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翔伟:沉下去,做回一个傻逼
发起人:愣头青  回复数:0   浏览数:3221   最后更新:2019/03/31 20:32:02 by 愣头青
[楼主] 平静的坏心情 2019-03-31 20:32:02



记得我在北京某半官半商的单位上班的时候,和我同坐一个办公坑的是一位已婚美女,她常会在我做方案做得腰酸背痛毫无灵感的时候,将转椅轻轻划过来跟我说:“哎,我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卧槽,这你都看出来了,哪不一样?说我听听。”“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太一样。”


然后那少妇就把自己写在QQ空间里的鸡汤文,高中做校花时追她的各路男生轶事,大学初恋被某公子哥搞定后又无情抛弃等心路历程一股脑地叨逼给我听。印象最深的,还是她告诉我跟现在这个胖子老公是通过老家人介绍认识的,她说:“像我们这种家庭啊,结婚一定要门当户对的。他在北京一教育单位里做财务,我家觉得他工作不错挺稳定,他也觉得我漂亮,这事就成了。”


我一听“门当户对”这词好像武侠片里的,就多嘴问了一句:“那你们家都是做什么的?”她说:“我家长辈都是干部。我大爷在北京当个小官,你知道上访么?就是有老百姓来告状,他就去请人家吃顿饭再给送回去。”我一听就懵了,还有这种官?心想难怪你老公这么胖,果然是门当户对。


这就是我关于“上访”的最初记忆,电车轨道似的印在了脑子里。至今一听见这俩字,眼前首先出现的都是这个丰衣足食四平八稳的美少妇形象,然后就是一副她大爷的吃相。当然,吃相是我自己脑补的。


最近一哥们又跟我聊起了与上访有关的内容。他跟我推荐道,你丫知道有个于建嵘么?老牛逼了,是混在宋庄的一个社科院高知,专为底层上访人员鸣不平,他还会画画。


其实,我早在2010年的时候就听过于建嵘的名字,那会我也正在宋庄胡混,有个年轻策展人跟我提到过他,只记住说他多有学问、多正义、多不服啥的。经过最近这哥们一介绍,我才了解到,原来这个于建嵘是专门做底层社会问题研究的,写过好多社会学论著,还巨有钱,是最早一波下海的律师,帮很多奸商打过商业官司,蹉跎中积累了个人财富,谙熟了整个社会运转的游戏规则。与其他学者那单一、无聊的人设不同,画画是他的另一项绝技,写实技术还真不错。


在看到于建嵘那幅上访老母亲的绘画之前,我脑子里关于上访的记忆仍是与“美色”和“吃”有关。一般而言,如果不是三头六臂的如实魅力或落地砸坑的强大论据,初次经验的记忆是很难被改变的。但就是这幅叫做《母亲》的写实油画,隔着电脑屏幕生生把我对上访的印象硬从美色和吃上给掰直了。我相信,当我以后再次面对与底层苦难有关的事迹,我不会如少年时那般轻浮,也不会僵尸似的轻易滑过手机屏幕上相关信息而不加追问。这就是艺术的直观力量!


作为一个画画出身,自认从卡拉瓦乔到吕佩尔茨,从曹衣出水到落茄点早就实践过一大半又知道了一大堆的人而言,于建嵘油画技法本身远没到引我惊叹的地步。甚至单从艺术语言的进化意义说,我还有一大堆吃完了没处吐,吐出来估计也没人要的视觉语言知识足以将这样的画法挡在神圣的艺术大门之外,这种从库尔贝那得来又被美国照相写实推到极致并于中国上世纪八十年代早就玩过了的超写实绘画有什么可说的?但人生就是峰回路转,当一个活生生的具体例子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之前所有的抽象框架统统跑路了。至少在学者于建嵘的艺术实践面前,我这样被击到了。



总结起来,我认为于建嵘画作产生的牛逼点有这样几个方面:


首先就是动人。一些专业人士恐怕要说我傻逼了,但我不管,我偏说。你还别跟我提那套当代艺术学术上的瞎逼逼,逻辑基本面的事儿我这脑子扫两眼就明白了,绕口令似的颠来倒去摆弄一些概念符号将它对应每一个既定图像或感觉刺点,再与本体论、认识论、政治哲学、社会学、语言学、禅宗、文学典故等若干大词连接,最后用以无限平庸的资质从博导那换来的框架将其组装成一篇专业论文实在不是难事。要知道,存在先于本质,任何之后的挖掘及连接如果不能首先在真实的感知中被经验,就不会有时代人心的穿透力,更何谈历史意义。而艺术尤其如此!在这点上,于建嵘无疑用一种土得掉渣的技法唤醒了我的这种久违的意识。


