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滔 x 胡昉:逃到表演的云团之后
发起人:colin2010  回复数:0   浏览数:1379   最后更新:2019/04/22 22:26:45 by colin2010
[楼主] 猴面包树 2019-04-22 22:26:45

来源:墙报  崔慧莹 贾威


导读:今年初,墙报报道了艺术家坚果兄弟以及他开的“把直变弯公司”(他居然开了一家把直变弯心理咨询有限公司!这一艺术事件是由艺术家吴老白的项目“恋人”所引发,以此关注中国同性恋的“扭转治疗”问题。不久前,南方周末对“恋人”项目展开了深入报道。


行驶在天津市道路上的3块“广告牌”。(南方周末记者 崔慧莹/图)



一份《中国可扭转“治疗”机构分布图》显示,截止2017年12月底,全国仍有112家医院与诊所在开展同性恋矫正治疗,矫正方式包括电击、画符、催眠、卖性药等。武老白和郑宏彬一家家核查后,数据更新为96家。

截至2019年3月底的天津站,武老白分别在南京仁康医院、济南远大中医脑康医院和石家庄长江心理精神医院,做过3次类似的“脑神经递质检测仪”检测,这种仪器曾多次被媒体质疑科学性。


南方周末记者 崔慧莹

南方周末实习生 贾威

责任编辑 何海宁

本文首发于2019年4月16日南方周末


坐在诊疗室,被一顶缠绕着白色线圈的头套紧紧箍住整个头部,夹上二十多个夹子,武老白双手十指交握放在身前,凝神闭眼,医生的承诺从耳边传来:“你想改变,我们可以帮你。

2019年3月31日,在石家庄长江心理精神医院,武老白接受了所谓“脑神经递质检测仪”的检测,号称可以分析脑部物质如多巴胺的分泌情况,确定同性恋“疾病”的治疗方案。

武老白是个在艺术行业工作多年的“直男”。从年初开始,为表达对同性恋“扭转”治疗的抗议,他扮作同性恋者,暗访了上海、南京、济南、天津、石家庄等5个城市的9家声称可以“治愈”同性恋的医院。

医生并不知晓,他们的对话正被记录,或将成为一部名为《恋人》纪录片的素材。而这场行为艺术,还包括让3辆贴着巨型红标语的大货车,招摇地驶过每一座城市的地标性建筑。

毫无意外,项目拍摄经历了被拦车、被报警、被删素材等境遇。但武老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的行动还会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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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块广告牌

武老白坐在头车,控制着车速和行进路线,他的合作伙伴郑宏彬则和3位志愿者一起,手持摄像机及长焦镜头站在路边,记录3辆货车从“天津之眼”摩天轮巨大的白色身影前缓缓驶过的场景。

在去石家庄长江心理精神医院的前两天,3月29日上午,“恋人”项目车队依次经过天津之眼、望海楼、鼓楼、天津文化中心等代表性景点,最终抵达天津圣安医院——武老白给自己挂了一个下午3点的门诊号,打电话时医院前台告诉他,“这里有很多专家可以治疗同性恋。

货车车厢上贴着3块鲜红底色的“流动广告牌”,分别印着:为一种“不存在的疾病”治疗;《中国精神疾病诊断标准》仍保留“性指向障碍”;19年了,为什么?

第一句话来自世卫组织2012年的声明,指出同性恋本身并不是一种疾病,无需接受治疗;第二句话指2001年第3版《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已将“同性恋”从精神疾病名单中剔除,但“性指向障碍”被保留,包含同性恋、双性恋和其他或待分类的性指向障碍;第三句话则紧接着叩问,同性恋去病化19年后,扭转治疗为何依然存在。

在路况复杂的街道,“流动广告牌”若被反向车辆遮挡、有小轿车加塞、车距超过1米,都将导致重新拍摄。3辆红色车厢的大货车一遍又一遍驶过繁华路段,着实少见。

不过,在南方周末记者随机采访的路人中,几乎没人能看懂这3句话的意义。“这是打广告么?治精神病的?”一位围观市民问道。

“看不懂挺正常的,这不是我们的主要目标人群。”武老白说,他们也曾试过在人流密集的地方进行宣传,但大多数人并不关心。即使在现场跟几百人讲清楚,也远不及互联网场域的影响力。

