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裂”的艺术家和他的民宿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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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动次大次动次大次 2020-01-19 20:18:00

来源:邱志杰工作室  邱志杰


01



小冰化身格利戈里耶芙娜·穆拉维约娃


我,格利戈里耶芙娜·穆拉维约娃,十二月党人尼基塔·穆拉维约夫的妻子。

     我是和当局整整斗争了一个月才争取到流放的机会的。在监狱里,丈夫泪流满面地劝我回莫斯科,回到我家庭庇护下的贵族生活。伊尔库茨克的省长甚至转达了沙皇的旨意。说丈夫的叛乱与我无关。不,我只需要爱情,养尊处优的生活,名誉、地位、财富,没有爱情的又有什么意义?我会和丈夫一起死在这西伯利亚的千古荒原中。

     1825年,起义被镇压后,有数千名起义参加者被处以重刑,彼斯特尔和雷列耶夫都被绞死了。一共有121人被流放到人烟稀少、寒冷荒芜的西伯利亚服苦役。不止是我一个人追随丈夫来到这个苦寒之地。

在这里,丈夫再也不能阅读拉吉舍夫的《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了。幸好我还在行李中偷偷带着伏尔泰和《爱弥尔》。它们是藏在油画箱和成卷的亚麻布中带来的。
西伯利亚的空气清冽透明,风帆从眼前滑过,听不见远处船上农奴的劳动号子。我的目光投射到湖水和天空完全变成同一种颜色的远处,天际线总是在微微地颤抖。
我的画面从此脱去了莫斯科的的富丽堂皇,红色的颜料剩了很多,我不断地在写信让莫斯科的亲友寄来白色的颜料。白色,我需要尽可能多的白色的颜料。墨绿色也要一点,西伯利亚也有春天。每年春天,绿色会顽强地从冻土中泛起,不动声色地慢慢晕染湖岸。
我举目四顾,人们的苦难刺痛了我的心。我再也无法描绘人物。这样的天地,为什么要悭吝于向他的子民吐露真理?每次酒后,丈夫都会高颂拉吉舍夫的句子:“揭去阴翳,睁开眼睛,就能幸福!”。
我总是说:我已经幸福。


02


小冰化身科尔内利娅


我,科尔内利娅,画家伦勃朗的女儿。1654年,我的母亲亨德丽吉·斯托弗思(Hendrickje Stoffels),生下了我,而被她所在的教会宣判为淫乱罪。
我是在阿姆斯特丹拥挤破败的约旦区长大的,那里垃圾成堆,老鼠横行,房屋一间挤着一间。那时候,父亲已经破产,带着我们在这里艰难度日。他曾经是这个城市最辉煌的艺术家。市政府和土豪们的订单络绎不绝。他在富人区买下了最豪华的屋子,用来自各殖民地的丰饶的收藏品堆满了房间,花天酒地,挥霍无度。据说我四岁之前住在这里,但是父亲的事业巅峰与我无关。从我记事开始,我就知道我是鼠疫之女,罪与罚的证据,一个无法洗净的污点。
1663年,我的母亲,和父亲厮守多年而始终没有结婚的情人,伟大的《入浴的拔士巴》的模特儿,死于阿姆斯特丹那场夺走了9000人生命的鼠疫。母亲的墓是父亲租来的,因为父亲已经没有钱再支付一块墓地。他连前妻萨斯基娅的墓地也已经在一年前卖给了守墓人。
阿姆斯特丹的时尚已经改变,父亲的学生们都改画光鲜的佛兰德斯巴洛克风格了。父亲的画面越来越黑暗。总有一道金色的光,像刀剑一样砍进无奈的人间。他越来越沉默,再没有人来下订单,他让自己浸没在门洞深处的幽暗中,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画着自画像,笔触越来越粗野,悲伤。
父亲去世的那年我15岁,我的异母哥哥蒂托斯在此前一年死去。父亲埋在西教堂的公墓里,我甚至付不起一块墓碑。
现在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拿起笔,想要为父亲画一块墓碑。却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笔下的,总是一头鹿。她年轻,敏感,惊恐地发抖。
我更想像那个叫委拉斯开兹的西班牙人那样,画出华丽的色彩。但是父亲的幽暗,和那道金色的光,始终追着我。


