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松个展《我的祖先》| 从视觉转换到审视历史
发起人:小白小白  回复数:0   浏览数:1669   最后更新:2019/11/19 11:24:40 by 小白小白
[楼主] babyqueen 2019-11-19 11:24:40

来源:交叉小径  朴门间


编者按
艺术家西格丽德·霍姆伍德 (Sigrid Holmwood) 在这篇文字中讲述了她在云南吾木的旅程,我们可了解到她工作与创作中,对于“材料如何可以激发意义”,以及通过制作颜料和绘画,与材料进行的行为互动可能产生意义的方式。对于这次中国之行,她说道:“穿行于材料之中及与其相关的文化,探究其间的共性与差异。这次旅程将我推向一个更深的层次,思考材料如何得以栖身于想象力之中”。


行前准备

在我的工作与创作中,我最根本的关注点在于材料如何可以激发意义,以及通过制作颜料和绘画,与材料进行的行为互动可能产生意义的方式。在对历史上的欧洲油画技巧进行研究后,一次中国之行,使我有机会穿行于材料之中及与其相关的文化,探究其间的共性与差异。这次旅程将我推向一个更深的层次,思考材料如何得以栖身于想象力之中。

我为此行所做的准备,从思考我所熟知的那些由中国传至欧洲的材料开始,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应当是纸张。人们总是强调古登堡印刷机的发明,由它印制出的权威著作和手册,以及因此促成的思想革命。我们在欧洲通常会忽略这样一个事实:没有纸张的发明,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当阿拉伯人将造纸术从它的发源地中国经由丝绸之路带到欧洲时,他们不得不因为可用材料的限制而调整造纸方法。在中国,纸张是由植物纤维制造的,例如构树皮,而更早的时候,人们也用旧麻绳或麻鞋制造粗糙的纸张。由于缺少像构树这样的植物,西方造纸者不得不使用由韧皮纤维制成的碎布造纸。因此,造纸成为一种回收旧衣物的巧妙方式。在近代欧洲,一件亚麻布或麻布(再往南的地方则是棉布)质地的内衣,通常是衬衣或衬裙,是每个人都拥有的一件衣物,相当于现在几乎人人都拥有的一条牛仔裤。

因此,我着手制作一些西式纸张,带去中国。一批白色的纸张,是由我的几位朋友手工制衣所剩的边角料制成的,这些朋友是“都铎小组”的成员。“都铎小组”是一个研究和诠释历史的社团。这些边角料取自不同的麻布或亚麻的零废布料,包括一些古老的、手织的布样。因此这批纸张代表了16世纪近代欧洲可能出现的纸张中的一种。另一批纸张是蓝色的,由瑞典一家名为“赤裸牛仔裤(Nudie Jeans)”的公司提供的有质量问题的牛仔裤制成。这家公司使用有机棉制作牛仔布,并使用最环保的方法染色。作为一家引领生态友好和良知消费趋势的公司,他们很乐意提供那些质量不合格的牛仔裤让我加工成纸张。

这批蓝色纸张让人联想起一些艺术家所使用的靛蓝色调的画纸,例如丢勒或者阿尔特多费尔,其制作过程记载于琴尼诺·切尼尼1437年所著的《艺匠手册》之中。我由此想到,靛蓝作为世界各处许多植物都可提取出的一种染料的重要性。它同时具有全球性和地方特殊性。特别是它与工作服装的联系,靛蓝曾是16世纪英格兰仆人服装的典型颜色。而靛蓝成为“中山装”的颜色也是缘于它与中国农民服装的联系。当然,靛蓝也是最早由加州淘金者穿着的牛仔裤的颜色。而如今,牛仔裤已成为一种时装潮流。更深一层讲,提取靛蓝以及使用它染色的过程已相当纯熟,这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人类的创造力和实验能力,人们已发现靛蓝的奥秘并应用于全球各地:从南美的野木蓝(indigofera suffruticosa),欧洲的菘蓝(istasis tinctoria),印度的木蓝(indigofera tinctoria),到中国和东南亚的几种含有靛蓝的植物,例如蓼蓝(polygonum tinctoria)等等。 此外我发现一个以前从未注意到的菘蓝物种(istasis indigotica),这是我此次中国之行的惊喜!