在社交媒体上,他们这次行动的话题叫做“被矫正的恋人”。截至2019年4月12日,这一话题已经有1287万多的阅读量,2万人参与讨论,其中有不少LGBT群体(指女同性恋者、男同性恋者、双性恋者与跨性别者群体)及关注同志群体平权话题的人。

“相对有陌生感的话语性,更容易吸引网友进行检索,我看到已经有微博网友对我们提到的诊断标准进行深入讨论,这个特别好。”武老白说。

对这名29岁的山东男子来说,艺术是他选择的表达方式,但又并不甘于被限制在“白盒子”展览室的狭小空间里。2016年,他从西安美术馆辞职,以“武老白”的名字从事自由创作,完成了一本反映公园里的人们曾经生活的时代环境与生活遭遇的影像书;他还到广州拍摄无人认领的尸体,追寻那些被遗忘的人的生前故事痕迹。

他跟购买自己影像书的一名同性恋成了微信好友。“他的文字和故事吸引了我。”武老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看到有网友发起“#我是同性恋#”的话题,他想到可以做一些可传播的艺术行为,推动大众在公共媒体上真正地讨论LGBT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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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家机构

恋人项目真正变成目前这一走访“扭转”治疗医院的形式,受到了同志平等权益促进会负责人燕子的启发。

为了解同性恋群体的真实处境,2018年底,经朋友介绍,武老白认识了当时远在英国读书的燕子——一位同性恋扭转治疗的亲历者。

2014年,燕子经历了中国“同性恋矫正治疗”第一案。他在重庆心语飘香心理咨询中心接受同性恋扭转治疗后,将之诉至法院。法院判决,该机构属虚假宣传,并称同性恋并非精神疾病。

燕子告诉武老白,案件的判决并没有终结同性恋扭转治疗,他提供的一份由多家同性恋NGO组织整合的《中国可扭转“治疗”机构分布图》显示,截至2017年12月底,全国仍有112家医院与诊所在开展同性恋矫正治疗。矫正方式包括电击、画符、催眠、卖性药等。

“这太惊人了。”武老白和郑宏彬一家家核查,打了很多电话,完成了一份2019年更新版。数据更新为96家治疗机构,包括公立医院、心理咨询中心,以及个体的心理咨询工作室。

“现有名单仍然是部分中的部分,希望日后有进一步调查统计。”武老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恋人》的艺术形式也清晰起来,从上海出发,沿途探访不少于7家已证实在做扭转“治疗”的机构,让抗议同性恋扭转治疗的声音进一步被听见。

而武老白、郑宏彬两个“直男”,也一直在尝试触碰、了解一个并不熟悉的群体。项目正式启动前,燕子给武老白介绍了一些朋友,第一次去广州接触同志群体时,武老白觉得特别紧张,“很快我们就开始聊自己的情感八卦,甚至性经历,相处起来反而特别舒服。我还学会了跟男性拥抱,之前几乎没有这样的经历。

恋人项目一直在努力寻找这些散落在各地,接受过“扭转”治疗的“患者”说出自己的故事。“想找到这些人太难了。”郑宏彬说,他们大多不愿意面对媒体。南方周末记者亦尝试联系接受过同性恋“扭转”治疗的人,但被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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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转”

武老白在石家庄长江心理精神医院接受“脑神经递质检测仪”检测。(郑宏彬/图)


2019年1月14日,在恋人项目抵达的第二个城市南京,武老白第一次被戴上“脑神经递质检测仪”。

“会疼吗?”他问医生。

“什么感觉也不会有。”医生回答。

截至2019年3月底的天津站,武老白分别在南京仁康医院、济南远大中医脑康医院和石家庄长江心理精神医院,做过3次类似的“戴头套”脑部检测,单项收费290-460元不等。