其次就是知行合一。这个最难,很多人都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但从于建嵘的全部工作来看,他在很大程度上是做到了的。他几十年来的所有行动和言说(包括图像言说)的体系都建立在对这个以终极平等为诱饵创立的国度中那巨大的不平等现状的实感、深思与回击之上。无论是使用学术理性的深挖,还是使用艺术直感的触动,都体现出一个社会学工作者满满的思想热情与精神能量。热情和能量必然先于形式和语言,不见心性只有语言的不过就是学院教出来的代数式艺术与评论,本质上这就是伪饰。因而,于建嵘的这种现代意义上知行合一的文化力量,对艺术界的冲击必然远远大于以编织学术话语为己任的各类双年展及其论坛。


再然后就是跨界了。最牛逼的人都是跨界的,这是被历史一次次证明了的。学数学的维特根斯坦竖起一根小指就解决了几千年的哲学瞎疙瘩,当医生的鲁迅余华冯唐胡赳赳随便扒拉几行汉字不是刺穿了国民性的愚昧神经就是换来了一车车的真金白银。当代艺术主张跨学科和介入性,但真正面对学科外的人却往往选择关起大门独自玩概念。于建嵘学者出身,亲临社会第一现场,用过剩的才情,在扒拉铜板和书本之余,将体验到、深思后的人生情景转化成视觉图像。光这种跨界行动的意识本身,就非常牛逼了。


最后,还有一种不着调的气质。于建嵘除了打官司、跟政府抬杠、写书画画之外,还是一个兼职乞丐。据说他有乞讨情结,隔一段时间就会跑马路边要次饭。如果不是钱多烧的或闲得蛋疼,那就是真真对一无所有的无产者怀着一颗赤诚的膜拜之心。他还在网络上发起过随手拍下乞丐儿童的活动,动员全社会解救被骗儿童,这不就是一件很务实的行动艺术吗?此外,他还成立了一个也不叫什么来着的艺术机构,利用自己的名声在微博上卖一些行画,有些画的审美质量是低了一些,但如此这般拉近艺术与生活的距离毕竟是件好事。其实,艺术的本质跟耶稣差不多,都是要唤醒、释放、探索人性中被社会理性制约、穷尽或挤到犄角旮旯的那层光辉,而造型艺术天然的非叙事和语义模糊的特性就是其中最纯粹的部分。试想,灵魂被抑制久了的现代人,找个下午盯着一个纯粹的造型或色彩看上一会,不功利、不讨巧、不矫情的呼唤一下纯粹的心灵体验,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对了,还有一件事也值得提一下,于建嵘还画山水画。他大量的油画山水作品是用一种低沉而压抑的单色画就的。我之前见过很多玩传统山水的,有一个在喝茶时还跟我吹牛逼,什么我刚四十岁就把整个中国画笔墨系统玩熟了,后面就要创立这个时代的山水正能量,顺便为万世开个太平,然后一副对自己特满意的摇头晃脑的样子。我心想,快得了吧,现在去公园看大山大水都得交门票钱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开辆豪华小跑满处得瑟,光手机就三四个,大家早已如此浮躁,还谈什么王摩诘倪云林八大山人王时敏呢?那套思想早就不能在当代社会自圆其说了。我不敢说于建嵘闷屁似的油画山水能有多大意义,但就是这种敢以一个外行的感受伸手祸害传统的范儿,就让人喜欢得不得了。总之,无论是上访的老妈妈,还是这些山水画,我看到的决不是技巧,而是一种与真情实感有关的能量,以及一个思想行动者的持久毅力。


关于毅力这事,尚未以诗歌成名仍作为美术评论家的波德莱尔曾在《一九四五年的沙龙》中写下过如此名句,“毅力毕竟是一件值得珍惜的秉性,而在使用它时显然不会徒劳无功,因为仅仅凭借这一点即便二流的作品也会显出某种特有的品性。读者欣赏的正是这种力量,他们会吸啜出使用这力量时浸出的汗水。”如果我没有移错情,作为律师、商人、学者的于建嵘的画作,就是波德莱尔所说的二流的作品。此处,我不觉得“二流”这词有何不妥或值得惭愧。相反,我觉得这是来自互联网时代的馈赠,众生应当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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