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罐子艺术网

第58届威尼斯双年展台湾馆入口

以情色为藉口——

全面科技监控下的逃逸路线

文／余小蕙（Yu Hsiao Hwei）

5月7日，台湾馆开放给媒体和专业人士预展的前一日，我约了採访艺术家郑淑丽和策展人保罗·普雷西亚多（Paul B. Preciado），时间从早上改到下午，又临时改到傍晚——因为『艺术家认为作品还没装好』。终于到了会场，才刚要看作品就被带到楼上见艺术家。

访谈尾声，郑淑丽说，「最好明天才看展览，还有点瑕疵」。虽然她始终面带微笑，语气和缓，但我马上明白：艺术家的「旨意」，最好不要违抗。採访普雷西亚多之后要离开时，我匆匆看了展场一眼，只见郑淑丽神色严肃，正专注地和技术人员说话⋯⋯她是个追求完美的艺术家，我想。

威尼斯双年展台湾馆开幕合影 Group photo © 影像由台北市立美术馆提供 Courtesy of Taipei Fine Arts Museum

左起：策展人保罗·普雷西亚多、台北市立美术馆馆长林平、艺术家郑淑丽、台北市副市长蔡炳坤、文化部次长丁晓菁、驻义代表李新颖、台北市文化局蔡宗雄局长

科技监控的社会

长年居住国外的郑淑丽，被冠了许多标签：『新媒体艺术家』『女性主义艺术家』『女性色情电影导演』⋯⋯ 她本人则喜欢以「浪民」「数位游牧者」自居。

这次挑选的搭档、长期著力于性和性别议题的西班牙哲学家普雷西亚多如此诠释郑淑丽的创作：「她擅长将许多次文化的传统罗织在一起，从跨性别女性主义、酷儿政治到反种族歧视政治，以科幻小说的叙事、录像与行为表演等形式演绎」。

这次获选代表台湾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她从台湾馆所在地、普里奇欧尼宫前身是监狱——从16世纪一直运作到1922年——的独特历史背景，构思发展出本次展览计画〈3x3x6〉。

郑淑丽〈3x3x6〉複合媒材装置 © 郑淑丽，艺术家与2019威尼斯双年展台湾馆提供。

「3x3x6」即当代监狱体系的囚室标准规格：3x3平方公尺，以6个摄影机监控。郑淑丽通过述说古今中外因性取向或性行为不服主流规范而被判刑和囚禁的10个案例，处理了主体性、性别平等、流动的性别认同、多样化的性取向、种族歧视、宗教歧视、身体展演、规训和囚禁等多项议题，同时对当代社会在高科技和数位通讯技术下受到全面监控进行提问和反思。

真正看到〈3x3x6〉的展览全貌是在两天后、台湾馆开幕式前一小时——策展人普雷西亚多为媒体导览的时段。展览馆二楼的主空间装设了一个旋转投影塔（类似全景监狱中央、可做360度全方位监视的塔楼），环绕在外的是十个屏幕，上面投影了许多男、女或性别不确定的人物形象，他们行走在大马路上，脸上和附近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许多方框，不断聚焦退后、左右上下移动—我虽是技术白痴，也猜到这应该就是所谓的3D扫描技术。画面上的人物分别是郑淑丽历时一年研究和拍摄的十部短片的角色。

前来台湾馆看展的观众的脸部扫描——展册后面特别加了一段「免责声明」，上面写著：『进入〈3x3x6〉这个展览，您同意进入一个由艺术家建构的监视空间。遵循欧盟的《通用资料保护规范》，您的3D扫描影像将存放在于一个内网空间，并会被进一步特殊处理成为作品一部分』。

免责声明

除此之外，还有前来台湾馆看展的观众的脸部扫描——展册后面特别加了一段「免责声明」，上面写著：『进入〈3x3x6〉这个展览，您同意进入一个由艺术家建构的监视空间。遵循欧盟的《通用资料保护规范》，您的3D扫描影像将存放在于一个内网空间，并会被进一步特殊处理成为作品一部分』。

坦白说，当我读这段文字时，心裡不免一震，并非我害怕（虽然我极度不喜欢）看到自己的影像公开出现在萤幕上——其实我早出现在其他艺术家使用监视器的创作；然而，郑淑丽并不是只摄录人的形象之后投影，而还要经过扫描、分析、数据化等处理。

想到自己的形象、举止、动作被监摄、识别、扫描和编码分析，最后可能只剩下一些複杂的几何形状和一串数据⋯⋯你彷彿赤裸裸地被摊在光天化日下，任凭观看、检视、计算、拆解、操弄、传播——而且，你只能接受，别无选择。郑淑丽在社会日常现实移入展厅，让你直面数位科技的强大威力和暴力。

然而科技有弊也有利，比方说，网际网路和数位技术，让我们能够迅速发动行动和国际连结。

屏幕上也呈现不同人跳舞的画面。郑淑丽在听闻伊朗女孩Maedeh Hojabri因在社交网站Instagram分享自己在家跳舞的影片，被伊朗当局以『散佈妨碍风化之内容』为名逮捕时，马上决定在作品中加入一个应用程式，让人可以从世界各地通过网路上传自拍跳舞的影像，以实际行动来支持这名伊朗女孩和捍卫自我表达的自由。观众既是观看者，也是被观看者；自动上传的自拍影像将置身于普里奇欧尼宫的全面监看网络中。

在郑淑丽的作品裡， 窥视与被窥视，监控与被监控，并非清楚可辨的主动／被动、压迫／被压迫的关係，而是处在一种流动、不明确、位置可互换的状态。 这也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和数位科技的关係；数位科技所带来的迅速和便利，我们每天透过电脑、智慧型手机等各种方式接收和传送大量信息，虽然知道这些数据会反过来成为政府等权力体系操纵和监控我们的手段，我们仍然甘愿甚至乐于为科技公司和大企业免费提供数据⋯⋯

