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独立乐队专题——寂寞.夏.日
发起人:neocha  回复数:0   浏览数:3331   最后更新:2007/10/23 10:29:21 by
[楼主] 2007-10-23 10:29:21

导言①
    一九二七年春,我在巴黎偶然地接触到温森特·梵高的绘画。当时索尔邦大学有个年轻学生,怂恿我去参观卢森堡画廊。“......去看看温森特的画展吧,这是自从一八九○年他的小型画展以来第一次较大的展览。一八九○年那次画展,是他的弟弟提奥在他去世故月之后举办的,后来没有几个月,提奥也与世长辞了。”
  画廊的墙上,并排悬挂了大约七十到八十幅光辉灿烂的油画,都是温森特在阿尔、圣雷米和瓦兹河边的奥雏尔画的。这间稍微小了一点的沙龙,在色彩的辉映下,就象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照进大教堂一样,光波流泻,色彩斑谰。对于受过意大利宗教画和巴黎寓意画过多熏陶的我来讲,绘画已经成了一种不能事人激动的艺术。然而,此刻,突然间面对着温森特的这个山色彩、阳光和运动组成的骚动不安的世界,我的确被惊呆了。当我惊诧不已地徘徊于一幅又一幅壮丽辉煌的油画面前时,我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整个世界豁然开朗:在人、植物、动物从那富有生命感的大地升向富有生命感的天空和太阳,然后又向下会聚到同一中心的运动中,一切生命的有机成分都溶合在一起,成为一个伟大崇高的统一体。
  这个如此深切、如此感人地打动了我的心,为我拨开了眼中的迷雾,使我能够把生命作为一个整体来认识的人是个什么人呢?
  详述温森特的主活经历是困难的,因为关于他的文字记载寥寥无几。资料的主要来源就是他写给他弟弟提奥,又由提奥的遗孀乔安娜翻译出版的那些信件。
  为温森特的一生找到史实依据的唯一途径,就是追随他的踪迹遍访英国、比利时、荷兰和法国。这是一段值得纪念而又有益的经历,因为当时距温森特三十七岁早逝才过去四十年,他的绝大多数亲友和曾与他有过交往的人依然健在。我肩背旅行袋,走遍了欧洲,庄在温森特曾经居庄和作画的每一处房屋,跋涉在布拉邦特和法国南部的田野上,寻觅温森特曾经在那里安插画架,把大自然变成不朽艺术的确切地点。
  回到纽约,回到格林威治村我的单身公寓,我意识到这样两个实际情况,其一,温森特的一生,是人所经历过的最为悲惨然而成就辉煌的一生;其二,年仅二十六岁、毫无写作经验的我,对于胜任写作温森特的故事来说,是太年轻了。
  但是⋯⋯没人愿意做这件事,我不能拒绝这个艰巨的工作。我已经被温森特的生活经历述庄了,尽管能力有限,我知道,我将会忠实地表现他那非凡的才能,并且设身处地地去写,那就能使读者读来如历其境,深入到温森特的心灵、思想和灵魂之中。
  我是用六个月的时间四易其稿写成:《对生活的渴求》的。不知怎么,就在几近发狂的状态下,我居然完成了写作,并尚能写得让人看懂。在此后三年中,这部手搞被美国的十六家大出版社一一拒绝,其理由则总是如出一辙:
  “您怎么可以要求我们,让正处于萧条时期的美国公众,接受这个关于一位默默无闻的荷兰画家(在一九三○年至一九三三年期间美国人尚不知有温森特其人)的故事呢?”
  一九三四年一月一日,手稿终于在删减了十分之一,并由我当时的未婚妻、现在的妻子琼重新打字之后,为英国一家老出版社的小分杜——朗曼格林分社所接受。在出版的即日,我曾试向该社负责人表示谢意。他神情阴郁地回答:
  “我们印了五千册,我们还在求神保佑。”他求的那个神算是求对了。据最近的统计,《对生活的渴求》已经翻译成八十种文字,现已销出大约二千五百万册,想必也有这么多的书被人读过吧。
  不过,永远要记住,是温森特的身世打动了读者。我只不过是以小说的形式再现了它。

欧文·斯通
一九八二年于贝弗利希尔斯





梵高传

序幕 伦敦

(一)娃娃们的天使
  “梵高先生,该醒醒啦!”
  温森特即使在睡觉时,也一直在期待着乌苏拉的声音。
  “我醒着哪,乌苏拉小姐!”他大声答应着。
  “不对,你刚才就没醒着,”姑娘咯咯笑着,“你是这会儿才醒来的。”他听见她下楼到厨房里去了。
  温森特把手放在身下,用劲儿一撑,从床上跳起来。他的肩膀和胸部肌肉发达,两臂粗壮有力。他敏捷地穿上衣服,从水罐里倒出一点冷水磨起剃刀来。
  温森特兴致勃勃地开始了每日必行的刮脸仪式——从右腮,经过右颊,直抵那丰厚嘴唇的右嘴角,接下来是鼻子下面、上唇上面的右半边,然后就轮到左边,最后,仪式在下巴处收尾。他的下巴,简直就是一大块有热度的圆形花岗岩。
  他把脸贴近摆在梳妆台上的那只用布拉邦特草和橡树叶子编就的花环。这花环是弟弟提奥从松丹特①附近荒原上采来,给他带到伦敦来的。他嗅着荷兰老家的乡土气息,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梵高先生,”乌苏拉又来敲门了,她叫着,“邮差刚送来一封你的信。”温森特撕开信封,认出了母亲的笔迹。“亲爱的温森特,”他读着,“我这会儿就要在纸上给你写几句话。”
  他觉得脸上又冷又湿,便把信放进裤袋,准备带到古比尔公司再抽空看,在那里他有的是闲工夫。他朝后梳理了一下长而茂密的红发,穿上一件硬挺的低领白衬衫,系上一条黑色花点活结领带,迎着乌苏拉的笑脸,下楼去享受他的早餐了。
  乌苏拉·罗伊尔和她的母亲(一个普罗旺斯副牧师的遗孀)在后花园的一间小房子里,开办了一个只接收男孩的幼儿园。乌苏拉今年十九岁,大大的眼睛含着笑意,细嫩的鹅蛋脸,柔和的肤色,娇小苗条的身材。温森特爱看她笑,那笑的容光在她那活泼可爱的面庞上铺展开来,就象打开了一柄色泽绚丽的阳伞一样光彩四射。
  乌苏拉一面动作麻利地照料他吃饭,一面愉快地和他聊天。他二十一岁了,这是他第一次恋爱。生活在他面前展现了美好的前景。他以为,如果以后能够一辈子都这样坐在乌苏拉对面吃早餐,他就是个幸运的人了。
  乌苏拉拿来咸肉片、一只鸡蛋和一杯浓浓的红茶,跳跳蹦蹦地坐进桌子另一端的一把椅子,抚弄着脑后的褐色卷发;朝他笑微微地把盐、胡椒粉、牛油和烤面包接二连三地递过来。
  “你那棵木犀草出芽了,”她用舌尖舔了一下嘴唇,说,“你愿意在去画廊上班前先去看看吗?”
  “好的,”他答道,“是否,就是说,你愿不愿⋯⋯带我去看看呢?”
  “他真会逗人!自己种下的木犀草,现在倒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啦!”她说人时有个习惯,那口气就象被说的人不在跟前似的。温森特顿时语塞,似乎找不出恰当的词句应对乌苏拉。他的言谈举止就象他的身体一样笨拙。他们走到院子里。这是四月里的一个早晨,虽然有些凉意,但苹果树已缀满花朵,罗伊尔家的房子和幼儿园之间用一座小花园隔开来。温森特几天前刚在这里种下罂粟和香豌豆花。木犀草已从土中冒出了小芽,温森特和乌苏拉蹲在幼苗的两侧,两人的头几乎碰在一起。从乌苏拉的褐色秀发上飘逸出阵阵浓郁但天然的头发香味儿。
  “乌苏拉小姐,”他说。
  “嗯?”她的头朝后移开,但仍然带着询问的神情朝他微笑着。
  “我⋯⋯我⋯⋯就是⋯⋯”
  “天哪!你怎么结巴啦?”她边问边跳起身来。他跟随她走到幼儿园门前。“我的娃娃们①就要来了,”她说,“你上画廊该不会晚吧?”
  “还有时间,四十五分钟就够我走到河滨路了。”
  她想不出再说什么好,于是抬起两手去理脑后散落下来的一小绺发丝。她那苗条的身材竟如此富于曲线美,真令人惊异。
  “你答应给我们幼儿园的那幅布拉邦特风景画究竟怎么样啦?”
  “我已经把凯撒·德·考克那幅写生的复制品寄往巴黎了,他预备在上面为你题上字。”
  “啊,太妙啦!”她拍起手来,稍稍扭动了一下腰肢,说,“有时候,先生,只是有的时候,你非常让人喜欢。”
  她嫣然一笑,准备离开。温森特抓住她的手臂。“我昨晚睡在床上给你
想出一个名字,”他说,“我给你取名叫做娃娃们的天使。”①
  乌苏拉仰起脸开心地大声笑起来,“姓娃们的天使!”②她高声嚷着,“我应当把这个名字告诉妈妈!”
  她挣脱他的手,回头一笑,跑过小花园,跑进房子里去了。

[沙发:1楼] 2007-10-23 06:12:43

(二)古比尔公司
 
  温森特戴上大礼帽和手套,走到克莱普安街上。这里远离伦敦中心,住宅稀稀落落的。家家花园里盛开着丁香花、山楂花和金链花。
  这会儿是八点十五分,他只要在九点钟走到古比尔公司就行。他精力充沛,健步如飞。一路上,只见住宅渐渐增多,去上班的人也多了起来。他从这些人身旁走过时,心中对他们每个人都怀有特别的好感,因为他们也知滇恋爱是多么地美妙!
  他沿泰晤士河堤岸走去,穿过西敏斯特桥,途经西位斯特大教堂和议会大厦,拐弯走进了河滨路角安普敦十七号,经营艺术品和版画出版的古比尔公司的伦敦点。
  当他从铺着厚厚的地毯、悬挂着华丽的帷幔的主陈列厅穿过时,看见那里挂着一幅油画,画面上有一条约六码长的、不知是鱼还是龙的怪物,叫个小人在它上方翱翔。画的标题是《天使长米迦勒杀死撒旦》。
  “版画柜台上有你的一件邮包,”温森特走过大厅时有个店员告诉他。穿过陈列着密莱斯①、鲍顿和透纳②的作品的绘画陈列厅之后,就来到了第二个房间,这里专门陈列蚀刻铜版画和石版画。第三个房间比起上述房间则更富商业色彩,大部分交易是在这里进行的。温森特回忆起头天晚上最后
一个女顾客,禁不住哭起未。
  “我真没法儿喜欢这一幅,亨利,你呢?”她问她的丈夫,“那条狗活象去年夏天在布赖顿咬过我的那一条。”
  “瞧,老兄,”亨利开口了,“难道咱们的画上非得有条狗不可吗?它们多半会惹得太太们不愉快的。”
  温森特清楚,他所卖的东西确实很拙劣。不过多数到这里来买画的人根本不识货。他们付出高昂的代价买到的都是些劣等画。然而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只消做好画片的买卖就可以了。
  他打开从巴黎的古比尔分公司寄来的邮包。这是凯撒·德·考克寄来的,画上写着:“给温森特和乌苏拉·罗伊尔:我的朋友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③”
  “我今晚给乌苏拉送画时要向她提出来,”他喃喃自语着,“我再过些日子就二十二岁了,每个月又有五英磅的收入,不必再等下去了。”
  在古比尔这间最靠后的安静房间里,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他平均每天要为古比尔美术公司出售五十张照片,尽管实际上他倒更乐意去和油画或版画打交道,然而能给公司赚进这么多钱他还是挺高兴的。他喜欢他的同事们,同事们也喜欢他。他们一起谈论欧洲的事情,愉快地消磨了许多时光。
  他从少年时代就有点儿性格乖僻、不大合群。人们曾经认为他有点儿古怪,也有点儿偏执。但是,乌苏拉彻底改变了他的性格。为了她,他变得随和起来了。她把他从个人的狭小天地中引出来,使他看到了番通日常生活中美好的方面。
  六点钟,公司关门了。奥巴赫先生喊住正要出门的温森特,“我曾收到你叔叔温森特·梵高的信,他说他想知道你的情况。我已经愉快地告知他,你是本分公司最优秀的职员之“感谢您为我美言,先生。”
  “没什么。等你夏天度完假,我准备把你由后面房间调到前面的铜版画和石版画陈列室去。”
  “这对我来讲太重要了,特别是在这个时候,先生,因为我⋯⋯我就要结婚了。”
  “真的吗?这可是新闻。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呢?”
  “大概在⋯⋯今年夏天吧!”他从前还真没考虑过结婚日期这个问题哩。
  “好吧,我的孩子,那好极啦!你在今年初已经提升一次了,不过,等你新婚旅行归来,我想咱们还可以再争取提一 次。”



