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打边炉ARTDBL
毛卫东(1968年6月23日-2021年7月31日)
虽然各种纪念文章论述了其人其事及其对中国摄影的推动意义,但我们不禁还是要问一些问题:毛卫东先生的工作如此重要,但又何被冷遇,为何如此边缘,甚至是凄然离开?他开始的事业,又当如何继续?他的离开以及围绕对他的纪念,对我们今后的工作发出了哪些警示?
钟维兴(成都当代影像馆创始人,中国艺术摄影学会副主席,法兰西艺术院“威廉·克莱因”摄影奖评委会终身主席)
从个体改起,才有机会谈生态
海杰(策展人,摄影评论人)
我有时会觉得精疲力竭,但也总有人坚持在那里,甚至过度燃烧自己。卫东兄是燃尽了。我和卫东兄的交往,有两件事。第一件是2011年淮安的《摄影术传入至今的中国摄影书写》摄影史研讨会和论文集的合作。第二件是2013年《摄影文丛》的启动,和张宇兄、和殷社长的见面和立项,有两张作为起点的书单。一张是毛卫东兄在三影堂工作期间得到的线索书单,另一张是我从哈佛大学摄影史学者robin kelsey得到的一张书单。一晃八年。摄影与视觉文化的译介研究,二三十种,十来个人。得失参半。有情谊,也有无奈叹息。
摄影史论、摄影理论、摄影评论,固然重要,极其重要,但无法是工作的牵引力。要有摄影的社会界面(馆藏与文献、研究与学科、展览与出版)作为依托。中国摄影蓝图的浮现,核心是人,另,“功成不必在我”。
学术翻译的尴尬处境
吴毅强(浙江大学美学博士,摄影评论人)
1、说得不好听点,如果不是因为毛卫东的离开,恐怕我们大部分人都不会意识到摄影理论和翻译工作的艰辛。我前两天写了一篇悼念文章,很多读者说是看了文章才知道学术翻译这么不容易。我还写到,毛卫东“是以穷困潦倒的方式离开的”,结果,评论区很多人认为,不该以“穷困潦倒”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他。在他们眼里,做理论研究和做翻译是高贵的事业,但谈钱谈穷困潦倒就不好了,有损于他们的光辉形象。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逻辑,似乎只要你选择做翻译,那就必须认命,不能喊穷,否则就不高尚了。这大概就是学术翻译的尴尬处境。
当然,我们也知道,翻译最终属于出版产业的一部分,终究要按市场规则来运作。学术翻译本来就非常之小众,这个在整个人文社科学术界都是一样的,只是摄影理论因为起步晚,受众基础更薄弱而显得更突出罢了。出版社考虑到受众小、市场小,所以也不会在纯理论的翻译和引进上投入太多,比如翻译的稿酬,一直以来都很低(一千字高的两百元,低的七八十),翻译一本学术著作至少要耗费两年以上的时间,冷板凳枯燥无比,所得不过两三万,评职称时还不能算作学术成果,这个投入产出比太低了。但这也不能怪出版社,很多时候纯理论的学术出版基本都是赔钱的。
要说最大原因,还是我们的市场太畸形了。尤其在摄影界,大多数人潜意识都认为理论并不是太重要,可有可无,甚至很多摄影名家都持这种观点,并且在很多场合公开宣讲,这在很大程度上误导了很多后来人。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摄影技术和器材市场的繁荣。这大概也是我们太过于急功近利的心理所致,我们都希望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能取得效果,越快越好,读书读理论书见效多慢多痛苦啊!而市场很能迎合这一心理,各种短平快的技巧培训班、书籍以及器材商们对相机镜头的鼓吹,显得异常繁荣。所以这才出现了你说的,一面是理论工作的停滞,一面是摄影发烧友市场的红火这样奇异的现象。但我认为,这个现象不是在短期内形成的,注定也不可能在短期内得到解决。毛卫东本来是开了一个好头,可惜过早被掐灭了。我的感觉,在今天出版生态日益恶化而且大家都越发急功近利的情况下,要改变这一困境,未来五到十年内恐怕都不容乐观。
2、当第一时间听到毛卫东去世的消息,除了扼腕叹息之外,我最先想到的是:这是整个摄影界的损失。我在另一篇悼念文章中说过“他的离开,让中国摄影理论的引进、翻译和系统研究起码延滞十年以上,这是摄影界的巨大损失。”
我自己也做翻译,也熬过冷板凳,跟他算是同温层的人,所以特别能理解他所面临的种种困厄。不同的是,我好歹还在一家高校呆着,有一份比较稳定的工资,而他在后期完全是自由撰稿人,全靠翻译和文章谋生。
尤其雪上加霜的是,他手头还压着好几本非常重要的书,翻译好了没法出版,要么是版权没谈妥,要么是因为审核不通过,什么意思呢?先把这些书的学术价值撇开不谈,他现在等于辛勤伏案工作了数年,结果分文拿不到!