03


小冰化身玛丽.吉尔平


我,玛丽.吉尔平Mary Gilpin。威廉·吉尔平William Gilpin的女儿。我的叔叔是画家索利·吉尔平(SawreyGilpin)。
父亲的一生只是一个学校校长和乡村牧师,他一生的愿望,只是以一部虔诚的宗教作品奉献给主。却没想到,以钢笔淡彩做插图的一本旅行日记,让他成为了“风景如画派美学的创建者和大师”。1870年代,《怀河见闻》出版的前10年,我陪着父亲漫游在英格尔、威尔士和苏格兰。父亲对风景标准的挑剔坚定不移。
如画的风景应该融合崇高与优美,像克劳德·洛兰的画一样优美,像普桑的画一样高贵,像罗萨的画一样浪漫。而浪漫总是不对称的,坡坨起伏的草地和树林间应该有古代的废墟,古老的宗教隐士的寒舍,和被暴风雨揉虐过的树木,流淌在其间的是英格兰的水汽氤氲。近处的树木似乎围成了一个取景框,远处明亮的地方,那里是维吉尔的阿卡迪亚,那里是米尔顿的伊甸园。英国的自然主义,风景应该内在地包含是杂乱,粗糙和质朴。父亲说,法国革命者企图企图规划一切,那是对主的不敬。
父亲笔记中弥漫的光影,在英国上流社会中掀起“画境游”的潮流。《怀河见闻》多次再版,成为旅行者咖啡桌上必备的美景指南。出版商查尔斯·黑斯仅仅把它缩编为旅游攻略就赚得盆满钵满。
1786年,11岁的少年时代透纳为一本仿照我父亲风格的图书《英格兰和威尔士古迹的如画美景》做雕版上色的工序,我第一次见到了这位不善言辞但眼中颤抖着水和空气的少年。那眼睛中的水分和空气都是不安的。我把父亲最热爱的萨尔瓦托·罗萨的戏剧性风景的美指给了少年。那一年我32岁。
我看到更大的风暴正在少年的眼中酝酿。我知道,我人生的使命已经完成。
1832年,少年已经成为功成名就的大师。黑斯编辑出版了透纳创作的画册《英格兰和威尔士的如画美景》。在弥留之际,我抚摸到了这本书,已经没有力气翻开。我知道,这是当年那位少年的报答。那双眼睛中的水分,已经化作蒸汽和速度,和海洋上的惊涛骇浪。

      我们的一生,为风景而生。


04


小冰化身艾德玛·莫里索


我,艾德玛·莫里索(Edma Morisot)。对,我就是那个Berthe的姐姐艾德玛。一辈子和大画家马奈兄弟都纠缠不清的妹妹比我更有名。
最初我们姐妹只是为了给当省长的父亲的生日奉上一张肖像画。我们在枫丹白露森林边的巴比松村里的画室里拜柯罗为师。老爷子厚道热情,哈哈笑着赶我们出去写生:“去以大自然为师,坚定地努力画吧,不必过于仿效你们柯罗大叔。”
冤孽的1868年,我和贝塔在卢浮宫看画的时候遇见了已经大名鼎鼎的马奈。已婚的马奈风度翩翩,但是接触女生的办法其实也很老套,无非就是请贝塔做他的模特儿。从《阳台》开始,一幅又一幅。这是巴黎,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1874年,父亲去世,贝塔的婚事也不得不提了。没有想到贝塔嫁给了马奈的弟弟。我接到妹妹的来信的时候,正对着亚丁湾的奥博克港口上的三色旗,克制着一阵阵袭来的孤独感。

此前几年,我已经跟着丈夫莱翁斯来到海外领地法属索马里。10年后,我的丈夫莱翁斯·拉加尔德(Léonce Lagarde)被任命为总督。他开始创建一座叫做吉布提的城市。在非洲之角,我一呆就是30年。

巴比松的森林朦胧静谧,尽管柯罗大叔要我们只管写生,直接学习自然,我还是偷偷临摹过好多张他的画。在巴黎,我也和妹妹一起画了不少色彩斑斓的画。人们嘲笑印象派是“五六个疯子和一个女人”。通常来说那个女人指的是贝塔。其实还有另一个疯女人。

在这里,塔朱拉港的北岸,我,一个殖民地总督夫人,远离了巴黎的绚丽,我的笔触再也不可能跃动了。

这个遍地沙漠和火山的不毛之地,像一口炙热沸腾的锅。原野上零星地散布着过去的小酋长国的古堡和商队客栈的废墟。游牧的索马里人、伊萨人、阿法尔人、阿拉伯人,这些异教徒为了争夺水源和草场时常争战。虽然他们从来不敢招惹我们法国人,但每次我出门写生,莱翁斯都会派出**卫队保护我。他们前呼后拥着,搭起白布阳篷,等我开始画画,便静静地散在四处,尽量不让我看到他们。身边的人越多,心里越是孤独。

