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耿他们
----为纪念老耿一周年而写
曹学雷
想起老耿,总要从认识培力和王强说起,这又要从我画画说起。
除了小学和中学里两周一节的图画课,从没学过。从小看的油画都是俄罗斯巡回画派,后来看到了法国的巴比松画派,也没想过要画画。直到有一回买到本只有手掌大的薄薄的凡高画册,不知怎么给缠住了,盼着自己什么时候能画画。
那时书店里的书是摆在玻璃柜台里面的,一个小孩要营业员拿出一本来看看,得看她脸,也就拿一本,再要拿就不理了。那天书柜里摆着三本小人书似的画册,写着莫奈、高更、凡高的名字,都从没听说过,不知要挑哪本。大概喜欢紫红色的封面,最后指了指凡高那本,翻看了一下傻呆了。营业员板着脸盯住我,她还要接着跟同事聊闲天呢。我把书推过去还给她。回到家里,向妈讨了钱,第二天把小人书似的画册买来,就这么晕了,想着要画画。没地方学,也没钱,但念头就这么留下了。
杭州只有湖滨唯一的书画社,我也常去逛,看看柜窗里的画展。从看到凡高才注意到,里面有卖油画布、油画笔、油画顔料,才知道油画是用这些东西画出来的。
82年10月,19岁,顶爸爸职,进了铁路党校食堂做了炊事员,在北山街路口,断桥对面。现在全是咖啡馆西餐厅的地方,那时候就一堵水泥围墙,一扇大铁门,里面就是我做馒头炒大锅菜的地方。
开始赚钱了。每个月三十块左右,交给妈妈十块饭钱,留下的买书,还可以去书画社买画布画笔和顔料。
第一次去买,什么都不懂,又害羞不敢问。在店里转来转去,想着最好有人来买,我也就学着样。店里就我一个人转着,几个营业员都盯着我看,只好开口,先买了大大小小几支画笔,又买了几罐顔料,基本色的,红黄蓝绿黑白。看她们情绪好起来,知道我真是来买东西的,才问画布的事。她已经看出我是个傻瓜来了,好心的告诉我,画布跟布店里的布一样,有不同的门面,也就是宽度,要哪种宽度的,要多长量了算。她问你的画框多大?我头次听到画框,不知道什么意思。她说画布不是要钉在画框上的吗,总要根据你画框的尺寸来裁。
那天才知道,画布是要钉在木头的框架上画的。我挑了最宽的画布,买了好几米,想总要用的。接下来就动脑子搞画框了。
刚进单位工作,当然要干最累的活,食堂里就是做早餐。我去之前是两个快退休的老太婆轮流做的,我去了就归我了。党校的学员一般有两百。早餐就是一个人做。馒头、包子、花卷、油饼,要在大缸里捏百把斤面,烧两大锅稀饭,冬天外面下着大雪也是光着膀子干。凌晨三点钟起来,要在七点钟之前做出两百个学员和教职员工的早餐,不能误了他们上课。
做早餐上的是夜班,食堂里卖了晚饭,我去接班。别人全下班了,剩下我一个人。把第二天生炉子要用的柴火劈好了,连同刨花塞进炉堂,把大缸里一团老面添进些面粉捏好,盖上被子发酵。准备做完了,我到大堂角落里堆放柴火的小间里挑选做木框的材料。柴火每个月从外面送来一次,很少有整条的,偶尔找到一根就算淘到宝了。怎么偷回去又是个问题。自己单个住弥陀寺路,走过去二十分钟。但我是个乖小孩,一想到这是偷东西,心里发慌,等到夜深人静才敢扛一根出去。每次都是冒险,要是路上给巡逻的工纠队碰上,那可说不清楚。
凑了几根柴火,钉成几个大大小小的框架,把画布用图钉绷上去就画了。第一张画是后院里的风景,活脱凡高的。从没画过画,素描写生没画过一张,就这么竟然画出一张油画来了。画画根本用不着学。就那时候买到本厚厚的大书,天津人美出的,美国阿纳森的《西方现代艺术史》。窗户打开了。印象派、表现派、野兽派、毕加索、抽象派什么的全知道了。画画就是不用学的。
也就那时候,在建德下乡的知青二哥增节,恢复高考上了杭大政治系,跟我一起住,一人一间。学校不远,常有他的同学来聚。有个要好的同学程晓风,看我乱七八糟的画,说他有两个小学中学一直要好的朋友,考上了美院,也是很超前的,认识一下,会有共同语言。说的就是油画系的张培力和雕塑系的王强。他们都跟我二哥同龄,比我大六岁。
这事应该在83年下半年。第一次见到他们是在我和哥住的弥陀寺55号破房子里。哥说程晓风约好了他们,让我晚上回来一趟。我在食堂里做完了明天的准备工作,关了门,就穿着一身很脏的炊事员的白色工作服,一头披肩长发,走进去他们已经等着,站起来握手,我很不习惯。记不得谈些什么,反正就这么认识了,感觉相互都有好感,心有灵犀,一点就通的。
第二次是哥带我去美院看他们。那天培力在,领我们油画系看了看。有组毕业作品摆着,他指着一张说是引起很大争议,作者说是借鉴了农民画的风格,已经算是很叛逆的了。去雕塑系找王强,他不在。培力带我们在雕塑系逛,一大堆里面有个好几米高的毛主席挥臂招手的石像,他笑着指给我们看,裤档被人刻上个生殖器,两条线顺着裤腿划下来。民间艺术,他呵呵笑着。
再次见面是我按照培力给的地址找上门去的。已经是夏天。培力在朋友王一波家借了个房间画画,跟王强家是同一条小巷子,隔了条解放街,一边叫杠儿巷,一边叫竹杆巷。进了房间只有强儿坐着,说培力去买棒冰了。架子上有张很小的画,临的西方纯古典学院派,极其精细,造型色彩光线都漂亮极了,还没画完,留着空白,看起来更见功力。画画还是要学的。他们从小学画画,又在美院读了几年,论功夫比我到天上去了。一会儿培力拿两根棒冰进来,有点意外,也很尴尬。不记得两根棒冰三个人怎么分的了。
成了哥们,以后经常去培力家。他爸是医大的干部,家属宿舍就在医大对过,隔着延安路的一条小巷里,住一楼,培力有个单独的小间。我三天五天去,一起在他家院子里,用他哥的杠铃哑铃炼健美,运气好的话,完了还两人分一个鸡蛋。
头次见到老耿,就在培力那个很小的单间里。
晚上去,培力跟一个陌生人坐着谈,强儿站在一边。屋里只有两张凳子,我就跟强儿站着聊。没介绍那人是谁。我跟强儿聊着闲话,培力跟那人很认真,抽着烟,谈的是艺术,说话很慢,都是想好了再说,一看就不是常在一起混的。
老耿,耿建翌,大我一岁,油画系比培力低一届。他是河南郑州人,军队大院里长大的。
那天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外貌清秀,性格沉稳内敛,有股机灵劲的人物形象还是在脑子里鲜活留下了。清清爽爽的,头脑冷静,表达简洁明了,条理清晰,不啰嗦,看不出激情,一点不像搞艺术的。培力问他对毕加索怎么看,他想了想,说得很轻:是个剽窃犯。培力笑了。
培力和王强也常来我上班的地方喝酒聊天,因为就在西湖边,逛着就过来了。有回培力和我在食堂隔壁叫望湖园的小店里喝酒,厨房里失火了,油锅里串起的火点着了房顶,我跑上山去搬了灭火器才消了灾。晚上那店里一个服务员来问我,那人是你朋友?我说怎么,你认识?她哈哈大笑,好一阵合不上嘴,说前些日子他跟另外一个人来店里吃过饭,大家看着都笑,两个怪物,一个鼻子特别高,一个没有下巴。那是培力和王广义了。
强儿跟我食堂里的兄弟牛儿拼酒,都不过瘾,说好明天再来,一人一热水瓶黄酒,看谁先喝完了,半个小时不吐算赢。第二天晚上,强儿走进食堂就说,昨天喝多了,一热水瓶是喝不下的,还是随意喝点算了。我告诉他牛儿已经认输了,说身体不好。他比你先认输,还是你赢。
就这么过着开心的日子。
85年,我从食堂调到教研室做资料员,享清福了。教员办公室都在二楼,资料室在三楼,只我一个人,特别清静。培力和强儿也来坐坐。食堂里值夜的是牛儿,总有吃的。