(三)爱以它自己的形象创造爱

  “我去给你拿来那幅画,乌苏拉小姐。”温森特晚餐后,一面把椅子推回原处,一面说。
  乌苏拉穿一件时髦的绣花连衣裙。“那位艺术家为我写了什么有趣的题词了吗?”
  “写啦!如果你把灯拿来,我就去给你把它挂到幼儿园里。”
  她拿眼瞟着他,把嘴挺好看地噘起来,说:“可我还得先帮妈妈干活哪!咱俩过半个小时再去挂画好吗?”
  温森特两肘支在自己房里的梳妆台上,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以往很少关心自己的外貌,这在荷兰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的脸和头与英国人相比,显得过于笨重了。他的眼睛就象深陷在石板缝里一样;鼻梁高高隆起,又宽又直,好象把小腿骨错长到了脸上;圆而凸起的额头很高,和他浓重的眉毛与敏感的嘴巴之间的距离相等;宽而结实的大腮帮;有点短粗的脖颈;还有一个带有荷兰人特征的坚定有力的大下巴。
  他从镜子前走开,无所事事地坐到床沿上。自幼生长在一个纯朴的家庭环境中的他,在这之前还从未爱上过哪个姑娘,就连正眼瞅她们一眼也没有过,更不用说参与两性间逢场作戏那样的事了。在他对鸟苏拉的爱情中没有掺杂丝毫情欲的成分。他年轻,是个理想主义者,这是他的初恋。
  他瞧一眼手表,刚过去五分钟!啊,剩下的二十五分钟仿佛永无穷尽似的。他从母亲的信中抽出弟弟提奥写的信读起来。提奥比他小四岁,现在顶替了温森特原来在海牙占比尔分公司的位置。提奥和温森特就象他们的父亲提奥多鲁斯和温森特叔叔一样,从小就是亲密的手足兄弟。
  温森特拿起一本书,在上面铺上几张纸给提奥写起信来。他从梳妆台上面的一只抽屉里,抽出几张粗拙的素描习作装入给提奥的信封中,这都是他在泰晤士河堤岸画的。在信封里,他还放进去一帧雅葛①所作《佩剑少女》的照片。
  “哎呀!”他不禁喊出声来,“我把乌苏拉的事全忘啦!”看看表,已经超过了一刻钟,他抓起梳子,竭力想把纷乱、弯曲的红发梳顺,然后匆匆拿起桌上的凯撒·德·考克的画,冲出门外。
  “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哪!”他来到客厅时,乌苏拉对他说。她在给她的娃娃们②粘贴一些纸制玩具。“你把我的画带来!”吧?能看看吗?”
  “我想挂起来后再请你看。你拿来灯了吗?”
  “妈妈那里有。”
  他从厨房取来灯,她递给他一条绘有蓝色海景图案的披中,他为她裹住肩膀。一触及她那光滑细腻的肌肤;他就心慌意乱,浑身发起抖来。花园中洋溢着苹果花的芬芳。路很黑,乌苏拉轻轻地把指尖搁在他那粗糙的黑色外衣的袖子上。她脚下绊了一下,连忙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同时因为自己的笨拙而放声大笑着。温森特虽然不懂她为什么觉得绊一下就那么好笑,但他爱看她那载着笑声的身影沿着黑夜笼罩下的小路走。他为她打开幼儿园的门。她进门时,那张柔软、娇嫩的脸几乎碰到了他的脸。她看了他一眼,是那样深沉的一瞥,好象回答了他尚未提出的问题。
  他把灯放在桌上。“你愿意让我把它挂在哪里呢?”他问道。
  “挂在我书桌上方吧。你看呢?”
  这间房子原本是度夏用的,现在里面放了大约十五套小桌椅。房间一头有个小小的讲台,上面放着乌苏拉的书桌。他和乌苏拉并肩站着,寻找着挂画的最佳位置。温森特很紧张,他刚要往墙上钉钉子,钉子就掉了。她用一种温和、亲昵的声调嘲笑着他。
  “喂,笨家伙!让我来吧!”
  她双臂高举,熟练灵巧地干着,全身肌肉随着一起颤动。她动作敏捷,姿态优美。温森特真想把她揽到怀里,就在这昏暗的灯光下用毫不犹豫的拥抱彻底解决这件使他备受折磨的事情。尽管乌苏拉在黑暗中不时碰到他的身子,但似乎从不给他这样做的机会。他把灯举高,好让她看清那位艺术家的题词。她快活极了,拍着手,朝后仰起身子。她总在不停地动,他怎么也抓不住她。
  “这么说,他也就是我的朋友罗,是吗?”她问道。“我总是盼着结识一位艺术家。”
  温森特准备说几句温存的、可以作为他那篇“宣言”的引子的话。乌苏拉朝他转过头来,脸儿一半被阴影遮着。微弱的灯光映在她的眸子中,闪烁着小小的亮点。黑暗中浮现出她那张鹅蛋形的面庞,看到她那在光滑、沽白的皮肤衬托下引人注目的湿润的红唇,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在他心中骚动起来。
  一阵意味深长的停顿。他觉得她在向他靠近过来,象是在等待他说出已不必要的爱情的表白。他舔了几次嘴唇。乌苏拉转过头,从微微耸起的一只肩膀上与他相对而视,然后跑出门去了。
  担心错过机会的恐惧袭来,他追了出去。她在苹果树下停住脚。
  “乌苏拉,请等一会儿。”
  她回过头瞧他一眼,打了个冷噤。寒星点点,夜色漆黑。灯留在幼儿园,他忘了带出来。唯一的一线光亮来自厨房窗子透出的微光。乌苏拉头发上的香味飘进他的鼻孔。她裹紧披巾,双臂抱在胸前。
  “你冷了吗?”他问。
  “是呀,咱们还是进屋好。”
  “噢,不,就在这儿好,我⋯⋯”他挡住她的去路。
  她低下头,把下巴颏儿藏进温暖的披巾里,抬起那双大眼睛,诧异地注视着他。“怎么啦?梵高先生,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只想和你谈谈,你知道⋯⋯我⋯⋯就是说⋯⋯”
  “对不起,这会儿可不行,我冷得直发抖哩!”
  “我想,你应当知道,我今天提升了⋯⋯我就要调到版画室了⋯⋯这将是我一年中的第二次晋级⋯⋯。”
  乌苏拉朝后退了退,松开披巾。夜色中,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忘记了寒冷。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梵高先生?”
  他觉察出她语调中的冷淡,暗暗责骂自己愚蠢。内心沸腾的激情突然平静下来。他定定神,拿几种声音在心里做着比较,终于选择了一种他自己最喜欢的。
 “我是要告诉你一件其实你早就知道的事情,乌苏拉。我真诚地爱着你,只有你做了我的妻子我才能幸福。”他看到她由于自己的突然恢复镇定而感到大为惊愕的模样,拿不准是否应当去拥抱她。
  “你的妻子?!”她调门高起来,“哎唷,梵高先生,这可不能!”他从突兀如山崖的额下望着她。黑暗之中她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眼睛。
  “那么,看来是我没⋯⋯”
  “真是怪事!你竟不知道我订婚已经一年了。”他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或感觉到什么。
  “那个人是谁?”他痴痴地问。
  “咳,你难道从没有见过我的未婚夫①?你来我家之前,就是他住在你现在的房间里呀,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我怎么会知道?”
  她踮起脚尖,朝厨房那边张望。“唉,我⋯⋯我⋯⋯以为会有人告诉你的。

[板凳:2楼] 2007-10-23 06:33:57

(四)“让我们把这事忘了吧,好不好?”

  次日清晨,没有人来呼唤他起床了。他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走过场似地草草刮了脸,留下一块块没有剃净的胡子茬儿,早餐时乌苏拉也没有露面。
  他朝古比尔走去。当他经过头天早上碰见过的那些人身边时,他觉得他们全变了样,在他眼里,他们显得那么寂寞孤单,就象在被迫匆匆赶去承受苦役的折磨似的。
  他既没有看见如云似锦的金链花,也没有理会路旁可爱的栗子树。太阳比头天早上要明媚得多,他也不知道。
  这一天他售出了二十幅仿安格尔①《阿纳迪奥曼的维纳斯》的彩色艺术画片②。这些画片对古比尔来讲大有赚头,然而温森特对于为画廊赚钱的事已失去兴趣,因而对那些前来购买画片的顾客没有一点儿耐心。他们不仅分不请艺术的忧劣,而且倒似乎有偏挑临摹品和那些低级肤浅的作品的特长。
  他的同事们虽然从不认为他是个生性快活的小伙子,然而他毕竟曾经努力做到随和、讨人喜欢。“你说大名鼎鼎的梵高家的这位成员在为什么烦恼呢?”一个店员问另一个同事。
  “我敢说他今天一大早就不痛快。”
  “他有什么可发愁的呀?在巴黎、柏林、布鲁塞尔、海牙和阿姆斯特丹的古比尔分公司,有一半是属于他的叔叔温森恃。梵高的哪!老头子有病,而且没有亲生子女,人人都说他得把产业分一半给这个小伙子哩!”
  “这才说了一半。他的另一位叔叔,亨德利克·梵高,拥有布鲁塞尔和阿姆斯特丹的大画店:还有一位叔叔,科尼利厄斯·梵高,是荷兰最大的商号的经理。啊呀,梵高家在欧洲可称是首屈一指的经营美术品的大家族呐!有朝一日,咱们隔壁那位红头发的朋友要掌管几乎全欧洲大陆的艺术哩!”
  当晚,温森特走进罗伊尔家的餐厅时,发觉乌苏拉正和她的母亲低声谈话。她们瞧见他进门便闭了嘴,那句话说了半截就打住了。
  乌苏拉跑到厨房里去了。“晚安!”罗伊尔太太眼神有些异样。
  温森特独自一人在那张大桌子上进餐。乌苏拉给他的打击使他受到震动,但并未把他打垮。他不会轻易接受这个否定的答复的。他要把另一个人从乌苏拉心中赶走。
  几乎过了一个星期,他才得以使她肯站住听他讲话。一个星期来,他茶饭不思,夜不成寐,神经质代替了昔日的迟钝。他在画廊的销售额大幅度下降。他眼睛里原来的那股天真劲儿没有了,留下的是痛苦悒郁之色。他说话时寻找字眼也比以往更加费力。
  星期日的正餐之后,他尾随她来到花园。“乌苏拉小姐,真对不住,那天晚上我让你受惊了,”他说。
  她抬起头来,用大眼睛淡谈地瞥了他一眼,似乎对他跟踪而来感到惊奇。
  “啊,没关系。那没什么。让我们把这事忘了吧,好不好?”
  “我很愿意忘掉我对你的唐突。不过当时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他朝前迈了一步。她闪开了。
  “干吗再提它呢?”乌苏拉问道。“所有那些话我都不记得了。”她转身沿小路走了。他追了上去。
  “我一定得再对你说一遍。乌苏拉,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你不知道,这一个星期我多么痛苦啊!你为什么见了我就跑开呢?”
  “咱们进去吧?我想妈妈是愿意有人去陪她的。”
  “你说你爱那个人,这不可能是真的。如果你爱他,我应当看得出来的呀!”
  “我想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你本来说你什么时候要回家度假?”
  他嗫嚅着。“七月。”
  “巧得很。我的未婚夫①七月要来和我同度假期,那时我们正好要用他原来住的房间。”
  “我决不会把你让给他的,乌苏拉。”
  “你必须停止搞这一套!不然,母亲说你可以另找住处。”
  这以后的两个月,他一直试图要说服她。他旧有的脾气故态复萌。既然他不能与乌苏拉在一起,他就宁愿离群独处,省得旁人打扰他对她的思念。他在公司对人们采取不友好的态度。那个被乌苏拉的爱所唤醒的世界又迅速人睡了,他又变成了松丹特那个为他的双亲所熟悉的、性格乖僻、郁郁寡欢的少年。
  七月来临,他的假期也到了。他并不愿意离开伦敦去度这两周的假。他以为只要他留在这所房子里,乌苏拉就不能去爱任何其他人。
  温森特下楼走进客厅,乌苏拉和她的母亲都坐在那里,她们意味深长地互相递了个眼色。
  “我只带走一只手提包,罗伊尔太太,其余的物件全都原封不动留在我房中了。这是我离开的两周应付的房租,”温森特说。
  “我想,你还是把东西都带走的好,梵高先生,”罗伊尔太太说。
  “为什么?”
  “自下星期一起,你的房间另有人租住了。我们认为你到别处去住更合适些。”
  “我们?”
  他转过脸,从隆起的浓眉下盯着鸟苏拉,那目光并未表示任何看法,它只是询问。
  “是的,我们,”她的母亲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女儿的未婚夫写信来说,他要你离开这所房子。我想你倒不如压根儿就没来过这儿更好,梵高先生。”


