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观念到影像:陈哲、塔可与唐潮创作谈
发起人:天花板  回复数:0   浏览数:1769   最后更新:2018/09/30 10:30:08 by 天花板
[楼主] wangxiaoer97 2018-09-30 10:30:08

来源:广东时代美术馆  宫林林


“李消非:马尾辫”展览现场


广东时代美术馆的展览“李消非:马尾辫”(详情点击此处)正在展出李消非在2018年创作的二十余部影像及雕塑作品,作品来自2010年起开始以生产现场为拍摄对象的“流水线项目”,艺术家形容自己是以平视的角度进入生产现场。为了让观众更深入地了解,我们将推出一系列的“生产”文章,本期是第一篇“李消非:一个人(复数)



李消非:一个人(复数)


一个艺术家


“我发现最有力量的还是我一个人工作的那部分。”时隔五年再度聊起“流水线”项目,李消非这样向我解释为何没有将“流水线项目工作室”做下去,这句话其实也是我对他多年工作的基本判断。

“流水线”项目恰好开始于我与李消非初识之际,在此之前,他已经堪称从艺多年,创作过不少作品,参加过大小展览,也运营过艺术机构,但似乎直到“流水线”他才找到了一个完全认定的方向并且一坚持就是如许多年。

学油画出身的李消非曾经说起,他在广州美院的毕业创作就是画了工业机器,他一直喜欢机器体现出的冰冷而有序的美感,不过,找到更为深入其中的艺术创作方式则花费了不少时间。他首先发现了录像这种媒介比绘画更适合他的表达;然后在2010年,为一个艺术项目拍摄作品的机会让他结识了一个印刷工人,他拿着摄影机走进了那家印刷厂。在这样一个如此直观、如此动态的现场,李消非对机器的兴趣被再次激活,他也终于意识到这里正是那个“对了”的立足点,工厂将串联起他对社会运行机制的持续观察和反思。

李消非,《马尾辫》,2018

高清录像,PAL/彩色/有声,11'41"

视频截图,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这七八年里,李消非走进过(以长三角和珠三角为主的)数以百计的国内工厂拍摄,也记录过远至新西兰、北欧的流水线作业场景。工厂一般位置偏远,这意味着需要经常长途跋涉;工厂通常是封闭的工作环境,这说明进入其中并非易事,需要动用各种社会关系才能敲开那些大门,而被允许拍摄定然少不了软磨硬泡的沟通和三番五次的尝试,不得其门而入也是必须接受的挫折。李消非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做成了这些事情,在他那张不断添加的“流水线项目调研情况表”上,密密麻麻的工厂名称、日期、联系人,数据化地集中呈现了人际关系网、行走的距离、耗费的时间。更难得的是,他需要跟工厂中的人实在地相处,平和地与他们聊天,真诚地体会他们的处境,获取他们的信任。为了拍摄作品,李消非与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听过世态炎凉的故事,所谓共情、同理心也就随着与工人交往的深入愈发强烈起来,于是“一个印刷工人”、“一个车间主任”这样的作品标题渐渐过渡到“我的动作”、“我的脸”……消非越是理解了他们,便与他们靠得越近,“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好像是‘他们’之一了……好像成了真正的自己”。

“李消非:马尾辫”展览现场文献

艺术家李消非

由梁健华拍摄


“流水线项目工作室”是李消非将艺术项目扩大化、团队化的尝试,在他的设想中,不同学科背景的人可以加入到项目中来,衍生出类型多样的活动,丰富“流水线”的内容和视角;同时,将工作分摊给“同事”也能减轻他一人身兼拍摄、剪辑、杂物、行政等多重角色的重担。这个尝试在持续一年多后中止,最大的原因正如消非自己的解释。但不知他是否也这样想过,一个人工作的部分最有力量,不仅在于单独行动灵活、方便,对工厂里的人干扰最低,同样在于,在资本主义框架下流行起来的所谓团队,作为一种劳动机制,注重的是分工、妥协、整合、效率,抗拒个体性和差异化,恰恰与他拍摄的冷漠的工业流水线同构。一个人行动既是试验之后总结出的最具可行性方案,大概也是一种自发的抵抗策略吧。

李消非回到了一个人工作的状态,依然风尘仆仆地进出工厂车间,浑然融入流水线前的人群。当坐到电脑前对拍摄的海量素材进行剪辑、编排的时候,他才回归艺术家的身份。此时的他终于可以梳理那些感性的体验、理性的思考,将它们拆分、打乱、重组,让感受力、想象力和创造力从影像的碰撞中迸发。这些“属于艺术的时间”是对之前奔走劳碌的回馈,也是支撑他再次回到流水线的动力。


