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王业丰:悬停
发起人:叮当猫  回复数:0   浏览数:1110   最后更新:2021/01/21 11:46:37 by 叮当猫
[楼主] 陆小果 2021-01-21 11:46:37

来源:上午艺术空间  黄凯雨 汪晓芙



(以下对话W指代汪晓芙,H指代黄凯雨)


W: 感谢各位的到来。我是上午空间语法沙龙的协助者,汪晓芙。在半年前,我参与了这个关于研究和分享的沙龙,认识了黄凯雨,谈起了恋爱。他说今天不如一起聊点和“爱”有关的话题。语法沙龙在干什么?


H: 先说一下它的来源。我在大三的时候报了一门叫“语法”的课。第一堂研究的是一部十七世纪的英国悲剧。教授阿诺德·克莱因开场只问了一句:“诗人在干什么?”,接着一片寂静,我一头雾水。几分钟后才有人陆续发言。整堂课的讨论只基于文本本身,和当时鼓励的带入文化背景,引用学者评论和发表个人感受很不一样。对话范围小了,于是课堂规则变得严苛。其中几位同学过关斩将,游刃有余,而那晚我和大部分人一句话都插不上,像矇昧的孩子看人下棋。之后我跟着克莱因教授求学三年,分析过小说、诗歌、哲学、建筑、绘画。范围极广,但方法一样:试图看清眼前的东西。也就是向作品内部发问,摸清其规律,斟酌作者的行为。渐渐地我和一些同学成了朋友,像我们在坐的一样,一起昼夜思辨、创作、恋爱、生活。我去年回国后,好友小木在她的画室收留了我,让我开设课程,为所欲为。我东碰西撞,最后还是回到了“语法”,也为进一步弄清克莱因在干什么。有一位高个子男生,一九六,得知课程能免费体验,便随即设法无限体验。我顺水推舟,约三五好友,挑愚人节为他举办了一次诗歌分析,取名叫“语法沙龙”。


W: 沙龙每月会安排一个特定主题,这也成了大家聚在一起学习的机会。你是怎么挑选主题的?


H: 整个讨论形式和方法是基于克莱因教授的。同样,开始一些选题也源于他的推荐。比如“爱月”中策兰的数首短诗、布列松的电影《驴子巴特萨》和刚刚重新花三周探讨的柏拉图对话《斐德若篇》。就说《斐德若篇》吧,大家几乎每次重看都能有新的发现:小到为何要以“你从那里来?向哪里去?”开篇,一棵梧桐树、一片草地、一条河流和“种子”、“爱情”、“真理”是什么关系;大到在生活的重问自己在向哪里去。当然,我们也同时发现自己似乎不可能将这个极为复杂的作品完全分析透彻。


W: 当下西方学院的主流教育方式是鼓励发散思维,由此各种新声音层出不穷。之前于吉来听我们讨论柏拉图,事后对你坚持回归文本产生了质疑。场面有点剑拔*张。像我们这样费力推敲思考和讨论一个两千多年前的思考,结果也还是无法将其分析透彻,这对当下意味着什么?怎样才算成功的探讨?


H: 如果成功意味着弄懂作者在干什么,那我想这和弄懂我们自己在干什么一样,不简单。一方面我们需要有很多经验,才能适时在脑子里重构作者的思想。向一个不知自己长相的人描述其面貌,语词再精确都不如递上一面镜子。但另一方面,需要适时把一下子跳进脑子里的经验所带来的见解放一边,好好看看面前的事物是什么。我们常说的“误解”和“偏见”就是脑子里构错了,比如只看到镜子里的倒映就以为看见了自己的全部。相反,当得知了作品创作背景,作者个人经历,自己观后感受,甚至自己就是作者的时候,有人还愿意把它们放在一边,重新反思和质问面前貌似熟悉的对象。不管最后成功失败,能如此谦卑地去求知求真本身是件好事。


我记得于吉当时质问的是柏拉图所说的“播种”,“爱情”,“真理”和我们现在语词的普遍用法的一致性:如果哲学寻求的是普世真理,两千多年后的真理还是一样的吗?科林伍德举过一个关于“艺术”的例子。古拉丁语的“Arc”和古希腊语的“τέχνη”都被译作“艺术”,而当时的普遍意思仅仅是工匠和技艺。对柏拉图同时代的思想者来说,造就一首伟大诗歌和打磨一副精致的棋盘的方法一样。不管正确与否,至少这和当下“艺术”一词的普遍意思有出入。所以于吉在这点上的谨慎合情合理。巧的是柏拉图在文章里也提到了这个问题。他说当我们聊到像“爱情”,“迷狂”,“善”等容易混淆意义的概念时应先细分它们的各种用法,说明当下具体讨论的是哪一种,让对话双方在一个清晰的语境下交流。就像他自己,光是为了解释“爱情”,从“真善美智”一直解释到了灵魂的源头。我们在做的事情则是反观既有作品的各个部分在作品的边界内的意思。当然这基于双方的努力——作者的认真表述和观者的认真理解。事后和一九六讨论,他说正因现在与过去不同,我们更应该回到文本,像历史学家发现任何古代的词义一样,尽我们最大可能理解柏拉图的意思。一九六还说,在当下,我和你思想的距离不一定比我和柏拉图间的距离小,而我们之间能互相理解的前提也是愿意先专注地倾听。要我说,现在主流的发散性讨论门槛低,走马观花也算参与思考。它也让人很忙,但忙到没空弄清自己在忙什么。


