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明军: 阿修罗之眼,与宋琨的“净界”
发起人:毛边本  回复数:0   浏览数:1360   最后更新:2015/12/25 22:32:14 by 毛边本
[楼主] 理论车间 2015-12-25 22:32:14

来源:艺术-小说 文:陆兴华


South African photographer Pieter Hugo,

Gabazzini Zuo, Enugu, Nigeria / 2008




[导语]



本雅明《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第8节里说,摄影到来后,作品的膜拜价值就让位于展示价值了。例如,现代报纸除了新闻,还需配图。图的展示价值担保了新闻的真实性。配图是很原始的行为:像打猎回来将战利品堆到你面前一样。它是展出




展出,是交换的最危险的第一步,是不计后果地给出,仿佛无条件给你,但也仿佛在深层地勒索你:你不返还点什么,会对你自己很不利。那么,为什么给出者能够这么不顾一切,深信给出的一定能够被更多地回报?是什么人类精神的深层结构保证着这一交换的给与取之间的不竭的循环?是什么东西在保证着艺术展示的有效性(validity)?莫斯的《匮赠》一书对我们理解现代艺术展示背后的法则,有极重要的意义。下面我们就从这一著作进入我们的讨论。


引子:梵高割下自己的耳朵,放盘子里,献给他爱的那位妓女,也同时献给了我们每一个人:去掉一切自私的算计,无条件地爱,这时,他就会受神的保护:他是艺术家了(巴塔耶,《论性欲》,69)。这一行为对于神,就是人施的苦肉计,像勒索,又像发嗲。人先主动成为受害者,剁下自己的一只耳朵或脚,先交出,这时,上帝和神才会站在他这一边。每一个做和展艺术的行为里,都多少隐含着这个梵高式的半是献出、半是勒索的献祭行为。这是艺术展览后面的人-神、俗-圣、自然-人为之间的交换之深层结构。


消费社会里,我们的交换越来越轻飘飘了。一直,我们都交换得太安全,总是先算计了可能得到的利益之后,才出手交换。所以,我们更需要“展”了,学着努力无条件地去给出,苦逼地要观众回馈;展,成了对这种惊天的交换的学习和模仿了。只有艺术家如梵高身上也许还残留着的原始人都会的那种宇宙炫富宴式的交换的冲动,才会交换得如此骇人听闻!而野蛮人却能人人做到:每一次交换行为都牵动道德、宗教、法律、经济等等关系,考验之,肯定之,发扬之。他们不用“展”,因为他们会摆炫富宴,能倾情献出,献出得彻底,每一次都到位。而我们当代人的艺术展示,最多只是在回忆和保持这种发自人类意识最深处的交换冲动。这也正是艺术展示对于共同体的高于政治教化的那部分意义:挑起和修复我们人人身上残留的那一部分交换冲动,将交换做大、做长、做深。

2015,发明仪式,没顶公司

1-交换是如何开始的?在陌生的部落之间为什么样反而保持着更惊天动地的交换?为什么在人的最深层的冲动里,有这种不顾一切地给出的冲动,难道野蛮人被一种比我们现代人更深广的伦理契约捆绑着的吗?


人类学家马塞尔.莫斯问,

在落后和古老的社会中,是什么法理和自我利益的规则,在强制那送出去的礼物最后一定会被回敬(Quelle force y a-t-il dans la chose qu’on donne quifait que le donnataire la rend?(莫斯,《匮赠》,4),并达到这等献出的效果?在法律上来解释,莫斯认为可以这样来说周全:

这种献祭促成了一种男女双方的亲属关系内外的交换系统(12)。在美兰尼西亚,外甥仿佛是被寄养在外面,有与舅舅分夺遗产的权利。如果加上其中的敌对、争斗和毁灭的因素,这其实也可算是炫富宴了12)。

也就是说,亲属之间的交换虽然是法津上的,但其实也是一种原始的炫富宴。带有这种宇宙交换式的象征价值的物品,一般叫做taonga:

Taonga最典型的就是女方出嫁时带过来的永久行头(paraphernalia),特别是女方嫁时带过来的席子(mat),和由女方带来的装饰和护符(talisman),之后都成为男方的固定财产。Taonga是与土地、家族、家庭相关。而oloa是指物品尤其是工具,属于丈夫一方12)。


莫斯说,在野蛮社会,物件、护符、徽标、席子、神圣偶像、有时甚至传统、膜拜、和魔法仪式都可以是taonga。而

Taonga强烈地与个人、家族、土地相关,至少从毛利人的法律和宗教理论角度看是这样。它们是其mana、其魔法、宗教和宗教力量之工具13)。


后来,结构主义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则将这种“增补出来的象征内容”,归结于物在文化中继承了某种神秘-神话式力量,说不清,但挥之不去。他认为,在交换中,得到的总会比给出的多,是因为,交换的双方都相信,物之中带有hau,wakan, d'orenda, mana这样的品质。而这些文化价值,列维-斯特劳斯认为,是被语言同化的,也就是说,是像词语那样能被反复搭配和组装的,在下一刻就会被编排出新意。正因为它们能搭在一起,重组,才保证了价值的增多,这一个担保着那一个的意义和价值。