此为D展览室是艺术家探讨惩罚与快感、监控与欲望，以及监视体系与主动参与的监控系统之间，所具有的政治关係。© 台北市立美术馆提供

老大哥在看著你

长年居住国外的郑淑丽，被冠了许多标籤：『新媒体艺术家』『女性主义艺术家』『女性色情电影导演』⋯⋯ 她本人则喜欢以「浪民」「数位游牧者」自居。

一旁两个相连的展厅裡，地面放置了10个屏幕，分别放映著郑淑丽所拍摄的10部各10分钟长的影片，观众得戴上耳机，看著被「囚禁」在屏幕中，从风流放荡闻名的「情圣」卡萨诺瓦（Giacomo Casanova）到法国情色小说大师萨德和知名思想家傅柯等不同角色，说著英文、德文、法文，演绎他们的故事——即他们为何被监禁的各种「异常」的性行为：同性恋、未向与之发生关係的女性告知其跨性别的状态、在社交平台上徵求男同志「嗑药做爱」 、在双方签订协议下将与他发生性关係的男子杀掉并吃了他、浪荡的性生活、强姦男性并採集和贩卖他们的精子、在社交媒体上製造和传播「淫秽」文章获利、割掉丈夫生殖器并将之丢进垃圾处理机⋯⋯

〈萨德 X〉 影片截图，10分钟，4K 影片，装置作品「3x3x6」系列影片

台湾馆议题之前卫，尺度之开放，早在威尼斯（尤其华人艺术圈）传了开来——老实说，平时住在法国的我，再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法国哪个美术馆「敢」做这样的展览（在此要为台北市立美术馆的胆识喝采）。

不过，我认为郑淑丽这次展览值得重视，不在她大胆谈论情色，为酷儿、跨性别发声，而是成功定位在「监控」，让她可以谈从父权、政治、道德到科技对人的身体、思想、举止、性爱的监控和和管制。

在A展览室中，从投影塔随机投射出十位囚徒的肖像与进入展间参观者的影像于屏幕上，他们从监视系统中转变成为被大众公开观看的对象，藉此反思数位时代下的监控、全景监狱体系与社会规范之间的关係。© 台北市立美术馆提供

人类对科技的迷思，让我们今天陷于由数位科技所编织成的複杂繁密的数据网络之中；一座监控无处不在、虚拟却又真实的全景监狱。展览现场大量的屏幕，各式各样的人的影像，一直在扫描、计算和分析中的程式，一切的一切都在唤醒我们的警觉：老大哥在看著你（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

无处不在的监视器、强大的人脸识别技术，我们的生活是否更加安全？我们更自由了吗？或者其实被囚禁了？或许哪一天卡夫卡氏的荒谬情境真会发生在你我身上，因著某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关进监狱？这个挥之不去的威胁，顿时让观众和屏幕中被判罪、囚禁的人物似乎处于同样的弱势者的境地。

彼时彼处的「他们」因为不合主流道德规范的性别认同、性取向、性行为而被审判，被囚禁——道德规范是谁订的？ 更何况道德规范，价值认知并非永恆不变的真理，而是根据地区文化、宗教、时代风潮等等而流转改变。谁是主流？主流又是谁定义的？郑淑丽要我们想想背后的权力结构和游戏规则。

普里奇欧尼宫邸限地装置

监控、情色、自由

没错，郑淑丽的作品具有强烈的情色意味。然而，在她的艺术创作，情色就是政治；是她用来暗示一个充满不同可能性的世界，抵抗正统思想和主流道德规范、确认自我主体性、争取自由的策略。

在这次展览的影片中，我们看到主流道德秩序以外各种不同的性别认同和性倾向，不同种族、肤色，环肥燕瘦不同体态、样貌，他们是今天这个社会受到无声压迫，歧视甚至攻击的弱势小众，但在郑淑丽的镜头裡，他们赤身裸体，充满自信地直视镜头，以大胆洋溢性慾的姿态，各种「激进」「越轨」的性行为，通过跨越性别、种族的角色扮演，夹杂戏谑搞笑的情节，鬆动了各种对性别、种族和性的刻板概念与想像，挑战与之相关的种种禁忌、限制和束缚——我们不得不反思我们自以为是的「正常」和「道德」！

〈R X〉影片截图，10分钟，4K 影片，装置作品「3x3x6」系列影片

最后一个展厅裡，郑淑丽将她在普里奇欧尼宫建造的监控系统，维繫它运作的设备和程式，直接裸露在观众眼前，清楚展现「我们每天被监视的程式是怎麽写的」。

看著这部硕大的机器，望著大萤幕上的不同人的影像，在曾经两百多年间是监狱的普里奇欧里宫，在艺术家刻意打造的一片封闭阴暗的氛围中，郑淑丽向我们抛出了一个迫切的问题：在今天这个监控无所不在的社会，我们如何能谈论自由？在看似以酷儿、跨性别、情慾挂帅的影像下，郑淑丽归根结底想谈的是关于解放，关于自由。

影片中的人物在自由被剥夺的监狱，在3x3x6的控制空间裡，仍旧展现了各种情慾想像，暗示了从桎梏，从枷锁中获得的解脱、释放和自由。那你我呢？我们能想像出什麽样的逃脱方法？如何找到一个不被监视，能够自由思考、自由表达、自由生活的私密角落？

第58届威尼斯双年展台湾馆谢淑丽《3X3X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