(五)梵高家族

  提奥多鲁斯·梵高乘马车到布雷达车站接儿子。他穿着牧师庄重的黑色外衣,大翻领的背心,浆过的白衬衫。由于黑色蝴蝶结领带太大,衬衫的高领几乎全被掩住,只露出了窄窄的一条边。温森特一眼就看到父亲的面部有两个特征:右眼皮耷拉着,比左眼皮低,差不多遮住了眼睛的大部分;嘴唇的左半边很薄,象绷紧的一条线,右边却显得饱满,给人以美感。他的眼睛是温顺的,那神气只是说:“这就是我。”
  松丹特的居民常常看到这位提奥多鲁斯牧师戴着高高的缎子帽四处行善。
  他至死也没明白,究竟自己为什么没有获得更大成功。他觉得上面本应在多年前就派自己去阿姆斯特丹或海牙担任更重要的教职了,他被他教区的教民们赞为宽大仁厚的牧师,他秉性善良、有教养、道德高尚,而且一向勤于职守。然而二十五年来,他被埋没,遗忘在松丹特这个小小的村镇上。他是梵高家六兄弟中唯一没有在全国范围取得重要地位的一个。
  松丹特教区牧师住宅是座木结构的房子,与市场和镇公所隔着一条马路。温森特就出生在这所住宅里。他家厨房后面有个园子。园内栽着刺槐,几条小径穿过精心培育的花圃。教堂座落在园子后面的树丛中。那是一座小小的木头房子,两侧各有两扇哥特式的小玻璃窗,地板上放着十来条硬板凳,几只取暖用的炭火盆固定在地板上。后部的楼梯通向一架老式风琴。这是座简朴的礼拜堂,属于加尔文教派。
  温森特的母亲安娜·科尼莉亚正在前窗观望。没等马车停稳,她就把门打开了。甚至在她不胜怜爱地把儿子搂在她宽大的胸脯上时,她就觉察出这孩子有点不对头。
  “我亲爱的儿子,”①她喃喃地叨念着,“我的温森特。”
  她的眼睛总象在温和地询问什么似地睁得大大的,时而呈蓝色,时而呈绿色。她从不用过于苛刻的目光看人。随着岁月流逝,她脸上从鼻翼到嘴角的两条浅浅的皱纹逐渐加深,这使她的面容更给人一个总在微笑的强烈印象。
  安娜·科尼莉亚·卡本特斯是海牙人。她的父亲是海牙有名的“皇家装订工”。威廉·卡本特斯的生意兴隆,尤其在他被选去装订荷兰的第一部宪法之后,就更成了全国的知名人士了。他的女儿们都很有教养①,其中一个嫁了温森特·梵高叔叔,第三个则成了阿姆斯特丹有名的斯特里克牧师的妻子。
  安娜·科尼莉亚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她看不到人世间的罪恶,也根本不理解。她只知道世上存在弱点、诱惑、艰难和痛苦。提奥多鲁斯·梵高也是个善良的人,但是他对罪恶了解得十分透彻,而且总是不留情地加以谴责。
  饭厅是梵高家房子的中心,晚餐的盘子撤下去后,那张大桌子便成了他们家庭生活的中心了。全家人都聚在那盏令人感觉亲切的油灯周围,一同度过夜晚的时光。安娜·科尼莉亚在为温森特焦虑,他消瘦了,举止变得神经质。
  “哪儿不舒服,温森特?”晚饭后她问儿子,“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呢!”温森特瞥一眼桌子周围,三个碰巧做了他的妹妹的陌生的年轻姑娘安娜、伊丽莎白和维莱米恩在那儿坐着。
  “不,”他说,“没什么不好。”
  “你觉得在伦敦生活如意吗?”提奥多鲁斯问,“如果你不喜欢那儿,我就和你温森特叔叔说。我想他准会把你调往巴黎的一个店里去的。”
  温森特激动起来。“不,不,您千万别那样做!”他喊着,“我不愿离开伦敦,我⋯⋯。”他强使自己平静下来,“温森特叔叔要是想调我,相信他自己会考虑的。”
  “随你吧!”提奥多鲁斯说。
  “准是那个姑娘,”安娜·科尼莉亚暗自思忖,“现在我可明白他那些信是怎么回事了。”
  松丹特附近荒原上有松树林和一丛丛的橡树。温森特终日独自在田野中徘徊,凝视着点缀在荒原上的无数水塘。对他来讲,唯一的消遣就是绘画。他为自家的园子,为从家里窗户看到的星期六下午的集市景象,为家里房子的前门画了不少写生。绘画可以使他暂时把占据在心头的乌苏拉摆脱开。
  提奥多鲁斯总是为自己的长子没有选择继承自己的事业而不胜懊丧。一天黄昏,他们父子探望一位生病的农民后驱车回家。归途中路过荒原时,两人下车步行了一程。夕阳红彤彤的,就要沉没到松树林后面。傍晚的天空倒映在水塘明镜似的水面上;绿色的原野和黄色的沙土地互相衬托,构成一幅色调和谐的优美画面。
  “我的父亲就是牧师,温森特,我一向盼望你会继承这个事业。”
  “什么原因使您认为我想改换职业呢?”
  “我只不过说说。如果你想要⋯⋯可以住到阿姆斯特丹你约翰叔叔那里,在那儿上大学。斯特里克牧师也曾主动提出要指导你受教育。”
  “您是在劝我离开古比尔吗?”
  “噢,不,当然不。但是,如果你在那里不快活⋯⋯,有的时候人们就换换⋯⋯”
  “我知道,但是我并没有想离开古比尔的意思。”他离家重返伦敦的那天,双亲乘车送他到布雷达车站。“温森特,给你写信是不是仍用原来的地址呢?”安娜·科尼莉亚问。
  “不,我打算搬家。”
  “我真高兴你离开罗伊尔家,”他的父亲说。“我从来就不喜欢这家人,她们总是鬼鬼祟祟的。”。
  温森特板着脸听着。他母亲把自己温暖的手放在他手上,用让提奥多鲁斯听不到的轻声温存地说:“别难受,亲爱的。将来,将来你的生活和工作安

[地板:3楼] 2007-10-23 06:43:24

(六)“哼,你不过是个乡巴佬而已!”

  回到伦敦,他租了肯辛顿新路一套带家具的房间。房东是个小个子老妇人,每晚一到八点就歇息,因而房子里总是寂静无声。每到晚间,他都要进行一番激烈的自我斗争。虽然他渴望奔向罗伊尔家,却总要把自己锁在房里,并且发誓一定上床睡觉。然而,一刻钟后他又总是身不由己地来到街上,匆匆奔往乌苏拉家。
  每当走进她家所在的街区,他觉得自己就进入了她的温馨气息的包围之中。感觉到她的存在却无法接近她,这使他如受酷刑;然而,比这要痛苦千万倍的刑罚,却是留在自己的青藤屋里,远离日蚀的半影区域①,在那儿不仅见不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而且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痛苦对他起到一种奇特的作用。这使他对旁人的痛苦变得敏感起来,还使他对周围一切廉价的、哗众取宠的东西变得无法忍耐。他对画廊已不具有任何价值了。当顾客征询他对某幅画的看法时,他会毫不迟疑他说出那面是如何如何糟糕。而顾客呢?自然就不买了。温森特觉得,只有表现出艺术家的痛苦的作品才算得上是真实、深刻的。
  十月里,一位肥胖的太太来到店里。她胸部高耸,身着一件黑貂皮大衣,高高的衣领镶着花边,头戴一顶插着蓝色羽毛的丝绒圆帽。她要为她城里的新居选购一些画。她跟温森特指手画脚起来。
  “我要你们现存的最佳作品。”她说,“你不必考虑价钱。喏,这是尺寸,客厅里有两面十五英尺长的墙壁,可以整个用来挂画,还有一面墙中间有两扇窗,两窗之间的距离是⋯⋯。”
  他用了大半个下午,想把一些伦勃朗①的版画、透纳的威尼斯水彩风景画的一幅出色的复制品、赛·马里斯②的一些石版画以及柯罗③与杜比尼④重要作品的照片卖给她。那妇人在选画上具有一种“才能”,她可以凭直觉就万无一失地把温森特所出示的每批画中最不能代表艺术家的艺术的那一幅作品挑中。另外她还有一种与此不相上下的本领,那就是在看第一眼时,便可断然拒绝据温森特所知已被肯定的作品。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那妇人又矮又胖的模样,那些目空一切、十分幼稚的议论,在温森特看来正好代表了
中产阶级的浅薄无知和商贾习气。
  “瞧,我选得挺不错吧!”她自鸣得意地大声说。
  “您即使闭上眼挑,也不会比现在挑得更糟了。”温森特说。那妇人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把她那宽大的天鹅绒裙子拂向一侧。温森特可以看见她镶边衣领底下从托起的胸脯直到脖子上爆起的条条青筋。
  “天哪!”她喊起来,“哼,你不过是⋯⋯是个乡巴佬而已!”
  她暴跳如雷,丝绒帽上的那支长羽毛随着前摇后摆。
  奥巴赫先生发火了。“我的亲爱的温森特,”他高声说,“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断送了这个星期最大的一宗买卖还不算,你还污辱了那位大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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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发生日蚀时,太阳周围部分人影的区域。
① 伦勃朗(1607—1669):荷兰著名画家。
② 赛·马里斯即十九世纪中叶荷兰著名的三兄弟画家之一。
③ 柯罗(1796—1875):法国巴比松派画家。
④ 杜比尼(1817—1818):法国巴比松派画家。






  “奥巴赫先生,您是否愿意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吧,什么问题?不过,我自己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哩!”
  温森特把那女人挑出来的画推开,两只手撑着桌边。“那么,请问,一个人怎么能认为用他的一生,他只能度过一次的一生,来从事这种向极为愚蠢的人出售极为拙劣的画的生意是正当的呢?”
  奥巴赫并不想答复他的问题。“如果再有这类事情发生,”他说,“我只得写信给你叔叔,让他把你调到别的分公司去。我不能让你毁了我的生意。”
  温森特做了个手势,打断奥巴赫的话。“我们怎么可以靠出售这些无聊的玩意儿牟取如此之高的利润呢,奥巴赫先生?再者,为什么只有那些不能见容于任何贞正的艺术的人才够资格到这里来?是不是他们的金钱使他们变得麻木不仁了?可那些对优秀的艺术真正具有鉴赏力的穷人,却拿不出一个铜板去买张画挂在自己的墙上,这又是为什么呢?”
  奥巴赫困惑莫解地瞪着他。“这是什么?社会主义吗?”
  他回到家,拿起桌上那卷里南①文集,翻开他做有记号的那一页读道:“人须克制私欲、贬抑自我,才能品行端方。人生在世不可只图享乐,为人诚实亦不应是唯一目的。人生在世应付人类有重大贡献,超脱手儿乎一切世人均在其中苟且愉安的粗俗,以求达到崇高的境界。”
  离圣诞节还有一个多星期了,罗伊尔家的前窗里已竖起点缀得很漂亮的圣诞树。又过了两晚,温森特经过她家时,看到房子里灯火辉煌,街坊四邻纷纷登门。他听见里而响起阵阵的笑声。罗伊尔家在举行圣诞节晚宴。温森特跑回家,匆匆刮了脸,换上新衬衫和领带,然后飞快地赶回克莱普安街。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在台阶下而停住脚缓缓气。
  这是圣诞节,空气中洋溢着一派仁慈和宽容的气息。他走上台阶,敲了门,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穿过门厅朝门口走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答应着客厅里人们的什么话。门开了,灯光照在他脸上。 他看见了乌苏拉,她穿一件绿色无袖连衣裙,上面缀着大大的蝴蝶结和波浪形的花边。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美丽动人。
  “乌苏拉,”他说。
  她脸上的表情分明在重复那天她在花园里对他说过的话。一看见她,他就义想起了那些话。
  “走开!”乌苏拉说。
  她冲着他的脸,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第二天,他一早就乘船去荷兰了。
  对古比尔公司来讲,最忙碌的季节莫过于圣诞节期间了。奥巴赫先生写信给温森特叔叔,告诉他,他的侄子竟连招呼也不打就擅自离职去休假了。温森特叔叔决定把他的侄子安插到巴黎夏普塔尔街的中心陈列馆。
  温森特居然卢称,他和这种美术商业的缘份就此了结。这叫温森特叔叔大吃一惊,伤透了心。他也声称从此再不过问温森特的事情。然而,假期过后,他还是作保给这个与他同名的侄儿在多德雷赫特的布鲁热与布拉姆书店谋到个店员差事。这便是这两位温森特·梵高最后一次打交道。
  他在多德雷赫特呆了将近四个月。在那卫的生活无所谓快乐或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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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里南(1823—1892):法国语言学家、批评家及历史学家。


