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从艺术学生成为透纳奖候选人?
发起人:babyqueen  回复数:0   浏览数:1486   最后更新:2019/06/09 16:46:59 by babyqueen
[楼主] 点蚊香 2019-06-09 16:46:59

来源:邱志杰工作室  邱志杰



就社会上通俗的见解看来,画画的和搞音乐的人外观都是很酷炫的。他们有某种特定的行头标示着他们的职业身份。长头发或者光头或者某种帽子,显出他们对自己职业身份的毫不掩饰,甚至得意洋洋,但实际上我总觉得画画的人身上有一种自卑。这种自卑可能源自于美院的时候他们的文化课成绩不好。不是吗?我时常会遇见一些家长跟我说我的孩子书读得不怎么样,要不然他跟你学画画吧。

近几年来,随着当代艺术的兴起,画画的人其实是越来越自卑了。

首先是面对哲学家的自卑。据说当代艺术注重阐释,谈论一件作品要能用得上哲学史上深奥的词汇;要和流行的文化批评理论勾搭一下;要和联合国2030年的人类发展指标相关联;要从气候变暖能源枯竭考虑到全球化和冷战。而这些画画的人把时间都花在画速写,观察微妙的动态,看这个造型和那个造型有什么微妙的差别,这款颜色和那款颜色看着感觉不一样这么一些凭感觉的事情上了。于是他们难免书读得不够多。于是他们中间的一些人进行了恶补,重点攻克深奥的词汇。他们买来一些哲学理论书,第一件事情就是翻开书后的名词对照列表,先记下这些词汇。当记者问及自己的作品的时候,先一股脑地把这些词汇堆上去再说。有的人则专心读《读书》杂志,把最流行的知识分子的名字挂在嘴上。80年代读尼采、海德格尔,90年代读福柯,如今谁不是满口阿甘本和齐泽克,当然还有巴丢。仿佛不贴上几个最晦涩的哲学家的名字,作品总是不够深刻的。还有一些画家喜欢在研讨会上请来人文学者发言,或者请他们给自己的画册写文章。比起同行的赞美,来自思想者的贿赂显得格调更高。这其实是画画的人便对哲学家的自卑。

然后是面对策展人的自卑。策展人们每天看展览,对国际最新的重大展览的得失成败评头论足,俯视天下。这帮做作品的人躲在自己那个角落研究一种机械,琢磨一种材料,没有那种视野的广度和高度。听着策展人们谈到著名艺术家都跟哥们儿似的,画家们心里难免紧张,也就自卑了。

再然后其实他们面对音乐家的时候也自卑了。要剪个片子搞搞录像艺术,发现自己节奏把握不好。后悔自己年轻时候没花点时间学个乐器什么的。如今剪个片子到处求着人给做音乐,心里那叫一个郁闷。于是,顺便想起学英语的人,又添了几分自卑了。剪片子要做字幕,出国办个展览,和老外说话都是问题。看着那些在作品前滔滔不绝的海归们,心里着急。

最后就是最近几年科技艺术崛起。人人都在谈人工智能,看着那些理工男们读代码,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数学成绩,心里的自卑升腾而起。再一想到比特币区块链,什么建立在社会共识基础上的价值,可以循痕的分布式记账,头昏脑胀。顿时觉得自己百无一用。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每个行业都有职业门槛,有一套游戏规则,设置起准入机制。通常都需要专门培训才允许上岗。有的行业如律师和医生甚至需要证书来作为就业执照。画画这个行业,并没有一家机构来颁发证书。你觉得自己是一个画家,你愿意宣称自己是一个画家,你就已经是一个画家了。但是如果一个行业如果连职业自豪感都没有了,成了一个自卑的行业,这对这个行业的创新能力的打击是巨大的。所以我要专门写这么一篇文字来说,画画的人其实不用自卑


为什么画画的人不用自卑呢?我不愿意借用“视觉思维”、“视觉思考”这类时髦而肤浅的词汇来为画家这个行业辩护。我想说,你不用自卑,是因为你受到过很特殊的训练。

多年前,一群哲学家跑到杭州的中国美院去开中国现象学会。中国美术学院的油画家们呢,一贯自以为自己画的画和现象学的观看相当有关系。于是虔诚地来参加哲学家的会议,并且还积极发言。没想到哲学家们不给面子,一位哲学家就说:你们这些画家呀,开口就错。中国美院的院长也是一位画家,却有急智。他当场反唇相讥说:画家们是开口就错,而你们这些哲学家呀,你们是睁眼就错!画家们不会说话,而你们这些哲学家们最大的问题可能出在不会看。