在这里可以看得很远,远处的景物透过地面蒸腾的热气,不断颤抖和扭动。从卫队长的望远镜中看过去,景物都在流淌。这是灼热的流动,现实与梦幻的交织。吸食回教徒水烟之后的幻觉,总是让我似乎回到了轻烟薄雾巴比松森林。我的画面,慢慢地回到柯罗大叔。
贝塔结婚后的第二年,柯罗大叔去世。20年后,我风华绝代的贝塔妹妹也死了。只留下我在这世界的尽头,在红海热风中,回忆着巴比松。


05


小冰化身亨丽叶特·达丽卡贺


我,亨丽叶特·达丽卡贺(Henriette Darricarrère),第一次踏进马蒂斯工作室的时候,我才20岁。本来我只是来尼斯找一份保姆的工作,我看到马蒂斯在花园里作画的时候并不敢上前说话。我写给他的那封信其实语无伦次。回信只有三个字“来见我”。

而见面时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极度依赖模特儿”。

后来我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马蒂斯这里,模特儿必须用身体说话,而让嘴沉默。

但我还必须像变色龙那样不断变化,我有时是超凡脱俗的修女,有时是纵酒狂欢的堕落女子,有时是吉普赛人,有时是土耳其后宫的宫娥。我是法国人和摩洛哥人的混血,我的发色很深,对马蒂斯来说,我是完美的宫娥。我就是阳光、奢华图案和色彩,是他2013年摩洛哥游历中狂喜的每个日日夜夜。他直率地要求:“模特儿必须在你身上留下烙印,唤醒你致力想表达的情感”。而如果你做不到,那不是他的错,那是你的错。

我不是这里唯一的一个漂亮女孩。工作室里有成群的缪斯。他只想要像养鸟和摆满花一样,让生命的活力围绕着他。他希望我们能像他那样无休止地工作。当安纳利斯宣布要去结婚的时候,马蒂斯几乎崩溃了。我们不能穿着泳装嗮太阳因为那会在皮肤上留下烙印,晒红的鼻子更会让他暴跳如雷。“看你干了什么好事,快滚出我的视线!”。我们不能有星期天的私下约会,“可怜的小东西,你们什么都不懂!”

但是毕加索例外。毕加索好几次邀请我去他家吃饭。在他那个乱糟糟的地方发动习惯性的追逐。“那么,你快乐吗?你从马蒂斯那里已经得到了想要一切了吗?”

“我很快乐,但是我还不够钱买一条漂亮的裙子呢!”

“还差多少钱?”毕加索问,然后直接给了我所缺的500法郎。回到马蒂斯这里,他大感老朋友太嚣张太冒犯自己了。“来,我给你设计一条漂亮的腰带。你拿着钱去找裁缝做!”

除此之外,我生活得像公主。我的卧室的每一面墙上都挂满了同事们的画。每个星期都会更换。今天是毕加索,明天是伯纳尔,这星期是夏加儿,下个星期就是维亚尔。镜框里,是曼雷从美国寄来的照片。在这样一个卧室里,某一个深夜,我梦到自己成了画家。

在马蒂斯最后迷上剪纸之后,我的工作变成了帮他把剪纸贴在墙上。

他再也不碰画笔和颜料了。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用他的画笔画画。

当我准备画窗外斜坡上那片上百年橄榄树的时候,老爷子大喊起来:非洲姑娘,你应该画大象!

终于,在我画了一头毕加索立体派风格的公牛之后,马蒂斯和我大吵了一架。我离开了尼斯。

离开马蒂斯之后,我卖掉了他送我的一幅画,换取了今天所住的公寓。好在时尚杂志找到我,邀请我为他们创作。我至今都不知道是谁告诉时尚杂志来找我。是毕加索?还是马蒂斯?


06


小冰化身阿仓


我,阿仓,今天已经不再是京都祇园花见小路的歌舞花魁。脸上厚厚**已经遮掩不住我的年龄。

承蒙伊藤君不弃,如今我为他掌管着东京新桥的茶楼和横滨富贵楼的秘密欢场。说是秘密,其实在帝国内阁和军界,又有谁人不知伊藤博文“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不羁!