工作也无所谓成功或不成功,一句话,他的心不在那里。有个星期六晚上,他乘末班个从多德雷赫特到奥登博斯,然后徒步回到松丹特家里。石南丛生的荒原上,夜晚的景色美妙动人,空气中飘来一缕缕凉爽、沁人心脾的香气。夜色虽黑,他仍能辨队出松树林和伸展得上边无际的石南树丛。这使他想起父亲书房中挂的那幅博德默的画。天空浓云密布,但星星依然透过夜晚的层云闪烁着。他到达松丹特教堂院子时天色尚早,听得见远处黑黝黝的玉米苗地里云雀在婉啭歌唱。
  双亲知道儿子正在度过一个艰难时期。夏季过后,他们全家迁往小集镇埃顿,这个地方距离松丹特只有几公里远。提奥多鲁斯被任命为这里的牧师。埃顿镇上有一个四周环绕着愉树的大广场,一列蒸汽火车把这几同重要城市布雷达连接起来。对提奥多鲁斯来讲,这是一次小小的提升。
  初秋时节来临,现在应当重新做出决定了。乌苏拉还没有结婚。
  “这些营生对你都不合适,温森特。”他的父亲说,“你的心在把你引身侍奉上帝的事业。”
  “我知道,父亲。”
  “那么,为什么不到阿姆斯特丹去学习呢?”
  “我是愿意去的,不过⋯⋯。”
  “你还在犹豫吗?”
  “是的。可我现在不能解释。请再容我考虑考虑吧!”
  约翰叔叔路过埃顿,“温森特,我在阿姆斯特丹家里已经预备好一个房间,等你去呐!”他说。
  “斯特里克牧师来信说,他保证可以给你请到优秀购私人教师。”母亲补充说。
  当他接受了鸟苏拉馈赠他的礼物——痛苦之时,他所得到的是世间不能继承得来的东西。他知道,在阿姆斯特丹的大学学习是他所能受到的最好的教育了。梵高和斯特里克两家都愿意接待他,愿意用金钱、书籍和同情鼓励他、帮助他。但是,他没法把缠绕在心头的缕缕情丝一刀斩断。乌苏拉还在英国,尚未婚嫁。在荷兰,他已经和她接触不上了。他设法托入买到一些英国报纸,在答复了数则招聘广告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在拉姆斯盖特当教师的工作。那是个离伦敦只有四个半小时火车行程的港口城市。




(七)拉姆斯盖特和伊斯莱沃思

  斯托克先生的校舍座落在一个广场上,广场中央是一大片围着铁栏杆的草坪。学校收了二十四个十到十四岁的男孩子。温森特既要教他们法文、德文和荷兰文,又要在课后照料他们,到了星期六还得帮他们洗澡。似斯托克先生却只管他膳宿,不给工资。
  拉姆斯盖特是个偏僻荒凉的地方。但这正中温森特下怀。他不知不觉地把痛苦当作亲密的伙伴,通过痛苦才使他在精神上时时与乌苏拉保持着联系。要是他不能和这个他热爱着的姑娘在一起,那么呆在哪里对他都无所谓。他唯一希求的是,不要有人来妨碍他从对乌苏拉的苦苦思念中得到身心的极大满足。
  “斯托克先生,您是否能付给我一点钱呢?”温森特问,“只要够买烟草和衣服就行了。”
  “那不成,绝对办不到。我可以找到足够的只要求膳宿的教师。”
  第一周的星期六一早,温森特就从拉姆斯盖特出发去伦敦了。虽然这是一次长途步行,傍晚之前的天气又一直很热,但他终于走到了坎特伯雷。他在颇具中世纪风格的大教堂周围绿树荫下稍事休息后又继续前行。就这样,他一直走到靠近一片小水塘的几株高大的山毛榉树和愉树底下才收住脚步。他在树下一觉睡到次日凌晨四点,鸟儿拂晓时的啼鸣将他唤醒。中午,他来到了查塔姆,从这里可以远眺泰晤十河,只见河流在部分被淹没的低草地间婉蜒前行,河面上无数船只往来如梭。傍晚,温森特到达了他所熟悉的伦敦郊区,顾不得长途跋涉的劳累,就抖擞精神径直向罗伊尔家奔去。
  就是为厂同乌苏拉接近,他才回到了英国,此刻,一瞧见她的家,这种愿望顿时就象伸出的下臂,紧紧地抓住厂他。在这儿——英国,<

[4楼] 牧羊人 2007-10-29 02:44:39

(二十)提奥上场

   当温森特决定他最好还是回小瓦姆去的时候,皮特森牧师把自己的一双旧鞋送给了他,替换了那双破烂的鞋子,并为他买了回博里纳日的车票。温森特怀着真挚的友情接受了他的馈赠,就友谊而言,给予和接受两者之间的差异完全是暂时的。
    在火车上,温森特领悟到有两件事是很重要的:首先,皮特森牧师一次也没有提到他做福音传教士不成功的事,这回他是把他当作一个艺术上的同行,以平等的态度来接待的;其次,他喜欢他的一幅素描竟然到了想要占有它的程度,这是一次具有决定意义的测验。
  “他为我开了一个头,”温森特暗自思付,“如果他喜爱我的作品,别人也会喜欢的。”
  在丹尼斯家,他发现提奥还是寄来了《田间劳作》,尽管随同这些画并没有信一起寄来。他同皮特森的接触使他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因而他兴致勃勃地深入研究着米莱老爹的作品。提奥寄来了一些大张的素描纸,温森特几天就临摹了十页《劳作》,完成了第一册。接下来,他感到自己需要画些裸体素描,但又十分清楚,在博里纳日这儿谁都不会为他摆出这样的姿势,所以他写信给他的老朋友,海牙古比尔画廊的经理特斯提格,问他能否把巴格的《素描习作》寄来。
  同时,他记起皮特森的劝告,就在靠近小瓦姆街的上头以每月九法郎的租金租下了一间矿工屋。这一回,这房子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一间,而不是最坏的了。房子里的地面是厚厚的地板,两扇宽大的窗户可以让阳光照进来,房间里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只火炉。房间之大足以供温森特从远处用透视法对安置在另一头的模特儿进行全而的观察。头年冬天,小瓦姆村没有一个矿工的妻子儿女不曾得到过温森特的某些帮助,所以对温森特要他们来摆个姿势的请求他们从不拒绝。到了星期日,矿工们也会蜂拥而来,到他的房子里让他为他们画张速写。他们觉得这非常有趣。这里总是挤满了人,他们兴趣盎然地在温森特身后看着,惊异不已。
  从海牙寄来的《素描习作》收到了,温森特用了两个星期,起早贪黑地临摹着这六十幅习作。特斯提格还寄来了巴格的《绘画技术探索》,温森特简直如获至宝。
  过去五次失败的痕迹已统统从他的心上抹去。甚至连侍奉上帝也没有象创造性的艺术那样使他进入到如此心醉神迷并感到无限满足的境界。当他有一次十一天身无分文,不得不靠丹尼斯太太借给他的一点点面包维持生命的时候,他一次也没有抱怨过饿——甚至也不对自己抱怨。要是他在精神上可以享受到这样丰富的营养,肚子饿一饿有什么关系呢?
  为了画一幅大张的矿工群像,他花了一周的时间,每夭早上两点十就到马卡塞矿井门口作画。他描绘了沿着栽有荆棘树篱的小路穿过雪地去上班的男男女女。那是些在拂晓的朦胧中走过去的隐约可见的影子。画的背景是矿井的庞大建筑和依稀显现在天上的一堆堆象熔渣一样的东西。整个画完成后,他复制了一幅,把它夹在信里寄给了提奥。
  两个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他从晨曦初起画到夜幕降临,然后就在灯下复制。那种想和别的艺术家见面和交谈的愿望又向他袭来,他盼望在旁人的帮助下对自己的进展有个正确的认识,因为他虽然认为自己是有进步的,画起来也比以前得心应手些了,们对此他还没有把握。不过这次他所需要的是一位老师,是一位愿意把他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慢慢地、详细地把这一崇高行业的基本技能教给他的人。为能得到这样的指导,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他可以去给他擦靴子,可以给他的画室一天擦十次地板。
  朱尔斯·布雷顿的作品是他很早就崇拜的。他住在一百七十公里外的库里尔。温森特乘上火车,一直坐到再也买不起下一段路程的车票的时候,以后他便下车步行前进。他走了五天,一路上,困了睡在于草堆里,饿了就画一两张画换点面包吃。当他站在库里尔的树林里望见布雷顿刚刚兴建起来的红砖结构、奈华体面的新画室之时,他的勇气消失了。他在城里徘徊了两天,最后还是被那画室的冷冰冰的外表所慑服。他又走上了返回博里纳日的一百七十公里的漫长道路,筋疲力尽、极度饥饿并且一文不名,脚上穿的是皮特
森那双薄得快要磨穿的鞋。
  他带着病,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那间矿工屋里。没有他所期待的钱或邮件等他。他躺到床上。矿工的妻子们纷纷来照料他,把从她们的大夫和孩子口中尽可能省出来的一点点食物送到他嘴边。
  长途跋涉使他消瘦了许多,面颊又凹陷进去,那双深绿色的眼睛象两口深不见底的水潭,由于高烧而发着亮光。他虽然病成这个样子,内心却清醒得很,他知道,他已到了应当做出抉择的关键时刻。
  他应当在自己的一生中做些什么?做个学校教师?书商?画商?商店的店员?他到哪里去生活?埃顿,同父母住在一起?巴黎,同提奥住在一起?阿姆斯特丹,同他的叔叔、姨夫住在一起?或者干脆就在这广轰无垠的天地之间听任命运的抛掷呢?
  一天,他觉得精力有所恢复,便坐起身,一边靠在床上临摹台奥多·罗梭①的《荒野上的火炉》,一边想着:不知道自己在绘画这个无害的小小消遣之中还能纵情享受多久。这时,有人没敲门就进来了。
  啊,是他的弟弟,提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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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台奥多·罗梭(1812—1867):法国巴比松派画家。

[5楼] 牧羊人 2007-10-25 08:18:51

第一卷 博里纳曰

(一)阿姆斯特丹

  荷兰海军的最高首脑约翰尼斯·梵高中将的那所宽敞的官邸,座落在海军造船厂后面。此刻,约翰尼斯正站在门廊前,为了表示对侄子的欢迎,他穿上了漂亮的礼服,佩戴着金色的肩章。在他具有梵高世家特色的沉重的下巴之上伸出一个笔直的大鼻子,连着突兀如悬崖的前额。
  “你来这儿我很高兴,温森特,”他说。“这房子很清静,如今我的孩子们都结婚搬出去了。”
  他们爬上一段宽楼梯,约翰①叔叔推开一扇门。温森特走进去,放下行囊。房间里有个宽大的窗户,可以俯瞰造船厂风光。约翰叔叔在床边坐下,在饰着金色穗带的将官制服所许可的范围内,他竭力想显得随便一些。
  “听说你已决定学牧师啦,这直叫我欢喜,”他说。“梵高家每一代总是有个从事神职的人。”
  温森特掏出烟斗,细心地把烟草装进去。这是在他需要时间思考问题时常做的动作。“我想做个福音传教上,您知道,我希望马上就开始工作。”
  “你千万别去当什么福音传教士,温森特。他们全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天晓得他们传的是哪一门子的教!不,我的孩子,梵高家出来的牧师都是大学毕业的。你此刻一定很想先把你的行李打开吧。晚饭八点钟开。”
  海军中将的宽阔肖影刚刚在门边消失,一缕淡谈的忧郁便降临到温森特心间。坏视四周,宽大舒适的床、高大的衣柜、光洁平滑的矮书桌,似乎都在邀他留下。但他感到不自在,就象他在生人面前总是局促不安一样。他抓起帽子,快步穿过东市大广场,在那儿,他看见一个犹太书商正在出作摆在一只敞开着的箱子里面的精美画片。温森特翻找了好一阵儿,选中了十三张,挟在腋下,呼吸着刺鼻的柏油味,沿着河边回到叔叔家。
  为了不把贴墙布弄坏。他小心翼翼地朝墙上轻轻钉着画。一阵敲门声传来,斯特里克牧师走进来。他是温森特的姨夫,阿姆斯特丹的著名牧师,众所公认的好人。他身上穿了一套质地精良、裁剪合体的黑色礼服。
  寒暄过后,牧师说:“我已经聘请曼德斯·德科斯塔做你的拉丁文和希腊文教师,他是我们这里精通古典语言的最优秀的学者之一。他家住在犹太区,你星期一下午三点就去上第一堂 课。不过,找今天来,是请你明天到我家共进星期天正餐的。你威廉明娜姨妈和你表姐凯都盼着见到你哩!”
  “那太好了,我什么时间去呢?”
  “我们的正餐定在中午,在我做完上午的礼拜之后。”
  斯特里克牧师拿起他的黑帽子和文件夹,温森特说:“代我向您全家问好!”
  “明天见。”他的姨夫说着,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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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约翰尼斯的爱称。