这话说的妙。张口就错和睁眼就错之间,似乎是后者更为悲惨。就好像瞎子的生活比哑巴的生活更加不方便一样。张口就错,可能只是不善于组织语言,或者用于组织经验的逻辑出了问题。而睁眼就错,意味着你的感官所获得的这些经验本身就已经出了问题。看是一种技术,有技术的看和没有技术的看,质量是绝然不同的。而看是需要训练的,经过训练的看和未经训练的看,质量也是截然不同的。绘画的训练,就是对看的能力和看的技术的训练。碰巧,有过一个叫做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家说过:不要想,要去看。


我们被训练一种同时看的能力,我们同时看前面和后面;我们同时看见静的东西和动的东西;我们被训练同时看到整体的大模样和局部的丰富细节。我们接受过的训练培养出一种对差异的敏感性。我们盯着一块颜色看的时候,一定把它和周边的颜色一起看。我们看到一根线的斜度的时候,一定会把它和另外一根线的斜度相比较。我们看到一个场景,本能地默默的在心里把这个场景的每一块颜色按照明度1234标了一遍,按照色彩的纯度又1234标了一遍。我们看出了世界丰富的层次,而更珍贵的是我们的观看中内在地包含的这种比较的意识。

这种比较的意识和对细节的体察能力,让我们的看既是敏感的,又是概括的。我们的观看是一种主动的观看。我们根据需要把一个走动的人看成轮廓线不断变化的“剪影”,或者看成像是厕所门口的男女标志一样的符号。我们在高度概括的符号和无限逼近视网膜形象的丰富的图形谱系中游移不定。

这种主动的看又是一种历史的看。我们总是随身携带者一部观看的技术手册在观看着。我们借用梵高的眼睛看到几棵柏树,我们借用黄宾虹的眼睛看到夜里的山峦。我们在黄山中看到渐江;我们在嵩山中看到董源;我们在富春江边看到黄公望;我们在鱼和鸟身上看到八大;我们在虾的身上看到齐白石。我们在每一颗草和每一株竹子上看到《芥子园画谱》和郑板桥。每天睁开眼睛的同时,我们就已经在阅读。通过美术史的学习,我们已经为自己建立起了一座“看”的图书馆和一个“看”的工具箱。这已经从根本上确保了人生不可能是无聊的,只要睁开眼睛看,我们就是在重新体验整部人类的观看的历史。我们的观看是一种有方法的观看,而我们的观看方法不止一种。


我们被训练去进行一种有步骤的观看和有控制的观看。我们的观看的同时,总是迅速地在进行经验的整理和概括。大自然中并不存在着线条,我们时而把世界看作线条的世界,时而把它看作色点的世界。我们时而决定看到无穷的细节,时而决定将世界简化为一些标识。因为画画,我们明确地意识到,我们对世界的观看必须是一种主动的选取和时刻进行的处理。同一个造型可以画成那样也可以画成这样,同一个对象可以看成那样也可以被看成那样。

我们的观看同时是理性的和感性的。学完解剖学之后,我们在每个人的光滑的额头上看到鼓起的两个额丘。我们能看到这个椭圆比那个椭圆更扁一点---这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呀,经过长期的训练,很多画家都已经把他的眼光变成了尺子,变成了测量仪器。当别人以为世界上只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的时候,我们很谨慎地不敢把一个橙子称为橙色的橙子,因为我们看到它的受光面泛着一层冷光。我们觉得无法把这颗橘子的颜色用几种颜料管上的标签来命名。这样,你自然就不会武断地说橘子是橙色的而香蕉是黄色的。你知道夕阳下的香蕉是橙色的,而那冷冷的夜光下的香蕉,又应该被称为什么颜色呢?