一个工人



在“流水线”系列的录像中,“一个个运转不停的机器零件,在运动中呈现出排列、秩序,以及力量的美感”往往最先为我们的视觉捕获,机器的画面是新奇的、陌生的,甚至有震慑力的。或许我们第二眼才注意到与机器一起出现的人,他们其实才是所有这些作品的主角。从“一个……”系列的个人访谈,到《一车煤》中在镜头前沉默着不适的煤矿工人,再到《马尾辫》等最新作品中情态各异的女工,“流水线”中的人从个体肖像慢慢汇聚成群像。这个与流水线相伴的群体,社会学者吕途将他们定义为“新工人”:他们工作在工业生产第一线,却不再享有从前国企工人有编制的福利待遇;他们是改革开放后加速发展的城市化和工业化的产物。“工人”延续了历史赋予的主体性,“新”是面向未来的进步诉求。

李消非,《马尾辫》,2018

高清录像,PAL/彩色/有声,11'41"

视频截图,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李消非拍摄这个群体并非出于社会学的抱负,也不打算做出道德上的呼吁,除了工作机会制造了一些偶遇机会,他自己的家庭成员中不乏这样的新工人,比如他的三姐。家庭背景帮助他与工人迅速建立起认同感,让他在情感上、经验上自觉地成为“他们”的一员。但是对于城市中的许多人来说,有别于外卖员、快递员这类日常生活的参与者,工厂工人群体似乎与我们的生活常识、城市经验相隔绝。消非在谈起《崇明岛》的拍摄时提及,工厂位于崇明岛,在行政区划上那里也是上海,但是工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状态与上海(市区)有10到20年的时间差”。岛屿,时间差,恰好勾勒出这个庞大人群的尴尬境地,一头是需要他们的劳力却无意接纳他们的城市,一头是难以返回的面目全非的故乡。他们在李消非形容的“好像被遗忘的地方”工作和生活,游离于我们的感知。

李消非用镜头让他们以有血有肉的个体形象出现,将他们“描述为迷失在自我反省的人类——带点羞涩、渴求或者往往是一种强颜欢笑”。(林白丽 Rebecca Catching )如果说“流水线”早期作品中的受访者容易被看作某个工种的代表,那么在近期作品中,越来越多的细节刻画让我们很难再将那些工人,特别是女性工人符号化看待。“马尾辫”指代了女工在上工时常见的发型和状态,让我们不自觉地将注意力放到她们的头发上,仿佛第一次发觉她们的头发有黑、有黄,马尾辫的位置有高、有低。于是乎,时髦的丸子头、修过的眉毛、身上的首饰,甚至衣着、体形都比以往更醒目地映在了我们的视网膜上,她们的个性、爱好、心中的旁骛随之浮现。流水化的工业生产异化人类,造就“单向度的人”,这些理论我们并不陌生,可是我们真的能被轻易异化吗?“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在科幻小说中,区分人与机器人的最后指标是情感。李消非没有将手上的摄影机作为揭露或批判现实的工具,也无意于通过机器与肉身的反差展开生命政治的寓言,他只想用两对眼睛向她们投去“平视”的目光:一边用肉眼观察她“临近与流水线同化”“带着愉悦和享受的节奏”,一边让摄影机保持开机/注视,捕捉她们举手投足间紧张与懈怠、焦虑与专注的交织。

在早期作品中,李消非更多时候是在观察工作中的人,随着创作的不断推进,他开始关注这些人在工作之外的状况,于是我们随着李消非的镜头来到流水线“周边”:下班时的工厂出口,打工者居住的临时宿舍,还有工人在工作时存放个人物品的柜子。其实在过去的作品中,摆满水杯的格子柜已经出现过并成为李消非一本画册的扉页图。不过在《我的柜子》中,他用十一分钟的时长拍摄了不计其数的柜子,那些小方格外面贴着主人的名字,里面摆放的仍多是水杯,呼应着流水线一成不变的单调,但是你会时不时看见水果、辣酱、零食、护肤品,在那些无生命的柜子里透露出生命的信息。

李消,《我的柜子》,2018

高清录像(PAL/彩色/有声), 11'37"

