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关键词带你走进陆平原“迷の童年”
发起人:小白小白  回复数:0   浏览数:1489   最后更新:2018/10/03 13:57:33 by 小白小白
[楼主] 平静的坏心情 2018-10-03 13:57:33

在我的高中时代,跟我爸有过一次争论。受崔健影响,我只要看到晚会上有唱歌的,就甩一句:假唱!垃圾!


那会我挺激进,一切不显示为真的事物都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至于是真的真,还是假的真,心理的真,还是物理的真,我也傻傻分不清楚。


我爸凭朴素的唯物主义情感与我较劲。他说,如果能保证晚会的顺利,使用假唱未尝不可。


出于政治哲学的无知和语言的贫乏,我按下这口气。现在,我可以这样印证我的观点:晚会的顺利只是短期利益,长此以往,就没人真唱了,不利于歌唱事业的长久发展。我还可以再扩大一点,艺术从来都是社会现实的反映,为了“和谐”而弄虚作假,本质上维护的是少部分人的利益,这是时代和人民的不幸。为了佐证后一条论述,我还可以举出民主社会中很多相互制约、监督、较真的例子,说这些行为正体现了现代文明的进步规范。


可见,那时的我并非“欲辨已忘言”,而是脑袋空空,意思到了嘴边也说不出来。此外,如果你认为我爸是个和气生财的人,你就更错了,他一点也不“和谐”,常对当权者出于权宜之计牺牲百姓利益的做法表示不满。他其实是对通过文艺事件辨识社会动向不敏感,对普通百姓而言,文艺不过等于马三立的一句相声台词:逗你玩!


后来我长大了,对假唱及其延伸出来的问题有了新的看法。别激动,我不是说我“懂事”了,懂了为更高的集体目标弄虚作假是一种美德(这实际上是少部分人编织的糊弄文盲的精致借口)。如果我那样想,你大可以扇我嘴巴子,我也不会觉得冤。我说的新看法是指,老问题在新环境中茁壮成长,早就自我更新了。现在的现实已经是,大家知道歌手在假唱,歌手也知道大家知道他在假唱,大家也都知道歌手知道大家知道他在假唱……如此循环哔哔下去,你能跟自己玩一宿。


写到这里,有人看出来了,我的观点出自周濂的成名作《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文章结尾处,作者表示,如果装睡者不愿意自己醒来,你是永远都叫不醒他的。


的确,只要耳朵不表示抗议,假唱就不会收手。更有意思的是,如果耳朵习惯了这种没有瑕疵的听觉世界,它还会主动对那些产生误差的真实歌声提出品质的质疑:我是花了钱买了票的,你们为啥不给我放录音?


这似乎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嫌疑。不过已经没有关系了。


有人说崔健搞反假唱运动及各种摇滚精神是在作秀,其实特别安全。如果真是这样,崔健也是个装睡的人。但同时,你也不能否认崔健是在做事,相比其他忽而自焚忽而成仙的摇滚人,他有他特殊的行动方式。


装睡从少部分群众的应时之需,变成了集体的本能反应。从被精英批判的对象,变成了精英们的精致的睡袋。这种转变,我称之为“装睡主义”。成了主义,格局无疑就更庞大了。


“装睡主义”时代,装睡成了一种“显学”,成了从知识精英到社会盲流,从养老院到幼儿园的集体人格基本功。精英、大众、投机分子、顽固派都成了近亲,犹如镜子照镜子,无限重复的深渊。


在这样的锤炼之下,你大可以本着世界大同的观念说,鲁迅也是个深谙装睡之道的批判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不过是因为他没有经过皮肉之苦甚至贫穷的考验,为什么没有经历这些呢?还不是因为深谙装睡之道与“世故三昧”。鲁迅极其善于在一个也不宽恕的知识分子和八面玲珑的公务员之间熟稔地切换,在通过“介入文学”铁屋呐喊唤醒沉睡者之同时,以浅睡眠式的睁一眼闭一眼的猫头鹰人格博取了千古名声。(好市侩的猜度啊!)


我也愿相信,鲁迅的介入式文学行动是纯粹的,但我更愿意相信的是,当铁屋里的人与呐喊者心有灵犀,达成一致,就很难分清在呐喊者面前的装睡行为与在更高权势面前通过呐喊进行的另一种装睡行为二者在根本上的不同。这就是今天的现实。


在这之中,没有人是不装睡的,只是他睡的人不一样。但请值得注意的是,我并非是在宣扬一种消极的结论。我恰好认为,在这其中的每一个人又都是行走于钢丝上的“清醒的梦游者”,这是一种高级的行动艺术。这就是我所理解的“装睡主义”时代的含义与精神。


此外,关于“装睡主义”的成因,我觉得可以再写两笔。


维特根斯坦曾在《逻辑哲学论》中提出“无意义命题”的说法,与“假命题”不同,无意义命题是因为语言的含混不清,才造成了很多哲学问题本就是不可能有解的发问。这种通过语言将自己无意义的劳动有板有眼讲清楚的做法,是西方“唤醒主义”的传统,也称之为启蒙精神。在这里,语言是“阳”,逻辑的误用与人性的原罪就是“阴,所有处于阴暗地带的事物都可以通过语言的光照现出原形。


反之,“装睡主义”的产生是因为无意义命题在这样的社会中不能被揭示、被规训、被清除。而相对于少部分人装睡、大部分人愚昧的时代,“装睡主义”实际上是一种群体认知力上的进步,只是它永远也不可能通过语言和逻辑被加以显示罢了。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是对无意义命题的解决方案。很多时刻,我们面临的棘手问题都是,你的老板既要吃喝嫖赌、又要立地成佛,然后把这个逻辑上的无意义命题抛给你。当你对此深表厌恶时,他也正在为更大一级领导抛过来的无意义命题感到棘手、苦恼与困惑。这种根本上的无解大范围地侵入了社会生活,是造成一百多年来人文知识分子面对社会无能为力的原因,也是全社会升级进入“装睡主义”时代的诱因,最后只得以化了妆的禅宗式体验进行搪塞。没关系,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想有什么就有什么,只要不去思辨、不试图说清楚,跟着“感觉”走,婊子与牌坊,贪得无厌与往生极乐,就都会得手。老板听后,保证越看你越欢喜。


“装睡主义”的文化结构中,没有愚昧者,大家都明白。十四亿国人在一张巨大的反逻辑、非常规的弹簧床上用梦呓与弹跳歌颂并践行着大国梦,在这样的格局与方法论中,恐怕没有人不是“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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