那年署假,强儿给我做了个头像。我去美院雕塑系摆了两天模特。他跟培力同年进的美院,雕塑系要多读一年,他刚刚毕业,培力已经毕业一年了,分配到工艺美校,是轻工局的职业技校。强儿一边对我捏着泥巴一边说,培力借调到美协去办事了,他自己还没分配工作,消息传出来说可能留校任教,现在就等着命令。
两天做完了头像的泥塑,经典苏俄派的,功底扎实,像是个教具,跟他毕业作品那个高大的煤矿工人的全身像同一类型,精神气质和技术都无可挑剔。他确是做教师的好料。过些日子翻好了石膏像,我踏着食堂买菜的三轮车去拿。人事命令已经下来,他是美院雕塑系的教师了。拿东西出校门是要系里开条子的,他说你在就用不着,管大门的说我做的不像,就砸给他看,我再给你做一个。
那年快到年底,就是培力折腾出来的“85新空间”画展。谁都想不到,现在提起来会成了大事件。
培力借调到美协,画展全是他张罗。那个时期美术界刚开春。四川罗中立的《父亲》引发了轰动,浙江美院培力那届毕业展有很大争议,老耿的毕业作品《灯光下的两个人》,都是美术界的话题。浙江美协感觉到了这股势头,想闹出点动静,就把培力从工艺美校借调过去。他在美院就是有影响力的人物,组织能力很强,在学生里很有号召力,有叛逆倾向的全是他哥们。这事就这么交给他了。
我自小看的全是文学作品。长大点,大概高中开始就自己写作了。工作以后,全部业余时间是写小说。王旭烽说的,左手做馒头右手写小说。遇上凡高画起画来,也就是那几年的盛夏。没空调没电扇,写起字来,手臂上的汗沾着稿纸,没法写,不如光着膀子画画痛快。画框也就这么几个,每年盛夏就画这么几张,第二年剥下来再钉上新的画布。纯粹是青春期的宣泄。不想学技法,没想成名成家,更不知道画也能卖钱。跟培力他们打交道,也就是一起玩的朋友,不会跟他们走一条道。
培力来我资料室坐,提起要在美院的展厅组织个画展,名字起好了,叫“新空间”。他说请柬上要写句话,能不能写写,要跟展题有关系,也就是空间。过两天他来,在我写的几条里选了句,“生命是有意义的空间”。这时候才问我,能不能拿几张画展出。我说你来挑好了。
我的画他早看过,晚上他和强儿踢辆三轮来弥陀寺,挑了三张很大的搬上车。骑到少年宫广场在路边停下,从口袋里摸出几张手写的画展广告,偷偷摸摸贴到附近几根电杆上,一路奔着美院去。展厅里十来个人等着我们,到了大家围坐在地上。培力主持,有个女的会说上几句,其他人就听着,里面也有老耿,都没提什么。
过几天培力拿了印好的请柬来。小小的一张,精致漂亮,是他们小学中学一起学画的王维坚设计的。紫色的底面上一棵银白的小树。白底的背面就打了一行小字:“生命是有意义的空间”。他告诉我开展的日子,还托我买几张去北京的火车票,说要去看一个美国著名现代艺术家,叫劳申柏的展览。
那时去北京的车票多难买。好不容易托了同事的关系,说好去城站拿车票,正是开展那天上午,赶到美院展馆快中午了。进门是王强的石膏群雕《交响乐队》,中间的指挥没有脑袋,他说这是要去掉个体特征。展厅里人还多,培力忙着应付各路领导。他有这能力,应付自如的。强儿引我一圈看过来。我的画只选了一张三米长的,挂在右厅角落一个单独的位置。很不高兴。
“85新空间”画展,从策划、筹备、布展到开展,都是培力一手做的。他是聪明人,很有头脑,有把控能力,方向感非常清晰,不是拉帮朋友来办个画展热闹热闹,而是为了体现一套思想风格,有完整的思路,对画展的整体设想很确定。他分析能力的深度也表现在这里,也足见心思的缜密。
那时美术界已经挣脱了几十年的苏俄巡回画派,最走红的是陈逸飞的藏民系列和罗中立的“父亲”那类,走的是美国魏斯超级写实的路,特别细,细到极致。培力走了相反的路,画面简洁概括,不在乎细节,另显一种大气。他的毕业作品“赛艇队员”,老耿的毕业作品“灯光下的两个人”,就已经是这路子。
展厅最显眼的位置,挂的培力几张跳水和游泳,主题和风格很统一,一看就是深思熟虑的作品,对自己的方向很有把握,有超出年龄的成熟老练。培力边上是几张老耿的剃头系列,风格更大胆简洁,效果强烈。
作者耿建翌。我问身边的强儿,谁画的?他说就是老耿啊,在培力家里见过的那个,他毕业分配到了浙江丝绸工学院。我想起那个人物形象,觉得他画出这画很合理,符合他沉稳内向的性格。
培力和老耿的两组画是这个展览的基调,其他只不过是陪衬。他俩的画共同点是特别冷静,把日常生活里的某个场景凝固下来,不渲染什么,不引起想像,把观众的视线和注意力引到画面本身。后来美术界给培力和老耿的这批作品起了个还入调的名称:“理性绘画”。他们确是理性的。
画展过后,当时美院油画系主任郑胜天,他们读书时的老师,看了他们展出的作品,建议他们去图书馆看看一个美国画家的画。那时美院图书馆已经有一批国外原版的画册。没记错的话,是个叫欧茨的女画家。我对一张名叫“早晨”的印象很深,画的是清晨平静的湖面上,一男一女划着小船的背影,是近景,把安祥的气氛表达到极致,听不出一丁点声音,好像不是在水面,而是在静止的空气里划浆。那种庄重的仪式感,把生活推到了超越生活的高度,成了宗教。培力和老耿的思路也是这样,把日常生活场景仪式化。可别人早就做过了,境界更高,更加成熟深入。这对他们绝对是个打击,感觉别人走过的路没意思了,不能吃剩菜剩饭。以后他们不再画这样的了,想着另找出路。
这次展览另一个印像很深的,是宋陵黑白的管道系列,很有想法。之前跟宋陵已经认识,是培力领过来下围棋的,比我大了两三岁。下棋一直是我们哥们之间联系的纽带。培力、强儿、老耿、宋陵,都会下。今天输了,明天找上门去报仇。
宋陵是国画系学工笔画的,所以画特细。他爸是美院党委书记,妈是国画系的工笔画教授,属美院嫡系,人也文质彬彬的。跟他不太熟,就记得去过一次他单位,在红太阳广场,展览馆三楼的浙江画院。他正在大厅里画这组黑白的管道系列,边上搁着几张培力画的健美女人,他说培力在这借个地方。
“85新空间”搞得很成功,当时就在全国有很大反响,美术史上是85新潮运动的重大事件。
画展结束,培力回到工艺美校,老耿在丝绸学院,强儿在美院,宋陵在画院,我还在里西湖铁路党校的资料室。还是跟培力和强儿来往多,跟老耿还没怎么打过交道。
接下去,86年,培力又折腾出个事来,几个人组了个“池社”。
三十年以后,提起池社,培力、老耿、强儿,都说是受波兰戏剧家格洛托夫斯基的书《迈向质朴戏剧》的影响。这本书是我的。
那时他们刚走出校门,还有学生气,都是文艺青年。聚在一起除了下棋,还有看录像带。片源都是培力搞来。他人缘广,有办法。现在看来的垃圾货,那时看得有嗞有味。刚搞到手的奥斯卡电影,大家奔走相告,集中到强儿家里。他最早买的录像机,活该倒霉,常要赔上一顿饭。培力最喜欢德尼罗主演的《美国往事》。强儿特喜欢一部德国的摇滚。我喜欢上欧洲三大导演的片子,伯格曼的《呼唤与细语》,安东尼奥尼的三部曲和费里尼的《八部半》。
还有听音乐,从贝多芬到崔健。看的书都是我借他们,《迈向质朴戏剧》现在还在我架子上。“质朴戏剧”,英语Poor Theatre,有翻译成“穷干戏剧”、“贫困戏剧”。总之是实验性的现代戏剧。
格洛托夫斯基活跃在六十年代,是那个时期欧洲最有影响的戏剧导演,相当于伯格曼在电影界的地位。当时戏剧受到电影和电视的极大冲击,面临生存问题。他主张戏剧消除所有不必要的元素,文学、美术、音乐等等,不再是综合性的艺术,而只有演员和观众,才是真正的戏剧。他取消了布景、音乐、剧本、灯光、化妆,就用演员的肢体语言表达,相当于今天的现代舞剧,对演员肢体动作的要求极高,有时候甚至像杂技,需要长期刻苦训练。质朴戏剧、穷干戏剧、贫困戏剧,是同一个意思,摆脱一切无关的元素,把戏剧从电影电视剧这类综合艺术中切割出来,成为一个单独的门类。