我的最后一步准备是询问北京的朋友能否为我种下一些蓼蓝(也称为中国靛蓝),这样我到达中国时,这些植物恰好成熟。讽刺的是,北京的朋友们寻找那种蓼蓝种子时遇到了困难,因为这种植物的名字经过翻译后很容易混淆,所以我不得不从英国邮寄一些种子到中国。随后他们将发芽的蓼蓝幼苗移种在了北京市郊的一个城市农场,他们定期穿越大半个北京轮流去那里照顾这些植物,为它们浇水。“靛蓝小姐”,大家亲切地这样称呼那些蓼蓝。

农场生长的“靛蓝小姐”与用她的叶子染色的正在晾晒的蓝色东巴纸

西格丽德·霍姆伍德
农场里的中国靛蓝,2012
黄色纸张,由阿穆尔软木树皮染制的牛仔布制造;蓝色纸张,由靛蓝发酵缸染成的亚麻布制造;粉色纸张,由茜草根染制的牛仔布制造;使用卡普特红、牡蛎壳白、孔雀石、靛蓝以及中国水墨颜料与羊皮胶调制的颜料绘制;裱于蜂窝板上。
52.5 × 74 cm


吾木之行

我们驾车四个小时进入玉龙雪山,在一个叫做吾木的村庄里与纳西族的人们相处。纳西宗教的祭司被称为“东巴”,东巴祭司必须制造自己的纸张,并使用自己独特的文字撰写东巴教的经文。东巴文字是世界上已知的唯一“活着的”的象形文字。东巴教被认为是从崇拜自然界神灵的藏族苯教起源,并且依据这样一个说法:人与自然为同母异父的兄弟。如每个家庭一样,兄弟间时有分歧,东巴祭司的职责是主持祭祀仪式,并由此维持人与自然的平衡并指引和安抚亡灵。东巴经撰写于手造的东巴纸上,记载着这些仪式的实行,而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则是东巴纸须由东巴祭司亲手制造。

玉龙雪山的山谷

西格丽德·霍姆伍德
吾木风景,2012
黄色纸张,由黄柏树皮染色的亚麻布制造;蓝色纸张,由靛蓝发酵染色的亚麻布制造;粉色纸张,由茜草根染色;使用紫红啡、蚝壳白、靛蓝、墨汁以及桦叶颜料粉绘制,由羊皮纸制胶固定,裱于蜂窝板上。
73.5 × 55.5 cm

在此我想感谢两位东巴祭司:和继先、和秀军,他们二人是堂兄弟,也是农民。我要感谢他们的款待,以及慷慨地教我们造东巴纸。我带去了我的礼物,我亲手制作的水粉颜料,包括菘蓝提炼的靛蓝,茜草红,胭脂紫,蚝壳白,以及分别从沙棘浆果和桦木叶子中提炼的两种黄色。这些颜料按照欧洲画家的传统分别装在几个贻贝壳中。为了解释这些颜色从何而来,我还带去了制作这些颜料所用的原料小样本:一些阿拉伯胶,一些茜草根,一些胭脂甲虫,一个牡蛎壳,一片桦树叶,一些沙棘浆果,和一颗菘蓝种子。当时一个农场的工人,和杰赛(据英文He Jie Sai翻译),让我十分意外,他认出了菘蓝种子,随即转身匆匆而去,回来时带来了地里的一片菘蓝叶和一些种子。原来中国也有自己的菘蓝品种!


