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 | 汪民安:双重触碰 ——钟乐星的推拿图
发起人:叮当猫  回复数:0   浏览数:1708   最后更新:2018/08/02 12:29:31 by 叮当猫
[楼主] 蜡笔头 2018-08-02 12:29:31

来源:艺术世界杂志


颜峻|文


每个人都有个地方住。最不济的,也有个地方睡觉。不管是哪里,一旦睡了下来,也就成了他或者她的,哪怕是临时的。这是人和世界的关系。没办法,不管财产怎么算,土地所有权归谁,一个睡着了的人,总会自然地和那块地、那个空间、哪怕是那棵树产生出那样的关系


客厅巡演,其实就是到一个人住的地方演出,可以没有客厅,可以没有电,也可以没有房顶。客厅不客厅的,只是一种客气。有主人就有客人,就是这样。

“客厅巡演”起始于之前的一系列演出,我记得是一下子预约了10场从一个人家到另一个人家的巡演。在这之前,我也做过一次“东京巡演”,当时在东京的几个演出场地、画廊、客厅演出,有时和不同的朋友合作,有时只有自己表演,连续演出不同的内容。“日本巡演”成本太高,负担不起。


斯德哥尔摩的艺术家雷夫•艾尔格伦(Leif Elgrren)曾经做过一件作品:他借了朋友的家,也就是一套普通的公寓,宣布要在这里做个展览。大家如期来了,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改变,不增不减。也就是说,他展出的就是公寓原本的样子。这当然有点像杜尚的雪铲、自行车轮和晾瓶架,但并不像小便池,因为小便池冲击力太强了,你得借个毒枭的家才能展出这种效果。


但不同之处更有意思:雪铲、自行车轮和晾瓶架和小便池都拿到美术馆去了。这也就是我们的历史感发生的地方,也是政治想象出发的地方,前提是历史仍然对现实起作用,而政治也仍然瞧得起想象。艾尔格伦当然也在美术馆展出,但这件作品就可以联系到他其他的作品,比如说像个傻瓜一样地宣布,世界上所有黑黄相间的颜色都归他所有,比如一本正经地跳一种神经病舞蹈。这和那种“志当存高远”地在自家厨房办展览是不一样的,因为这个厨房的志向,还是要抵达一个美术馆的终点。

演出现场图


“客厅巡演”最开始的阶段,我会带着设备去观众家演出。到后来就不带了,什么都不带。但尽量早一点去,东翻翻西翻翻,说说话,最好还吃个饭。


并不是没有地方演出,虽然能演出的地方也并不多。


现在翻出以前说的话,说是因为到处的设备都差,环境也不理想,就干脆试一下low到底,什么音箱啊调音师啊都不要了。这种说法还真挺像我的。我在国内的经验,应该是80%以上的场地电源没有接地线,90%的场地用山寨音响,包括live house、大学和美术馆。这对电子乐和噪音音乐来说还挺要命的。但我也不大能改变,那么就多演一些不在乎音响的作品吧。


欧洲有一种说法叫作“除了音响系统一切系统都滚蛋”,这是比较地下的态度,但是音响系统真的也是系统。钱、技术、法律(比如说可不可以超过105分贝),这都是音响系统的主要元素。


在中国生活久了,就不大说狠话了。“客厅巡演”也当然是狠不起来之后的出路,就像是老太太挑柿子,专拣软的捏,而且往死里捏。


观众人数最少的一次,是一个人。他就想一个人看我一个人演出。


在东京,在“素人之乱”的松本哉家演出时,捅破了榻榻米推拉门,后来观众说,那是每个日本人都想要破坏的禁忌。当然,那次是松本哉让我捅的。

有一次在伦敦,和韩国朋友Lo Wie一起在朋友家表演,她从头到尾都在打坐,发出沉重的呼噜声。


以前总有人不喜欢我的演出,或者是观众,或者是场地工作人员,吧员、调音师什么的。他们可能会大声说话,或者用看傻瓜的表情看过来,令我惊慌。而我也不是一个亨利•罗林斯那样的硬汉,可以用气场将他们逼退。


在人家里,人们一般不这样,也不大会从头到尾刷手机。倒不是说客气,而是有种亲近。演什么都可以,不会有人说:“这是行为艺术吧。”仿佛在家里,什么都可以理解了。


当然也有例外。往往是因为同住的几人想法不一样。“怎样共同生活”——这总是一个课题。


我的意思是,艺术家,包括表演者、组织者,有义务帮助大家去进入作品。如果是压倒性的大音量作品,把门锁起来不许出去就行了,否则还是应该创造一个相互信任的环境,让人愿意花费掉生命中的二十几分钟,来投入一下。尤其是那些新的观众,很容易感觉自己格格不入,谁都不认识,土,正在被空气中的高级的知识和技术打脸。


演后谈就算了。演后应该静一静,把感觉揣好在身体里。然后可以一起喝一杯。


人们是可以相互理解的,但演后谈肯定是下策。什么时候我参加演后谈,那肯定是因为之前缺少联系,驴唇不对马嘴,作品传递受挫,观众是观众,演员是演员,各自深藏在自己的身份中,不能自拔。