(二)凯

  斯特里克一家住在海泽运河畔的街上,这是阿姆斯特丹最衰华的街道之一。它是从港口南边起,经市中心又返回港口北边的第四条马蹄形运河旁的林荫大道。运河的河水清澈见底,与贫民区那些水面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经历了数百年历史的神秘浮萍①的运河截然不同。
  沿街的建筑是一色的佛兰芒式:狭窄、结实,鳞次栉比,仿佛长长一列规规矩矩、纪律严明的士兵肃立道旁。
  第二天,聆听了斯特里克姨夫的布道演说之后,温森特便朝牧师家走去。明媚的阳光驱散了终日飘浮在荷兰天空中的灰云,一会儿天气便睛朗起来。温森特见时间还早,便不慌个忙漫步走去,一边观看运河上的船只逆流而上。
  这些船大多是沙船,船身呈长方形,船的两端是尖的;经过河水侵蚀,船的颜色已经变黑;船中央有个凹进去的地方是装货的。从船头到船尾,拴着一根长长的晾衣绳,上面挂着船夫一家人的洗濯的衣物。那位父亲把船篙插入淤泥中,用肩顶住,吃力地在窄窄的过道上迂迦地移动着脚步,船在他脚下离了岸。他的妻子是个健壮丰满、面色红润的妇人,她一动不动地坐在船尾,掌着简陋的木制舵柄。孩子们在逗一条狗,他们不时跑进船舱,那里就是他们的家。
  斯特里克牧师的房子是典型的佛兰芒建筑:狭窄的三层楼,长方形购顶楼,顶楼上有个窗户,楼房装饰着枝叶飘逸的阿拉伯图案。顶楼窗里伸出一根梁木,顶端有个长长的铁钩。
  威廉明娜姨妈把温森特迎人饭厅。墙上挂着一幅阿里·谢菲尔画的卡尔文①肖像。餐具柜上银制餐具闪闪发光。室内墙壁由乌木镶嵌而成。没等温森特的眼睛适应房间里的黑暗,从阴影中就走出来一个身材修长、体态轻盈的姑娘,她热情地同他打着招呼。
  “你准不认识我,”她用圆润的嗓音说,“我是你的表姐凯。”温森特握住她伸过来的手,好几个月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又接触到年轻女性的柔软、温暖的肌肤。
  “咱们从来没有见过而,”姑娘继续用亲呢的语气说,“我想这真是少有的事,因为我都二十六岁啦,想必你也⋯⋯?”
  温森特默默地凝视着她,半天才明白过来应当回答她的询问,为了掩饰自己的迟钝,他突然生硬地大声说:“二十四,比你小些。”
  “是呀,咳,其实也难怪,因为你从没来过阿姆斯特丹,我也从没去过布拉邦特呀!哦,我恐怕失礼啦,快请坐下吧!”
  他在一把硬椅子椅沿上坐下来。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转眼间把他从一个乡巴佬变成了有教养的绅士,他说:“母亲常盼你到我们那儿做客。我想,布拉邦特会让你喜欢,乡间的风景是很迷人的。”
  “我知道。安娜姨妈几次来信邀我去,我应当尽快去那儿看看。”
  “是的,”温森特答道,“你应当去。”
  他此刻只是心不在焉地在倾听和回答姑娘的话。心中怀着久未接触异性的男人那种强烈的渴望,他为她的美丽陶醉了。凯象一般荷兰女子那样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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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文是荷兰语。
① 卡尔文(1509—1564):法国宗教改革家。

[6楼] 2007-10-25 08:33:38
结实、健壮,然而却更秀丽,象经过精雕细刻似的。她的一头秀发既不是淡黄的亚麻色,又不是她本国女子的单纯的红色,而是两者奇妙的混合,亚麻色的发丝闪烁着赤色的光泽,带着微妙的暖意。她一向着意保护自己的皮肤不受日晒风吹,因而象荷兰“小画家”①笔下的人物一样,下巴领的白皙很自然地逐渐变成了双颊的绯红。她那深蓝色的眸子,透着青春的喜悦,丰满的嘴唇微微启着,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她发现温森特默默不语,于是就问:“你在想些什么呢?表弟,你好象有什么心事似的?”
  “我正在想,伦勃朗准会喜欢画你的。”
  凯低声笑了,那是成熟女性的甜润的嗓音。“伦勃朗只爱画又老又丑的女人,是不是?”
  “不,”温森特答道,“他画的是美丽的老年妇女,是那种经历过贫穷或不幸,然而就因为这种悲惨遭遇而获得了一颗美丽灵魂的妇女。”
  凯这才头一次认真看了温森特一眼。他刚进房间时,她只是不经意地瞟了他一下,只看到了他那铁锈色的乱蓬蓬的头发和显得呆笨的面庞。现在,她注意到了他那饱满的嘴唇、深陷的炯炯发光的眼睛、梵高家所共有的那种匀称的夭庭以及向她稍微伸了过来的显得性格倔强的下巴。
  “请原谅我的无知,”她几乎象自语似地低声说,“我明白你对伦勃朗的画的理解了。当他画那些脸上刻下了痛苫与挫折痕迹的饱经风霜的老人时,他抓住了美的真正的本质,对不对?”
  “你们这两个孩子在谈什么事,谈得这样投机?”从门厅传来斯特里克牧师的问话。
  “我们已经熟悉啦,”凯回答着,“您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我还有一位这样可爱的表弟呢?”
  另一个男人走进来,这是个细高身材的小伙了,他文雅大方地笑着,举止招人喜欢。凯起身热烈地吻了他。“这是温森特表弟,”她给他们介绍,“这是我丈夫,沃斯先生。”
  一会儿,她又领来一个亚麻色头发的两岁男孩,小孩样子很活泼,有一张充满渴望神情的脸,一对淡蓝色的眸子象他妈妈的一样。凯弯身抱起孩子。沃斯张开双臂把这母子俩一起搂住。
  “你在桌子这边,同我挨着坐好吗,温森特?”姨妈问道。
  凯坐在温森特对面,夹在沃斯和儿子简当中。此刻因为丈夫在身边:她已把温森特忘在脑后。凯双颊上的红晕更加深了。有一回,她丈夫用谨慎的语气低声说什么事情时,她迅速俯过身去听他说话,并且吻了他一下。
  他们之间的爱情犹如颤动的水波钥温森特涌来,把他吞没了。自从那个决定命运的星期天以来,过去那种因乌苏拉而产生的痛苦又一次从他心中一个神秘的地方冒出来,如汹涌的洪流般冲决着他身心的外层堤坝。眼前这相互休恋的小家庭的恩爱和欢乐终于使他明白了,在他烦恼不堪的那几个月里,他一直在渴望的,极度渴望的原来就是爱情,而对爱情的渴望可不是轻易消除得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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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荷兰在艺术大师伦勃朗之后出现的一些风俗画画家,在美术史上被称为荷兰的“小画家”。




(三)古扳的乡下教士

  每日清晨,温森特天不亮就起身读圣经。五时左右,太阳刚刚露面,他走到窗前俯瞰下面的海军造船厂。观看成群结队的工人走进厂门,那是长长一行参差不齐的黑影。小汽船在须德侮上往来如棱。从造船厂过去,远处一个小村落附近,褐色的帆船疾驶而过。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阳光吸干了木材堆上的潮气。温森特离开窗口去吃早餐,那是一片下面包和一杯啤酒。接着,他便坐下来攻读七个钟头的拉丁文和希腊文。
  不过,这样专心致志地读上四、五个钟头,他的头就沉重起来,时常象火烧一样,头脑一片混乱。经过这几年情感上的波澜,他已不知道如何去进行这种简单而正规的学习了。他往脑袋里塞着种种语法规则,直至太阳偏西,于是又到了去曼德斯·德科斯塔那里上课的时间。他总是走布伊顿康特大街,途经奥代齐兹小教堂和从前的南教堂,从沿街列着铁匠铺。桶铺和销售平版画的画店的曲折的街道中间穿过去。
  曼德斯使温森特想起吕波菜兹笔下的那稣基督画像。他是个典型的犹太人,深陷的眼睛,一张超凡脱俗的清癯凹陷的而孔,留着早期拉比常留的那种柔软的尖形胡须。午后三、四点钟的犹太区又闷又热,啃完七个小时的希腊文和拉丁文的书本,又用了更多的时间学习荷兰史和荷兰文法之后,温森特往往要同曼德斯谈论一番版画。一天,他带了一幅马里斯的习作《洗礼》给他的老师。
  曼德斯用他瘦骨棱棱、尖尖的手指捏着那画,拿到从高处窗户射进来的一道阳光下,那束阳光明亮得把飘浮在空中的灰尘都照得一清二楚。
  “画得好!”他用犹太人的喉音称赞着,“它捕捉到了那普照宇宙的宗教的精神。”
  温森特疲劳顿消。他开始热情地描述马里斯的艺术。曼德斯微微地摇厂摇头。斯特里克牧师为了让他辅导温森特学习拉丁文和希腊文,在支付着很高的聘金呢!
  “温森特,”他温和他说,“马里斯的确不错,但是时间不多了,咱们还是得继续上课,是吧?”
  温森特领会了老师的意思。上完两小时的课,归途中他总爱在伐木上、工匠或为船上供应食物的商贩的门前停下来,看他们干活。大酒窖的门敞开着,人们拿着汕灯在容里跑来跑去。
  约翰叔叔到赫尔福特去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得知温森特独自一人住在海军造船厂后面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凯和沃斯有天傍晚来邀温森特到家里吃晚饭。
  “约翰叔叔回来之前,你一定要天天晚上都到我们家来。”凯告诉他,
  “妈妈还问你足否能在每个星期天做完礼拜后来与我们一起吃饭呢?”
  饭后,凯一家旧坐打牌,而温森特因不善此道,就躲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里读奥!古斯特·古鲁森的《十字军史》①。从他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凯千娇百媚的笑容。她离开桌子走到他身旁。
  “你读什么书呢,温森特表弟?”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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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文是法语。




  他告诉她书名,又说:“这是一本很好的书,简直可以说是以赛·马里斯的情感写的。”
  凯笑了。他总爱使用这种古怪的文学比喻。“为什么是赛·马里斯的呢?”她追问一句。
  “请你读读这段,你看它是否使你联想到马里斯的一幅油画。作家在这里描绘的是一座屹立于山顶之上的古堡,朦胧中隐隐呈现出秋日的丛休,前景是一片黑色的原野,一个农大赶 着一匹马在耕地。”
  凯读起来。温森特拉过一把椅子让她坐下。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眸子的蓝色变得更深了 。
  “是的,”她说,“这段撇述确实象一幅马里期的画。这位作家和这位画家用他们各自使用的手段表达了同样的意念。”
  温株特接过那本书,切地用手指划过书页上的一行。“这一行也许就是直接引用的米什莱①或卡里列②著作中的话。”
  “你知道,温森特表弟,对于一个没有在课堂里读过几天 书的人来讲,象你这样具有文化修养是令人吃惊的。你仍然在读很多书吗?”
  “哪,读倒是很想读的,不过也可以不读。实际上没有必要渴望读那么多书,因为耶稣基督的圣经中无所不有,比任何别的书都更加完美。”
  “哎呀,温森特,”凯跳起身,惊讶得叫起来,“这真不象你说的话!”温森特诧异地望着她。
  “虽然父亲说你应该精力集中,不要去想这样的事情,我还是认为在“十字军史”中看到了 赛·马里斯的你,要比象个古板的乡下教上在那儿高谈阔论的你可爱得多。”
  沃斯漫步过来,说:“我们给你发了一手牌,凯。”
  凯目不转睛地对着温森特那双在隆起的眉峰下象煤一样炽燃的眼睛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挽起丈夫的手臂,加入到打牌的圈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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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米什莱(1798—1874):法国作家,浪漫派历史学家,著有《法国史和一系列描绘大自然的散文及抒发
其社会思总和伦理思想的说理散文。他的写作就象德拉克罗瓦描绘 ,象多拉构图一样,具有绘画的价值。
② 卡里列(1795—1881):英国作家。