不过,纳西人种植这种菘蓝并不是为了提取其中的靛蓝染料,而是用作药材。这种菘蓝的根就是板蓝根,对增强免疫系统有很好的效果。在这次旅行中,我查找了很多我在欧洲制作绘画颜料所使用的材料的翻译。我惊讶地发现不仅中国有相同的染料,而且这些提炼染料的材料也是传统中药的组成部分,比如茜草根和靛蓝。因此我想知道还有哪些中国土生植物,有着染料和药材的双重价值。当我们为了采集制作东巴纸的植物,爬上村庄附近的山峰时,和继先给我们看了很多其它的可以提炼染料,制作颜料,同时又可用作药材的本地植物。有一种长相奇特,叶子带刺,并且有明黄色内皮的植物。他用手势解释这种植物可以缓解胃部病痛,同时也是提炼黄色染料很好的原料。当然,他只知道那种植物的纳西语名字,我无法将其翻译成拉丁文,所以我觉得我以后永远也见不到这种植物了。但是在我回到伦敦的时候,我看到了它,一株进口观赏植物,就在我邻居门前的花园……随后我又见到了它,就在我工作室的门外!我现在知道它的英语名字是“mahonia”,它供药用及作黄色染料的成分是黄连素。

01 从农场收获的蓼蓝中提取的经过冷却呈块状的靛蓝
02 可以染出血红色的茜草根
03 含有黄连素的黄柏树皮
04 槐树的花

用来制作东巴纸的植物只生长在中国云南的那个地区,而且似乎没有被进口到欧洲,至少我确定我没能幸运地在伦敦某个花园里见到它。纳西人称这种植物为“瑞香狼毒”,我确定它的拉丁语名字花了相当大的精力,wikstroemia del**ayi,和瑞香同属瑞香(thymelaeaceae)科。它的枝干表皮含有一种对皮肤有毒的毒素,但正因如此,它可使东巴纸免受虫蛀。顺便提一下,两种欧洲本地生的瑞香,桂叶瑞香(D.Laureola)和密执瑞香(D.mezereum)也含有一种类似的有毒物质,它们被应用在欧洲的许多民间药物中。在吾木时,和秀军带着我们完成使用“瑞香狼毒”造东巴纸的工序,从浸泡,到剥落所用树皮的外皮,留下其白色内皮,之后用纯碱煮制,手工敲打,搅散纸浆,再将纸胚定型。

我帮和秀军剥树皮用的刀,是我身穿的16世纪服装随身套件的一部分。我的刀是挂在腰带上的,我的包也挂在上面。和继先很喜欢我的包,因为它竟与过去纳西族老人的烟草袋惊人地相似。对我来说,向纳西人展示我带来的其它16世纪服装是相当愉快的经历。他们认为我的羊毛呢裙子非常厚重且会很热,这惹来了许多笑声。和秀军决定和我一起体验换装的乐趣,于是穿上了他的东巴祭司袍并戴上了头饰。我们穿着各自的服装坐下来开始剥树皮时,他解释道,穿着东巴服装造纸是非常好的一件事,这样做“强化”了纸张,他头饰上刻画的神明会保佑造纸的过程。在某些特定场合,我也喜欢穿着手工缝制的16世纪农妇的服装工作,因此我同意和秀军的说法,你的穿着有能力影响你所做事情的意义。

我不能完全理解纳西族的东巴教,一定程度上是由于语言的障碍,此外也因为有一些祭祀仪式并不是公开进行的,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非常了解那种与万物通灵的超自然的思考方式。东巴祭司非常看重亲自制造撰写经文的纸张,在造纸过程中,身着祭祀服装的行为也会对造纸产生影响,这都可以体现出这种思考方式。我还注意到山上和村庄里的某些树木似乎具有重要的意义,因为它们周围的树都被砍掉作柴,唯独它们被留下继续生长。山腰上的纳西族墓地周围有一些树木,纳西人将树桩上的小片木头挂在这些树上,并将其卡在树枝分叉处。这似乎意味着树木最终将会回归为树木。

西格丽德·霍姆伍德
剥树皮,2012
紫色纸张,由茜草根,铁,石榴果皮和槐树花提炼染制的牛仔布制造;黄色纸张,由阿穆尔软木树皮染制的牛仔布制造;蓝色纸张,由靛蓝发酵缸染成的亚麻布制造;使用卡普特红、牡蛎壳白、朱砂、雌黄、靛蓝以及中国水墨颜料与羊皮胶调制的颜料绘制;裱于布上。
100 × 143.5 cm

