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新宇 重构的“物”
发起人:陆小果  回复数:0   浏览数:1410   最后更新:2018/01/26 19:15:20 by 陆小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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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凤凰艺术 于奇赫


另一个视角

2018年1月20日,苏州博物馆举办了艺术家闫晓静的个展《祥瑞》。闫晓静是一位旅居加拿大的华人女性艺术家,国际化的视野和女性的身份,使她以特别的方式更加敏感于中国传统中世界观的特殊之处。“凤凰艺术”特约撰稿人,青年艺术评论家于奇赫将从中国传统的跨文化阐释角度重新解读艺术家闫晓静的作品。


▲ 闫晓静个展《祥瑞》一隅


我对于闫晓静作品的第一印象,是从苏州博物馆微信订阅号推送的展讯开始的。艺术家的介绍、作品的图片与策展人的阐释等信息随着指尖不断的向上滑动,灵芝、蝉蜕、珍珠、水滴等我再熟悉不过的事物通过影像、装置的形式,强化着艺术家对于中国传统的理解与认识。而批评家习惯于把新看到的艺术家放在自己的学术架构之内,然后把艺术作品也贴上一张张的标签:闫晓静,华裔艺术家、中国传统、具象、装置艺术……似乎这些作品对于我来说并不难看懂,感觉艺术家应该是从中药中吸收了一些创作灵感。 但是艺术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 闫晓静,《水-墨-石》录像,4:20,2014

以往苏州博物馆在举办当代艺术展览时,艺术家的作品都会被安排在现代艺术展厅进行展示。但是这一次现代艺术展厅展览的却是于非闇的工笔绘画作品,《祥瑞》展览被放在了忠王府的楠木厅。所以当我们置身于一个过去的场景中“凝视”闫晓静的作品时,希望试图获得一种与创作者情感的共鸣。但是达成这个目标的前提是我们需要对创作者一系列作品有一个整体的认知,并且应该选择一个合适的视角去观看。


与主题《祥瑞》关系最为密切的作品是《灵芝》与《灵芝女孩》系列。《宋史》记载郊祀的祥瑞是“而太庙生灵芝九茎”,清代李渔的《笠翁对韵》中也有“轻裾对长袖,瑞草对灵芝。”所以我们很容易在这个文化语境中接受这件作品。闫晓静创作的《灵芝》是一组尺寸可变的装置青铜,而《灵芝女孩》系列则是几件由木屑与灵芝构成的种植雕塑。

▲ 闫晓静,《灵芝》,装置青铜,尺寸可变,2014,图片来源: Lonsdale Gallery


灵芝的药用在我国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并且人们长期把它视为一种神奇的“仙草”。在《山海经》中就记载炎帝之女瑶姬不幸夭折化为瑶草的故事,而楚国诗人宋玉认为“精魂为草,寔为灵芝。”《晋书》中记载“神石吐瑞,灵芝自敷。” 《旧唐书·列传》记载冯宿“丱岁随父子华庐祖墓,有灵芝、白兔之祥。” 宋黄庭坚在《水调歌头·游览》中写道“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 元汤舜民《端正好》“上青冥借嫦娥八窍月中兔,采神芝倩麻姑七宝山前鹿,访丹丘赁张公千岁杖头驴,乐逍遥分福。”明代冯梦龙《喻世明言》中的刘知远看到一片树林“干耸干寻,根盘百里。掩映绿阴似障,搓牙怪木如龙。下长灵芝,上巢彩风。柔条微动,生四野寒风。”


似乎罗列了这么多史料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灵芝”是一种中国符号,它几乎贯穿了整个中国历史,在历朝历代都可以找到这种充满神奇功效的菌类。这样看来似乎闫晓静用青铜翻制的“灵芝”替换自然界中灵芝的形式和概念,又与蔡国强、徐冰、谷文达、黄永砯一样打“中国牌”。

▲ 黄永砯,《黄金顶》,木、金箔、金属,500cm×500cm×500cm,2004


但是仔细观察作品我们会发现闫晓静的作品并不是“中国符号”,灵芝就是灵芝,蝉蜕就是蝉蜕,珍珠就是珍珠。所以我们需要重新思考一下究竟什么是中国符号,以免陷入一种思维的陷阱。


