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Hi艺术 罗颖

秋意起，临江东望，风萧瑟，云氤氲，灿烂斜阳。

在丹东，我意外地偶遇了当年父母参加抗美援朝而后留在此地的湖南老乡，品尝了长1.2米重50斤的野生鲢鱼，寻访了战火纷飞年代里炮弹遗留在鸭绿江大桥上的痕迹，坐上了专供中朝谈判的国宾号游江观光，体验到了5元打车逛遍城区的俗世幸福感……

而这一切，都源自鸭绿江美术馆9月23日的开馆之邀。

美国LOA建筑事务所设计的鸭绿江美术馆空间使当代艺术的各种形态都有充分呈现的可能。美术馆建筑面积9834平米，地面四层，地下一层，其中展厅面积4000平方米，共有11个展厅

鸭绿江美术馆所处的地理位置

站在鸭绿江断桥的顶端遥望对岸的朝鲜经济排名第二的新义州，每个初到此地的人都怀着猎奇心试图捕捉对岸人们生活的蛛丝马迹。但最清晰可辨的，仍然是和丹东沿江而建的高楼形成强烈反差的破败坍塌的房屋。这些既为这座宜居小城提供了生活IP,也为鸭绿江美术馆刷上了一层当代艺术语境的政治底色。就在以世界最大的当代艺术观念作品“朝鲜”为背景的大露台上进行开幕仪式之时，台下宾客的手机里传来了朝鲜地震的消息。丹东和这座地处中朝界河月亮岛上的鸭绿江美术馆，一时间成为瞩目的焦点。

美术馆360度国际景观的露天庭院，站在这里眺望朝鲜视野极佳

评论家黄笃在开幕仪式上致辞，右起为：艺术家王鲁炎、策展人罗兰.艾格、馆长纪大海

美术馆别致的屋顶花园

鸭绿江美术馆所在的月亮岛旅游度假区，距朝鲜600米，是世界上唯一坐落在国境线上的美术馆。在抵达丹东的第二天上午，美术馆并没有立刻开放它的开馆展——王鲁炎个展，而是由馆长纪大海带领着我们从北京远道而来的一行人参观美术馆的周边及其配套设施：尚未营业的酒吧、美术馆地下仓库、屋顶花园露台以及位于美术馆内的丹青国际美术培训机构。我想当然地认为无非又多了家玩票的私人美术馆，用艺术作为城镇名片已成常态的当下，起初的雄心壮志却多因现实而折损，绚烂常常只发生在煞有介事的开幕之时。

中朝两岸对比强烈的景观

开幕晚宴上最特别的一道菜——长1.2米，重50斤的野生鲢鱼，专属小城的味道

但这座地处特殊地缘的美术馆却独辟蹊径选择了一种特别的方式运营：即每年以一位艺术家名字命名年度美术馆，所以从现在直到2018年11月，美术馆都将以开馆展艺术家王鲁炎的名字命名为“王鲁炎美术馆”。就在美术馆大门敞开的刹那，我恍惚了一下，前一秒的偏见被眼前所见彻底推翻。很难说，是王鲁炎美术馆成就了鸭绿江美术馆，还是鸭绿江美术馆成就了王鲁炎美术馆。

对于普通游客来说，没来过鸭绿江断桥就等于没到过丹东

“朝鲜”也是丹东商业的一大噱头（摄影：冯兮）

月亮岛上与美术馆毗邻的新住宅群，有种望京SOHO的即视感

王鲁炎的作品和美术馆混凝土的极简主义气质极度匹配，如同从空间生长出来一般。他延续了一贯缜密的理性逻辑思维，但却实现了理性的自由。以“人”为基本单位展开，集镜像、矛盾等复杂关系于绘画和装置作品中。人物符号可以在空间中拉伸延展，可以从地上贯穿于天花板，可以层层攀爬上升，还可以挤压于两个柱子之间。从平面的绘画到空间的深度把控，王鲁炎再次刷新了观众对他过去作品的印象。令人不得不对这位61岁的艺术家不断突破自我的精神心生敬佩。“在边缘的地方做不边缘的展览，”他的确说到做到了。

艺术家 王鲁炎

从现在到2018年11月，鸭绿江美术馆以年度美术馆方式命名为“王鲁炎美术馆”，就连LOGO也加入了艺术家作品元素

在国境线上的美术馆发生的展览，就像王鲁炎作品中呈现的人物交叉咬合的多重关系，似乎还隐喻了复杂多变、利益交织的国际格局。

那么，究竟是谁的情怀支撑起了这座特别的美术馆？

收藏家、鸭绿江美术馆馆长纪大海

Hi艺术=Hi   纪大海=纪

Hi：许多人和我一样，对你这样一位在丹东这样一个三、四线城市建一座美术馆的人充满了好奇，能简单说说你的个人经历吗？

纪：我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那个时候立志做一个艺术家。1984年毕业不久就赶上了北方艺术群体、85新潮运动。我也参与其中，做过几次展览。此后在丹东日报社做美术编辑，同时也一直在做艺术创作。后来又下海经商。开过装饰设计公司和房地产开发公司等。当时就是有点玩票性质，这边经商，那边又当艺术家，什么都想干，所谓艺术家兼商人。我是一个兴趣比较广泛的人，尤其享受创业初期时的奋斗激情，可是当这个东西一旦成了就会失去兴趣。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事业发展到一定程度，我开始思考什么才是我最想做的事，什么才是我的终极梦想？就动了做美术馆的念头。

