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布鲁斯·瑙曼:消失的行为 | 纽约MoMA
发起人:聚光灯  回复数:0   浏览数:2023   最后更新:2018/11/19 13:41:26 by 聚光灯
[楼主] 另存为 2018-11-19 13:41:26

来源:黑蓝  文:张虔


本文系张虔对艺术家李牧《仇庄项目》的评论。


对峙的自我


在开始之前,仇庄项目可能的遭遇就能大致预计,当代艺术和苏北乡村的碰撞,也许不会爆发出太多戏剧性。仇庄虽小,但在当代中国单调的乡村现实中,它和任何其他村庄一样,是个具有普遍象征性的个体。在这个项目中,作为艺术家的李牧面对的不光是这一个村庄,而是它背后整体性的、强悍的现实逻辑。尽管李牧在仇庄投入了一年多的时间,也尽可能调动了各种资源,可是在他离开仇庄之前,这些艺术作品似乎就已经被这个村庄当成可以接受的异质性的一部分,淹没在村民一如既往的日常生活当中。对仇庄计划来说,最大的敌人不是拒绝,拒绝的过程和后果都恰好是要它着力捕捉的部分。这个项目最接近失败的时候,也不是它在仇庄和美术馆受到争议和反对的时候,而是这些来自西方的艺术作品像上世纪六十年代留在仇庄斑驳墙壁上的政治口号一样被彻底忽略的那一刻。当然,比起那些标语,艺术被遗忘的速度还要快得多。仇庄计划就像一具身体上的新鲜伤口,突如其来的撕裂曾让整个躯体强烈地震颤,经过一年的时间,这个鲜红的伤口已经结疤,这道疤痕凸起在僵硬、粗糙的皮肤的表面,有时候它可能会被无意多看两眼,但它已经不再疼痛。

这个项目结束四年以后,当我读到李牧长达5万字的“仇庄日记”,感到仇庄项目真正的艺术现场,不在被画上索尔•勒维特画作的墙壁上,不在李牧家铺设着25块钢板的小院内,也不在陈列着理查德•朗的“树枝圆圈”的河边空地,而是存在于这个项目的实施者内部;它的现场就是李牧本人。



项目开始的时候,理论上李牧应该有机会把它带到中国千万乡村中的任何一个,但他几乎下意识地选择了仇庄,他出生、成长的地方。他回去见到中学的画友、当年的美术老师、发小、村子里的长辈、亲戚、父亲、母亲。如果李牧不是把这些艺术作品带回故乡,带到他的亲人和朋友中间,而是在任何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地方实施这个项目,他自己则以纯粹观察者的姿态,完全客观、中立地记录这一切,这个项目可能就失去了它最有魅力的层次。选择彻底的中立,就不会有真正的失败。表面上,仇庄项目的核心是当代艺术和中国乡村的碰撞,但更激烈的现场,是整个项目实施过程中李牧挣扎的内心。

一直以来,艺术受到关于艺术的文化的保护,艺术馆、美术馆,则是更具形制的艺术生产和维护系统,关于艺术的话语和想象在这里高度集中,它们可能对任何出现在这些场域中的事物形成“艺术的”遮蔽。但仇庄项目的核心是暴露。李牧试图把艺术从它的保护体系中抽离出来,坦露在华东平原泥泞的村庄里。在这个项目中,李牧希望看到从当代艺术和苏北乡村的碰撞中暴露出来的东西,他可能没有预计到的是,这个项目暴露得更彻底的部分,恰恰是他本人。