这本薄薄的书是个意大利人编的,有几篇格洛托夫斯基写的短文和演讲、访谈,还有几篇其他人的评论。他们对这本书特别感兴趣,大概在于对人体运动的戏剧表达的关注。
池社的活动跟新空间画展完全两回事,不是布上油画,而是行为艺术,在寻找全新的方向。也是培力一手搞起来的,没有背景,就是几个人的地下组织。我知道这事,他们已经早动起来了。培力给过我一张打印好的宣言,他写的。他们在美院对面柳浪闻莺一条小弄堂的墙上,乘着后半夜偷偷摸摸贴了几个事先剪好的几个很大的打太极的人形,是培力、强儿、老耿和宋陵还有什么人干的,这我后来才知道,应该是池社第一次行动,也是最有名的一次。
就在两年前,中秋节的下午,宋陵带了个研究中国现代艺术史,对池社感兴趣的英国人来,跟我们五个人在培力住的地方聊了聊。过了些日子,北京蜂巢美术馆的夏季风策划要办个池社的回顾展,跟我们五个人在老耿住的地方聚谈了一下。都三十年过去了,我才问培力,池社一共搞了几次活动。他明确说四次。
我就参与过一次,也不知道是池社的活动,就这么把我划进池社了。那天培力、强儿来我弥陀寺,在后院里用捏成一团团的废报纸把我埋在角落里,拍了几张照,算是一次活动。现在培力给我看的照片,两个用报纸裹住捆绑起来并排站着的人,“国王和王后”,说也是那天在我家后院,一个是我,一个是老耿。我记不得了。
都三十年过去了,现在还有人当回事。想我小时候刚学写作,看现代文学史,评论家对新月派和湖畔诗社孰高孰低,新月派代表人物是徐志摩还是戴望舒,他们争得起劲,我也看得起劲。而今看来着实可笑,不屑一顾,嗤之以鼻了。
池社也就做了几次就不再提了。他们回到架上油画来,跟新空间完全不一样,都在探索新的途径。培力画了一系列灰色调的橡皮手套,老耿画起大笑脸来了,宋陵在画羊脸。三人风格很统一,没有色彩,只有色阶,回到黑白电影了。这批作品是培力和老耿最后的布面油画,至今还是他们绘画的代表作,值了大钱,一张拍到几千万,还有钱买不到。本来三人说好各自画一百张,一起办个展览。培力的手套大概画了十来张,实在画不下去了,画到后来,走进画室就发木。老耿的笑脸也没画几张。每天面对同样的画面,做重复的动作,失去艺术的创造力,他们承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以后不再画画,转向了行为艺术和录像、装置,更当代的形式,只有宋陵到现在还在画。
这批作品他们真正出了大名。当时美术界权威杂志是《美术》,尽管开放也还显稳重。刚办起来的《中国美术报》是新潮的阵地,影响力更大,一上来就超过了杂志。1987年的一期美术报,整个头版发了他们的作品。上面是老耿的三张大笑脸,中间两张宋陵的羊,下面三张培力的手套。这下在全国火起来,成了美术界的名人。这批作品是他们不得不贴一辈子的标签,粘在身上怎么都撕不下来的。
过不了多久,宋陵出国去澳大利亚。他女朋友去那里定居,他随着去了。送他的聚会在老耿的丝绸学院,我头次去。
教学楼边上一个小门洞里进去,一排简易的平房,像民工住的棚屋,算是教师宿舍。老耿刚结婚,分上算不错了。很小的一间。水池在外面露天,隔着小道,边上放着煤炉。后面一大片菜地。总是有自家的房子了。
培力、老耿、强儿、宋陵和我,五个人中午大吃了一顿。还是宋陵有心,带了相机来拍了几张照。前几年听到老耿得病,他把照片发我邮箱里,是我们最早的合影。
80年代后期,宋陵出国前在丝绸工学院聚会。(照片由宋陵提供)
教学楼台阶。前排左起宋陵、我、老耿,后排左起王强和培力。
老耿家里,我拍的。
老耿家里,宋陵拍的。
没多久,强儿公派出国去了美国明尼苏达。
跟老耿个人间的交往,是89年开始的。6月有回上街,培力通知我到老耿学校门口。中午到那儿,他们都准备好了。
丝绸学院在文一路,大热天的,一直走到延安路和解放街岔路口,解百门口的人行天桥上。培力半道走了,我跟着老耿回到丝绸学院,自行车还在那儿。坐在校门口马路牙子上歇了一阵,老耿带我去教学大楼里学生的浴室。黑灯瞎火的,全是人,好不容易找到个龙头冲了冲,后面几个人等着了。
老耿留我吃晚饭,我也没把自己当外人。他跟身边一个人说去叫谁谁的一起来。我们进了校门口一家小饭店,老耿点了菜。那会儿下馆子是了不得的事,老耿把我当贵宾招待了。过会儿他请的几个人进来,个个喜气洋洋磨拳擦掌的。这是老耿的四个学生。去叫人的是杨振中,叫来的有个女的,王文红,还有徐晖和小山东。他们学的都是服装设计,老耿是他们素描老师,年龄差了没几岁,不像师生关系,更像兄弟姐妹,老耿是兄长。我也就这么混进去了,后来几年里都成了朋友。毕业以后,小山东回了山东老家,没了音信。王文红和徐晖去了深圳做服装生意,都是成功的商人。只有杨振中一直搞艺术,现在也只跟他还有点联系。
老耿尽了地主之仪,那顿饭很丰盛。吃完老耿付了钱,把钱包塞进裤兜里,轻轻叹了口气,随口自言自语:“哎,下个月的烟钱没了”。搞得我不好意思,有点扫兴。
从饭馆出来,溜达进校园,已经很晚了。树篷枝叶间透出来的灯光隐隐照着小路。全都是拖鞋,一路踢里踏拉的,有说有笑。老耿家要路过他的画室,就先在画室里坐了会儿。也就一间毛坯的平房,还算大,工作条件不错了。一边地上搁着一张没画完的大笑脸。
我们相互之间从不交流对作品的看法。我看培力在家画“今晚没有爵士乐”,画跳水和手套,在老耿画室看他画笑脸,他们来我弥陀寺看我的作品,都是说着别的事,随便看上一眼,不会评论。艺术全靠感觉。大家看的书看的录像听的音乐都一样,天天一起混,我们的感觉太一样,用不着说,看一眼就明白,所以成了知己。过几年他们搞起录像和装置什么的玩艺儿来,我没那感觉,就慢慢相处不下去了。我最后画画的夏季是两年前的87年,以后不再画画,一心写作。强儿出国前有回给我电话,说有老外来看看我们的东西,我说没兴趣了,以后视觉的事情不要再找我。
不画画了,朋友总归是朋友。那天走出画室过半夜了,几个学生回宿舍去,老耿留我过夜,说老婆正好回娘家,就这儿睡吧。
朝后面菜地的窗户,下面两块玻璃已经拆掉,装上两台排气扇,是反装的,风朝里面吹,还真凉快。关了灯,他睡床上,我躺地上草席。两人东拉西扯神聊起梦话。说到要过上豪华的日子,我给他说一段大书。我说知道什么才叫豪华?知道凡思哲吗?被杀的那个服装大师,美国的意大利人,那生活才叫豪华。歌星麦当娜总算有钱了吧,去他家吃顿饭都吓怕了。别说餐饮多讲究,别说海边的游艇多豪华,几个女黑奴就把她镇住了。马达加斯加的女黑人,全世界最贵的,又都是精品。又黑又瘦,像木乃伊,个子高高,皮肤比橡胶还黑,牙齿和眼底雪白雪白。这样纯的绝品,全世界挑不出几个,谁买得起啊,全在他院子里。麦当娜餐后在凡思哲别墅后院沙滩,躺在遮阳伞底下帆布床上,几个训练有素一声不响的黑人女奴,在边上毕恭毕敬侍候,弄得她心神不宁,浑身不自在。她们每个人身价都比她高。
老耿笑翻了。
个个是孤品啊,我说,不像那婊子,塞满大街了。
就这么开开心心聊到天亮才打个盹回去。
没过几天,担心出什么事,老耿和几个学生,还有培力,来我弥陀寺住了些日子。我这儿安全。二哥结婚搬出去了,就我一个人住,又僻静,是最好的避难所。房子空着,夏天我妈把全家的棉被全放过来。我把大柜子里的棉被全搬出来,铺到潮湿的地上,大家凑合着过。