早期 “打中国牌”的徐冰的标志性作品是用汉字颠覆英文。他创造的“新英文书法”处处可以看中国见汉字横折、竖直、弯钩等结构与中锋、藏锋、露锋等笔法,你肯定不会认为这是日文与韩文的一种抽象表现。蔡国强在英国伦敦泰德现代美术馆爆破出的“叶公好龙”也是一条“中国龙”,与西方龙的形象有本质的区别;他的“草船借箭”也是将中国三国时期的故事转换成了实物,作品的形式与材料都很“中国”;黄永砯在里昂现代艺术博物馆顶部放置的镀金宋代庭院的模型,也是按照宋代《营造法式》中榫卯结构制作的,运用的是中华民族独特的斗拱结构。所以我们看到扬名海外的中国艺术家在西方很难去掉“中国符号”,会让我们思考艺术家中国身份的处境。

▲ 闫晓静,《灵芝女孩XI》,木屑与灵芝 ,45cm×45cm×50cm ,2016-2017

但是认为灵芝是“中国符号”的看法,实际上还是一种狭隘的民族主义视角。自然界大约有200多种不同的芝菌品种,灵芝是中国人根据其功效命名的,特指赤芝。而灵芝的英文有两种称呼:Ganoderma lucidum或是 Reishi Mushroom。 2016年德国法兰克福大学真菌学系在《Phytochemistry》上发表的文章指出最早被命名Ganoderma lucidum的灵芝(灵芝属的代表种)是在欧洲土生土长的种类,来自亚洲的灵芝被研究人员称为Ganoderma  tsugae。而另一种对于灵芝的英文称谓Reishi Mushroom中的“Reishi”,我们也能明显地看出源自于日本的叫法。


闫晓静《灵芝》的创作灵感实际上是来自于加拿大人对于灵芝的种植与培育。加拿大人在原始森林中采集灵芝并且将其烘干后作为装饰品放在家中,也有的公司将其加工成保健品,比如Organika研发的一种名为“Reishi Mushroom Extract ”的灵芝胶囊。所以正因为中国人对灵芝太过于熟悉了,以至于都没有在一种全球化的视角来看待自己的文化,才会产生“中国符号”的错觉。

▲ 乾隆(清),《鹤顶红灵芝如意》,长35.6cm,北京故宫博物院


闫晓静《灵芝女孩》系列是在加拿大构思创作的,而灵芝对于其生长空间的环境要求相对较高,所以说能做出一件理想的、没有发霉的作品需要艺术家反反复复地实践。闫晓静的作品并非来自真实的自然的偶然性, 女孩造型的制作就是借用了加拿大一种环保包装的制作方式。但是加拿大没有中国悠久的灵芝神话历史,人们大多是从人与自然的角度去认识《灵芝女孩》这件作品;而当其被放置到中国的语境中,灵芝实际上是一种还没有完全“祛魅”的材料。中国人对于灵芝的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还没有完全地消解,《神农本草经》记载“肉灵芝,无毒、补中、益精气、增智慧,治胸中结,久服轻身不老”。


这其中就明确指出灵芝似乎具有延年益寿的功效;而对灵芝的科学认识直到明代才出现。兰茂《滇南本草》记载“此草生山中,分五色。俗呼菌子。赤芝,味甘,无毒。治胸中有积,补中,强智慧。服之轻身。”李时珍《本草纲目》中也有记载“灵芝气味甘、平、无毒。主治泻血脱肛。”所以清代宫廷造办处使用了各种材质与技艺,制造了大量的如意来仿造灵芝这一造型。

▲《盗草》白蛇传选段,现代京剧


而灵芝的魅力大多来自于一个由一个的神话故事,这其中影响最大的就是白娘子盗灵芝救许仙的故事。白素贞的故事较早的、完整的本子可见明朝冯梦龙《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但是这里面并没有提到白娘子现原型、许仙恐惧猝死的情节;而后来到了清代方成培撰写的《雷峰塔》中,就加入了白娘子为救相公与青蛇大战护山仙童以求仙草,许仙服用千年灵芝后得以生还的情节。《雷峰塔》后来改编成戏剧后在隆皇帝下江南的时候演出过,所以白娘子许仙的故事很快成为家喻户晓的经典剧目。


上世纪40年代,戏曲作家田汉将《白蛇传》改编为25场京剧《金钵记》,长生了很大的影响80年代上海电影制片厂还将其拍摄成为戏曲电影片,票房仅次于越剧电影《红楼梦》。据统计,从1962年到1992年《白蛇传》故事五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可见这一主题的长盛不衰。

▲ 任率英,《盗仙草》,76.5cm×51.5cm,1956,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


