要的提示:词语的意义在于其“用法”。这里,“用法”并非意在全然取消语言 “内”/“外”的边界,进而彻底取消语言系统内在固有的意义,而仅仅是强调,一个词语的本体涵义与其外部语境之间的边界其实是模糊的、变动不居的。换言之,所谓的内部并非纯粹自足的封闭系统,而是自身已然包含着带有异质性的开放维度(正是副柯和布朗肖意义上的“外部”)。诚如德勒兹与瓜塔里在《千高原》中所言,所谓的“外部 ”(语用、情境)实际上早已渗透于“内部”(语义、句法、音位)之中,并构成了后者的存在前提。在这个意义上,翻译所做的绝非是简单搬运,而是实实在在的创造。甚至可以说,它是意义的最终实现和创造过程中的本质性环节,因为意义唯有在不断敞开其富有差异性的“外部”运动之中才能维系其自身的“同一”。

帕斯卡 · 杜沙品(Pascal Dusapin),《千高原》,2016年,大型互动装置


德勒兹曾说,哲学就是概念的创造。无论是否赞同这个说法,概念在哲学话语之中的基础的构成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哲学家之运用概念,正如画家挥洒颜料,音乐家抒写音符。那么,就概念的翻译而言,是否也同样存在着“内”与“外”的纠葛?在古典哲学传统之中,概念之“用”始终局限于思想体系的内部。比如康德就曾强调,概念的生成并非旨在于干涉、描绘外部世界,而更在于建构思想体系本身的完整性。


􏱏在德勒兹看来,概念自身已经蕴含、敞开着一种异质性的“外部”——那正是“意象”。他由此创造了“思想-意象(pensée-image)”这个迷人的语汇来形容二者之间的共生性(symbiose)关联。这里的“image”不再仅仅指向具体的感觉和抽象的概念之间的过渡转化环节(往往与想象相关),相反,“思想”与“意象”之间的连字符所强调的恰恰是二者之间的平行和共振(résonance):“意象”不再是注定将被超越和扬弃􏰝的中介之物,而是从根本上变为唤醒沉睡僵化的思想、令其不断重生的真正的外部力量。

《Clicks and Cuts》第二辑,千高原唱片公司,2004年


LebensformenHåkan Lidbo - Clicks & Cuts 4


在意象面前,思想失却了以往的那种固步自封的威权,每每感受到一种根源性的“无力”——它无力统摄奔涌绽显的意象,进而被迫着返归自身,再度唤醒重生的契机。正是因此,德勒兹在《差异与重复》的序言中强调,哲学的新生必须与艺术的创造密切联姻。他尤其提及了“戏剧和电影”,或许正是因为这两种充满激烈变革的当代艺术形式尤其能够充分展现“意象”的生成运动(devenir)。进而,在晚期的《电影2》中,德勒兹再度结合电影的案例回到这个概念,并结合爱因斯坦的蒙太奇理论解说了“运动-影像” 对于思想的激发作用。


由此,也就能􏿵理解为何德勒兹的概念在当代艺术中获得了如此广泛之“用”。并不夸张地说,在各家哲学理论之中,德勒兹的学说无疑是艺术家最容易“上手”的创作/阐释利器。究其缘由,正是因为“意象”本身就是其概念创造、转译过程中的一个初始的起点和强有力的动机。德勒兹将自己的哲学书写形为“虚构之书(livres imagninairs)”,甚至将其比作绘画(《什么是哲学?》中那幅用来描绘康德概念系统的牛头画无疑令人印象深刻),这都充分展现了意象创造与概念生成在其思想运动中的密切关联。正是此种关联使得我们在翻译德勒兹的哲学文本之时亦时时刻刻需将“意象”维度置于必要前提之一,将词语的转译与意象的创作视为合体的过程。或更恰切地说,既然德勒兹在书写哲学文本之时􏳦然将“意象-运动”(image-mouvement)所需“剧场”氛围置于鲜明的背景之中,那么译者亦必须将生动传递此种“灵韵”视作自己须履行的分内之事。《千高原》的英译者布莱恩 · 马苏米在为中译本所作的精彩序言中,开篇即以诗意的笔触抒写出“概念闪电”的“表演般的节奏”,亦是深得德勒兹的神髓􏱼。