《垂直的水平》 2300×860×640cm 钢铁、木板、乳胶漆、丙烯

Hi：那大概是什么时间？

纪：2002年左右。那时地产也做到了一定的规模，对美术馆的认识还是停留在一个展厅的概念。也就是自己收藏点东西，有个展厅就可以是美术馆的概念上。之前也做过鸭绿江美术馆，但那时还不是非企业单位民营机构，全称是“鸭绿江美术馆有限公司”有点滑稽可笑。后来岛上没有更好的临江地块了，我们就把那栋5000平米的楼拆了，又请美国LOA设计公司重新建了现在这座美术馆，在原址重建，设计了两年，建设了三年。

《单数存在的方式》270×230cm 钢铁

《非倒置180°》 100×240cm 木板、乳胶漆、丙烯

Hi：后来什么又要重新建馆转型？

纪：通过国际交流，我们感觉到自己很不专业，场馆也很局限。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际化美术馆的念头就愈发强烈。我和家人都有要把后半生的时间留给自己的念头，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做有意义事。还有就是我的家乡丹东还没有一座真正意义上的美术馆。我们知道一座美术馆对一个城市发展的深远影响。这一个值得努力的事。尤其是和王鲁炎老师深入接触之后，我们的视线渐渐的跳出了丹东，要做中国和国际接轨的当代馆。

《同一决策方向的不同性》90×380cm 钢铁

《投影的投影—可行性方式》 150×150cm 钢铁、木板、乳胶漆、丙烯

Hi：在丹东建一座当代美术馆，这是一个既勇敢又冒险的想法。

纪：是的。在筹备期间我们和欧洲一些博物馆系统有所接触，了解到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美术馆和美术馆的使命和价值。对自己所在的这个地域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好多人问我们为什么在丹东做？我也同样在问自己做这件事的意义？还有就是美术馆如何生存下去？因为我们这个美术馆不存在为企业代言或者为项目贴金这类的事情，美术馆可以做得很纯粹。中国民营美术馆的生存现状很艰难，政策上得不到不支持。存在的有效性会受到质疑。如何找到它存在的价值和定位？这个是我们考虑最多的。

王鲁炎作品的草图及模型

《投影的投影——走近时的背离》 240×300cm木板、乳胶漆、丙烯

Hi：最后是什么理由说服自己决定要做的？

纪：经商的经验让我们能设计出一个具有可操作性的生存之道，这个馆必须要做到自给自足。能够有序的持久发展下去，从勾画蓝图的那天起，我们就建构了一个美术馆系统内的生态圈，大家相互借力，相互依存。你看的培训学校、设计公司、酒吧、咖啡馆，IT公司等，这些业态和美术馆有着共生关系，它们都会反哺美术馆，足够美术馆自己的运营成本。美术馆不用再为生存到处找钱。美术馆建成时，这些项目就先于展览项目而运作起来了，效果很好。同时成本运营我们也做了充分的考量。但是做展览项目的钱还是不够的，需要额外再投资进去。

《取决于他者的对应性》 125×46×160cm 钢铁、木板、乳胶漆、丙烯

Hi：生存没有了后顾之忧，你下一步重点要考虑的就是往里面填什么内容？

纪：是的。我们已经确立了美术馆的学术定位，作为地处边缘的丹东，我们想和北京、上海甚至欧洲交流，那么别人凭什么来这大陆尽头？所以我们的学术定位必须要很清晰，不能什么艺术项目都做。要和别的美术馆有差异化，我们整个东北地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当代美术馆也没有，少有像样的学术性主题展览，这就留给了我们发展空间，后来通过和王鲁炎老师，王蕾等专业人士的深入探讨，我们基本找到了自己的学术定位和发展方向。我们提出了“年度美术馆”这个概念，让和我们合作的艺术家都能在一定的时间内拥有自己的美术馆，当你和艺术家谈到这个概念的时候，他做展览的态度都不一样了，展期长达一年，中途还要做深入的研讨活动，展览的思维理念全发生了变化。这从展览的面貌就能看出来，和以前的展览不一样。