以后常去他那儿。再不敢动他的烟钱,都是家里吃了晚饭过去聊会儿。都是坐在他画室。几乎每次都会碰上他那几个学生,越来越熟,不把我当回事,没大没小,家里人似的,没一点客套。我和老耿在画室里聊到深夜,王文红还敲门进来讨烟抽。
老耿也常来我这儿。我上班的铁路党校在北山街头上,正对着断桥,贴着蒋经国别墅,西湖边,宝石山脚。那可是个好地方。他跟那几个学生把我叫去山上玩过,知道我是食堂出身的,下来当然我请饭。有回我不在学校,老耿带他们自己玩去了。回到学校,几个人坐在台阶上朝我呵呵笑,只好请进食堂。他们眉开眼笑坐着,看我忙着张罗。食堂的大锅菜盛在澡盆一样大的盆里,我给他们每样打一盘。不是一般的盘子,是食堂里专用的,有一张摊开的报纸那么大。去隔壁望湖园饭店打了一脸盆啤酒。全喂饱塞足,都快走不动了,个个肥鹅似的伸长了脖子,挺胸突肚迈着方步,排着队摇摇摆摆跨出食堂的小铁门,消失在夜色里。
90年10月,我离开党校,去杭州北站做了货运员,尝到了颠沛流离的滋味。写作要静下心来思考,怕烦,也就忍着,什么也不争就去了。
在党校的时候,一个人住在三楼资料室隔壁一个朝着西湖的小单间,窗下面就是西湖和断桥。有回半夜里听到马路上有人叫我,跑下山去开了门,是老耿那四个学生在湖边齐声喊我的名字。说整个山上就我窗口亮着灯,忍不住想要上来坐坐。
北站是杭州铁路离城区最远的一个小小的货运站,危险品专用站,专门用来装缷易燃易爆有毒物品和军火。在半山的农田里,杭州钢铁厂边上。铁路里有人犯了事都放到那儿。
没地方住了。弥陀寺已经让给姐姐一家。头几天在朋友家借宿,后来借了牛儿湖墅南路一间,往后不停搬来搬去。
过三年多,刚在金衙庄落下脚,老耿就送我一对音箱。他卖出了几张画,几张笑脸很好卖,有点钱了。把我拖到电子市场音响柜台。他前几天刚在这儿买过一对,回家听了感觉效果不错,五百多块买了同样一对送给我。93年,那不是小数目,抵我好几个月工资。我不到两百一月的工资,每月买张古典音乐的唱片,必买正版原装进口的,每张一百三十二块,剩下连烟酒和饭钱都紧得很,没有一点积蓄。他知道我买不起音箱。
那几年居无定所,干活又累,还想着写作,没精力找他们玩。金衙庄路远,交通不便,他们也偶尔才过来一趟。
老耿有了儿子,分到了新房子,从校院的棚屋搬到了新建的大楼。在文一路,翠苑一区临街的一幢筒子楼的四楼,有两间大得多的体面的房间,公用的厨房和卫生间在过道对面。楼道里到底的一套,那张搬过来的吃饭的小方桌摆在走道上,不妨碍人家。
我爸妈住在他对面的翠苑二区,每星期去看他们一次。又跟老耿一起了,经常找他下棋,每次杀得你死我活天昏地暗。我和老耿下起棋来都很较劲,一盘下两个多小时,输了都要再下一盘,赢的不好意思走。两个人绞着,谁也咽不下一口气。每次两盘,直下到半夜,怕吵着他另一间屋里睡着的妻儿才不得不罢手。
老耿家里碰巧见到过培力和强儿。他们一直念着我。培力有心,知道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埋头苦干的写作,没发表过作品,发动朋友为我捐钱出本书。这事他没当面跟我说,是强儿告诉我的。
那天强儿开车来金衙庄,事先通知我到路口,他在车里给了我两万块钱。
出本书不容易,我一个铁路货运员,光有钱没用。折腾了一年多,书是1998年出的。那时候两万块钱是个天文数字,想都不敢想的,竟然拿在我手里了。
培力发动几个朋友,连他自己七个人,为我凑了这两万块钱。
那本《场景》,我收了自己三个中篇:“抚慰人心的欲望是正当的”、“迪特里希.朋霍费尔”、“场景”。
我的写作经历说来也很简单。从工作起就埋头写作,一陷进去就是十多年,写了篇一百多万的小说,自己实在看不下去,也没法改,就不要了。开始反省语言的作用,化了很多年,写了组非叙事的纯粹实验的作品,每篇只有一两页,还给作品编了号,从OP1到OP11,都是托人打印出来,邮寄散发出去的。只有《第十一号》有几十页,打印出来有厚厚一本,老耿看了特别喜欢。那时候不知道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现在看起来有点类似,思路是一样的,要穷尽语言的可能性。这条路走到这里也到头了,又回过头写起了叙事作品,也就是传统概念的“文学”。《场景》就是我的三个叙事作品,OP12、OP13、OP14。其中第一篇里的人物老耿,就是真实生活里的老耿的形象。这是我出的唯一的文学书。现在就写点自传体的非虚构作品。
二十年过去,很多事都记不得了,幸好我在后记里写下了帮助我的朋友。张悦、陈耀光、王文红、杨振忠、张培力、王强、耿建翌。
张悦和陈耀光是培力他们美院的同学,设计专业的,我也打过交道。张悦开的“精锐广告公司”专做房地产广告,陈耀光开了家室内装璜设计公司,都很有经济实力,培力把他们拉进来了。王文红已经办起服装厂。杨振忠(现在书刊文章里都写杨振中)还在漂流状态,不知哪儿借的钱来填进去的。
好不容易出了书,我给他们每人一本签了名的,按上两个大姆指印。强儿问我什么意思,我说大大好。
书印了一千册,除了送朋友,一本卖不出去,搬家都是麻烦,现在还床底下堆满了。
这是我们的纪念物。总是怀恩在心,一辈子忘不了的。没比这更珍贵。
老耿出了名,有了些钱,在城西很远的地方卖了套房子。他请我去过一次。一楼一个大套间,还有个院子。我送他一张爵士明星查特.贝克的唱片,“查特.贝克在巴黎”。他接过去,问我还一直买正版的?有点怪我执迷不悟的意思。
那地方很远,公交还没开通,以后没去过。就这样跟他们都断了,各过各的。
再见面已经是2011年7月16号,培力在上海民生美术馆的大形回顾展《确切的快感》开展那天。几个人又聚在一起了。
培力是美院新媒体艺术系主任,老耿是系里教授。我二哥增节也在美院,公共课部的主任。培力到我哥办公室,说叫我一定要去。
中午,增节开车到我住的宋江村农民出租房来接,到美院大门口,跟早在那里的我大哥工化和青洋夫妻,四个人上了培力包租的美院的大巴。车上都是美院师生,差不多坐满了。
高速上三个小时到上海,旅馆早安排好,几步路走到展馆。一个拐角上,老耿从另一边进来,相互拍了拍肩膀,大厅里也没顾得上聊,就这么走过,各看各的。
一圈逛下来,到展厅后面一个很大的玻璃厅里休息。培力忙着跟人合影,都没劲了,最后还特意把我们几个招呼过去,说池社的总要来一张。
那时候看出老耿气色很不好。精神还行,但身体虚弱。问他生什么病没有,他没当回事,说这阵拉肚子,有点儿虚脱。我说得去看看,他说没事没事。
就这么匆匆一面。展馆出来去了就近一家大饭店,办了三十桌,吃完了回旅馆,没跟他们住一起。第二天一早坐大巴回到美院门口,增节送我到农民出租房。
2011.7.16.上海民生美术馆,张培力回顾展《确切的快感》
(焦健拍摄)
左起宋陵、张培力、我、老耿、王强
左起老耿、王强、培力、宋陵、我
过了没多久,培力突然来电话。老耿查出来得了肝癌,是晚期。
我说不出话来。问清老耿住院的地方,马上打电话给增节,去浙一医院看他。
我哥俩等电梯的时候遇上王强,他说老耿的哥已经来了,哭得不成样子。他家里都一个个送走了,就剩下他和老耿,现在又这个样,伤透了心。
前几年听老耿说起,他娘得了肝癌,回郑州看过。两位老人家都已经去了。我问强儿,老耿不是还有个妹妹?他说早就生病去了。