但是在游湖借伞、水漫金山、永镇雷峰塔等情节中,只有《盗仙草》成为一个经典的图像在社会中广泛流传,出现在了杨柳青木板年画、釉上彩花瓶、药品的包装、挂历、年历卡上,任率英绘制的《盗仙草》更是成为经典的图像范式。其原因可能是1952年田汉在接受了戴不凡发表在《人民日报》上《评〈金钵记〉》一文,把《金钵记》的主题修改为歌颂敢爱敢恨的白蛇与批评懦弱的许仙、鞭挞代表恶势力法海,而《盗仙草》的情节最能突出白素贞的美丽、善良和勇敢。所以灵芝就在神化故事中产生了“晕轮效应”,人们不仅仅认为它是一种祥瑞,跟是一种包治百病的“仙药”。

▲ 闫晓静,《灵芝女孩XI》,木屑与灵芝 ,45cm× 45cm × 50cm,2016-2017


灵芝的神化仿佛是道格拉斯·凯尔纳所谓的“奇观”,一种在中国人神化植物的、奇特的“文化现象”。所以闫晓静将一片“自由生长”的灵芝真实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其实反映了对灵芝两种价值观的冲突:自然化与神秘化。所以闫晓静的《灵芝女孩》放置在忠王府楠木厅这个场域中,也是做出一种对于传统的中国文化批判性的解读。所以她的作品具有一种“祛魅”的功用,让人们知道灵芝也是可以被人为操控生长的。


美国的大卫·格里芬(D·R·Griffin)在《后现代科学--科学魅力的再现》一书中认为“这种祛魅的世界观既是现代科学的依据,又是现代科学产生的先决条件,并几乎被一致认为是科学本身的结果和前提。‘现代’哲学、神学和艺术之所以与众不同,在于它们把现代性的祛魅的世界观当作了科学的必然条件……”所以《灵芝女孩》以一种现代的装置艺术语言告诉我们:经验并不占有真正重要的地位。闫晓静特意将这个系列其中一件作品暴露在苏州潮湿的空气中,这种人形的菌类生命体受潮会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答案或许会超乎你的想象。

▲ 闫晓静,《蝉之歌》,蝉蜕,鱼线,金漆,2.5m×2.5m×2.8m ,2017

所以我们基于这种认识再看闫晓静的作品《蝉之歌》,就不会仅仅从中国汉朝人死后将未穿孔的玉蝉含在口中、三十六计中的“金蝉脱壳”来理解她的作品了。同样她是把真实的蝉蜕按照一定的逻辑排列后赋予一定的形式美,用天梯的形状营造一种“第三空间”的隐喻。具有蜕皮能力的动物都被人认为具有新生能力,可以自我更新或是进化为更高层次的形态。人们可不可以突破死亡的束缚?就像可以踩着金蝉铺就的楼梯达到永生?这一点在中国古代似乎是可以的,所以人们玉蝉放在了墓主人的口中。《史记·屈原传》也认为“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污垢。”

▲ 《玉琀蝉》,汉,6.1cm×3.0cm,上海博物馆

衰老而死是凡人的一种宿命,但是神就可以获得永生。在希腊语中“不死”的名词是athanasia,a是一个否定前缀,thanatoi其实就是凡人的意思。古希腊神话中黎明女神厄俄斯为自己所爱上的人间的美少年提托诺斯(Τιθωνός)向宙斯求得不死,但是却忘记了青春。强壮的提托诺斯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老去,最终竟缩成一只蝉。所以蝉在西方也是一种联通生死的方式,但是结果就像你真的要去爬闫晓静制造的天体,脚下是一场空。法布尔在《昆虫记》中写蝉出洞脱皮的过程“外层的皮开始由背上裂开,里面露出淡绿色的蝉体。头先出来,接着使吸管和前腿,最后是后腿与折着的翅膀。这时候除掉尾部,全体都出来了。” 他以现代科学的眼光去观察蝉蜕这一生命现象,这与中国人以玄学思想去理解蝉蜕现象截然相反。

▲ 闫晓静,《灵云装置》,淡水珍珠,鱼线,铝,1.2m ×3.6m× 3m,2016-2017

这件用珍珠鱼线用“灵云”命名,也是与主题《祥瑞》对应。宋代黄庭坚《渔家傲》“灵云合破桃花笑”、赵佶《满庭芳·寰宇清夷》“灵鳌,擎彩岫,冰轮远驾,初上祥云。” 吴文英《高阳台·落梅》“宫粉雕痕,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诗人眼中的云也是因为千变万化的形状而赋予了很多神秘的色彩。