李牧是一位艺术家,同时也是仇庄的村民。当他带着复制荷兰Van Abbe美术馆藏品的计划回到仇庄,他的这两个身份就开始紊乱。在村民们看来,李牧首先是李太斌家归来的儿子,不是什么艺术家,绝大部分仇庄人甚至不知道什么是艺术家;而对于李牧自己,经过艺术的洗礼,毫无疑问他已经不是一个地道的仇庄人。这种紊乱,在仇庄以外的任何地方可能都不会轻易显露,但在仇庄,这是李牧需要面对的首要现实。“我以为我很完美和强大。回到村庄里,回到家里,我才意识到我身上存在太多的问题。”这些问题的暴露,也许正是两个身份互博的结果,它们的相互消耗,形成了身份的真空。在这种赤裸的坦露里,艺术给李牧提供了一种意想不到的便利,使他有机会把隐藏在自我底部的厮杀,以戏剧性的方式放大为一个持续变动的艺术现场和他自己的日常生活。

一定程度上,这样的日常生活可能抵消艺术的形式感,继而折损作品和村庄在冲突中产生的意义,但是对李牧来说,这些冲突的首要产出还不是艺术本身,而是无法回避的情感。在整个项目的实施中,首要的也是最大的阻碍,来自和李牧最亲近的人。“这一年来,他们看着我每日工作到深夜,看着我在外面奔波,他们根本就不理解我做的事情,他们看不到我所做的事情的价值。”面对父母,李牧觉得“从来没有那么无奈和无助过。”正是自己最熟悉的故乡,为李牧提供了他前所未有的艺术经验。在仇庄项目中,一方面,李牧的家人被作为艺术家的一部分坦露给村庄;另一方面,李牧也把作为村民的家人坦露给当代艺术。从仇庄人的角度看,这位被儿子的“艺术”裹挟的父亲反对李牧的工作并不奇怪,除了生活经验严厉的告诫,当他面对其他任何一位和他一样无法理解李牧的“艺术”的仇庄人,他还要额外地承担“无法理解”本身产生的压力和责难。他的态度,可能是多数处于类似情境的中国父亲的本能反应,但对李牧来说,这种在生活中堆积的可疑本能也许恰好是他要重点审视的部分。“回到这个村庄,我意识到我所有的劣根性都是来自这儿,我能看得清楚这满身的污垢。我不再掩饰它们,我想抛弃它们。”




没错,回到故乡,就不可能只是看客。这个再熟悉不过的环境,同时也是一个强劲的漩涡,他在仇庄被赋予的所有身份,都在冲刷他艺术家的身份。李牧在仇庄受到的拒绝,也不只是中国乡村对当代艺术的拒绝,而是故乡对它已无法接纳的孩子的拒绝,是一个自我对另一个自我的拒绝。李牧在这里经历的每一次争论、抵触、非议,都同时包含着情感上的自毁,也几乎是一种不易觉察的自责。我赞叹李牧的勇气,也许恰恰是和家庭、和父亲的紧张关系让他选择了仇庄,选择了这个项目难度最大的实现方式。在仇庄,李牧不可能扮演一个冷静、客观的观察者和记录者的角色,也无法轻易地对项目实施中的种种现象进行基于当代艺术的价值判断。对他来说,仇庄项目更像一次严酷的检验,同时这也许正是李牧下意识地选择仇庄的原因。在内心深处,他可能盼望着看到这些问题的答案:艺术家的身份被剥离以后,艺术对自己是否仍然有效?艺术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对抗自己身体里流动的血液?甚至,艺术是否也是自己血液的一部分?

从这个角度看,确实就像李牧意识到的,“正是作品之外的东西,构成了整个项目。”而那些聚焦于仇庄项目文化殖民层面的批评,似乎根本没能找到战场的中心。对李牧来说,这种看似尖锐的批评非但不是有效的攻击,反而是种多余的保护。它把仇庄项目强行拖拽到高度格式化的艺术理论当中,把在现实中激烈挣扎的自我重新拉回一个“艺术项目”安全的内部,而远离了因为不断消耗着自我而愈加危险的艺术本身。事实上,在这个项目中暴露得过于彻底的时候,自我中的艺术家也会下意识地启动自己的保护机制。离开上海大半年后,身处仇庄的李牧说,“我感觉到一种危险,我面临现代文化隔离的危险。我需要特别警惕,我要认真学习。当我和城市切断了联系之后,我的艺术也就没有了和城市对话的可能。”在这种意识里,恰恰是危险本身而不是对危险的警惕在保护坦露过度的自我。真正的危险,也不是和城市的隔离,而是艺术家本人对环境、对文化的过度依赖。如果一个艺术家只能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中创作,那这种创作的源头就值得怀疑。对大多数人来说,大部分时候文化确实是种再体贴不过的保护,但对于艺术家,它却是成长中必须挣破的襁褓;没有赤裸地向这个世界奉献过血肉,就很难创作出真正杰出的艺术。