这次行程不仅让我接触到新的材料和新的文化,并了解到我之前熟知的材料在不同文化中的用途,它也使我意识到我工作方式背后所潜在的过程。我通过改变工作中的穿着和亲手制作材料的行为,去改变所做事情的意义。我也通过材料的起源和背后的故事去激发意义。颜色本身脱离了物质性,并会演化成不同的角色。这种通灵的超自然的思考方式并不是追求所谓的“原始”文化或某种古老的宗教,它是一种人类想象力的内部构成。正如丹尼尔·C·诺埃尔所认为的,与其刻意迎合以致不可避免地曲解其它文化中的巫教因素及超自然思想,西方人应当认识到他们自己的传统文学以及绘画中蕴含的想象力。西方自启蒙运动以来所犯的错误即是将奇思异想贬低为单纯的虚构,并否认艺术所拥有的可以进入现实的能力。相信科学是不受超自然思想干扰的,或认为在没有想象力的情况下科学也可以运转,均是相似的误解。

(未完待续)


关于西格丽德·霍姆伍德
西格丽德·霍姆伍德,1978年生于霍巴特,曾于牛津大学学习,毕业于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现生活工作于伦敦。

注解
①见西方人交感巫术思想(sympathetic magical thought)的心理学研究,如“交感巫术在厌恶情绪以及其它领域的法则运用”,作者:Rozin,Millman,Nemeroff,刊于《人格及社会心理学报》,1986年,第50卷第4期,第703-712页;和《想象不可能:儿童的魔法,科学和宗教思想》,Rosengren,Karl S.,Johnson,Carl N.,Harris,Paul L.编辑,剑桥大学出版社,2000年出版。
②见丹尼尔·C·诺埃尔(Daniel C. Noel)所著《萨满教的灵魂:西方幻想与想象的现实》,Continuum出版社,1997年纽约出版。

文字:西格丽德·霍姆伍德;翻译:周唯
图文提供:朴门间,©作者,朴门间,2019
[沙发:1楼] 橡皮擦 2019-11-19 11:16:28

来源:交叉小径  朴门间


西格丽德·霍姆伍德:通往吾木的旅程(下)


离开吾木之后

从吾木村离开,回到作为大都市的北京,又回到伦敦,我带回一叠画稿。这些画稿画在不同的纸上,有我在都铎小组造的纸,也有使用“赤裸牛仔裤”制成的纸,还有一些东巴纸的样本。这些画是使用玉龙雪山的赭石和农场收获的靛蓝绘制的。我还收集了一组可入中药的染料植物。鉴于瑞香狼毒在欧洲无法生长,我无法对我吾木之行造东巴纸所学到的东西做出回应,也许真正的东巴纸确实只能由玉龙雪山上的纳西人制作,但我仍可选择那种超自然的思考方式,以及尝试从中药植物中提取染料制作染色纸张——我称之为“中药纸”。

鉴于我在欧洲,用西式方法使用布料造纸比较简单,但是我决定使用提前染过色的布料制作染色纸张。在我发现很多我熟悉的染料植物竟也是中药材中的几种草药之后,我开始寻找更多的中国土生且可用作药材的染料植物。为了制作纸张,我选择将亚麻布和棉质牛仔布染色,这样我就可以对两种材料拥有的不同性质加以利用,亚麻布可以制作出更加透明的纸张。我选择了几种基础颜色,包含青黛的青,茜草的粉、红,和黄柏树皮的黄。黄柏树皮含有黄连素,与在山上时和继先给我看的十大功劳(mahonia)所含的染料相同,但黄柏更易从中医那里得到。它被用来消除湿热。“清凉”的青黛可凉血消斑,而红茜草则可止血或活血通经