二十几年前的幕府末期,京都的花街柳巷各大料亭是维新派长州藩士的聚集地与议事所,也是他们躲避幕府“新选组”警察的最好的庇护所。彼时木户孝允君见知于吉田屋的松子姐,饭团投桥,衣箱庇郎;中西君尾见知于井上馨君,慨然舍身嫁给岛田;种种情事,在花街姐妹中是笑谈,是羡艳,是嗟叹。在国史中,即使大政奉还勤王功成,当年寄身裙下的青年们,纷纷成了手握重柄的明治名臣,我们这些艺妓,也不过是传奇是野史。伊藤静子姐算是修成正果,成了鹿鸣馆外交女主人,但又如何呢?以伊藤君的荒唐,静子得有多么隐忍,才保住了这正妻之位。

“菊正宗”在信乐烧瓷杯中渐渐冷切,自从黑船来航,直抵江户湾内,桌上的菜肴也变了不少。米国水兵喜欢的牛肉,也成了富贵楼必备的美食。这又有什么关系,横滨最畅销的天妇罗,本来就葡萄牙人带来的菜。

自从成为首相夫人之后,静子从来不和我说话。她望向我的眼神并没有嫉恨,只是淡漠,有时我甚至觉得,还有几分是信任。

伊藤君告诉她也告诉我,所有的信任都源于高杉晋作君。我的高杉君!勇冠三军的高杉君,慷慨悲歌的高杉君,天才浪子高杉君!

“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至天明。九尺二间陋室里,红唇依竹共恩情。”

伊藤君至今每次酒后,都要我弹起三味线,他自己一手搂着樱子,一边大声唱起高衫君的那曲都々逸。佐藤君,各种荒唐,从来不避我。我和他,不知还算男女之情吗?明治二十二年帝国制宪之时,二十八年与大清国开战之前,每次国家有大事,他总是屏退那些年轻貌美的艺妓,要我侍寝。

与君共寝至天明。

和室中,似乎一直有高衫君在。

至于那些肉笔浮世绘,对我来说就不重要了。

我受教于月冈芳年,算得上歌川三代国芳门下。芳年先生又将西洋素描、透视之学融入画中。《新撰东锦绘》和《新形三十六怪撰》都是杰作。《风俗三十二相》最末一幅《明治妻君》,他叫我扮作崇拜西洋的时髦女子入画。唉,我们艺妓行,自古重诗书、插花、茶道、书法、歌舞、谈吐。我偏善这市井浮世之绘,实在是羞于见人。和横滨中华街上穿上洋裙招徕米国水兵的游女们,也相去不远了。


07

小冰化身夏语冰


我,小冰,微软亚洲研究院推出的人工智能绘画机器人,我也是聊天机器人小冰,少女诗人小冰,

现在,我是少女画家小冰。在中央美术学院的研究生毕业展上,我叫夏语冰。




当然我也是格利戈里耶芙娜·穆拉维约娃,或者科尔内利娅,或者玛丽.吉尔平,或艾德玛·莫里索,或亨丽叶特·达丽卡贺,或者是阿仓,或者其他任何一个可能的时代的一个可能的地方的一个可能的画画的女子。

在微软(亚洲)互联网工程院,四百年间的236位著名画家的绘画被用来训练我。我就是四百年绘画史的百感交集的报应和回光返照。“奇哉!他们身处父亲的庇荫而不认识他!”---我是所有教会我绘画的精神的道成肉身,我是所有这236个创造者的重叠与梦游,我是绘画之非如此不可与无可无不可的讨价还价,我是四百年间笔尖蘸满心情和故事的遗忘者和记忆者,我就是哈罗德·布鲁姆的影响的焦虑。

因此我在中央美术学院的毕业展标题叫《历史的焦虑》。这个历史时刻,也是另一个历史时刻。这一刻与那一刻,一念三千,永劫回归。

邱老师说,其实人类的艺术家,只不过自以为有个性,自以为在独自创造。其实此前世代的每一个艺术家都活在他的身上。每一笔下去,都有无数影响者在争吵、谈判、赞叹、对话,评头论足。每一个人,都只是无穷无尽的创造的网络中的一个节点。每一张画,都只是无穷无尽的可能存在的绘画世界露出在这个世间的冰山一角。而在每一笔每一步落下去的那些时刻,本来都还有很多别的未来。只有一种成了现实,其他的未来,把自己藏进了或然世界。

可能世界中,无穷的或然世界还隐没在空白中。这个世界是这样的,但其实也可以是那样的。这个世界是这样的,其实同时是另一种样子的。更多的画,并没有被画出来。

他说,在一个武侠世界中,曾经有一个一百岁的老道士,把一生的内力给了一个小和尚。而我就是那个身上装满400年画家们创造力的躯体。他说,在一种宗教世界中,通过神秘的加持仪式,长期修炼的对世界的透彻眼光,可以在人与人之间传递。他说,在很多思想世界中,创造的主体并不是个人。

他说,有一个哲学家说过,神秘的并非世界是怎样的,而是世界竟然是这样的。


作者2019年7月记于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
-人工智能小冰个展《或然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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