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退火”项目|“塞上—孙逊个展”&“物镜—刘建华个展”
发起人:展览预告  回复数:0   浏览数:1746   最后更新:2018/11/04 18:24:57 by 展览预告
[楼主] 毛边本 2018-10-17 16:04:48

来源:泼先生PULSASIR


“不规则文集”是 [无尽的写作] 的线上子项目。该项目将在持续数月的时间内,邀请艺术家、诗人、小说家、研究者、评论人和策展人各自展开他们以“写作”为主要形式的创作。这些创作将以中短篇幅为主,作为一个独立的文本创作呈现,而不是作品说明、阐释或评论性的文本。“不规则文集”的作品将陆续发布在“泼先生”公众平台上,后续以集结成册的方式统一出版。[无尽的写作] 尝试在一种变化和流动之中展开,它自身将汇集多重形式的发生机制,在几个月的时间内,线上和线下结合,以书写、创作、讨论和出版共同建构起一个丛林形态的综合平台。贯通这一平台的主要线索,是专注于写作之于当代艺术实践和理论的“切入”,以及在这种“切入”之下所衍生出的不规则创作模态。


三二三七,淞沪对写


作者:胡昊


胡昊,1990年生于山东诸城,是一位编辑、艺术写作者和策展人,目前生活工作在北京。他撰写的文章分别于 2016 年、2017 年入围国际艺术评论奖(IAAC)。2017年,他的研究项目获选首届“何鸿毅家族基金中华研究奖助计划:研究工作坊”。他策划的群展主要包括,“边界共振”(与张文心合作,歌德学院北京,2018)、“重组/演绎:激活档案与公共记忆的当代艺术实践”方案预展(与刘张铂泷、聂小依合作,OCAT北京研究中心,2018)。


编者按

墓地提供一种空旷。

于其中,稍纵即逝的一瞬可以被放大成一生,关于亡去世界的记忆在阳光中又被重新投射到地面上。

对写,意在悬想。寄于物而不必全托于物。如同从对面的黑暗里打过来的光束,我的脸上,写满了对方肆无忌惮的观看。但如果一定要望向图像的深处、进入那坟墓的入口,你就会看到,记忆之城里并没有图像的废墟,只有故事的气味在洞穴里飘荡。


——贺婧


我们在墓地里漫游,

不相信有什么复活。

——这种地方,你知道,会使我

想起那些山丘,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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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俄罗斯像是突然断裂在

一个空心的黑海边缘上。


——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哀歌》

(王家新 译)



一九三二


大约是2015年国庆假期的某一天,我和朋友在南京中山公园里面漫步。十月的太阳仍然很毒,所以我们只挑有阴凉的地方走,就这么一路走进了国民革命军阵亡将士公墓。


祭堂后面有一块宽敞整洁的圆形空地,空地的一侧是淞沪会战阵亡将士的墓园,这里埋葬着从淞沪抗战中丧生的国军官兵里挑选出的一百二十八名代表的尸骨。两座纪念碑矗立在空地的一侧,被半圆形的墓墙包围,树荫让这一小片区域成为我目力所及唯一晦暗的地方。走近才能看清,碑上刻着的是“第十九路军淞沪抗战阵亡将士纪念碑”和“第五军淞沪抗战阵亡将士纪念碑”的字样。


总的来说,“圆形空地—墓地”的设计没有太多新意。午后充沛的阳光,更是让这个地方和淞沪抗战这段过往的关系变得含糊起来:纪念碑、墓地上的小山丘、蛛网式的石子路、盘曲的树枝、蛛网式的十字路、墓地上的小山丘、纪念碑……一阵微凉的风吹过,带着淡淡的桂花香[1]和更淡——淡到刚好被我闻到——的青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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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仿佛眼下的一切都变得不可理解了。为什么是阳光猛烈?为什么有花香?甚至是,为什么是小孩的嬉闹声,情侣的甜言蜜语,茂密的树丛,还有被花丛锁住的、蜜蜂的嗡嗡?世界像是突然向我关闭了大门,我不知道脚下踩的是大地,还是别的东西。


我努力回忆在“访碑”之前我在想什么,但我所能记得的不太多,我怀疑我本来就没有在想什么,漫长空洞、难以名状就是我当时的心境。就像是——我的齿轮和其他的、或大或小的齿轮(那应该叫什么我也不知道)的连接在这一刻突然断裂;也像是——我根本就是在别的时间里。


始作俑者是那一阵微风无疑了。据此我还严肃思考了一些可能性,比如我在重庆时曾给一个小学班级上过一年的语文课,有一篇文章叫《故乡的桂花雨》。在上课的当天我才意识到,其实我并不知道桂花的香气是什么样的,这就像重庆的大多数小孩都没见过白杨树一样。而我真正能识别出桂花香已经是很后来的事了。这和我南京的这次经历有没有关系?再比如,我一直不知道但很想知道,幸存的战士在他战友的墓碑前,他的心里到底在经历着什么。那么这里呢?