W: 不过沙龙的门槛倒也不高。通常读书活动会邀请一些嘉宾,可能更有条件去做一些知识性的补充。但我们这些参与或主持沙龙的人,不全是哲学、电影、文学、绘画专业的。


H: 确实,两种门槛的低法不一样。绕个弯儿——我们常把“非专业”叫“业余”。“业余”在英语里叫“amateur”,原来意思是“为了热爱而不是为了金钱做事的人”。它的词根“am”,也就是上午空间(am space)的“am”,在拉丁语里的意思是“热爱”。比如外国女孩儿的名字“Amanda”,意思是“值得被爱”。于吉和我说她给空间取这个名字正是因为在很多语种里有爱的词语常以“am”打头的。我想她才愿意举办今天这般业余的活动。我发散了一下,甚至发现汉语的“爱慕”、“暧昧”、“按摩”也都充满了爱。照这么说的话“非专业”倒是个好事:我们是为了热爱而聚在一起学习。你知道赤脚的苏格拉底也不是哲学系毕业的。对了,说到“哲学”,你有次告诉我英语“philosophy”的前缀来源于希腊语词根“philo-”,“爱”。“哲学”也就是对智慧的热爱。


W: 没错,在很多情况下专业性对参与者来说不是一个问题,重要的是从参与这个活动里能得到什么。收获到底是落到了研究或者创作的能力上,还是找到热爱的人和事,确实因人而异。在谈到沙龙讨论方法的时候,你说我们是在“重构”。这意味着什么?


H: 是的,当下生活中面临的问题和需求因人而异。回到日常,先不管“艺术”、“作品”和“学术”这些行话,就看我们平时是怎么样理解一个人的。要熟悉一个人,就得在不同情况下看这个人的不同反应。比如你,见到过大董谈到正义时候的激昂、沙龙打瞌睡被发现时的迷茫,和准备今晚单口时候的用功,甚至可以预测他见到哪些女孩儿会口吃脸红,因为你在心中已经可以重构大董的思考了。能妥当分辨人事物的前提便是这种重构。里尔克说一个“真正的诗人会在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写吗?”。如果大董爱上一个人,茶不思饭不想,必须提笔写一封情书。我想这一刻,就算再卑微,他也成了一位“真正的诗人”。而要认出诗人和诗,需要我们重构诗人的思考——让自己变成“真正的诗人”。


W:你觉得语法沙龙是教育还是分享?


H:如果算教育,那它一个不可避免的特性就是往人头上施加想法。我们去学校上课,当然是希望更有洞见力的人们能用他们想法来启发我们。但它是一把双刃剑。有时候这些想法变成了封闭的教条,它让我们随波逐流,在搁浅的岛上匆忙给自己搭建牢笼。与其相反的则是铺路。柏拉图说最好的文章是给听者心里播撒真善美智的种子,约翰·杜威说教育的目的是为自己思考。回到沙龙,一方面我们每周聚在一起分析探讨一个既定作品,努力找到内部的规律,和这些规律之间的规律,当然前提是各自花功夫观看,这其中包括不断检验自己的观看方式。还有一方面是平时一起思辨、创作、恋爱、生活——和你谈恋爱,和梅子说电影,和一九六聊翻译,跟何悠爬楼顶——我们一起分享生活,也一起检验自己的生活。


W: 在语法沙龙里你作为主持人,常在一个极具主导性的地位。而你的言行没有总是时刻能让大家都高兴。这会不会成为你的困境?


H: 对别人来说倒是个困境。


W: 对,你太凶了。


H: 不过有时对方会因此陷入危机,会茶不思饭不想,有的倒因此变成了“真正的诗人”。有意思的是我们该怎么说一些伤人但真心的话,或者该怎么说任何话。我有时会想象克莱因教授会怎么回答,身边比我更敏锐的朋友,比如你,会怎么回答,也会想象最后被处死的苏格拉底会怎么回答。这个过程渐渐加速,变成了直觉,像一位棋手潜心研究各路高手的招数,逐一吸收,渐渐在棋场上游刃有余。我离游刃有余还很远,常误吃自己的棋子,伤害心爱的朋友。


W: 我们对“真诚”的理解一定也会随着自身的改变而改变。很可能因为遇见一些人,经历一些事情,一些评判标准也一夜之间被推翻了。所以你说的“真诚”是不是一个非常当下的状态?


黄:大董接下来的要说的单口倒是个有意思的例子。据我所知,他的稿子已经写了几周了,举棋不定。提前来的朋友刚刚都看到他一个人在楼梯底下躲着,其实还在改呢。本来觉得挺妙的段子,重新说出来又觉得这里不对,那里不真诚了。一会儿如果失败了,他会陷入危机,茶不思饭不想,然后蜕茧变成“真正的诗人”。


W: 那现在我们把时间交给大董,表演单口《然后》。


文字整理编辑自语法沙龙分享夜,黄凯雨和汪晓芙的对话2021/1/2

文首图片出处:The Death of Socrates, by Jacques-Louis D**id, 17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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