[7楼] 2007-10-25 08:48:18

(四)拉丁文和希腊文

  曼德斯·德科斯塔知道温森特喜欢同自己谈谈生活中那些比较一般的问题,因而每周都有几次在课后借故送他回城。
  一天,他领温森特走过一个很有趣的地方。那是冯代尔公园附近,从菜伊德施门外直到荷兰火车站的一个远郊地区。这一带到处是锯木厂和周围种着花草的工人小屋,人口十分稠密。许多小水渠把这地区分割成一块块的。
  “要在这样的地方担任牧师,一定是很不错的!”温森特说。
  “是呀,”曼德斯边回答边把烟斗装满,接着又把那只圆锥形烟草袋递给温森特,“这坐的百姓比咱们城区的朋友们更需要上帝和宗教哩!”
  他们正从一座小巧的、颇有日本风格的木侨上经过,温森特停住脚,说:
  “您为什么这么说呢,先生?”
  “这些工人,”曼德斯挥挥手,“日子过得十分艰难,生病无钱医治,吃饭有上顿没下顿,工作又是如此繁重;他们的住房,你瞧,全是又小又破;贫困永远伴随着他们,他们身陷逆境而无力自拔,因而他们需要上帝的思想使灵魂得到抚慰。”
  温森特点燃了烟斗,把火柴棍扔进脚下的小水渠。“那么,城区的人呢?”他问。
  “他们衣饰讲究,吃喝不愁,有可靠的地位,有大量的金钱足以应付任何夭灾人祸。他们心目中的上帝是个富裕的老绅上,这老头儿对人间欣欣向荣的一切都挺自鸣得意。”
  “总而言之,”温森特说,“他们有点儿自命不凡。”
  “天哪!”曼德斯叫起来,“我可没那么说。”
  “对,您没这么说,是我说的。”
  当晚,他在面前摊开希腊文课本,然而却久久地朝着对面的墙发呆。他想起伦敦的贫民区、那里的贫困与苦难,他记起自己想当一名福音传教土去帮助那些人的宿愿。他的脑际又出现了斯特里克姨大的教堂,那儿的会众诸事顺遂、受过良好教育、养尊处优。斯特里克姨夫的布道演讲是漂亮的,能使人得到慰藉,但是,会众中有哪个是需要安慰的呢?
  到阿姆斯特丹来已有六个月了。他终于清醒过来,用功是代替不了天赋的才能的。他推开语文书,翻开了代数书。半夜时,约翰叔叔来了。
  “我瞧见门缝里有亮光,温森特,”海军中将说,“而且守夜人告诉我,你今天早上四点钟就在院子里走动了。你每天学习多少个小时呢?”
  “不一定,在十八到二十个小时之间吧。”
  “二十个小时!”约翰叔叔摇了摇头,脸上显然露出忧虑之色。对这位海军中将来讲,他难以想象梵高家的人还能有不成功的。“你不必学习这么长时间嘛!”
  “我得把功课做完啊,约翰叔叔。”
  约翰叔叔的两道依眉朝上挑了挑。“即使这样,”他说,“你还是光睡吧,往后也不要学到这么晚,因为我答应你的双亲一定把你照顾好。”
  温森特把作业推开。他需要的不是睡眠,不是爱情,不是怜悯,也不是享乐;他需要的是学会拉丁文和希腊文,学会代数和语法,这样才能通过入学考试,进入大学,成为一名牧师,从而在世间为上帝做实际的工作。


(五)曼德斯·德科斯塔

  五月,他到阿姆斯特丹已经整整一年了,他开始意识到由于对这种正规教育不适应,他最终得吃败仗。这并非只是宣布一件事实,而是承认失败。
  每想到这儿,他就用使自己疲累不堪的功课驱开这不得不认输的念头。
  假如问题单单在于学习困难,或者是明显的不适应,倒还不至于使他这样心烦。那扰得他日夜不得安宁的烦恼却是:他是否想做一名象斯特里克姨夫那样的又聪明又有教养的牧师呢?要是他花费五年多的工夫整日去琢磨词尾的变化和数学公式,他所向往的亲身去为穷人、病人和受压迫的人服务的理想又怎样去实现呢?
  五月下旬的一个下午,上完曼德斯的课,温森特提出:“德科斯塔先生,您能抽空同我一起散散步吗?”
  曼德斯对温森特内心的斗争已经有所察觉,他预感到这个年轻人此时已到了应当马上做出抉择的时刻了。
  “好的,我本来也打算出去走走哩!雨后的空气真是清新得恨。我倒乐于陪你走一程。”他往脖子上围了一条毛围巾,穿起高领的黑色外衣。两人来到街上,从那座三百多年前曾把巴鲁克·斯宾诺莎①驱逐出去的犹太教堂旁经过,又穿过几条街道,走过伦勃朗在齐斯特拉特的故居。
  “他是在贫困和耻辱中死去的,”当他们从那幢旧房子旁边过去时,曼德斯淡淡他说。
  温森特迅速抬头望了他一眼。曼德斯习惯于在别人尚未提出问题之前,就把问题一语道破。此人思想深沉,心胸豁达得很。对别人说的事情,他总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再作回答。而在约翰叔叔和斯特里克姨夫那里呢?别人的话就象撞在硬梆梆的墙上似的,很快就反弹回来一个“是”或“不是”的答复。在曼德斯那里,你的想法总要先被他放进他蕴含着丰富学识的深井中浸一浸才奉还给你。
  “但是,他死时并没有感到不幸,”温森特说。
  “是的,”曼德斯答道,“他已经充分表达了他内心的一切,他知道自己所做所为的价值。在他的时代,他是唯一做到这一点的人。”
  “那么,了解到这个事实就使他完全满足了么?假如他一向做的都错了呢?假如社会对他所持的冷落态度是对的呢?”
  “至于社会如何对待他,那是无所谓的。伦勃朗不得不画。他画得好坏与否是无关紧要的,有了绘画他才成其为一个人。艺术的主要价值,温森特,在于艺术家把自己的内心表达得怎样。伦勃朗实现了他所认定的生活目的,而这就使他感到欣慰。即使他的作品毫无价值,他作为画家所取得的成就也远比他放弃自己的愿望去做阿姆斯特丹最富有的商人要高出千百倍。”
  “我懂了。”
  “今天,伦勃朗的作品给全世界带来的艺术享受全部都是无偿的。”曼德斯仿佛在沿着自己的思路自言自语,“他死去时,他的一生堪称是完满成功的一生,尽管他是惨遭迫害离开人世的。他的生命的史册就这样合上了,然而这却是制作完美的一部书。重要的是他忠实于自己的理想,并且始终如一地坚持下去的品质,而不是他的作品的优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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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斯宾诺沙(1632—1677):荷兰哲学家。



  他们停下来观看正在造船厂附近装卸沙车的人们工作,然后又穿过许多道旁有爬满青藤的小花园的狭窄的街道。
  “但是,一个年轻人怎么能知道自己的抉择是否正确呢,先生?譬如他认为应当用自己的一生,人从事某项特别值得做的工作,而后却又发现自己根本就不适合于这种工作,那怎么办呢?”
  曼德斯的下巴领儿从大衣领子里伸出来,黑眼睛一亮。“看哪,温森特,”他喊叫起来,“夕阳给那些灰色的云块抹上了一层红色。”
  他们已来到港口旁。船只的桅杆,滨水的一排古老的房屋和树木,在天色衬托下显得分外醒目,这一切都倒映庄须德海的水面上,曼德斯把烟斗填满,再把烟口袋递给温森特。
  “我已经在抽着烟啦,先生,”温森特说。
  “嗯,是的,是的。咱们顺水堤到须德堡去,好吗?那里有犹太教堂的墓园,我们家的人就埋在那儿,咱们可以在那地方坐一会儿。”
  他们在友好的气氛中默默无言地走着,风把他们喷吐的烟雾吹向身后。“你永远不可能总是对任何事情都做到确有把握。你所能做到的就是用你的勇气和力量去做你认为是正确的事。结果也许会证明你的所做所为是错误的,然而至少你是去做了,这才是重要的。我们应当按照理智的最佳指令行事,然后任凭上帝对它的价值做出最终的判断。如果你此刻已经决定要以一种或另外一种方式为我们的造物主服务,那么,这个信念就是指引你今后行动的唯一指南。不要胆怯,要相信你的信念。”
  “假设我是适合的呢?”
  “侍奉上帝么?”曼德斯迟疑地笑着,望望温森特。
  “不,我的意思足说适合去做那种在大学里培养出来的学者式的牧师。”
  曼德斯无意就温森特的具体问题发表什么意见,他只愿就问题的一般方面进行讨论,然后让这个小伙子自己做出决定。这时,他们走到了犹太教堂的墓园。这是个十分朴素的墓园,刻着希伯来文的墓碑和接骨木的树丛比比皆是,深绿的草长得老高,东一片,西一片的。德科斯塔家的那块小小的墓地旁有一条石凳,两人在上面坐下来。温森特把烟斗从嘴上拿开。傍晚时分,教堂墓园中已不见人影,四下里听不到半点儿声响。
  “人人都有一种正直的品格,温森特,”曼德斯一面说,一面凝神望着他父母的坟墓——他们肩并肩地长眠在那里,“如果他们保持这种品格,那无论做什么,最终都会有好结果的。如果你还在做画商,那么,那种把你造就成这种人的正直的品格就会使你成为一名成功的画商。这也适用于你正在接受的教育。不论你选择哪种途径,总有一天你会把你内心的一切都充分地表现出来的。”
  “但是,假如我不留在阿姆斯特丹成为职业的牧师呢?”
  “这没关系。你可以返回伦敦去做福音传教士或者到店铺工作,不然就到布拉邦特去当个农民。无论你做什么都会干好的。你本身所具备的素质,我是了解的,我知道你的素质是好的。你在一生中也许会时常觉得自己不行,然而你最终一定会表现出你内心的一切,而那就是你一生成就的证明。”
  “谢谢您,德科斯塔先生。您的话对我很有启发。”
  曼德斯打了个冷战,他觉得石凳有些凉。太阳已经落下去,沉没在大海的尽头。他站了起来。“咱们走吧,温森特,”他说。

[8楼] 2007-10-25 09:12:51

(六)长处在哪里?

  次日,薄暮初降,温森特佇立窗前,望着下面的造船厂。一条栽着白杨树的林荫小路,苗条挺拔的树干伸展出纤细的枝丫,在傍晚灰色天空的衬托
下愈发显得秀美。
  “难道因为我不能胜任正规的学匀,”温森特自言自语,“就意味着我在世上是一无用处了吗?拉丁文和希腊文究竟与基督教义中对人类的博爱有什么相干呢?”
  约翰叔叔在下面的造船厂散步。温森特可以望见远处船坞里的船桅,前而是通体黑色的“亚齐号”和围绕在它四周的红灰相间的低舷铁甲舰。
  “我的宿愿是为上帝做些实际的工作,而不是去画那些三角形和圆形。我从来没想过要到一座宏伟的教堂里去做那种词藻华丽的布道讲演。我属于那些正在、而不是五年之后受屈辱和痛苦折磨的人们!”
  正在这时,钟声响了,工人们象潮水般涌向厂门。点灯人把厂里的灯点燃了。温森特转身离开了窗口。
  他明白,一年来约翰叔叔和斯特里克姨夫为自己花费了大量的金饯和时间。要是自己放弃了学业,他们肯定会认为他们替他所做的一切全部白费了。
  唉,他曾经真诚地努力过。每天学习的时间还能比二十个小时再多吗?他不适合过这种学习的生活,这是显而易见的。他开始得太晚了。要是明天他就出去做福音传教士为上帝的子民工作,那算不算失败呢?要是他去帮助人们治愈病痛、解除忧虑,使有罪的人得到安慰、使异教徒皈依基督,那还算是失败吗?
  家里的人肯定要把这些都视为失败的。他们会说他是永远不可能成功的,会说他无能,忘恩负义,是梵高家的败家子。
  曼德斯说过,“无论你做什么都会做好的。你始终一定会表现出你内心的一切,而那就是你一生成就的证明。”
  什么都能理解的凯,已经对他身上萌生的那种心胸偏狭的教士的苗头大感惊讶了。是的,如果留在阿姆斯特丹,他就会变成这样的人,因为在这种地方反映真理的声音将日益微弱乃至消失。他清楚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应去的地方,曼德斯已经给了他勇气。他的家庭会看不起他,然而这似乎已无所谓了。自己的地位是微不足道的,为了上帝,他完全可以把它放弃。他匆匆打点了行装,没有告辞就离开了这幢房子。