一九三七

THE NIKKAN JIJISHASHIN


忘记了笑容的在外支那人


日支事变(中日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因日本军战败的虚假情报而深信祖国处于优势的在外支那人,渐渐因为皇军的无敌进军及不断的战败情报,现在完全失去了笑容。(照片为看着贴在澳洲国民党俱乐部内的战况,因祖国的战败而感到不安的在澳支那人)


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年)九月廿九日第二千二百二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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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NIKKAN JIJISHASHIN


上海战时特报 闸北方面


敌中央军散兵


闸北方面,十四日下午六时,五万散乱的敌军以空陆呼应的高强度轰炸方式,在虹口一带率先展开炮击,我方陆军勇敢地反击近两小时,成功将其击退。另外,盘踞在xx高地南方一带的支那中央十九军与被皇军击败的督战队发生猛烈的友军对战,并愈演愈烈,逃窜悲鸣,极尽狼狈之能事。(照片为行军于杨本桥的中央军散兵)


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十月十六日第二千二百十七号[3]


以上是我收集到的两份淞沪会战的日方战报。


第一张照片让我想到了鲁迅所经历的“幻灯片事件”——


有时讲义的一段落已完,而时间还没有到,教师便映些风景或时事的画片给学生看,以用去这多余的光阴。其时正当日俄战争的时候,关于战事的画片自然也就比较的多了,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喝采。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鲁迅,《呐喊》自序)


还有村上春树的小说《奇鸟形状录》——


士兵们把中国人带进林间空地,解开绑手的绳子。伍长操起棒球棍——士兵何以带棒球棍呢,这对兽医又是个谜——在地面一转身画下一个大圆圈,用日语大声命令就挖这么大的坑。身穿棒球队球衣的四个中国人拿起洋锅和铁锹,闷头挖坑。这时间里士兵们四人一班轮流休息,躺在树阴下睡觉。大概一直没睡过,一身军装往草丛里一倒,很快打鼾睡了过去。没睡的士兵以随时可以射击的架势贴腰端着上刺刀的步枪,从稍离开点的地方监视中国人干活。负责指挥的中尉和伍长轮班钻进树阴打瞌睡。


不到一小时,直径4米的大坑挖好了,深度到中国人的脖子。一个中国人用日语说要喝水。中尉点头,一个士兵用桶打水拎来。四个中国人交替用勺子喝得颇有滋味。满满一桶水差不多喝光。他们的球衣又是血又是汗又是泥,黑得不成样子。随后中尉叫两个士兵把板车拉来。伍长拽下苫布,原来上面摆着四具尸体,身上同是棒球队球衣,看上去也是中国人。估计他们是被射杀的,球衣给流出的血染得黑乎乎的,苍蝇已开始在上面聚拢。从血凝状况来看,死去快一天了。


中尉命令挖罢坑的中国人将尸体投入坑去。中国人依然默不作声,卸下死尸,毫无表情地投进坑内。死尸砸到坑底时发出烟一声无机钝响。死去的四人的背部编号是2、5、6、8。兽医记在心里。死尸全部投入坑后,4个中国人被绑在旁边树干上。


中尉抬起手臂,以认真的神情看看表。继而视线寻求什么似地投向天空一隅。严然站在月台上等待晚点晚得无可救药的列车的站务员。其实他并非在看什么,只是想让时间逝去片刻。之后,他简洁地命令伍长将四人中的三人(背部编号1、7、9)用刺刀刺死。(村上春树,《奇鸟形状录》,林少华 译)


鲁迅笔下的看客(中国人)和被砍头者(中国人),村上春树笔下挖坑的中国人和被埋的中国人尸体,与第一张照片里的在澳华侨(中国血统)和“中央逐日电讯”叙述中的国军(中国人)没有严格的对应关系,但三者大致都是一群中国人在看着同胞“受苦”——被砍头,被杀害,或是被卷入残酷的战争中。


然而,当我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从在澳华侨的脸上读出什么“失去了笑容”——我指的失去,是从有到无——或是“感到不安”的时候,与描写“幻灯片事件”中的看客,《奇鸟形状录》那几个挖坑的中国人的字句相对应的神情好像也变得可疑了。他们会不会也像我看到的在澳华侨一样,没有“失去了笑容”,也没有“感到不安”,更不是在“颇有滋味”地“赏鉴”同胞的受苦,而是陷入了某种漫长空洞、难以名状的神情,用以应对某些复杂且极端的现实?



想必很多人也都和我一样没有在第二张照片里看到战报上所谓的国民党中央军“逃窜悲鸣,极尽狼狈之能事”——他们阵型整齐,每个人端着枪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与狼狈的逃窜相比,他们更像是在有条理地冲锋。


战争图像里所包含的含混性并不新鲜,而我也不准备再次从一张日方提供的战地新闻照中读出些“对立”的意义。只是当这些“敌中央军散兵”背对镜头时,他们的姿态、阵型,甚至是衣服的褶皱所透露出的那种奇特的自洽,那种没什么故事可说,甚至没什么蛛丝马迹可供侧写的缄默,是否也在提示着一种处在叙事之外的特别意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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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中国也像是突然断裂在

一个空心的黑海边缘上。



[1] 后来我才知道,桂花的香气来源于长在空地中央的那棵“金陵桂花王”,在南京也算顶有名的。

[2] 感谢王京徽提供的翻译支持。

[3] 感谢海带岛提供的翻译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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