我记得,他在最艰难的情况下,迫不得已开口向我借钱救急。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那种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麻烦朋友的人。而他又是那种翻译情怀大过天的理想主义者,即便深陷窘境,他也从未停止过他的翻译,每次聊天,谈起手头的翻译来依然神采飞扬,滔滔不绝。你想想看,作为一个有家有口的中年人,要维持在北京的基本生活,靠这个时有时无的不靠谱的翻译收入,如何能养活自己?
所以,要说他去世给我最大的震动,除了感慨给摄影理论翻译造成了短期内无法弥补的损失外,另一个更贴近普通情感的就是,他是怀着怎样遗憾或者绝望的心情,一个人孤独地离开这个世界的。这是最让人痛心的。
3、毛卫东的重要性在于,开启了中国摄影理论界系统引进、翻译和出版的序幕。这倒不是说,在他之前我们就没有摄影理论的翻译和出版。事实上,国内很多出版社都在做摄影理论的引进工作。而是说,毛卫东和殷德俭(前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社长)做得比较有自觉性和系统性。
之前的摄影理论出版有两个问题,第一个是种类比较单一,最多的就是画册图录或者摄影师传记、访谈录一类的,这类书籍比较容易看,但学术性偏低;另外就是摄影史、导论一类,这类书近十年引进了不少,也有一定规模,比如伊安·杰夫里的《摄影简史》、罗森布拉姆《世界摄影史》以及丽兹·韦尔的《摄影批判导论》、莫里茨·纽穆勒的《摄影与视觉文化导论》等,这些书可以给读者提供一个很好的知识轮廓和背景,但如果需要进一步研究,这些书就不太够了。第二个问题是,各大出版社很少按体系来出版摄影理论书籍,往往东一本,西一本,书籍之间没有内在学术关联,显得支离破碎,这也给读者带来了理解和研究上的困难。
这里就显示出毛卫东的重要性了。毛卫东有着敏锐的理论嗅觉,他不是随意引进翻译的,他是通过仔细梳理摄影理论发展历史的脉络,来确定选题范围和遴选书目,挑选出那些具有节点性的重要理论家和著作。比如他在2014年开始创立了《摄影文论丛刊》,经常刊载一些重要摄影理论家的理论文章。其中有一篇爱尔兰理论家萨宾娜·克利贝尔的文章《摄影理论简史》,几乎勾勒了从摄影术诞生至今,摄影理论发展的历史。这篇文章就是一张蓝图,成为他引进理论书目的重要参照。他顺藤摸瓜,就可以罗列出大量亟待引进的理论书籍了,后来他主持翻译的“影像文丛”就是这样展开的。比如乔弗里·巴钦的理论三部曲《热切的渴望:摄影概念的诞生》、《更多疯狂的念头:历史、摄影和书写》、《每一个疯狂的念头:历史、摄影和书写》就是这么引进翻译的。巴钦在这个系列中以考古学的方法追溯了摄影概念诞生的原初语境,并进而指出了摄影本身在物质和文化之间的一种摇摆性。为我们对摄影的理解提供了一个全面的理论框架,可以说是非常切合当下实际的一本书。
还有另一位理论家弗卢塞尔的《摄影哲学的思考》也值得一提,它完全不同于一般摄影理论的写法,整个就是一个漫长的、关于媒介本体的全景式思考,深刻论述了摄影作为一个媒介装置与人发生关系的历史,提出了技术性图像忧思,并给出他的应对策略。可能是他的写法太过另类,美国的主流艺术和摄影理论几乎还没充分认识到它的学术价值,但它跨越摄影和艺术本体的思想价值已经毋庸置疑。毛卫东说他还在翻译弗卢塞尔的另外两本书《进入技术性影像的宇宙》和《写作还有未来吗?》,如果翻译出版,弗卢塞尔的影像三部曲就完整了,可问题是,眼下这个工作由谁来做?