最近一次检测,石家庄长江心理精神医院出具了一份分析报告,内容为甲肾上腺素、5-羟色胺、多巴胺等6种中枢神经递质的功率数据。报告认为,武老白“脑内兴奋抑制功能平衡紊乱”。

类似这种检测仪器,曾多次被媒体质疑科学性。2014年《新世纪周刊》发表封面文章《EFG做局》,直指该类仪器未在国家医疗器械数据库中备案,多位医学专家认为数据“毫无参考价值”。央视也以《假名医的自我包装》为题曝光过。

石家庄长江心理精神医院给武老白的分析报告。(武老白/图)


“石家庄长江心理精神医院说我抑郁、焦虑,上来就开调节情绪,稳定认知的中药,一个疗程两千多元。济南远大中医脑康医院说要在我背后的某些穴位上,注射医生自己也讲不清的化学因子,每次4800元,一个月一到两次,再配合心理疏导,一小时500元。济南神康医院的医生说,同性恋得住院,住院之后天天针灸、输液(脑蛋白)。”武老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南方周末记者电话采访发现,项目走访的多家医疗机构均宣称以心理疏导、中药、针灸、脑循环功能治疗仪等不同“治疗”方式。比如南京仁康医院承诺,用“药物+仪器”的治疗方式,在10到15天之内即可彻底扭转。上海乐天心理中心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可以通过心理辅导进行纠正,咨询师价格从300-1000元/小时不等。

“大多数都是父母带着孩子来看,抵触心理很强,治疗效果自然不好。”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上海乐天心理中心工作人员说。

天津市一家三级甲等精神疾病专科医院的心理医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些医疗机构是在“骗钱”。她前几天刚接待了一位同性恋女孩,她被父母逼着来看心理医生。“我们只会安慰开导她,帮助疏导抑郁情绪,绝不会说同性恋是一种疾病,她不需要治疗。

而心理咨询人员做出“性指向障碍”的诊断与治疗是违法的。根据精神卫生法规定,心理咨询人员不得从事心理治疗或者精神障碍的诊断与治疗。但在武老白所提供的“扭转治疗”机构名录中,仍有部分机构属于不具备资质的心理咨询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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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同”

在天津圣安医院,武老白第一次遇见了一位“友同”(指对同性恋友好)的精神科医生张景艳。她告诉武老白,“可以尝试和异性接触,但是应该尊重自己的感受。”张医生同时建议他在未确认性向之前不要和异性结婚,可以把家人带来医院,帮助他一起沟通。

“遇见了一个好医生。”武老白说,此前他在挂号咨询时,院方工作人员明确表示可以治疗同性恋,但对于这种说法,张景艳表示自己并不清楚。

他并没有选择向张景艳坦诚这是一场行为艺术,他吃过亏。2019年1月11日,在项目启动的第一站上海,一家心理咨询机构看到他在录音,还带了几个人在身后录像,当即吵了起来。对方报警称,武老白侵犯了隐私权。

从此,涉及医院治疗的采访便改为了录音外加偷偷拍摄几张照片的方式,一般只有郑宏彬和一位志愿者陪伴他进入医院。

类似的意外和冲突,都将成为《恋人》的一部分。武老白说,这也是目前遇到的唯一一位明确表达同性恋是没办法治疗和扭转的医生。他希望能在走访过程中遇到更多类似“意外”,包括一些意想不到的冲突,也令人期待又害怕。

张景艳还建议武老白去阅读北京林业大学性与性别研究所所长方刚的书籍,后者曾在一场名为《关于同性恋的谎言和真相》演讲中提出,性取向和性别认同不是需要治疗矫正和抑制的精神疾病,这是人类社会的共识。

美国国家女同性恋权利中心(NCLR)于2014年发表的报告指出,接受过扭转治疗的性少数群体,其自杀的概率是一般人的8.4倍,而如果是孩童或青少年接受治疗则会产生特别的道德问题。