老耿的妹妹,我在他住的翠苑一区筒子楼里见过一面。我在爸妈家里吃了晚饭,到街对过找他下棋,他家还在走道尽头那张小方桌上吃饭。有个很年轻的女人,很朴素很文静,老耿介绍说是他妹妹,在中央民族学院上学,从北京来看他。她一直低着头一口一口吃饭,没说过一句话。老耿叫她多吃点菜,她也还是一声不响,慢慢往嘴里扒着饭。吃完了,她站起来要收拾桌子洗碗,老耿叫她进屋里歇着去,这活归老婆干的。
说着话,到了老耿住的楼层里。过道两边摆满了病床,护士跑来跑去忙着给病人换盐水。这也难怪,强儿说,浙一院长郑树生是全国头牌的肝病专家,工程院士,全世界也是数一数二的。老耿是要肝移植了,只有找他,别无分店。
过了长长的拥挤的走道,进了老耿房间,完全不一样了。两个大间。外面一间摆着沙发茶几,有桶装饮用水,电水壶,茶叶罐和一次性杯子。里面老耿的病房同样宽敞。里外都有卫生间。这是高干待遇了。
老耿是名人,来探视的自然多。客厅沙发上坐着几个人,杨也在。老耿病房里几个人说着话,老耿一声不响躺着,还是干干净净,神定气闲的,平静得出奇,一点没把病当回事。
床边的人不停说话,老耿就微笑听着,也不嫌烦。看到我们,说声学雷来啦,招呼人给我们泡茶,说是我老哥们。他那平静从容的样子,如入化境,什么都不想了。
床边几个人都是美院的,小干部模样,嗓门有点大。不是一伙的。一个对另一个说,前几天院长许江专门为老耿的事请郑树生吃顿饭。郑树生什么人啊,他说,不是谁都请得动的,许江亲自出面谈了老耿的事,他感到压力很大,专门成立个医疗小组。
这时培力跟老耿哥哥冲进来,就像进了自己家门似的,很兴奋,说检查结果出来了,好消息,没有扩散。他们回头就走,去上天竺寺庙烧香还愿。老耿哥哥,很朴实,一看就是个老实人,跟在培力后面,还有强儿和耀光一起走的。
病房里太吵,我出来跟杨走到过道尽头站着聊会儿。他告诉我,培力回顾展之前,老耿已经很不对了,又没当回事,不肯去看病。朋友看不下去,找了个老中医,硬把他拖去看了看,说是有大病了,定要去大医院彻底做检查,结果是这样。
培力调动了一切力量,把所有机器高速运转起来。这样的大事也只有他能做。搞到肝源,郑树生亲手做的手术,非常成功。手术后我去重症室看他,坐着跟没病一样,气色很好,头脑清晰,出神入化的定静。
恢复得很好很快。不到一年就在上海民生美术馆,上一年培力办回顾展的同样地方,老耿办了大形回顾展《无知》。
老耿自己打来的电话,很见外的,客气的说能不能来捧捧场。我说当然,问问我两哥,一起去。
跟前一年一模一样,增节来农民出租房接我去美院门口,跟工化和青洋坐上美院大巴。同一家酒店,同一个展馆,晚餐也有三十桌。
都知道老耿大病初愈,展馆里没人拉着他合影聊天。我也就过去打了个招呼。他正跟他哥站着,说楼上有你的贡献,我说看着了。
那件作品,是老耿很多年前做的。他把我身份证上的照片要去,放大印了好多张,给几个学生,找马路上的算命先生看着我的照片算命。算下来歪歪扭扭写在纸上有一叠。老耿给我看,我实在不耐烦,一眼没看。他也奈何不得,说总结下来,你的命不好不坏,发不了财,但有难会有人帮你,不用担心饿肚子。老耿看我太不当回事,很严肃的看着我说,你早年的一切努力,都会有回报的。
我的身份证照片,几个路边算命先生的照片,好多张算命先生写下的纸片,都装进框子里,挂在二楼墙上。
2012.9.7.上海民生美术馆耿建翌回顾展《无知》
(曹增节拍摄)
以后也就偶尔手机短信问候一下,我的老年手机没有微信群朋友圈什么的。很多年基本上不相往来,见了面也聊不起来。
2015年,我出了第二本书,《雅典黄金时代的艺术》,是我收集了十多年有关古希腊艺术和历史资料整理出来的,厚厚一大本。书印出来我就给他们一个个打电话,问来地址,每个人寄去原包装的十本一包。
老耿很当回事,说也该聚聚了,乘有这事开个发布会,把哥们都叫过来。但他联系不下来。几个人到处跑,约不到一起。培力全世界各地办画展,宋陵大半时间在澳大利亚。最后他说只好见一个发一个吧,凡来他那儿的就送上一本。
他在主持江南布衣美术馆,本想在那儿为我的书办个签名活动,我不乐意,就作罢了。他送出去不少,一包送完再向我要一包,大概寄过去四次。
2015年有趟事不得不提。我几十年埋头写作,除了李宗陶,没有一个写作的朋友。跟她认识几十年,交往很少。她住上海,是著名的记者,一直写文化名人的访谈,这时是南方报业集团属下美术刊物《289艺术风尚》的主笔,对象转向了当代艺术家。
她想采访老耿。老耿已经不再接受谋体采访。他是名人,经不起打扰。李宗陶电话联系他,也遭到拒绝。她正在恶补当代艺术,刚知道我和老耿是池社的,一块儿混过。脑子机灵,提起了我的名字。老耿说学雷的朋友,要接待的。
那篇访谈,《耿建翌——盐一样珍贵的记忆,和距离》,登在“289艺术风尚”九到十月的双月刊上。后来收进李宗陶专访当代艺术家的书,《画在人心的苦闷上》。不知道这是不是老耿接受的最后一次专访。
到了2016年,年初,有个晚上杨来我这儿,提起老耿也出过书。我发短信向他要,他寄过来了,记不得是哪本。现在我手里有他三本书。一本是他深圳的展览《小桥东面》,一本是在上海培力主持的一家美术馆里办的《投影顽固》,还有本很多人写的合集《关于耿建翌》。
老耿打来电话,问能不能去深圳做个讲座。那是有关老耿的系列讲座。《关于耿建翌》那本书里有篇凯伦.史密斯的文章,“耿建翌——轨迹与缝隙”,把我和老耿的想法联系在一起研究,所以讲座把我排进去了。但我久病在家,出不了门,只好婉拒。
结果还是他们来看我。2016年4月13号。事先老耿联系好的。下午,杨最早来。接着是宋陵,他拿了一瓶红酒,印着他画的三个马头,是他画的羊头的风格,黑白灰色调的,把马画得像羊一样温顺。他签了名送给我。三个人在我朝南的书房里刚聊着,老耿、培力、强儿就到了。
老耿双手捧着一盆植物,不大。我一接过来,沉甸甸的。纯白正方的花盆和配套的底盘,做得很考究。里面种一棵厚肉植物,我没见过。问他叫什么,怎么浇水。他跟女朋友一联系,是“世纪雪”,两个月浇一次,夏天多浇一次。
我旧房拆迁搬到这儿有几年了,父亲年初去世,剩我独居。就杨来过,他们都是头回来。
热闹过一阵,餐厅里坐下来喝茶聊天。老哥们了,无拘无束,还像天天一起混着似的。
这时候想起强儿几十年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那时才二十出头,有回在强儿家里两个人喝酒,他说我们这样的朋友,就是几十年不见面,也是弟兄。还想起我有回在街上打架,抓进湖滨派出所去了,培力叫他哥来把我捞出去。强儿急得整天站在美院门口,看到认识的就问,湖滨派出所有熟人没有。事后培力还叫他医大的爸带我去医院做鉴定。
现在都年过半百了,强儿说的一点没错。多年没见,在上海画展上见着了,没一点客套,就像刚见过似的,随便聊起天来。
喝着茶,吃瓜果糕点,谈起正事来。北京的“蜂巢当代艺术中心”想要做个池社回顾展。蜂巢的老板夏季风是宋陵的经纪人,老耿也在那儿办过展,跟培力也很熟。夏季风过几天要来谈,到时候大伙凑聚一下。
晚饭我说边上有中式快餐,将就一下,这儿大马路两边不能开炒菜的饭店,只有卖小吃的。培力非要吃炒菜,只好走一段路,小路上找到一家,他请客在二楼摆上一桌。
最后的合影
(杨振中拍摄)2016.4.13.在我住处
左起,我、培力、宋陵、王强、老耿.
