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公社 梁硕
首先是石头。花岗岩球,小的如牛,大的可在上边跑起来,堆积谷底可成迷藏洞天,簇拥成峰可上蹦下跳。太阳一晒,涩涩干爽,呼呼舒适。清晨湿凉未退时,所有的蝗虫都会趴石头上晒太阳,我们毫不费力就会逮到很多,用芦苇杆穿成一串儿挂脖子上,回到家往灶里一扔,一小会儿就扒拉出一堆焦黑冒油的炭烧,这就是一顿大餐。
花岗岩是种透水透气的石头,存水土又能保持干燥,里边藏着很多宝: 在大石头根部压着的干土里藏着很多土鳖,懒懒的老实的很,可入药,我们挖出来晒干拿去卖;石头缝里还长着 “远志”,也是一种有名的中药,跟杂草混在一起很难辨认,挖出根来,撸下根皮,晾干了拿去卖;还有一种东西根本就不用找,遍地都是,就是风化了的花岗岩碎粒,花岗岩球之间也都是这种未达到岩石硬度的疏松的体块,实际上整个山主要是由这种疏松体再加上土石构成的,用脚一撮就下来,洗干净了拿塑料袋装上就拿去卖,叫“麦饭石”,据说矿物质含量高,泡水喝有利健康。无论山果还是这些玩意儿都能拿去卖,是七十年代末改革开放初的语境了,商品经济需要这些,之前的文革时期是不能随便买卖的,人们也没这个意识。我不知道弄这些营生是不是真能补贴家用,倒是我们这几个孩崽子都有的玩儿了,学会了一些小技能,在那上窜下跳咋咋呼呼当个事儿似的。
山村土地少,不能指望种地,山果是一个营生,要说真正补贴家用的,甚至是家里主要经济来源的,还是这些花岗岩。舅是石匠,大哥不愿念书,也跟着干:把山上的大石头球开成方块儿,再把大方块儿按照买家的要求凿成各种规格的小方块儿,马车拉下山,供应商转手卖到城里的施工队。种地、营果树、打石头,这三个活儿构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父子俩鸡一叫就开始起火打铁,把一天需要的几十个鐟子都打好,带上干粮背着上山,直到天黑下山,几十年如此。我对着《健与美》上的奥林匹亚先生看他们的胳膊,后来上美院从来不屑解剖课。
个把村民零敲碎打几块石头,撑死也就山上少了几块石头,这比原始人凿石头快多少呢?在我记忆里山还是那个山。可机器一上山就大不一样了,**、铲车、潜孔钻,大工业的一小步就是半拉山没了。具体哪年忘了,我一上山就傻了,突突突的机器声远近回荡,挡在宝山顶前面的起伏山峦全被掏没了,露出白花花的瓤,像是苹果被灭霸狂咬了几口,进山的迂回曲折变成了一览无余,我的黄泉路③没了,宝山顶的神秘感没了,蝗虫远志没了,我的整个时空经验都没了。可能我是混当代艺术圈的,能立刻从反面想:哦,也是,不这么干,城里那么多楼哪来的,我从北京到家的高速公路哪来的。
以上这些事儿是放在改革开放的小语境里说,放大点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就是自古以来的天经地义,这事儿被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这句话打住了,一切开山行为都被禁止,没上演几年的大工业又紧跟上了全球环保的大节奏。也就前后脚那几年,2007年前后吧,山果也不值钱了,以前都是城里人稀罕山里货,新鲜又便宜,如今不是了,四季水果随时有,一样新鲜又便宜。这是商品经济充分发展了。舅岁数也大了不干就不干了,可大哥正当年呢,只能放下石头去城里当民工。至此,这片山对家庭彻底没有了利用价值,不久就以很低的价钱转给了别人。
这些本来深藏在地下的各种形式,如果没有大规模的地质灾难,我们恐怕没机会看见吧?地质灾难好吗?不好,可是地球上那些奇峰胜景全都是地质灾难造成的,我们欣赏它。我们从令人惊奇的美欣赏它,也可以从恐怖的地质灾难欣赏它,都是天成造化,这个意思李耳前辈早说清楚了。这被掏的山,跟地质灾难比起来恐怕是小巫见大巫了,而它一样向我们呈现了那个美。我不是说破坏生态环境好,是人类一直就是这样过来的,这不是在探讨环保和道德。“地质灾难” 这个词是相对人的利益说的,事物本身它只是生灭动能而已,人的生生死死考虑了人的利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