公益组织北京同志中心2014年发布的《中国同志心理健康报告》统计,在接受调查的1653位性少数群体中,151人考虑过寻求扭转治疗,其最主要原因是迫于家庭及社会等多方面的压力。

在国内公共语境下,性少数群体往往是沉默的。起初,恋人项目并未获得太多关注,他们在微信公众号上发起的彩虹路线众筹,截至2018年12月31日,只有117人加入,筹得9666.66元。

上海站之后,他们拍摄的视频被网友截取到豆瓣,又被一个电影大V以现实版《三块广告牌》为题转发,才开始火了。目前已有近八百位网友参与恋人项目的众筹,累计筹款约4万元。有志愿者将恋人项目拍摄的照片背景P成黑白,再重新给城市地标建筑铺上彩虹的颜色,也获得了不少关注。

“我们会尽量节约资金,去更多的城市,也有设想让各地的志愿者自己来组织活动落地,让更多人参与进来,3辆货车行驶费用为每公里20元,做一个城市大约只需要四千多元。”郑宏彬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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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煎饼果子

3辆货车经过“天津之眼”摩天轮等地标。(南方周末记者 崔慧莹/图)


当货车缓缓驶过天津鼓楼时,坐在车里的武老白并不知道,有两个在天津读书的女大学生在微博上看到消息后,特意前来偶遇。

穿着卫衣和牛仔外套的小石身材不高,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和框架眼镜让她显得干练,她沉稳地牵着自己的大学学妹——身材纤细,长发飘飘的安生。这对情侣在一起已经一年。

国内的年青一代正在对性少数群体趋于友好,他们在热门网络综艺节目中为“出柜”激辩,也乐于在社交网络上晒出彩虹旗。

“我没有接受过扭转治疗,但有听说过,这种抵制行动很有意义,这种医院就不应该存在。”小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和安生都会关注相关活动并进行声援。

但对她们来说,向自己的家人“出柜”(坦白同性恋身份)仍是艰难的决定。“希望有一天我们能诚恳地说出自己,但这太难了。”小石说,她从初中开始就意识到自己更喜欢女孩子,偷偷查过很多资料,已经非常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取向,但不敢跟父母言明。

武老白有相似的顾忌。他来自一个公务员家庭,思想传统的家人显然无法接受他正在做的事情和关注的话题,“只要提到一点,就是争吵。”武老白说,父母完全不知道他正在做的事情。

所以,源于彼此关爱的隐瞒,以及不能坦承与理解带来的伤害,仍在骨肉至亲的两代人间横亘流淌。

“如果没有你们这些人的存在,我可能早就放弃这个世界了。”在天津的活动过后,武老白在微博上晒出了他收到的几位同性恋网友的微博私信。武老白相信,他们正在做一件很具体、很重要的事情。“这简单的三句话,对一些人来说,这种支持依靠甚至精神依托,我们可以通过一些艺术行为的方式,来为每一个个体发声。

在天津,早上10点见到武老白时,一位素未谋面的志愿者从书包里掏出一份正宗的天津煎饼果子,递给他。“虽然我已经吃过早饭了,但那一刻是人与人之间的那种特纯粹的温暖。”武老白说,有不少人在项目筹备的微信群里召唤,“什么时候到我们这个城市来?

从恋人项目开始后,郑宏彬和武老白几乎每个周末都要跑一个城市,而来帮助的志愿者,大多是在校大学生。

“恋人项目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它把一个圈子内部讨论的话题,推到了公众话语的讨论当中了。”燕子说。郑宏斌也希望推动更多媒体、专家、卫健部门来关注同性恋扭转治疗这一处于监管灰色地带的问题。

在春寒料峭直往人脖颈里钻的冷风里,安生亲昵地替小石扣上了卫衣的帽子,一起相拥等候着“3块广告牌”再一次到来。面对驶过的红色货车,安生整个人坐进了路边的草丛里,拍下了小石的背影与标语合照。

(文中小石、安生、燕子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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