左起,我、培力、宋陵、王强、老耿
左起,老耿、我、培力、宋陵、王强
过了一个多星期,一天下午,宋陵带了夏季风和朱朱来我这儿坐,然后去了梅家坞的龙井一号,跟老耿、培力、强儿一块喝苶吃饭。那天也就聊着,办展的事没怎么谈。就记得吃完饭出来,已经夜深,下起了濛濛细雨。半山腰,灯光下的景色很美。夏季风顾不得上车,在雨里朝四周拍照。他是南方人,在杭州浙江文联的杂志社工作多年,现在一直住在北京。看到这么滋润的江南风光,文绉绉的生意人也忘乎所以,顾不得跟我们打招呼了。
再次会面,是在这年中秋节下午。强儿开车来和苑,接我去培力的住处,他们都在了。有个在宁波工作的英国人,原先是研究艺术的,写过一篇宋陵的文章,现在想要写本有关池社的书,把我们约过去。也就坐了两个小时就散了,强儿把我送回和苑。
最后一次见到老耿,是那年冬天,快到年末了。我第一次去他住处。他早离开家里多年,现在借住在朋友一幢别墅,在小河山,浪漫和山小区,半山腰一处僻静的山林里,环境非常好。
夏季风和朱朱约我们谈办展的事,老耿、培力、强儿、宋陵和我,还有老耿的女朋友,一起坐在客厅里。
这年几次见面,老耿的状态都很好。那天也是,他的话最多,几乎就听他一个人讲。神色健旺,话音底气十足,思维敏捷,条理清晰联贯,缓缓道来。我最后看到的老耿是个绝对健康的形象。他神态平静,微笑着一次次给大家倒普饵茶,像是佛养极深的居士。
坐到傍晚,老耿要开车去上海,第二天一早看中医。我犯着胃病,很虚弱,强儿开车送我回了和苑,再去宋陵选的湖边一家餐馆跟他们会合。走出老耿的别墅,坐上强儿的丰田车,山路边停着培力的奔驰和老耿的宝马。
2017年,春节相互问候一下,想要约个时间聚聚。老耿有兴致,但还是约不着人。到了五月,我给老耿发短信,说春暖花开,找个时间聚聚了。他回过来,刚做了大手术,还在医院治疗。
没比这更坏的消息了,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马上给培力打电话,没有信号。再给强儿打,他说培力去美国了。老耿的病复发,动了手术,里面还没搞干净,要放疗化疗,看起来这回是麻烦了。
我要去看看,强儿说不要去,他身体极度虚弱,不要打扰的好。又给老耿发短信,他就回了两个字:别来。
消除生命面对死亡的无奈,朝向永生,是老耿最后的精神历程。
12月7号,收到李宗陶的短信,她微信上看到,老耿已经5号去了,昨天火化的。
给强儿打电话。他说是的,没几个人,很小的范围。沉默一会儿,就挂机了。
点上一支藏香,听了一整天音乐。悲怆、柴一拉二。帕莱斯特里纳的多声部无伴奏合唱,马尔采鲁斯教皇弥撒、牧歌。早已经不是老耿送的音箱了。人去物非,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
过几天培力来电话,说有媒体要采访我,我说把我电话给他们好了。马上问起老耿的后事,培力说骨灰已经撒掉了,到拉萨撒在雅鲁藏普江里了。这真想不到。我问怎么回事。培力说老耿早就归依藏教了,生前交代好这么办的。我还是不相信。培力说,老耿第二次手术前,有他和王强在一个房间里,拍下了录像,全交代清楚了。他说老耿的师傅是拉萨一位高僧。到了老耿七七,还要去拉萨为他办场法事。这我怎么都想不到。
作为必死之人,每个人怎么死就听天由命了。看来老耿并不这么想。对永恒的追求,化解了他肉体和精神的痛苦,所以最后几年里,自有超脱凡尘的意念体现在外表,举手投足都是那么安定镇静,仿佛已不在这个俗世,而是从另一个更高的世界看下来的。
我会永远记住他。不光是我的哥们,而是我们大家的老耿。生了病以后,他说过,生命已经不属于自己,他在为大家活着了。
老耿最要好的朋友当然是培力。都知道培力和老耿是分不开的一对。两个人头脑都非常聪明,才气非凡,但性格上反差巨大。互补的关系吧,一辈子亲如兄弟也够离奇的。
培力个性积极主动,很外向,张扬甚至霸道,又有很强的判断能力,会审时度势见风使舵。他有魄力,组织能力活动能力都很强,社会经验相当丰富,知道怎么跟人周旋打交道,广有人脉,兜得转,没有办不成的事。那次他们来我这儿,杨拍了几张照片,有个朋友偶尔从我电脑里翻出来,指着培力说,这个人怎么像黑社会的。我一听就笑,说你真会看人,他就是黑帮大佬。
硬币的两面瓣不开。反过来,老耿是不惹事的那种人,沉静内敛,做事细腻。话不多,但心里明白得很,性格独立,有自己的主意,不受他人左右。他有了一些成就,从丝绸学院退出来,成了一直想要做的自由艺术家。没想培力在美院又折腾出个“新媒体艺术系”。这是培力在美院创办的,又是第一任系主任,老耿不得不帮衬一把,成了系里教授,要带研究生,这不是他想要过的自由自在的日子。后来老耿说是给培力忽悠进去的。
老耿,耿建翌,在2017年12月5号走完了五十五年的人生道路。回顾他的人生和评价他的艺术,什么盖棺论定的,就让别人去做吧。我只用文字排泄郁闷。
写到这里,我越来越怀疑语言的作用。三十多年里,不知道留下的哪些记忆,现在写下的有哪些是真的。
三十年前我写非叙事实验作品,写到《第十一号》,对语言的确定性否定到了极致。语言比宗教更终极。回过头写起虚构的叙事作品。现在想要写出一个真正的朋友,又撞上了这堵墙。
还是三十年前,跟老耿两个人聊天,不知怎么说起的。两个人都很平静。
老耿说,你这人少根筋的。
我说,我就一根筋的。
老耿说,你啊,别认死理了。
他太了解我了。这就是知己。如今知己走了。老耿在天堂里看过这篇文章,也就一句话:学雷啊,你还是一根筋的。
2018.6.9.
手机短信全实录
2013年
(1)2.1021:57 老耿:拜年!新春吉祥!健康快乐!
(2) 21:58 我:你健康,我快乐!新年好!
2015年
(3) 5.24.19:43 我:近来可好?我出了本书,《雅典黄金时代的艺术》。给我个地址,寄十本,传播一下希腊文明。
(4) 5.25 9:30 老耿:您是?
(5) 9:42 我:曹学雷。
(6) 11:20 老耿:哈,学雷。最近咋样?有空来玩儿。我现在住乡下,一个朋友的房子闲着,让我在这疗养。
(7) 11:22 老耿:杭州西湖区小和山高教园区浪漫和山小区南屏苑18号。
(8) 11:36 我:贵体无恙吧。我把书寄过来,散发一下。好久没见,找个时间跟培力强儿约一下,是该聚聚了。我不想干活了,病假一年多呆在家里慢慢写作。
(9) 13:16 老耿:你怎么了?上次见你气色也不是太好。
(10) 13:33 我:一年多前上班时候癫痫发作昏了过去,以前没有过,抢救过来就没事了。现在状态良好,就是不想上班,慢慢写作。你知道我写得多慢,一年五万字,大部份时间在喝酒。一包书刚寄出,明天肯定到了。十年前的读书笔记,托增节的福出版了。真是一部好书,我现在还常翻开看看。你也翻一下。这是介绍古希腊艺术最好的中文出版物。
(11) 5.26 10:04 老耿:年纪都到门了,该保养了。癫痫要小心,不容易根除,喝酒会有影响。你还是悠着点吧老哥。
(12) 10:09 老耿:书到了,等培力回来,在我这搞个签名赠书吧。
(13) 10:10 老耿:学雷有微信吗?
(14) 10:13 我:我讨厌仪式,有空哥们聚聚吧。书要好好看!
(15) 10:15 我:没有微信。老了,简单点吧。
(16) 10:36 老耿:书很好,编辑很好,这样仔细的研究国内少有。
(17) 10:46 我:谢谢表扬。编辑是工化的女儿,现在美院出版社做美编。这是本好书,值得看的。雅典的历史就是一个卫城两场战争,尤其是两场战争的文字,我精选了有关东西方价值观的部分,二千五百年前的,到今天还是这样。
(18) 11:01 我:两千五百年前,他们早把什么都看透了!
(19) 11:40 老耿:慢慢看。
(20) 8.19.15:52 我:电话通过了,身体状况出不了远门,实在抱歉。祝你的展览顺利。我久已与世隔绝,在家喝酒看书听音乐,写作,外面什么事都不知道了,老哥们总还惦记着。
(21) 15:56 老耿:好吧,我们找时间见面。
(22) 10.16 14:35 我:刚收到杂志,还好,没怎么糟蹋你。谢了。
(23) 18:37 老耿:你指导的?
(24) 18:46 我:看见杂志才知道,她指导的。
(25) 18:52 我:看到杂志才知道,就被她指导了。
(26) 18:55 老耿:呵呵,她是你粉丝。我也被指导了。你最近咋样?