而在莫斯看来,匮赠首先

是一种交换系统:收了礼物,就最终必须回敬或返还。在部落之间和友好的家庭之间,就这样不用规定,而一直交换不止(13)

比如,

毛利人认为物有神灵, hau,尤其是来自森林的鸟禽,都带有它13)。

不交换,不让这个hau离开,是对接受者不吉祥甚至会造成致命的伤害的。于是交换就是义务性的了。

而在炫富宴式交换中,

你给出了,没定价,对方也不讨价。过一段时间,对方就将这礼品送给了另外的人。而这第三方又决定将它当作某种东西的回返(utu)而送出,他这就将taonga当礼物送给我了。他给我的这一toanga,是我当初从你这里接受的。但我接到的这一taonga仍必须还给你。我如果将这一taonga保存下来,是不公平的,不论我想要它还是不想要它。我必须还给你,因为它们是你给我的taonga中的hau,必须通过我返还你礼物,让这个hau回到原地14)。

这比现代人的簿记式算账过程还清楚的。在原始人看来,

收到的东西不是被动的。哪怕给的人放弃了它,它也仍具有给的人身上的某些品质15)。


正如纳西人不愿要汉语人赠送的旧衣服一样,因为参过的人身的很多东西都留在那一旧衣服上,给了他们,反而害得他们去为衣服内的别人放生。而礼物身上的Hau真正是本地、原地、落地的,因为,

hau是只跟着一开始占有的那个人的。…hau总是想回到原地,回到森林和家族中的圣地,回到所有者那儿。要么就给予对方一点他们自己的财产,给一点他们的taonga,他们的物品、劳动或贸易,通过筵席、节日和礼品,等价地或多给。这转而会给给予者权威和权力,来压倒最先给的人,因为此时他已成了接收者。这在萨摩亚和新西兰原始人那里主要表现为财富、贡品和礼物之间的义务性的循环15)。

Marina Abramovic & Ulay ,1974, performance


原始人相信,物本身有灵魂。他们相信,把某东西当礼物送给人,是将自己身上的某部分送给人了。…而从某人那儿接受某一样东西,是接受了他的精神本质、他的灵魂的某一部分。拿了那东西不返还,会很危险和致命,不光因为违法和有背道德,还因为那东西是

随着可动或不可动的物品、女人或后代、仪式或团契行动,身体地和精神地与给予者相连的这些都对你施加着魔法或宗教的力量,使你不敢不返还。最后,那被给予的物也不是被动的,它充满生命,往往具有个人性,总是努力想要回到其“出生地”,或从它跳出的家族或本地土地的利益出发,生产出一个能替代它的对等的东西16)。


所以,原始人是

不得不好客,不得不接受礼物、不得不进入贸易、不得不缔结联盟,通过婚嫁或血缘17)。

比如,

Dayak人就是这样。谁如果看见了我们家在做饭,就必须拖住他,硬要他一起来吃17)。

否则就对我家很不利。而

拒绝给出、没作邀请,就像拒绝接收一样,无异于宣战。这相当于是拒绝互赠和共同17)。

给的人并没有认为是在全给,在给出时他知道接受者是部分地预先占有了那一给出的东西的。这就

仿佛是接收者对给出者的财产先已拥有了几分权利一样17)。

这表明野蛮人在法律上对财产权的理解是高度地互动的,而这种法的精神在我们今天的资产阶级式私人占有秩序里,早就丢光。在野蛮人的这种交换关系里,一切,食品、女人、儿童、财产、护符、土土地、劳动、祭司服务和官衔等等都可以传给别人,用来扳平账目。所有的东西都在来回摆动,仿佛家庭和个人之间有一种不断的精神物质(包括物品、男人、)上的交换一样,在社会等级、性别和世代之间的来分配18)。


这种对法的理解甚至也影响到人与自然中的一切之间的关系。举个例子,北美的感恩节在今天仍是对于那一种交换的微弱的回应:

必须对物、动物和自然慷慨这种的慷慨行为也会对死者、野生动物、爱斯基摩人所抓的鲸鱼和其它的小鱼有影响19)。

所以,感恩节向人要东西,比如儿童挨家挨户唱歌要糖果,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仿佛是被人类的法则规定的。那被理解成是野蛮社会的遗风,但在今天只能在节日露一下头。