(七)福音传道学校

  山范登布林克、德容和皮特森牧师组织的比利时福音传道委员会,在布鲁塞尔开办了一所新学校。这个学校是免收学费的,学生只需交纳很少的一点食宿费,温森特拜访了传道委员会,被按纳为学员。
  “等三个月学业修满,”皮特森牧师说,“我们将任命你到比利时的一个地方上工作。”
  “除非他及格。”德容牧师转时时皮特森牧师粗声粗气地说。德容年轻时干机械活丢了大拇指,所以才转向神学方面。
  “在传播福音工作中所要求的是,梵高先生,”范登布林克牧师说,“具有当众进行通俗而又感人的演讲的那种才能。”
  皮特森牧师同他一起步出刚才举行会议的教堂,当他们走到布鲁塞尔那令人眩目的阳光下时,他挽起了温森特的手臂。“我很高兴你和我们一起,我的孩子,”他说,“在比利时有很多高尚的工作等待咱们去做,从你的热情可以看出,你是很有资格来承担这样的工作的。”
  温森特真不知道是炎炎烈日,还是这个人出人意外的和善使他觉得更温暖。他们沿着街道走下去,一座座六层的石筑楼房有如陡立的悬崖耸立道旁。温森特边走边搜肠刮肚地想找话回答。皮特森牧师停了下来。
  “我在这儿拐弯。”他说,“喏,把我的名片拿人吧!晚间有空的时候请到舍下来,我很愿意和你交谈。”
  在这所福音传道学校里,算上温森特只有三个学生。博克玛先生负责他们的学习,这是个矮小的、肌肉发达的人,一张倭瓜脸,如果从他的眉心吊一根垂直的线,可以不碰他的鼻子和嘴唇而直垂到下巴上。
  温森特的两个同伴都是十九岁的农村小伙予。他俩马上成了好朋少,而且为了加强他们之间的友谊,竟拿温森特做他们合伙嘲弄的对象。
  “我的意愿是贬抑自我,也就是使内心的我死去①。”开始,温森特没有戒心,就把这想法告诉了那两人中的一个。从此,每当他们看到温森特在努力熟记法文的演说词,或是在苦苦钻研书本时,他们准会问:“您在干什么哪?梵高,您内心的我正在死去吗?”
  对温森特来讲,最难熬的是同博克玛在一块儿的时候。这位教师希望把他们训练成出色的演说家,所以要他们每天晚上在家准备好一篇次日在课堂上宜讲的演说词。那两个小伙子杜撰出一些通顺但幼稚的预言,然后流利地背出来。温森特的布这演说写得很慢,每一行都是他呕尽心血写成的。他所要讲的都是自己深有体会的问题,然而当他在课堂上起身宣讲时,却讲得磕磕巴巴。
  “你连话都讲不好,还能有什么希望去做一名福音传教士呢?”博克玛问道,“谁愿意听你的呢?”
  当温森特断然拒绝进行即席①演讲时,博克玛的愤怒达到了顶点。温森特为了使自己的讲稿含意深刻,他苦心斟酌着每个字眼,用正确的法文写下来,直写到深更半夜。第二天课上,那两个青年装腔作势地谈论着耶稣基督和灵魂的拯救,眼睛还不时瞟一眼笔记,而博克玛却在一旁赞许地点着头。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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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文是法语。
① 原文是法语。



轮到温森特讲了。他在面前展开讲稿,念起来。博克玛竟连听都不愿意听。
  “难过他们在阿姆斯特丹就是这样教你的吗?梵高,从我的课堂里出来的人,没有一个是不能即席发表一篇打动人心的演说的。”
  于是,温森特试着不用讲稿,但他却把头天晚上写的这篇讲稿的前后顺序忘记了。那两个同学公然笑话他结结巴巴的讲演,博克玛也和他们一起从中取乐。从在阿姆斯特丹那年开始,温森特的神经已经受到严重损害。
  “博克玛先生!”他声明,“我要按照我自己认为适当的方式宣讲教义。我做得并不坏,所以我不能忍受您对我的无礼!”
  博克玛勃然大怒。“你必须照我的话办!”他喊叫着,“不然,我就不许你再来上课!”
  从此,两个人之间的冲突就公开化了。温森特因为夜间失眠,躺在床上也是徒然,便写下了四倍于规定篇数的布道讲演稿。他食欲大减,身体消瘦,动不动就发火。
  十一月,他受召来到教堂参见委员会以便取得对他的任命。前进路上的障碍终于除掉了,温森特感到疲乏,同时也感到喜悦。在他到达时,那两个同学已经先到了。他走进教堂,皮特森牧师没有看他,但是博克玛看了他一眼,一道亮光在他眼中一闪。
  德客牧师祝贺那两个小伙子学业成绩及格,并委派他们分别去胡格斯特拉埃顿和埃蒂艾奥夫工作。他俩手挽手地出去了。
  “梵高先生,”德容说,“委员会认为你不够资格去给百姓宣讲福音。我遗憾地通知你,我们不能给你任命。”
  似乎过了好久,温森特才发问:“我的学习怎么不好?”
  “你拒绝服从学校当局。我们教会的头一条规矩就是绝对服从。另外,你没有学会即席演讲。你的老师认为你去传教还不合格。”
  温森特朝皮特森牧师望去。他的这位朋友正瞪着窗外什么地方。“我怎么办呢?”他并非在特别问哪个人。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回学校再学六个月嘛!”范登布林克回答道,“也许下一次⋯⋯”
  温森特低头叮着自己那双做工粗糙的方头靴子,发现上面的皮子已经开裂,然后,因为他根本想不起有什么话可说,就转身默默地走了出去。
  他快步穿过城区的街道,发觉自己来到了莱肯。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沿着拖船路走过敲打声不断的作坊。很快,那些房屋就落到他身后了,他来到一片旷地上。一匹瘦骨嶙峋的老白马站在那里,憔悴不堪,一生的沉重劳役快把它累死了。这是个荒凉偏僻的地方。地上扔着一个马头盖骨,隔开一点儿,在剥马皮的人住的小屋附近,有一副马的骨架扔在地上,那堆骨头已经风化成了白色。
  一线汕然升起的同情使他从麻木状态中清醒,温森特伸手取出烟斗,点燃烟草,但烟的味道苦得出奇。他在一个树墩土坐下来,那匹老马也凑过来,用鼻子在温森特的后背上蹭着。他转身抚摸着那牲畜消瘦的脖颈。
  过了一会儿,他心中开始想到上帝,这使他感到安慰。“耶稣在狂风暴雨面前是镇定从容的,”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并不孤单,因为上帝没有遗弃我。总有一天,我会设法找到一种方式去侍奉他的。”
  他回到自己住的房间,发现皮特森牧师正在等他。“我是来请你到我家吃晚饭的,温森特,”他说。
  他们从挤满赶回家吃晚饭的的工人的街上走过。皮特森随便地谈着话,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温森特作常仔细地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皮特森把他让进前厅。这里已被当做画室用了。墙上有几幅水彩画,屋角摆着一个画架。“哦,”温森特说,“您会画画。我倒还不知道。”
  皮特森有些困窘。“我只是个业余爱好者。”他回答道,“空闲时间画一点儿,作为一种消遣。不过,我要是你,就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我那些同事们。”
  他们坐下吃饭了。皮特森有个女儿,她是个怕羞的、沉默寡言的十五岁女孩子。饭间,她自始至终都没把眼皮从盘子上抬起过。皮特森继续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温森特只是出于礼貌才勉强吃了一点。突然,他的心破皮特森正谈的事情吸引住了,他不知道这位牧师是怎么把话题转到这上面的。
  “博里纳日是个产煤的矿区。在这个地区,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下矿井。他们在不断发生事故的危险中干活儿,但工资却低得难以糊口。他们住的是破烂的棚屋,他们的妻子儿女儿乎一年到头都在里面忍受着寒冷、热病和饥饿的煎熬。”
  温森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事情,“博里纳日在什么地方?”他问。
  “在比利时南部,离蒙斯很近。前不久我在那里呆了一段时间。温森特,如果有一个地方的人民需要有人向他们布道,使他们得到安慰的话,那就是博里纳日的人民。”一口饭滚进温森特的嗓子眼,把他噎了一下。他放下餐叉。为什么皮特森要这样折磨他呢?
  “温森特,”牧师说,“你为什么不去博里纳日呢?以你的精力和热情,你可以做许多工作,并且能做得很好。”
  “但是我怎么能?委员会⋯⋯”
  “是的,我知道。几天前我写信向你父亲说明<

[9楼] 2007-10-25 09:19:56

(八)“煤黑子”

  火车驶近南方,地平线上出现了群山的身影,温森特欢喜地注视着,佛兰德斯地区单调沉闷的乎川掠过车边不见了,这使他心里颇感轻松。经过几分钟的仔细观察,他发现这些由古怪得很,它们每一座都是完全孤立的,平地拔起,陡坡突兀。
  “黑埃及,”他凝视着窗外那一长溜奇异的金字塔似的山,喃喃自语着。然后,他转过脸询问坐在身的人,“您能告诉我这些山是怎么变成那个样子的吗?”
  “可以啊!”他的邻座回答,“这些山是由矸石堆成的,那是些从地底下同煤一起挖出米的废石。您看见那辆就要到达山顶的小车子吗?您盯着看。”
  他的话音刚落,那小车就朝一侧倾翻,一股黑烟顺山坡飞泻而下。“看哪!”那人说,“这些山就是这么形成的。五十年来,我是天天看着它们一英寸,一英寸地堆起来的。”
  火车在瓦姆镇停下来,温森特跳下午。这个镇座落在阴冷的山谷之间,虽然苍白的太阳斜照山谷,似是飘浮在天地之间的一层煤烟把阳光遮住了。瓦姆镇的两排肮脏的红砖房子顺着山坡婉蜒而上,不过这样的红砖房子还没到山顶就看不到了,于是,小瓦姆村便出现在面前。
  温森特向山上走着,他对村子里为什么这样荒凉感到纳闷。任何地方山见个到男人的影子,只在一家门口偶尔看到一个女人带着呆滞、麻木的表情站征那里。
  小瓦姆村是个矿工村。全村绝无仅有的一所砖房座落在山顶上,这是面包师约翰-巴普蒂斯特·丹尼斯的家。温森特要去的便是这所房子,因为丹尼斯已经写信给皮特森牧师,表示愿为派剑这座镇上来的下一位福音传教上提供食宿。
  丹尼斯太太亲切地接待了温森特,领他穿过暖和的、飘着发酵面团气味的厨房,把他的房间指给他。这是屋檐下的一个小房间,房中有个窗户对着小瓦姆的街道。椽木在房间后部突然向下倾斜。这地方已被丹尼斯太太那双粗壮能干的手刷洗一新。温森特一下子就爱上了这里。他兴奋得连行李都顾不上打开,就急忙跑下非常简陋的木楼梯,到厨房告诉丹尼斯太太他要出去。
  “您不会忘了回来吃晚饭吧?”她问道,“我们五点钟吃饭。”温森特喜欢丹尼斯太太。他觉得她具行一种无需费心思索就能理解事的
  的天性。“我会回来的,太太。”他说,“我只想到用围看看。”
  “今晚我们家有个朋友要来,您应当见见他。他是马卡塞矿井的一名监工,他可以告诉您许多您想要知道的与您的工作有关的事情。”
  外而大雪纷飞,温森特向下走去。只见围着带刺树篱的院子和田地都被矿上烟囱里冒出的烟熏成了黑色。丹尼斯家的东边有一道陡斜的峡谷,大多数矿工的小屋都在那里;两边是一大片旷地,那儿有一座黑黝黝的矸石山,还有马卡塞煤矿的烟囱,这便是小瓦姆村多数矿一下井的地方。一条荆棘丛生,被盘错虬结的树根弄得坎坷不平的路从这片旷地上穿过。
  虽然马卡塞只是比利时煤矿所属的一串七个矿中的一个,但它是博里纳日最老、最危险的矿井。它的名声很不好,;因为有那样多的人在下井或上井时被毒瓦斯、爆炸或坍塌的旧坑道夺去了生命。地面上有两座矮粗的砖砌井楼,煤就是在这里被运转的机械带上来、再经过筛分后装入车中的。一度曾是黄砖砌就的高大烟囱,一天二十四小时昼夜不停地把黑色的烟尘撒落到附近地区。马卡塞周围便是穷矿工们的小屋,屋旁仅有的几株死树,也全被烟尘染成了黑色;还有带刺的树篱、粪堆、灰堆、废煤堆;而高耸于这一切
之上的,便是那座黑色的山。这是个阴沉沉的地方,在初来乍到的温森特看起来,每一样东西都显得悲惨而凄凉。
  “怪不得人们叫它黑乡呢!”他喃喃地说。
  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只见矿工们开始拥出旷井大门。他们穿着破烂的粗布衣衫,头戴皮革缝成的帽子,女人们的穿着也一样。所有的人都是浑身乌黑。活象扫烟囱的人,他们的眼白和满是煤灰的脸形成了奇特的对比。人们称他们作“煤黑子”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些人天不亮就下井,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干了一天活儿之后回到地面上,连下午微弱的阳光也使他们感到刺目。他们摇摇晃晃地走出门来,眼睛处于半盲的状态,相互间用快而难懂的土话交谈着,他们个子矮小,窄窄的肩膀缩作一团,骨瘦如柴。
  温森特此时才明白,为什么村子里下午不见人影,原来真正的小瓦姆村并不是峡谷中间的那一小片棚屋,而是七百米深处那迷宫似的地下城,全村的居民几乎有一大半醒着的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