▲ 手臂解剖学研究 达芬奇 1510年


画画的人还受到过很好的训练,训练出一种协调性。那就是管理工作流程的能力,或者说设计和即兴之间的协调。

绘画之前的谋篇布局,所谓打腹稿,并不是一种精确到细节的计划书,而是以模糊的直觉铺展开来的一种猜测性的前景。而在具体的绘制过程中,长期训练所积累的习惯和大量临时出现的问题之前的即兴处理,需要高速地交互进行。既要掌控全局,又要追随不断闪现的机遇,绘画是一种把心中有数与随机应变的能力完美结合在一起的过程。反复经历这样的过程的人,就有了良好的流程管理能力。而这种流程管理能力又不至于膨胀成一种控制狂的狂妄,每一张好画的诞生,总需要有好的运气,总是一种侥幸。绘画者,尽人事而遵天命。画家只是把自己当作伟大作品诞生所需要的工具,用自己的生命谦卑地伺候着好作品的生成,而不是狂妄地驾驭。有了这种态度,就破了成败之见。我始终觉得,能把一张画画好的人,执行一个庞杂的项目,也并非什么难处。

郑板桥说,绘画把“眼中之竹”变为“胸中之竹”,再把“胸中之竹”变为“手中之竹”的过程。这个从感官经验到理性认识,从认识再到材质的处理的流程,很好地描述了绘画这种游戏的规则。这个流程中的三个要素,既是互相通畅的,同时每一次转换的过程中又有所添加。

“手中之竹”就是对材料的难言之隐的无声的知识。与手的准头一样,这种关于材料和工具的知识,同样是由大量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所积累起来的。我曾经在乡下编竹子,同样一根竹篾,一开始怎么也不听话,很容易就折断了。随着耗进去的时间更长了,那根竹篾也慢慢就变得柔顺了。工具和材料逐渐得心应手的过程,是无数次接触中获得的一种手感。这种分寸感既是手的准头,也是对材料的物性的一种高度精准的把握。

绘画总是在处理形状、颜色、比例、尺寸的关系。一个东西在左边还是在右边,应该往上面一点还是再下来一点?还是大一点还是小一点?这个东西是毛糙还是光滑?它看上去重还是轻?这些纯粹外观上的问题经常被深刻的人们所忽视。他们觉得着并不重要的外观常常是是迷惑人的虚假的表象。他们总是疑心在这些表象之后,有某些深刻的东西被掩盖了,被漏掉了。对表象和细节津津乐道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被当作肤浅的人。有思想的人更热衷于挖掘这些表象背后更深刻的逻辑---人们觉得只有抓住了它们,才抓到了规律性的东西。一个人有了这么高深的追求,反而经常容易看不见表象。于是世界变成概念与概念相纠结、逻辑逻辑相冲突的一场纸上谈兵。世界越来越抽象为数据和符号,由统一的原则所支配。在这种抽象的过程中,世界终于消失了。然而画家们愚蠢地保持了对表象的尊重。这些形状和色彩,有时候不符合规律,它们生硬地存在于逻辑之外,硌得思想的精密齿轮嘎嘎作响。它们难以被概括的词语所消化。画家眼中的世界依然时常是陌生的,难以驯服的,因而依然是引发惊奇的世界。

除了被训练观看,我们还被训练动手。对我来说,这又是一种极其宝贵的训练。

经过一次次的训练,我们的肌肉有了记忆,我们的手变得有准头。受过良好的训练的画家能够把一根线条从左到右依次分为九个或十一个等分,而不需要从中间开始向两边延伸。当年我们在美院读书到了后期,素描画到最纯熟的时候,经常故意气老师,画人体的时候从脚趾画起。画完之后,全身的比例依然是准确的。这种能力非常像一刀切出一斤猪肉,或者一把抓出一斤糖果的售货员,这是劳动模范的能力。我认为这是一种非常值得炫耀的能力。它就像武艺一样,慢慢地长在人的身体上。这是一种不会遗忘的能力,会随着人的死亡消失的能力。

电脑字库和激光切割之前的时代,我曾经亲眼目睹过一位多年从事宣传工作的老画家,蹲在在2米见方的巨大的纸上,拿着尺子和美工刀大显神通。他横着划了很多刀,又竖着划了很多刀,然后徒手划了一些弯曲的斜线。然后站起来,笑着对大家说,你们撕吧。当大家把周边的废料撕掉之后,就得到了完美的宋体字。那时候这是用来别在红布幅上当宣传标语的。他不需要打格子放大,也不需要投影机,甚至连铅笔稿都没有!这种冷兵器时代的能力,在今天的设计师身上已经十分罕见了。这种准确性必定导致对字形的微妙差别的高度敏感性,这将从根本上确保一个人的品味,把一个人变得像豌豆公主一样挑剔,这是一种值得尊重的能力。所以他站起来时候,他的身形和神情都非常像庖丁解牛故事中的那位屠夫----不,那是一位解剖学家或者现代舞舞者,或者音乐家。他们是那样地踌躇满志充满自信,提刀四顾,傲对天下。