但是这个“灵”也不仅仅是中国的意象。中国古代的仙人都是乘云而来,这一点在梵蒂冈西斯廷小教堂的《最后的审判》中也能看见。云所具有的体块感是西方油画最喜欢表现的题材之一,但是在中国中很多云就被省略了,或者是以简略的线条去表现一种“气”。 欧洲人很喜欢躺在草地上看云的形状自由的联想,而中国人则喜欢看天象去预知未来。而当今祥云这一定式已经变成了大众喜闻乐见的传统符号,出现在各种标志、服饰、印刷品与北京奥运会火炬上,但是在西方云还是云,人们可以造云,但是无法去完全控制它。

▲ 米开朗基罗,《最后的审判》,壁画,1370cm×1220cm,梵蒂冈西斯廷小教堂

闫晓静的作品形象概括,主题轻松,也没有宏达的叙事情节的展现,所以说一件好艺术作品是能够很容易几句话被描述的。她之所以选择移民加拿大并且融入了当地的艺术圈数十年很少与中国的当代艺术圈接触,说明她还是认同并且接受了西方的一些价值观念与社会规则。我们还是会发现闫晓静无法彻底摆脱自己的文化身份,她还是会被西方的社会强调“你是一个中国人”。虽然远离了中国的问题现场单纯地在域外追求自己的艺术理想,闫晓静没有试图用自己的作品去理解中国社会需要怎样的当代艺术。但是我们发现她的作品还是能够在中西方之间建立一种话语关系,创作出具有文化超越性价值的当代艺术作品。


闫晓静将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与纠结通过10余年在多伦多的生活、创作,用自己作品中那种清新的视觉语言与审美观念向中国的观众做出了汇报。她没有陷入中国和西方两分相加式的文化图解模式、避免了各种关系之间的对立,在艺术与生活之间以及现实与幻想之间,用较为自由的装置艺术架起了一座理解的桥梁。

▲ 闫晓静,《入口》,纸,藤条,塑料管,尺寸可变,2017

所以策展人付晓东认为“我们依然身处在一个渐进性认识世界的过程之中。与哥白尼的“日心说”被宇宙“膜”的理论所替换一样,真理和谬误总是随着认知范围的扩大而不断翻转,一切我们认为坚固可信的东西依然可能成为认知过程中的局部理论。”我们可以透过闫晓静的作品,从一个华裔的视角去看中国传统,将其放在世界文明的视域下评估中国文化的价值。神话、图像、文字、媒介、地域等自然和社会因素塑造了中国人,当然也塑造了欧洲人、美洲人和非洲人。所以文化的差异与文化的认同如何体现?表层的图像是否应该被表层的解读?我想闫晓静的作品向我们揭示了另一个时空中,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人类集体性的对世界的认知和解读。

中国符号还是可以在闫晓静的作品中找到的,如果你在展厅中尽可能地弯腰、扭头查看青铜灵芝的反面,在新的视角下你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关于艺术家

▲ 艺术家闫晓静


闫晓静,江苏人,现居多伦多,职业艺术家。曾任教于温哥华昆特兰理工大学(KwantlenPolytechnic University)艺术系。2000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装饰专业,获学士学位;2004年毕业于加拿大多伦多乔治布朗学院(George Brown College)首饰专业; 2007年毕业于美国印第安纳宾夕法尼亚大学(Indiana Universityof Pennsylvania)雕塑专业, M.F.A.艺术硕士学位。


她在国际国内举办个展群展90多次,其中,曾两次受邀为多伦多艺术博览会创作代表该博览会的主题作品。闫晓静荣获加拿大40多个艺术奖项与基金,包括2016 年加拿大查莫斯学术奖金(Chalmers Arts Fellowships),2014年美国印第安纳州宾夕法尼亚大学授予“杰出校友成就奖”,和2013加拿大新时代电视“新风采-艺术风采奖”,加拿大艺术协会基金、安大略省艺术协会基金、多伦多艺术协会基金,以及北美艺术高校协会基金。她的作品被北美多家美术馆和机构收藏,并应邀为多个加拿大政府项目设计制作户外公共雕塑。


关于作者

▲ 艺术评论家于奇赫(摄影:郝奇奇)


于奇赫,艺术评论家。主要从事艺术批评、视觉文化、物质文化与博物馆学的研究,现生活工作于上海。


展览信息

闫晓静个展《祥瑞》主视觉海报

闫晓静个展——《祥瑞》


策展人:付晓东

艺术家:闫晓静

展览时间:2018年1月20日 - 3月4日

开幕时间:2018年1月20日14:00

展览地点:苏州博物馆忠王府楠木厅(江苏省苏州市姑苏区东北街20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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