在原始人看来,

不交换是最危险的。交换才是最容易和最安全的20)。

原始人所以主动地像完成义务般地与很多方面交换,与土地、其它物种、其它部落和神交换。他们不光向另外部落,还向土地和神敬献。这就像

占有者必须向神支付他的土地和房子的利息21)。

向神和向人献礼,是为了事先购得和平21)。

莫斯认为,

中国人的结婚烧纸钱也是这样的事先支付22)。

还有,

在古印度,人们做契约式献祭,是因为,神总会回返得更多22)。

这简直就像股票投机。而从来,

富人觉得献祭也是为穷人和孩子着想23)。

奢侈,在过去,对于富人而言,也可以是向穷人浪掷。因此,可以说,在这个交换系统里,

没有人能自由拒绝被给的礼物。每一个人,男人和女人,都努力想要比对方给得更多。都在比赛谁给出了最大数量的最有价值的东西25)。

但我们知道,在消费社会里,这个交换系统是早就堵塞了。


艺术展示是要像保存火种那样保存这种交换系统。展示,是像家里拿出宝剑那样地重申我们的这种能力。展示这才看上去像节庆。在艺术展示现场,这种多频道交换的人类法则才露出一点端倪。在艺术展示中,我们是企图交换得像野蛮人。

Marc Quinn,Self,1991,1996,2001,2006


2.德里达这样来描述这种梵高割耳朵式的交换。他认为,给,主要是给时间,让交换中的对方有时间余地来返还,给的时间越多,变越靠近宇宙宴的那一“总体效劳”:

物并不在时间里,它(就)是时间;或,物有时间,或者不如说,它要求有,给、要或拿时间匮赠是给、要和拿时间。物给、要、拿时间(Ledon donne,demande et prend du temps. La chosedonne, demande ou prend du temps.(德里达,《给时间》, 60)。


匮赠是人在放时间的高利贷。交换,是给对方时间,换得自己在今后可以拿到更多的时间,与今天的银行贷款后面的逻辑是一致的,但信用更大更高。德里达说,

赠物总是在周转。它本身就是担保57)。

德里达强调,交换物本身就是担保。它担保给出后能够被更多地回馈,因为它本身带着这种神力,在约束交易、交换的双方。但在消费社会里,我们最怕得不到回馈,总想着各种办法来制约对方。而本来,在野蛮社会,交换前双方就已相互默认了某种契约,对方是不敢不回馈的。在野蛮人之间,交换过程中同时订下、履行了好多道契约,虽然都没有一一写在纸上。而我们在今天已不能全部了解野蛮人的交换所伴随发生的那些东西了。所以我们才需要这么复杂的信用体系,而这体系在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中坍塌得很落化流水,并不是像经济学家银行家们想念的那样牢靠。


德里达与莫斯那样相信,交换过程中,物品只是另外一层关系的担保。在这两个作者看来,交换在人类共同体里就像是血液循环那样运行着,是能不断更新人类共同体的内部机制的。越交换越多,也越共同、越普遍。而我们在消费中只动用了这种交换的很表面的一层关系。


从其用意上说,艺术展示是要恢复和保持这种很原始的交换方式,是要使交换的所有平行的频道都通畅。艺术展示是要使交换过程比在消费社会中更生猛些。不过我们观察到,今天的艺术展示现场的交换并不生猛,倒是在场外的艺术-金融交易很是生猛。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生猛还在的啊。艺术-金融交换中的生猛,正表明了我们在艺术展示中所压抑掉的那部分本应该发生的人类的惊天动地的交换。

刘韡,Love it ,Bite it ,狗咬胶,2011


艺术作品的展示,是要献出,是要求观众回敬。德里达说,展示某一个物,是要展示它本身就带有的延异和增补。展厅里,它看上去是同一个东西,但仿佛又更多一些了。那多出来的部分,就是我们要展、要给的。展,是先不顾一切地给出,来逼你也给出(le don-contre-don)(57)。小到一次献祭,大到宇宙炫富宴,都是这样的展。今天的艺术展示是一次虚拟的炫富宴。



在宗教活动中,我们会说:你忙着祈祷,还不如多献些给神。因为,给出的礼物/祭品总是等着被回给的,不能够只想办法去多要一些。展示,就是要不顾一切地献出!与其等着被给,还不如多散出去一些,暂且不去算计能有多少会回来,这样反而能更多得些回馈。但只有在信念上我们才有把握,献出时,我们其实是不顾一切的。艺术展示中,这一“不顾一切”,才是所求的效果。像割下耳朵的梵高那样不顾一切…



德里达将这一展示式交换进一步延伸到了象征领域:

给,总是写之给,记忆之给,诗之给和叙述之给,不论怎样,总是一个文本的遗留;而写是给的行为本身,既是档案意义上的,也落实为与表演作品的行为相关的某种东西63)。


在阿尔托和热内的作品中,德里达认为,

在炫富宴式的交换中的失去和耗尽,达到了如在战争中的失去一样67)。

使失去本身惊天动地的,才是更强烈的展示。这种惊天动地,是一种清空式的给出,连将自己没有的东西也一并给出,给出得很奢侈、荒淫。有点像苦肉计,也有点像敲竹杠。艺术展示是如拉康说的“爱”一样,是要

给出展示者自己没有的东西,donner ce qu’on n’a pas。这是要:给出,以便拥有(le donner à avoir69)。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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