“演什么都可以”的意思,是你不能跑到一个人家里,搞一堆胡萝卜、黄瓜、西瓜、冬瓜,演奏打击乐。那个在地铁站演就好了,会有人给钱。


当然我也演不了那个。


我尽量做一些每个人都能做的事情。你可以管这个叫日常化,但我不这样想。有谁会每天请一帮人来家里发出怪声呢?相反这个可以和仪式有关,音乐返回源头也就是仪式了,要么就是游戏,总之是一回事,总之每个人都可以做。


李青和闫玉龙在房顶演出


艺术家真的不应该把自己搞得太壮观,动不动就要震撼别人,比赛尺寸,比赛音量,把脚举到自己头顶上,亮绝活儿,欺负观众没见过世面,逼迫人家平庸下去好让自己来提升。这不道德。


有一次,在北京的胡同里的一个小院里,我和刘心宇和李维思在房间里演,闫玉龙和李青在房顶上演。观众当然都在房间里。房顶上也并没有传来很多声音。我想,他们两个坐在房顶上这件事,本身就很美。不是要给谁看见或者听见,甚至不是为了自己凉快,而是说这件事在天地之间,在房顶上,是合适的。


音乐这件事,有几个基本的要素:特定的空间。比如说一帮人围起来跺脚,跳舞,“嘿哟嘿哟”喊,那么这个圈就是特定的空间。戴着耳机的时候,这个空间就有趣了,和一个人的感觉、认知有关。


特定的时间。也就是开头和结尾。也可以挑战这个开头结尾,比如说让观众自己决定,当他们放弃了注意就算结束。


演奏者。也可以不演奏,而是提醒大家去听什么东西,这也算一种演奏,就像以前,几个人围着留声机,一个人负责播放唱片,这也是一种演奏。


观众。一旦把观众绑死在观众这个身份里,就不妙了。就只剩下消费关系,或者政治上的等级关系:要么是来购买产品的,要么是来领取福利的。


刚才我去倒茶,顺便想了一下打击乐这件事,我还是觉得不应该有打击乐。就是那种特别精彩的,技巧精湛,而且居然用冬瓜来演奏!


这个思路,等于是劝大家不要买宝马。可能有人会不高兴,比如说,我有时候会听到这种说法:我比较庸俗,没有你们艺术家那么高深,我就是喜欢宝马和打击乐。我觉得这话里有气。请不要生气,其实这种音乐一点也不高深,它很普通,比宝马什么的要普通很多。它全部的努力都在于请你享受普通,包括庸俗。


实在不行,就这样想:其实就是享受一种无聊


而且打击乐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在现在聊的这件事里,它不大合适。而且归根结底,它和宝马、自行车一样,都有人间一席之地。

演出现场图


这几年常常一起演出的朋友中,有阿科。有一次她写信给组织者术,说想看“客厅巡演”,但是正好没钱。术就请她帮忙,在演出的时候,她们俩在厨房做饭。那天演出的还有朱文博、赵丛、小松,后来阿科也开始演出,大家都常常一起演出了。


2016年的一次客厅巡演,现场录音后来出版了磁带,也有在线音频在bandcamp上,专辑叫作《不好意思没听见》,那是我和朱文博、阿科一起演出的。当时阿科一直在卧室里,关着门拉小提琴,一直到结束才出来。前半段,朱文博在楼下吹单簧管。在现场,大家都没有听见这些声音。


2014年,我在蒙特利尔做了几场客厅巡演,当时还带了很多设备,包括3英寸直径的小喇叭。放大挂钟的声音、放大水管的声音、利用烟道或者地板做反馈,等等,可以说是“用简单的电子技术捕捉房间自身的特性然后转化成即兴音乐”。策划人每天开车,帮我拎箱子,我在房间里做准备的时候他负责社交。


这种事不会再有了。而且,也可以再简单一些。一般来说,把事情简化下去,减到不能再减的时候,剩下的就有意思了。


后来他帮我出版了一套两张CD,另附6个现场的录音下载码。这个也可以在bandcamp上找到。


在谈论噪音的时候,很多人会提到路易吉•卢索洛《噪音的艺术》,那里面主张大家告别浪漫主义音乐,去听生活中的声音。但同时,未来主义者又特别迷恋速度和力量,噪音对他们来说是指大音量噪音。卢索洛也造过一套噪音机器,想要轰炸观众,但完全不能实现他的愿望:都是些木头盒子,音量很小,观众一起哄,就变成笑话了。


换句话说,就是对于材料的迷恋。卢索洛肯定郁闷自己没有生在俄罗斯,他的苏维埃的同行们,可以指挥轮船大炮来演奏。


当然苏维埃的声音实验,后来也被灭了。

客厅巡演会有噪音,也会有乐音,也会讲故事,也会在楼下惨叫。这些都不一定。但这些可能之中,总是会包含一种成为笑话的可能。也就是说,既不介意太认真,也不介意会输。也就是说,可能还挺笨拙的。也就是说,尽量不去迷恋被声音搞high了的那种状态,也尽量不被“寂静”搞high......


对了,也有一次,有一个观众真的是high了。他是在大排档卖唱的歌手。以前常看演出。大概是2011年,他说,现在摇滚乐没啥好看的,只看重金属和噪音了。我就叫他来看客厅巡演。他骑车来,一身汗,演出的时候就脱了上衣,解开长发,开始摇,想high就high,很快整个房间都是汗臭了。可是那天的音乐并不热烈,根本没有节奏。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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