红茜草、黄柏树以及靛蓝染色的亚麻布

至于棉质牛仔布,我选择了三个相关的颜色,蓝色、紫色和黄色。蓝色来自广州一个工厂的牛仔布边角料。之前提到的亚麻布是在一个发酵缸里用天然靛蓝染成的,现代牛仔布中的靛蓝和天然靛蓝在化学上是相同的,但是人工合成的。我想在我的纸张中展现那些从农村到城市,进入制衣工厂制造出口世界的牛仔裤的中国工人。紫色是用茜草提炼并加入铁调制而成的,黄色是使用石榴皮和槐花米重复染色得到的。我们在吾木时,和继先的母亲玉和(据英文Yu He翻译),总是让我们吃他们自己栽的石榴树上的石榴。我们会把剥下来的石榴皮扔给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小猪崽。然而,石榴皮竟是一味可治疗痢疾、痔疮,并可驱虫的中药,所以我想那些小猪们的肠道一定好得不行。它也被广泛用于东亚的染色工艺中,不光因为它本身是一种黄色染料,也因为它富含单宁酸,因此可以帮助其它不稳定的染料更好地上色和固色。槐树又叫中国国槐,常种植在佛教寺庙周围或文人的陵墓旁,类似英国的紫衫。汉字“槐”,是由“木”和“鬼”组成的,看来这种树是有灵魂的。它的花蕾槐花米,可以抗炎止血,也是一种很好的黄色染料。有趣的是,使用石榴皮和槐花一起染色,竟能染出一种二者单独染色无法达到的非常强烈的黄色。

01 刚切好的石榴皮
02 用石榴皮和槐树花重复染色
03 用铁与茜草染色
04 石榴皮和槐花的黄色牛仔布以及茜草加铁调和的紫色牛仔布

对大多数植物来说,染色之前,需要有一个提前用单宁酸和明矾处理布料的程序,很耗费时间。这是为了使颜色牢固地深入布料,并增加其耐光性。这种方法叫做“媒染”,从拉丁语mordere而来,意为“咬”。但靛蓝是一个特殊的例子,正像我之前提到的那样。靛蓝只有在被氧化的状态下才呈现蓝色。而靛蓝一旦被氧化,不仅会呈现蓝色,而且无法溶于水,因此不能用于染色。用靛蓝给布料染色必须通过除氧使靛蓝回复到水溶的“靛白”状态。现在有些化学物质可以很快实现这一点,例如二氧化硫脲,但含有一定毒性。通常,全球各地只要有靛蓝植物生长的地方都使用一种技术,使靛蓝和细菌在发酵缸里共同发酵,细菌会消耗掉所有的氧气。有相当多的让靛蓝发酵的配方,其中很多配方使用的是陈尿,但是为了我周围的人着想,我选择了味道没有那么重的方法,即使用研磨过的茜草根,麦麸和纯碱。茜草根和麦麸为发酵用的细菌提供养分以开始发酵过程。茜草根一般带有细菌,所以它同时可以提供发酵环境。纯碱是用来保持PH值在9到10之间的碱性发酵环境,这样发酵不会停止以致破坏靛蓝。当发酵缸里的液体表面浮现一层铜色光泽,并且液体呈现绿色而不是蓝色时,说明发酵缸已经可以使用了。使用靛蓝染色,布料不需要经过“媒染”,只需要进行刷洗和湿润。我每次将布料浸入发酵缸五分钟,这样可以确保氧气不会进入缸内。刚开始时从发酵缸里拿出的布料是明亮的绿色,但是接触空气后它会很快在你眼前变为蓝色,这是一个奇妙的转变过程。

用浸入式加热器和我的一条裤子保温的靛蓝发酵罐

经过数月的实验和染色工作,我已准备好将我的“药染”碎布变成纸张。为此,我不得不前往格拉斯哥,拜访艾莉森·纽曼的Pulp纸张艺术工作坊。整个英国,只有在她的工作坊里,其他艺术家可以使用其中的设备,并可以向她请教专业知识,制造自己的纸张。我想制作大张的纸,因此我需要一个可以合作的人,还需要大型发酵缸、模具和压纸工具。不过我首先需要一台荷兰式打浆机将碎布打成纸浆。在云南造东巴纸的时候,这一过程可以通过用手敲打植物纤维完成,而欧洲的造纸方法则需要借助机械。17世纪,荷兰人发明的一种风能打浆机则大大提高了这一过程的效率。现在荷兰式打浆机在设计上几乎没有改变,只是将风能变为了电力驱动。