有准头不仅是不用磨刀,而是有控制力。古希腊人崇尚健身,是因为他们认为对身体的控制是一个人拥有自由意志的表现。他们在解剖学中发现了,四肢的运动是由肌肉牵动的。肌肉可以控制骨骼,意志可以控制肌肉。要把手停留在半空中,既不甩过头顶,也不垂下来。能够停留在想要停留的地方,能够到达想要到达的地方,这最好地证明了人的自由意志的存在,从而证明了人的理性的存在。我们平时对此习以为常,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宝贵的能力。等到我们生病住院,就会发现正常的迈步,能停于当停之处,能够到想要拿到的杯子,能拿着一杯水准确地送到嘴边,其实都是一种高超的能力。要知道这种能力对一个人工智能操纵的机械臂来说,这可是花了好大力气才解决的问题。而我们在写书法的时候,不但要用意志控制肌肉,用肌肉控制肢体,用肢体控制笔杆,再通过笔杆来拖动柔软的笔毫,甚至要控制这些笔毫在纸上所形成的墨迹,直到这些痕迹富于独特而优美的造型和节奏感----这是绝难做到的行动。它应该比一手抓起一斤糖果或者走钢丝难度更高。在这方面写实绘画和书法都是最好的训练。为了达到痕迹的精准,人不得不一边以极具准头的手来制造痕迹,同时又必须随时随地地观察自己所制造的痕迹,并且评估它们可能对别人引起的效果,并随时与美术史上那些经典的痕迹进行比照。这样一个行动者,不得不是对一个痕迹高度敏感的人,同时也不得不是一个既大胆前进又小心翼翼的人。一个人在这样的过程中,被反复训练,被要求成为一个高度敏感的随时随地的观察者。他不得不是一个一边行动一边思考的精准的行动者。在这种长期的磨练中,这样一种行动和思考的一体化,会慢慢进入到一种下意识的状态。而这样一个对自己所制造的痕迹有高标准的要求和高度负责的人,他不可能不是一个谨慎而勇敢的人,也不可能不是一个拥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

好的画家和书法家总是准确的而不是失控的。他们的手能够精准地停留在应当停留的地方,他们的生命也会那样。

这样一种能力的获得,不可能通过告知一个人某些知识,或者改变一个人的某些观念而获得。这大体上相当于“你无法通过理论教会一个人骑自行车”。只能通过长期的训练改变一个人的眼力和手的准头,这样一种训练具有明显的修炼的意味。“分寸感”,“尺度感”这些概念是把美学原则内化为一个人的直觉。维特根斯坦说,艺术家工作的方式大概是这样的:“把这个东西在往上一点,再往左一点,哦,不不,回来一点,稍微再靠右一点点,对了!”

这种工作方式中有规律,理论也时常能起到帮助的作用,甚至可以归纳为口诀。但是所有的对规律的认识和对口诀的背诵,都取代不了身体力行的投入。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投入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有多少,你建立起来的身体的知识或者手的知识就有多么深刻。相反,在一种木纳寡言的手的磨练中,你会为自己积累出一些难言的知识。用手画过一遍的东西,你才是最彻头彻尾地把它看了一遍。当一个东西在你手下被看到了这种程度,你就再也无法无法与他人谈及这一事物了。当你反反覆覆的看一个事物,看到了难言之隐,看到了“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东西的时候,你就会变得懒得说话了。这是一种对语言进行抑制的能力。使用语言是一种能力,不使用语言更是一种能力。绘画是一种教会人沉默的艺术。把绘画变成说话的依据是软弱的行为。

我甚至怀疑,其实数学家或者理科生们,其实也都是通过重复劳作才获得直觉的,跟画家的观察能力的培养并无二致。

所以,我特别觉得美院的每个专业的本科招生考试都应该考书法 。自古人类都是因为手巧才变得心灵的,并不是因为心灵才变得手巧的。这难道不是一种马克思主义人类学 ?

所以,画画的人不用自卑。你被训练成了看的专家和手巧心灵的人。你需要做的只是让这些能力焕发出尊严。而不是去学会巧妙地遣词造句。当然,阅读哲学或者学习数学甚至学外语本身都是迷人的,而它们之所以是迷人的,其实也正因为它们多多少少也有点像画画,也是一种手艺。

2019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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