(27) 18:57 老耿:这帮人不是这个出差就是那个不在,凑不齐,本来还想约个签名发书碰头会,看来只能见一个给一个了。书在我这放太久了,还是大伙先看起来。
(28) 18:58 我:都好。
(29) 19:04 我:就散发一下好了,不够我还有,多着,就不知道有没有人要。
(30) 19:05 老耿:那就先不集中,见到就给了。
(31) 19:11 我:还有一百多本,随时快递。别当一桩事情,就是送送的。
(32) 19:18 我:这书是没人要看的,你别当回事,送得出去就好了。
(33) 20:15 我:我就怕没人要,你见一个送一本,不够我递来。
(34) 21:51 老耿:哦,知道了。
(35) 21:53 我:辛苦你了,哥们。
(36) 10.18 14:42 老耿:昨天发了4本。
(37) 14:46 我:还要吗?
(38) 15:04 老耿:发完通知你。
(39) 15:05 我:受累了。
(40) 15:11 老耿:顺手的事。这还有5本先发着,完了跟你要。
(41) 15:13 我:好的。
(42) 10.26. 13:38 老耿:又发了两本。
(43) 15:00 我:谢了。
(44) 11.9. 10:21 我:刚听说你出了本书,能寄本过来?拱墅区 萍水西街 和苑 8幢一单元102室。
(45) 10:24 老耿:好。
(46) 11.13. 21:11 我:你的书怎么还没收到?
(47) 22:06 老耿:对不住,前两天有些麻烦事,今天上午刚寄快递,估计明天你能收到。
(48) 22:08 我:好的。麻烦不大吧。
(49) 22:09 老耿:没事,处理了。
(50) 22:10 我:好的。
(51) 11.14. 9:30 我:书到了。
(52) 23:18 我:夜深了,酒也多了。书翻过了,你是照着镜子面对自己,问自己是什么人。为什么不写写独自面对死亡的心态?我盼着!
(53) 23:19 老耿:还没心态就过去了。
(54) 23:21 我:死活一样?
(55) 23:22 老耿:知活不知死。
(56) 23:26 我:我正写纪念凡高的文章,跟他一样,想着有没有另一个世界,真要没有,怎么活下去。
(57) 23:28 老耿:好陈旧的名字。
(58) 23:30 我:我是古董了。
(59) 23:32 老耿:呵呵,有包桨,金贵的。
(60) 23:34 我:假的,一钱不值。
(61) 23:35 老耿:谁不是呢。
(62) 23:38 我:我还真的不是!看怎么做下去吧。
(63) 23:46 我:走着瞧!
(64) 23:49 老耿:好大的问题。我俗汤里泡久了,能不想就不想。
(65) 23:54 我:还是想想,乘还活着,最好写点出来。
(66) 23:58 老耿:试试吧。睡了。
(67) 11.15.0:03 我:向死而生。晚安。
(68) 12.10.18:13 老耿:书发完了,再来四本?
(69) 18:15 我:好。
(70) 12.11.8:43 我:杭州西湖区小河山高教园区浪漫和山小区南屏苑18号?明天了。今天去医院看骨折的老爸。自己癫痫再次发作住院刚出来,很虚弱。
(71) 13:51 老耿:不急,啥时候都行。
(72) 12.22.15:29 老耿:学雷,今天才打开包,等会寄两本。这两天还好吗?
(73) 15:29 老耿:(彩信:我随书寄去的文章打印件《纪念凡高》)
(74) 15:32 老耿:培力说找个时间去你那坐坐,宋陵也回来了,看啥时候方便。
(75) 15:44 我:随时可以。平时跟老爸两人,现在老爸大腿骨折住院,就剩下我孤老一个,白天去医院看看,晚上都在家的。吃了饭来,这里什么都没有。
(76) 23:13 老耿:我问好时间约你。
(77) 12.23.7:17 我:好的。
2016年
(78)1.6.8:56 我:老耿,新年好,事事顺心。很想着聚会的事,但现在只好等等再说了。九十老爸病情危重,随时可能西去。跟培力他们说一声,问个好。
(79) 18:33 老耿:好,学雷你保重。培力说哪天去你那儿坐坐,强儿和宋陵、扬,时间上要调到一块。经济上有需要不?老爷子医疗上花费能全报吗?给个你的账号吧,书又发了一些,全免费也不对。
(80) 18:46 我:本来想春节前后是好机会,大家有几天空,现在只能缓缓了。经济上没问题,爸是老干部,看病全免。谢谢关心。过了这阵会联系的。
(81) 18:50 我:书是抵稿费的,拿了两百多本,尽管发,不够再寄,还有很多,一概赠送。
(82)2.8.8:51 老耿:学雷新年好!
(83) 8:55 我:新年好!颇为牵挂。诸事已完毕,有空来坐。
(84) 8:57 老耿:好。
(85) 2.11.21:03 我:给个电脑邮箱。刚写一篇凡高传的文章,想发过来,看不看由你。
(86) 22:29 老耿:你打印的已经寄过了。
(87) 4.11.12:05 老耿:学雷,周三去你那儿坐坐?
(88) 12:07 我:欢迎。几个人?
(89) 12:24 老耿:培力宋陵强儿我,杨说争取。
(90) 12:24 老耿:下午。
(91) 12:27 我:随时来,也不管几个人,我都在家。你带来的都是我的客人。应该我去看你才是,实在太懒,真不好意思。我住在城西银泰对过,萍水西街,和苑,8幢,1单元,102室。
(92) 18:38 老耿:好。
(93) 4.13.13:00 我:午睡起来了。出门了吗?进了大门就找地方停车,我就大门里面第一幢。
(94) 13:01 老耿:哦。
(95) 15:50 老耿:“世之雪”,2个月浇一次,夏天多浇一次。
(96)4.14.13:56 我:(我发的彩信,老耿送的“世之雪”摆在窗台上。)
(97) 13:58 我:“世之雪”,在这里过得很好,你有空来看看它。
(98) 14:00 老耿:口
(99) 14:02 我:我老爷手机收不到图标,只收文字。
(100) 14:03 老耿::)
(101) 4.18.21:29 老耿:宋陵说,22日下午我陪夏季风他们先去看一下曹学雷,然后4点半我们在龙井一号集中,喝茶吃饭。
(102) 21:32 我:要我做什么准备工作?
(103) 22:23 老耿:不需要,聊聊先。
(104) 22:24 我:哦。
(105) 22:25 老耿:先别答应什么,因为最终如何要大伙商量过。
(106) 22:27 我:好的。是该多提醒,我一点经历没有。
(107) 22:30 老耿:你没问题,放松聊天好了。
(108) 22:31 我:好的。
(109) 4.23.14:03 我:听说你也在搞个什么画廊,昨天的事,为什么不自己做?
(110) 16:11 老耿:不是画廊,是江南布衣的艺术中心。
(111) 16:41 我:有什么区别?
(112) 17:16 老耿:不是专业商业体。
(113)5.18.17:17我:(彩信,“世之雪”)
(114) 17:19 我:(彩信,“世之雪”特写)
(115) 17:21 老耿:还好吗?
(116) 17:22 我:像花儿一样。
(117) 18:17 老耿:你转氨酶情况怎么样?上次听你说怪吓人的,需要治疗的。
(118) 18:23 我:是转酞酶,酒精肝,又高了。正常40—60,最近一千多了。在吃药,过段再全面检查,看情况再说,可能真要戒酒了。
(119) 19:17 老耿:真够吓人的,不是开玩笑,要当回事。
(120) 19:53 我:吃完这个疗程就全面检查,不行的话住院治疗。还好,现在看起来其他指标都正常,应该问题不大。放心,谢谢关心。
(121) 6.4.18:51 我:李宗陶要出本采访当代艺术家的文集,其中有你那篇,发来书稿里你的照片背后全是紫砂壶,你要是真有兴趣,全国最顶级的收藏家吴远明,退休前是茶博的展部主任,工化的铁哥,他手里有极品,可以雅谈。
(122) 6.5.12:37 老耿:老东西现在价格太离谱了。我也就自己用用,顺手就好,没上心玩。
(123) 13:08 我:好。
(124) 9.18.20:15 我:《百年孤独》第一句话是“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第一次去看冰的那个下午。”你说的什么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炉灶上着了起来,哪儿来的?