01 茜草染色的亚麻布在荷兰式打浆机中被打成浆
02 在艾莉森·纽曼的工作坊中定型靛蓝纸胚
03 黄柏树亚麻纸张;粉红茜草亚麻纸张;靛蓝发酵蓝色纸张
04 石榴皮和槐花黄牛仔布纸张;广州牛仔裤工厂的蓝色牛仔布纸张;茜草加铁紫色牛仔布纸张

我让亚麻布在打浆机里比棉布多停留了一些时间,这样就能够造出透明度更高的纸张,因为我想在绘画的时候能够对颜色不同的透明度进行发挥。同时,这样做也意味着纸浆会具有很高的收缩率,适合塑造立体形态。利用这一点,我用纸浆塑造了一顶纳西女人的帽子,按照我在山里买的那样。然后我又用经过靛蓝染色的亚麻布制造的蓝色纸张缝制了一条围裙。蓝色工人帽和围裙是纳西妇女的标准服装,尽管它们现在都用化工染色的鲜艳蓝色涤纶布做成,有些年长一点的妇女仍然拥有传统的靛蓝色围裙和头巾。由此可以看出,即使人们已不再像过去那样用靛蓝作为原料给服装染色,象征着工作的青蓝色还是作为传统颜色一直沿用。我还用纸浆塑造了两只我从中国带回来的暖水瓶。这些巨大的暖瓶在中国随处可见,随时装满热水准备着,不光是沏茶时使用,也作为随餐饮用热水,人们认为这样对胃的健康非常有好处。用纸浆塑形时,最好给作品上浆,这会增加它的强度。我给两只暖瓶上浆时,其中一只我使用了标准马铃薯淀粉,另一只使用amflora转基因马铃薯淀粉。突然间,在很多人(我不说是谁)眼中,这只暖瓶看起来也许是有毒的。这充分说明了欧洲人的头脑中有多少超自然的思想。

我在这些纸张上绘画所用的颜料是一种色胶颜料,由颜料粉与动物皮胶混合而成,我使用的胶是用羊皮纸碎制作的。在纸张传入欧洲之前,欧洲一直使用的正是羊皮纸。这种调和颜料在欧洲和中国都有传统,但在中国艺术中它的功用才真正发挥出最大的价值。它在欧洲被认为是油和蛋彩的一种廉价且脆弱的替代品,它常被用来制作壁毯或舞台布景。在亚麻布上使用这种颜料往往有很好的效果,但现存的样本极少而中国有更易保存,质地更好的纸张(当然还有丝绸),因此色胶颜料和墨才能更好地被利用和发挥。

最后终于到了我在这些纸上绘画的时刻。我花费了数月给布料染色并将其制造成纸张,现在却要考虑如何裁切这些纸并在上面绘画,这真是一场心理斗争。纸张本身充溢着如此多的想法、时间、精力和意义。但是当我克服了不舍的心态之后,我发现花在染色和造纸上的时间意味着我能够以更经济的方式绘画,去让纸张在绘画中呼吸。我不需要填满画纸以获得一幅画已经完成的满足感。实际上我开始感觉我是在用纸张作画,而不是在纸张上面作画。也许我期待这些画可以作为对此次中国之行的一个最终回应,但我发现在玉龙雪山中的经历揭示给我的,是对于“与材料工作如何可以激发意义”更加深刻的理解。这些“药纸”的奇妙意义在于,绘画的行为远不能代表一段行程的终结,而是成为了这段行程的延续,由材料承载其意义,通过想象的力量,到达吾木,以及更远的地方。

西格丽德·霍姆伍德
如何制造东巴纸,2012
木刻版画,印于农场收获的靛蓝所染色的东巴纸上
20 × 27 cm

注解
①伦敦国家美术馆有两个现存样本:Dirk Bouts(15世纪50年代)的“下葬”和被认为是Quinten Massys(1515-1525)作品的“圣母圣婴与圣芭芭拉和凯瑟琳”。

文字:西格丽德·霍姆伍德;翻译:周唯
图文提供:朴门间,©作者,朴门间,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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