事实上李牧并没有在这种状态中停留太久,在离开仇庄回到城市参加了一系列艺术活动之后,他在日记中写道:“我意识到一种变化。上半年我在仇庄做项目的时候,我的心里惦记着城市,……这段时间,我身在城市,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仇庄,很想尽快回到那里去,似乎只有呆在那里,心里才踏实。到现在,我意识到之前的 10 个月,我根本没有了解这个村庄,我们的摄像机也没有很好的记录这个村庄,我们只是拍摄路边上能看得见的事物,而不能拍出村庄的灵魂。现在,我忽然觉得什么都值得拍,值得观察,值得记录。那么,就觉得时间根本不够用了。仇庄项目不仅仅是那些来自西方的艺术品,更多的是关于这个村庄的内容,以至于我无法分辨哪里是我的作品,哪里不是作品。”到了这个时候,李牧似乎已经不再期待这个项目本身的形式感和戏剧性,甚至也不再区分艺术作品和自己的生活。对于艺术家来说,这似乎是种危险,但这种危险正是艺术诞生的最好温床。如果艺术不能成为艺术家的生活,如果它不能变成艺术家本能的一部分在他的血液里流淌,那艺术就只是一种工作,艺术家就只是一个和其他职业一样的社会身份。而一个人,一个自视为创作者的个体,他在任何一个社会角色中陷得太深,都会损伤他的艺术。艺术的天性,就是杀戮,杀戮我们身体里过于人性的一部分。在艺术的清洗中,最亲近的人、人性中最让人亲近的部分,都必然变得陌生。艺术家的目光如果不是炙热而疯狂的,那大多会冷漠而残忍,他们游走在这两个极端之间,他们的“正常”里总是残留着冰和火的余温。在这样的状态里,作为仇庄村民的李牧和作为艺术家的李牧终于结束了对峙,但他们的和解并不是保存对方,而是终于都把彼此消耗殆尽;只有在这个瞬间,一个更纯粹的自我才浮出水面,不是村民,也不是艺术家,只是一个对他看到的一切都感到陌生而又亲切的人。他刚从一阵自毁的激情中醒来,看到这个世界充溢着杀戮过后的温情。在这样的时间里,他可能不会再在意什么艺术,他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是艺术。这可能也是为什么,经过一年的挣扎,在做完仇庄项目的最后一个作品“树枝圆圈”后,李牧在日记中写出了这5万字里最美的段落:

整个下午,我都在旁边端详着这件作品。因为树枝的摆放方向不同,不同的方向因为受光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有青灰色,有暗褐色。亮部呈暖色,暗部呈紫灰色。一些积雪夹杂在树枝的缝隙中,有些地方有,有些地方则只是深褐色的土地。整个圆圈摆放在不太平坦的堤上,圆形显得不太规则。河水已经结冰,对岸的河滩上依然覆盖着白色的积雪,一片苍茫。沿着河的两岸是枯黄色的芦苇,随风摇摆。

这里紧邻着村庄,我能听到村庄里的狗吠、人声和鸡鸣,还有附近垫土填河的推土机声。夕阳下,整个圆圈被撒上一层金色。慢慢的,金色散去,它和环境整个儿黯淡下来,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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