戴许,“通勤者”系列,2010年、2014年、2015年,纸和石墨、尺寸可变


就汉译而言,实现此种观念与意象共舞的戏剧性效果亦始终是译者孜孜以求的境界。客观而论,《千高原》书中大多概念其实并无异议,皆能够以清晰的名称对译。即便像“无器官身体”、“分子运动”、“生成-动物”这样看似离经叛道的概念,其字面和内涵都是极为明确的,不会产生多少含混和错位。但确实也有一些核心的概念需要􏸗颇费思量。就拿开篇的“rhizome”这个词来说:之前在豆瓣小组的讨论中,这个词有相当深入的争辩,现在回想起来确是一次脑力激荡􏰂的盛宴。争论的发端源自当时比较通行的译法——“块茎”。从字面上来看,这个译法当然并无太大出入,􏱏如果就原文中思想(思)与 意象(象)相生相合的戏剧运动而言,则显然达不到预期的效果。首先,“块茎”一词􏰅然亦带有衍生和散布的周边运动,但核心的形象“块”实在太过惹眼,而其中突显的那种滞重的体积感和凝固的视觉效果显然与“rhizome”所指涉的开放、异质性网络的形态彼此抵牾。其次,从“思”的角度来看,“块茎”的说法几乎错失了一半的文意。德勒兹与瓜塔里本是针对前文所述的“树-书”的经典形象,而树之最基本的特征正是发自、一个核心的主根而生长。对照而言,“rhizome”并非是对根的彻底摧毁(否则它的生命力又从何而来?),而正是源自对既有的主导性的根基所进行的解域操作和逃逸运动。茎从根上蔓生,但它自身又可以形成为新的根基,进而蔓生出新的网络。由此不断瓦解着既定的中心和稳定的结构。在“rhizome”的含义之中,根与􏾺茎不可偏废,构成了两个彼此共振的印子。记得后来在诺丁汉大学主持“德勒兹与中国:连接”研讨会时,笔者更是将此种“思”与“象”的运动延伸至汉字的形与意的网络之中,亦引发了相当激烈的研讨和辩证。


􏱏如此明辨的情形其实并不多见,经常出现的倒是意象的衍生所带来的“思”的拓展性激发。如 “千高原”与“千重台”之辩,如“少数文学”与“弱势文学”之分,更有如“affect”(情动)这样的能引发几乎无穷尽衍生的概念——意象网络的迷人概念,如此这般,不可胜数。当然,或许正是由于德勒兹的概念易于上手和玩味,也就引发了相当多望文生义的诠释和转译。在当代艺术的创作之中,如此案例几乎比比皆是。究其根源,无非是执迷于在“image”层面进行发挥、引申乃至遐想,而忽视了其实还有“思想”这至关重要的另一极。此种单调而片面的“形象化”处理恰恰错失了德勒兹的概念所展现出来的晶体和迷宫的诗意形态。比如,将“无器官身体”视作对身体及其机体结构的破坏和瓦解,而没有理解其实它指向的更多是机体自身的蕴生潜能的极限􏲸状态(更接近胚胎的初始阶段)。同样,将“生成-儿童”、“生成-动物”、“生成-女人”这一系列的概念􏿴从实有的形态上来处理的手法也是屡见不鲜,而这也就全然未能理解其中的“儿童”、“动物、“女人”其实并非这些生成过程所转向的对立面、 所趋向的终点或目的,而是揭示出时刻伴随着这个过程的、内在于其中的潜在差异。

格雷格 · 林􏱷恩,《泡状墙》(局部),2007年,低密度、可回收、耐冲击聚合物,217.2 × 373.4 × 121厘米


不过反过来说,成功的案例亦并不鲜见。“pli”就是一个颇值得回味的案例。就字面之中译而言,已经有“􏱦褶子”、“􏱦褶皱”、“褶曲”等等既成译法,甚至有借自日译的“􏱦􏱨褶襞”这样的别开生面的译名。德勒兹在《Le pli》一书中描绘了“pli”的两种主要形态,一是物质的“重􏱦褶(repli)”,二是灵魂内部的“pli”。但其实还有第三种“pli”——介于物质和精神之间,并具体落实于微知觉之中。大多艺术家仅停留于第一个阶段,如美国前卫建筑师格雷格 · 林􏱷恩(Greg Lynn)。在他的那些变化万千、巧夺天工的􏰌􏱹折叠建筑之中,空间的各种“重褶”的可能被推向极致:泡泡􏱺、迷宫、地道、流体、胚胎...... 看似形态的衍生无可遏制。但唯有在深得德勒兹精髓的法国设计师贝尔纳 · 喀什(Bernard Cache)那里,身与心之间的精妙“pli”才得以真正以创造性的方式展现。身为德勒兹的嫡传弟子,喀什在其名作《移动地面》(Terre meuble)之中逾越了实在空间的狭隘局限,将“pli”进一步向记忆和历史拓展,由此将各种探索空间形态的科学和艺术连接在一起,构织成一张􏰐错综复杂 、无限延伸的根茎之网。


“戏剧,就是真实的运动”(《差异与重复》)。在德勒兹的译介和传播过程之中,哲学与艺术更为深刻地结合在一起。这或许也是我们在当下的中国最为期待的“德勒兹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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