视频截图,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在拍摄工作画面时,李消非会尝试在不同的角度和光线下反复拍摄同一个人,他指着海报上的照片对我说,我是把这些工人当成明星去拍的。也许,那种心疼其辛苦又做不了什么的心情、那种不到现场不足以体验的感动促成了这种明星照式的拍摄方式,这是一个艺术家在表达最大的敬意,也是借给观众一个观看明星的视角,避免思维定式带来的“偏见”。

一个观众


“流水线”系列作品通常会以多屏录像的方式呈现于展览空间,一个观众往往面对着巨大的、复数的屏幕,机器部件、流水线作业、人物特写令人目不暇接。消非坚持多屏的编排方式并不是为了追求视觉上的震撼效果,而是在运用影像的“句法式”。比如在一件作品中将机器的画面与人像并置是字与字的排列,在一个展厅里2屏+3屏+2屏的组合则是在连词成句,一个展览则成了句子的集合,它们不构成一篇规整的“文章”,而是让我想到了一位年轻作家自创的日常写作体裁——句群。这种构筑情境而不制造意义的影像“句群”,让那些从取材层面全然现实主义的画面与纪录片区分开来,也让具有一定时长和叙事维度的独立片段有别于故事电影。

“组合”是李消非作品的一个关键特质,甚至是结构上的必须。组合是灵活的,每个影像素材都可以被挪用至另一部影片,每个单屏影像都可以进入另一种数量与位置的关系,影像“在不断的切片、重组、转换中重建一种虚幻的真实”。因此,若干多屏录像组合而成的个展可能才是“流水线”的最佳观看方式,它让艺术家有充分的空间遣词造句,摸索“影像的语感”,做出针对当下时间与特定空间的完整表达。正如这次的个展:《马尾辫》,不仅是艺术家对近期创作的整理,也是针对时代美术馆的空间特性,甚至美术馆窗外的工地景象进行的专门书写。

“李消非:马尾辫”展览现场

2018.9,广东时代美术馆

“李消非:马尾辫”展览现场

2018.9,广东时代美术馆


组合并不限于影像作品,消非曾将工厂中的工业半成品搬入展厅,进行脱离原来语境的全新组织。在2014年的上海双年展上,李消非选择展出的是一组用于防波堤外面的水泥预制件,它们个个体量巨大,独特的形状来自功能上的需要,又与艺术品有着若有似无的暧昧联系。然而由于场地所限,最终这组工业产品被分散摆放在展厅的各处,不仅没有组合出艺术家设想的厚重与力度,甚至让观众有点莫名其妙。李消非也感到那次的展览效果颇不理想。在展览《马尾辫》上,这些庞然大物再度出现,这一次它们作为“句群”的组成部分、一个铿锵的词语,与现场的其他词语组织出新的段落,而展出这件作品,最早是策展人梁健华的选择。在梁健华看来,这件名为《未知体》的作品将起到“定调空间”的作用,也是“李消非创作的某个象征物”。为了这次展览,梁健华做了长达一年的准备,看作品,读文献,还专程前往崇明岛见证艺术家的现场工作。因此,这个展览也包含着策展人作为一个特别观众对李消非创作的理解。

“李消非:马尾辫”展览现场

2018.9,广东时代美术馆

就像“流水线”中的作品受邀参加过不同主题的群展,李消非从不拒绝对其作品的任何一种解读,因为那是一些“自带不确定性的影像”拥有无限的阐释空间,使每一种诠释都显得恰如其分。人与机器画面的并置让人想到工业化的冷酷运转,自然风光与工厂景象的对照提示了全球化的破坏性后果;工人专注的表情和富于节奏感的动作让车间散发出“集体浪漫主义”气息,而产业工人多方面的诉求或隐没于无声(“无声”系列),或淹没于机器的轰鸣;一个惯于被忽视的群体得以借助艺术展览向更多人展示他们的鲜活,一个被都市生活的惯性所宰制的人在他们身上照见了自己……

我有幸从“流水线”一开始便成为这个项目的长期观众,作为朋友近距离地了解过消非的创作和想法,伴随项目的进展,我更新着对于艺术创作的认识,也由于处于人生的不同阶段在其中注意到了不同问题。2013年与消非访谈时,他“流水线到最后就是没有选择”,我忘记问他是不是至今仍然抱持这个不免悲观的看法,但至少,艺术项目“流水线”提供了很多很多选择。

(作者宫林林,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当代艺术与社会思想研究所,曾任职于OCAT上海馆、博尔赫斯书店当代艺术机构等艺术机构,长期从事当代艺术与文化方面的翻译、编辑、研究、写作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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