(125) 20:48 老耿:书上。
(126) 21:00 我:要谦虚谨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127) 9.19.8:14 老耿:这样的好品质,还是你这样的好同志遵守吧,我早没救了。
2017年
(128)1.28.14:33老耿:学雷,新春吉祥如意,鸡年健康快乐。
(129) 14:36 我:新年好!他们在杭州吗?找时候聚聚。
(130) 14:37 老耿:在,约约他们看,你都在吧。
(131) 14:38 我:都在。
(132) 14:39 老耿:好。
(133) 14:43 我:早点告知。我日常生活颠三倒四的,要有时间调过来。
(134) 14:45 老耿:看他们。
(135) 14:46 我:好,等你消息。
(136) 2.6.17:18 老耿:学雷,人时间凑不好,等等再看。
(137) 17:21 我:好,不急,看大家都方便吧。
(138) 2.11.17:13 我:(彩信,书房的照片)
(139) 17:15 我:(彩信,书房的照片)
(140) 17:16 我:元宵快乐!
(141) 22:10 老耿:元宵节快乐!
(142) 22:13 我:两张照片收到吗?我的手机反应彩信被拒绝。
(143) 22:13 老耿:没。
(144) 22:16 我:(重发的彩信)
(145) 22:20 我:(重发的彩信)
(146) 22:42 我:(重发的彩信)
(147) 2.12.19:47 我:(重发的彩信)
(148) 19:49 我:(重发的彩信)
(149) 20:32 老耿:口口
(150) 5.9.22:56 我:春暖花开,有空聚聚。年底的画展也要领教一下,我一点不知道怎么回事。
(151) 5.10.6:28 老耿:做了一个大手术,还在医院治疗。
(152) 12:01 我:哪儿?也让我来看看。
(153) 12:17 老耿:别来。
(154) 12:22 我:好的。现在为你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别打扰。为你祝福。遇难呈祥,逢凶化吉。等待你康复的消息。
(155) 5.11.8:51 老耿:谢谢!
(156)6.5.20:30 我:好点了吗,出院没有?老牵挂着!
(157) 6.6.8:25 老耿:化疗第一个疗程。快完了。
(158) 9:43 我:到丝绸学院平房里找你玩,你带几个学生,拖着鞋踢里塌拉去校门口小店下馆子。你付了钱,叹口气,“下个月的烟钱没了。”你带这几个家伙,宝石山玩下来,到我党校蹭饭,我还没上夜班,你们坐在后门台阶上等着,菜是用大的平底盘盛的,全喂饱了走。想想这些事开心。三十多年了。
(159) 10:09 我:给你解个闷。放松点。经济上没问题吧?
(160) 11:43 老耿:这些事还记得吗?
(161) 11:49 我:无忧无虑最快乐。很想念拖着拖鞋下馆子的日子。
(162) 12:01 我:自从你说一个月烟钱没了,我才开始懂事儿,不敢去你那儿蹭饭,以后每次都是吃了晚饭再过去。那段你在破画室里画笑脸。
(163) 14:00 老耿:哈哈,有这事?
(164) 14:10 我:现在不缺烟钱了吧,该请上一顿了。
(165) 14:50 老耿:不缺,身体允许以后可以请。
(166) 14:53 我:等着,别赖了。
(167) 6.7.6:22 我:一个人正下台阶。一个人迎面走上来,对他说打个赌,一英镑,我能咬到自己的眼睛。那人答应了。猜猜结果。
(168) 14:54 我:那人挖出一只眼睛,是只假眼球,放到嘴里咬一下,收下一英镑。又说,我能咬到另一只眼睛,赌一英镑。另一个人看他上台阶很顺,不可能两眼都瞎,答应了。那人从嘴里取下假牙,咬了咬眼睛,收下一英镑。
(169) 6.9.8:31 我:贝克汉姆乘坐的飞机出了故障,眼看要坠毁。五个乘客只有四个救生伞。一个政客一个商人和贝克汉姆抢先跳下去,剩下一个年老的神父和一个小学生。神父说孩子你下去吧,我老了。孩子说我们都可以下去,还有两顶降落伞,刚才贝克汉姆背着我的书包跳下去了。
(170) 8.3.8:34 我:情况怎么样,好点了吧,回家没有?老惦念着,又帮不上什么。反正听天由命,啥也别想。
(171) 10:39 老耿:谢谢。在做第三次化疗。
(172) 8.7.9:23 我:有朋友刚从拉萨回来,昨天送了几件礼品,哈达、转经桶、经幡、香袋和经文。把照片传你,权当祝福。手机老旧,镜头糊了,人倒还没糊涂,念着哥们呢。
(173) 9:24 我:(彩信:挂在书架上的哈达。)
(174) 9:28 我:(彩信:摆在书桌上的转经桶。)
(175) 9:29 我:(彩信:从室外拍的挂在窗外的经幡。)
(176) 9:30 我:(彩信:挂在书架上的几条羊皮纸藏文经书。)
(177) 9:32 我:(彩信:书架上的羊皮纸藏文经书和香袋。)
(178) 9:33 我:(彩信:室内拍的挂在窗外的经幡。)
(179) 9:43 老耿:呵呵,谢谢。
怀念老耿
作为必死之人,每个人怎么死就听天由命了。
前天培力来电话,说起老耿,问起他的后事,才知道他早皈依藏佛,按照他的嘱托,去拉萨把骨灰撒进雅鲁藏普江,待到七七还要去拉萨安排一场法事。他师傅是拉萨一位高僧。这是想不到的事情。
认识老耿是在八三年,他刚美院毕业分配到丝绸学院作教师,那时候跟他,还有班上的几个学生就成了哥们。他画那组笑脸,“第二状态”,也就那时候,在一间破破烂烂的平房里,说是画室,我去了他就放下画笔,叫上几个学生,去校门口的小店下馆子。
他第二次手术后,去过几条短信,还提到过。
“到丝绸学院平房里找你玩,你带几个学生,拖着鞋踢里塌拉去校门口小店下馆子。吃完饭你付了钱,叹口气,‘下个月的烟钱没了’。你带这几个家伙,宝石山上玩下来,到我党校蹭饭,我还没上夜班,你们坐在后门台阶上等着,菜是用大的平底盘盛的,全喂饱了走。想想这些事开心。三十多年了。”
“这些事你还记得吗?”
“自从你说一个月烟钱没了,我才开始懂事,不敢去你那儿蹭饭,以后每次都是吃了晚饭再过去。那段你在破画室里画笑脸。”
“哈哈,有这事?”
“现在不缺烟钱了吧,该请上一顿了。”
“不缺,身体允许以后可以请。”
“等着,别赖了。”
巧的是,最后一次给老耿发短信,8月7号,几张照片,是老友刚从拉萨带来的礼物。
“有朋友刚从拉萨回来,昨天送了几件礼品,哈达,转经桶,经幡,香袋和经文。把照片传给你,权当祝福。手机老旧,镜头糊了,人倒还没糊涂,念着哥们呢”
“呵呵,谢谢。”
这是老耿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一直不知道他皈依了藏教,我也什么都不信。挂掉培力的电话,慢慢想起来,有二十多年了,第一次见到藏香就是老耿送的,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红纸,他小心打开来,只有手掌大,里面有张像蝉翼一样薄薄的透明的叶片,他轻轻说,这是菩提花,是我去听一个来杭州讲道的西藏的高僧,他赐给我的。
只为了好看,我去配了个小镜框。16年4月,是他最后一次来,送来一盆很好的盆栽植物世之雪。看到书架上的菩提花很吃惊。“怎么,你还留着?”
“怎么能不留着,”我说。他没响。
记得他送给我藏香不久,我提起过,每天都要点香了,好像不点支香不吉利,你呢?他说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话就不再说了,就以为他是玩玩的,以后再没说这事。
12月7号,李宗陶发来短信,说老耿5号走了,我才知道。她问能不能写篇纪念文章。两年前,纪念凡高125周年,也是她叫我写的。
凡高从宗教狂热到绘画的狂热,在艺术里找到最终的信仰。老耿最好的状态是在“85新空间”画剃头系列和以后的“第二状态”,也就是笑脸系列。后来他跟着时代,从现代转到了当代艺术,录像,光影,装置,行为,我很难理解,也很少交流了。他最终在宗教里找到抚慰。
很多当代艺术家都是烧香拜佛的,在艺术里找不到信仰。他们创作是用来谋生的,作品就是生意。我从小崇拜的艺术家也是靠艺术谋生,米开朗基罗,巴赫,贝多芬,而在他们的作品里无不充满信仰的力量。这在当代艺术里找不到踪影。
老耿是幸运的,他最终找到了归宿。当代艺术不是他的福地,没有净化心灵安抚人心的作用。没想到的是他心里有对永恒的追求。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有点玩世不恭的人,对什么都不在乎。他的皈依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他对永生的渴望是当代艺术达不到的,所以他在内心里早就转向了。祝福他在最靠近天堂的地方得到安宁。
2018.1.14.
本文由记忆所写,年代久远,可能很多与事实不符,文责由本人自负。
——曹学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