另外,毛卫东也意识到,单凭一己之力很难完成这么浩瀚的翻译工程。所以他陆续发掘和培养了一些翻译上的后继之力,比如周仰、刘张铂泷等年轻译者,这一点非常重要。在他们的帮助下,才有了目前出版的一系列书籍:《摄影理论:历史脉络与案例分析》、《为什么是艺术摄影》、《黑白摄影的理论:黑白摄影在中国》、《如何判断摄影作品的真实性》、《重组的眼睛:后摄影时代的视觉真相》以及刚出版的《历史照片的解读》等等。
我们经常自己开玩笑说,做翻译是慈善事业,做的不好,还遭人指责,所以压力就更大了。比如毛卫东就曾因为一些译文上的瑕疵,引发过强烈的质疑,甚至谴责,这事对他影响也很大。这可能也是很少有人愿意全心全意去做翻译的原因。
如果你要问,由他开启的这个工作还有没有继续下去的可能性,我只能期待这些译者能顶住压力,把这份事业继续下去,当然,另一个是希望我们的出版环境和稿酬能再好一些,给他们情怀支撑的力量。
4、我觉得当下中国摄影理论和评论最大的问题,是缺乏对理论的重视。或者说,我们对理论的需求仅仅限于给展览写一个看上去高大上的前言,或者给艺术家摄影师写一些吹捧应景的文章,除此之外,理论在很多人看来一无是处,甚至说得不客气点,他们还认为理论会阻碍摄影师的创作。
不重视理论造成的问题是很明显的。比如知识背景的缺失、知识结构的不完整。这样带来的局限性也很明显,比如摄影师先天视野和营养的不足。很多摄影师完全靠本能创作,对于天赋高的人来说,这样确实也会取得一些成绩,但往往缺乏后劲,一个代表作品之后就偃旗息鼓了,非常可惜。而在摄影评论这边就体现为只是堆砌辞藻,而缺乏理论深度和价值。
就摄影评论而言,当下也非常缺乏具备扎实理论功底的评论文章。大多数文章更像是抒情式散文,谈谈感想和心情,或者随意地引用几段名人名言,堆砌一些辞藻,文章最终沦为装饰物,也就丧失了意义。
在这次悼念活动中,很多著名摄影师和策展人都坦言,虽然买了毛卫东翻译的理论书,但实际上也都很少看,更谈不上对这些理论的理解和吸收了。长此以往,造成摄影理论和评论水平长期低下,而这又必然会反过来影响摄影创作生态,最终整个圈子低水平重复,无法取得突破。
也得承认,作为一个跨学科媒介领域,摄影理论读起来确实有些晦涩难懂,因为它吸收了当代最前沿的思想理论成果,从图像学、形式主义理论到后现代主义、符号学,精神分析理论等等,给读者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如果没有相关的知识背景,确实很难读懂。我们要补的课非常多,只能慢慢来。
5、我觉得中国摄影要进一步往前发展,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家要改变认知,要认识到摄影理论的重要性,它绝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而是会深深影响整个生态健康发展的重要因素。只有大家都重视理论建设了,阅读的人群才会多起来,出版社也好,译者也好,才有更多的动力去做翻译和出版,这些理论成果才能更好地反哺我们的摄影和艺术创作,这样整个摄影生态才会良性发展。
其次,我们要去把缺失的知识结构和理论背景一点一点补上来。毕竟国外的摄影已经整整沉淀了近两百年,无论从创作到理论,都已硕果累累。我们只有奋起直追,别无他法。我曾开过两期的摄影评论写作工作坊,组织学员认真学习过西方比如罗杰·弗莱、克莱门特·格林伯格和迈克尔·弗雷德等著名批评家的批评文本,真实地感觉到了他们那种理论思辨的严谨魅力,那是评论家的典范,也是我们的摄影评论亟待学习的榜样。
最后,我也呼吁一句,希望一些有情怀的资本,不要太过于急功近利,都去追逐舞台上最闪耀的东西,盯着那些奖项和展览不放,而应该立足长远,把一些真正的基础建设搞上去,我们的摄影才会有质的飞跃。我想,这也是毛卫东先生最希望看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