《不同界面对应的不对应性》 125×46×380cm 钢铁、木板、乳胶漆、丙烯

《相反的可行性》 120×180cm 木板、乳胶漆、丙烯

Hi：每年做一位以艺术家名字命名的“年度美术馆”，这样就对艺术家的选择格外重要？

纪：在学术方向上我们也非常清晰，鸭绿江美术馆只做现当代艺术，只做有探索精神的艺术家。和那些学术端点很高，做事态度踏实的艺术家合作。我们不看他／她是否取得市场成功，或者现在已经拥有被承认的地位。而是要看他／她的作品是否和主流的艺术有差异化？是否不断地推翻自己？如果他／她重复自己，那在丹东的展览与北京上海都一样，凭什么让人来这么偏远的地方来看？我觉得一定是要有非此不可的理由，或者说这是个耳目一新的东西。我们目前就以此来定义年度美术馆的探索精神和不断更新自己作品风貌的精神，来确立鸭绿江美术馆的学术地位。这样就和所有的美术馆都有差异，它就有它存在的价值。这个一旦确定，我觉得美术馆就可以持续地做下去。所以按照年度美术馆的概念，一年只做一个艺术家，一年里我们会集中所有资源为这位艺术家服务，推广，研讨。展览的有效性会大大提升，所以我们很认真的对待每一个展览。下一个要选择的艺术家也一定是和我们美术馆所倡导的精神有所契合。

中间雕塑作品《正负180°存在方式》，右侧墙面作品《内在的他者》

《可相反识别的面对者与背对者》（局部）

Hi：真正好的艺术家其实不会在乎美术馆是不是在核心城市，是不是边缘。但它的边缘，又恰恰是最有吸引力的。就像王鲁炎所说：“最有意思的是这个地方边缘，在边缘的地方做不边缘的展览。”

纪：对，他们特别喜欢这种有争议性的地方。鸭绿江美术馆是世界上唯一的坐落在国境线上的美术馆，地缘很国际化，这次来参加展览开幕的艺术家、评论家都认为这个馆并不边缘，这也使我们信心大增。再给我们半年左右的时间，我们会一点一点的完善。边缘有边缘的好处，就是可以就是可以安心做事。

作品《被凝聚的面对者与背对者》是王鲁炎将1400个切割成人形的瓦楞纸挤压于美术馆原有的两根柱子中间

Hi：那么这个展览结束后，下一个展览有什么计划？

纪：丹东是东北亚的中心，是中日韩的交汇点。开始我们设想的是只做中日韩艺术家，第一个是王鲁炎老师，第二位可能是日本物派的一位重要艺术家，然后再选一个韩国艺术家。但现在通过和欧洲的接触，就推翻了原来的想法，不再仅限于中日韩，也可能扩大到世界范围内。包括这次展览的策展人罗兰·艾格先生，他曾担任路德维希美术馆和圣埃蒂安美术馆馆长，他说可以把他合作的欧洲大艺术家介绍到这儿来，给了我们进一步拓宽交流范围的可能。我说他们愿意来吗？他说一定会愿意的。“好的艺术家不会挑剔场合，你们这个馆很特别，这个空间适合某些艺术家，也不适合某些艺术家。我会做好选择的”。在机场临别时他深情地说：“你们可能还不知道你们做了件什么样的事，你们还不知道这件事将对中国当代艺术产生的影响力”。

《90°存在方式》 150×120cm 木板、乳胶漆、丙烯

Hi：你的收藏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建立起来的？

纪：我的收藏大概始于十二年前。之前收藏的都是东北的艺术家，目光仅限于此。王鲁炎算是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有学术水准的当代艺术收藏。他所有系列的代表作我几乎都有收藏。

Hi：除了王鲁炎以外，还有收藏哪些艺术家的作品？

纪：还收藏了日本物派艺术家的作品，我们的收藏主线就是当代艺术，我们最感兴趣的就是王鲁炎的作品。因为就像黄笃先生说的，现在当代艺术文本化太严重，视觉严重缺失，你必须借助文字解读才知道他想干什么。王老师不但有当代的探索精神，还保留着艺术品应有的视觉上的力量。将两者结合得这么好的艺术家很难找到，我们也很想拓展一些收藏范围，逐渐完善自己的收藏体系，现在我们还有一个关注点就是物派的菅木志雄了。

Hi：所以你会选择某一条线索里你所认为的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家展开收藏？

纪：对，以此逐渐奠定我们自己品位的高度。我们不想泛泛地做无效的展览，一年做五六个普通的展览也没有意义，无效的事情就不做了。

《衰减的投影》 540×60×680cm 铜铁

Hi：放弃了生意后，我听说现在你的生活重心是在香港，那你在香港的日常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

纪：现在欧美很多顶级画廊都已经全部进驻香港，看那些画廊、逛博览会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主要内容。还有就是去各地拜访好的艺术家。

Hi：什么类型的作品会引起你的兴趣？

纪：我喜欢颠覆性的，创新的东西，现在这种艺术家太少，都是重复一种符号。我收藏作品有一个前提，就是看这个人的生活状态，因为一个人的状态涉及到他作品的持续性，他做人的状态也该在作品中反映出来，看艺术家的状态会决定我是否要收藏。

Hi：馆长和收藏家这两个身份，你更看重哪一个？

纪：目前我肯定更看重馆长这个身份，虽然我最不喜欢做一些事务上的事情，但这样规模的美术馆，逃脱也逃脱不了。是要全身心投入的，以后也许会有职业美术馆馆长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