(九)一间矿工的棚屋

  “雅克·维尼是个靠个人奋斗发迹的人。”丹尼斯太太晚饭时在饭桌对面告诉温森特,“不过,他仍然是矿工们的朋友。”
  “是不是所有得到提升的人都仍然是工人们的朋友呢?”
  “哪里,温森特先生,并不都是这样。他们一旦从小瓦姆村搬到瓦姆,眼光就不同罗。为了金钱他们站到了矿主那边,全忘了他们也曾在并下卖过命。然而雅克为人诚实正直。我们举行罢工的时候,他是唯一可以对矿工施加影响的人。矿工们除了听从他的劝告外,不听任何人的话。可是,真可怜哪,他活不了多久了。”
  “他怎么啦?”温森特问。
  “肺病——常见的事情啦!每个下过矿井的人都要得的病。他大概过不去这个冬天了。”
  雅克·维尼来迟了一点儿。他是个矮个子,身躯伛偻,有一双博里纳日人那种眼眶深陷、神色忧郁的眼睛。他的鼻孔、耳朵以及眉梢上的须毛都朝外竖着,头上却光秃秃没有头发。一听说温森特是来改善矿工命运的福音传教士,他便深深地叹了口气。“咳,先生,那么多人都曾尝试过帮助我们,然而这里的生活却还是老样子。”
  “您认为博里纳日的景况不好吗?”温森特问道。
  雅克沉默片刻,然后说:“就我个人来讲,不是。我的母亲教我读了一点书,因此我当上了监工。在通往瓦姆的道路边上,我有一所砖砌的小房子,而且我们家也从不愁吃喝。就我个人而言是没什么可抱怨的⋯⋯”
  一阵剧烈的咳嗽使他不得不中断了谈话,温森特觉得他那扁平的胸膛就要胀破了似的。雅克走到前门,朝外面路上吐了几口痰,回到暖和的厨房坐下来,轻轻扯着耳朵里、鼻孔里和眉梢的须毛。
  “您看,先生,我当上监工的时候已经二十九岁了。我的肺那时已经坏了。尽管我这些年过得还算不错。可那些矿工们⋯⋯”他看了丹尼斯太太一眼,问:“你说呢?我带他下去看看亨利·德克鲁克行吧?”
  “怎么不行?让他了解全部实情,对他没有坏处嘛!”
  雅克·维尼转身对着温森特,有点儿抱歉似地说:“先生,我毕竟是个监工,而且我还得给‘他们’尽几分忠心。可是亨利.他会把一切都告诉您的。”
  温森特跟着雅克出来,迎着夜间的寒冷来到矿工们住的峡谷,矿工们的小屋都是只有一间房的简陋的木板房。这些小屋初盗时没有任何规则,只是无目的地顺着山坡盖,也没有一定的方位.结果形成了由泥泞的小路组成的一座迷宫,只有熟悉这里的人才能在里面找到路。温森特在雅克后面磕磕绊绊地走着,不时被石块、树桩或垃圾堆绊倒。他们在那条路上大约走到一半时攸到了德克鲁克的棚屋。小屋背后的小窗里透出二一线儿壳。德克鲁克太太听到敲门声,过来打开门。他家的房屋和峡谷中其它工人住的完全一样:泥土地;房顶上生满青苔;为了挡风,木板的缝隙间塞着粗麻布条。他家靠后墙的两个屋角各放一张床,其中一张床上睡着三个孩子。屋里的家具只有一个圆形火炉,一张连着板凳的木桌,一把椅子和一个钉在墙上 装锅碗盘碟的箱子。象大多数博日纳日人一样,他家也养了一只山羊和几只兔子,以便偶尔能吃上一点肉。山羊就睡在孩子们的床下,兔子则在炉子后面安了窝。
  德克鲁克太太先把上半截门拉开看看谁来了,然后才请他俩进展。她在结婚前曾与德克鲁克在一个矿层里工作了许多年,同男人一样顺着轨道把装煤的小车排到记帐牌跟前。她的人部分精力都耗尽了 。虽然她的二十六岁生日还没有过,却已经衰弱、憔悴,显老了。德克鲁克正靠在炉子后面的椅子上,一看到雅克,他连忙跳起来。“嘿!”
  他喊道,“好久没到我家来了,你来我们很高兴。我们也欢迎你的朋友。”
  德克鲁克夸口说,他是博里纳日唯一叫煤矿杀不死的人。“我将来的结局无死,”他常说,“‘他们’杀不死我,我不能让他们杀死我!”
  他头顶右侧露出一大块红红的头皮,就象在他浓密的头发中间开了个窗户。这是一个纪念。纪念那天下井时他所乘的罐笼象块投进井里的石头,突然掉到了一百米深处,他的二十九个同伴因此遇难。他走路时有一条腿拖在后头,这条腿曾有四处骨折,全是在他所在坑道的支架坍塌时砸的,当时他被堵在里面五天。他的黑粗布衬衫的右襟由于有三根折断的肋骨支棱着而鼓起来,这是一次瓦斯着火爆炸,把他猛掷在一辆煤车上的结果。这三根凸出来的肋骨从此就没能复原。但是,他是个勇士,是个勇敢好斗的人,什么也打不垮他。由于他一向激烈地带头反对公司,所以总是被分配到最差的矿层,这种旷层挖掘起来非常困难,工作条件也最为艰苦。他受的苦越多,反对“他们”——那些他既不认识也未曾见过,但一直存在着的敌人——就越激烈。他短短的下巴上的小坑不在正中而是偏在一边,这使那张短小紧凑的脸看起来有些歪斜。
  “梵高先生,”他说,“您来这个地方来对了,在博里纳日我们这奴隶都不如,我们是牲口 。早上三点钟我们就从马卡塞下井了,中间吃饭的时间只有十五分钟,然后就一直干到下午四 点钟。地底下又黑又热,先生,我们不得不光着身子干活,空气里又充满煤尘和毒瓦斯,我们郁没法呼吸!人们在矿床上挖煤时连站起身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跪在那里,弯着身子干。我们这里不分男女孩都是从八、九岁就开始开井,不满二十岁就开始发烧,害上了肺病。要是没有死于瓦斯爆炸或罐笼事故(他敲了敲头上那块发红的头皮),我们可以活到四十岁,然后便死于肺结核病!我说得不假吧,维尼?”他那样激动地用行话讲着,温森特觉得很难跟上他的话。 下巴上那个偏到一边的小坑使他的脸显得有些滑槽,尽管实际上他购眼睛里含着怒气。
  “确实如此,德克鲁克,”雅克说。
  德克鲁克太太已经走到远处屋角床上

[10楼] 2007-10-25 09:27:46

(十)成功了!

  温森特发现矿工们都很无知,也没有受过教育,他们大多不识卞,可是在他们所从事的艰难的工作中却显得机智敏捷。他们勇敢、坦率并且非常易受感动。由于发烧,他们瘦弱而苍内,疲惫不堪,形容枯槁。他们皮肤发青,没有血色(他们只能在星期天见到太阳),身上的汗毛孔变成了无数的小黑点儿。他们眼窝深陷,目光忧郁,那是一种无力反抗命运的受压抑者才有的眼睛。
  他觉得他们很吸引人,就象松丹特和埃顿的布拉邦特人一样纯朴而温厚,这卫的景象给予温森特的寂寥之感也消失了,因为他感到博里纳日人是富有个性的,并且对他来说那儿的事情是好理解的。
  温森特到那里不几天,就在丹尼斯面包房后面的一间简陋的小棚屋中举行了第一次宗教会议。他把这块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并为人们搬来了板凳。五点钟,矿上们就携带家人来了。为了防寒,他们的脖子上都围着长围巾,头上戴着小帽。会场上只有温森特借来的一盏煤油灯发出亮光。矿工们摸黑坐在制作粗糙的板凳上,他们一边望着温森特翻圣经,注意地听他讲话,一边把手放在腋下取暖。
  温森特煞费苦心地为他的初次布道寻找着最适当的启示,最后他选中了《使徒行传》第十六章第九段,“在夜间有异象现与保罗:有一个马其顿人站着求他说,‘请你到马其顿来帮助我们。’”
  “我的朋友们,我们可以把那个马其顿人看作一个工人,”温森特说,“那是一个愁容满面、神色疲乏的工人。他并非没有聪明才智和魅力,由于他有一颗不朽的灵魂,他需要上帝的教导,因为那是永不腐烂的食粮。上帝希望人类都象耶稣基督那样谦恭地做人,终生不可追逐大而不当的志向,而要让自己去顺应低下的环境,学习摇音书中的教义,做到心地温厚而纯朴,这样,在选定的日子他就可以进入天国,在那里得到安息。”
  村子里生病的人很多,他每天都象医生一样到各处巡视。只要有可能,他就给他们带上一点牛奶或而包、一双暖和的袜子或是床上铺盖的东西。被矿工们称作“昏迷热”①的伤寒和恶性高烧突然袭向工人们的小屋,疾病使人们做着恶梦,陷入谵妄状态。卧床不起的矿工一天比一天增加,他们消瘦、衰弱,痛苦不堪。
  整个小瓦姆村的人都爱戴地称他“温森特先生”,虽然他们在感情上对他还是相当有保留的。村里没有一间小屋未曾留下他的足迹,他把食物和安慰送上门;他在那里照料病人,为不幸者祈祷:用上帝的光辉去温暖他们的心。圣诞节的前几天,他在马卡塞附近发现了一座弃置不用的马厩,那里足可以坐下一百个人。马厩里面空中的,寒冷而荒凉,可是小儿姆村的矿工们把里面挤得满满当当。他们倾听温森特讲述伯利恒②和天下太平的故事。他来博里纳日只有六个星期,眼看着这里的情况一天比一天悲惨。可是现在,在这间只点着儿盏边冒烟边发光的小灯的简陋马厩中,温森特竟能把耶稣从基督带给这些满面煤灰、冻得发抖的人们,川将来能进入天国的允诺温暖他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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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文是法语。
② 耶稣的降生地。


  生活中唯一美中不足、使温林特不得安宁的事,就是他依然要靠父亲供养。每天晚上, 他都祈祷以求挣钱满足自己微薄需要的那个时刻快快到来。
  天气变得恶劣起来。空中乌云翻滚,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把凸凹不平的道路冲成了一条条污水沟,把峡谷中小屋皿的泥土地面变想一片泥泞。元旦那天,而包师去了一趟瓦姆,返回时给温森特带来了一封信。信封左上角写有皮特森牧师购名字。温森特跑进他那间房檐卜的小屋,兴奋得直哆嗦。雨猛烈地拍打着房顶,们他没听见。他川粗笨的手指撕开信封,上面写着:
亲爱的温森特:
福音传道委员会得知你工作出色,决定授予你一项临时任命,自今年年初起,期限半年。
如果在六月底之前一切进展顺利,你的职务将成为永久性的。试用期间月薪为五十法郎。
常来信,望你保持信心。
爱你的皮特森

  他仰面躺到床上,手中紧攥着那封信,欣喜若狂。他终于成功啦!他找到了自己一生中所要从事的工作!这正是他一直在盼望得到的,只不过以前没有勇气和力量去努力争取得到它。他以后每个月都可以得到五十个法郎,这大大超过了他食宿所需的数目,因而再也不用依靠任何人来养活自己了。
  他在桌旁坐下米,给父亲写了一封情绪激动、得意洋洋的信。告诉他,自己再不需要他的资助了,那就是说从此后他将使家人满意,片为他们增光了。写完信,天色已近黄昏,马卡 寒的上空雷电交加,他跑下楼梯,穿过厨房,兴奋地跑进雨里。
  丹尼斯人人迫在他后面:“温森特先生,您上哪儿去呀?您忘了您的帽子和外衣啦!”
  温森特没有停下来回答她。他跑上附近的山岗。从这里架去,博晨纳日的风光几乎尽收眼底,高高挺立购烟囱、巍峨的矸石山、矿工的小屋,还有刚从矿坑里出来的黑色人影象蚁穴里的蚂蚁般过往匆匆;远处,黑压压的松林中隐约现出白色的小房子的轮廓;更远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座教堂的尖顶和一座古老的磨坊。一切都笼罩在檬漾烟雨之中,云的影子又使它们呈现出奇妙的明暗效果。到博里纳日以来,这地方还是第一次让他想起了米歇尔和吕斯达埃尔①的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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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斯达埃尔(1628—1682):荷兰著名风景画家。

[11楼] 2007-10-25 09:43:05

(十一)矸石山

  温森特如今是受委任的福音传教士了,他应当有个举行集会的永久场所。经过·番寻找,他发现峡谷的最下头,在穿过松林的小路边,有一所挺大的房子,这里原来是儿童社团学跳舞的地方,人们叫它“儿童沙龙”。温森特把他所有的画片都挂到里面之后,这房子居然变得很有吸引力。每天下午,他把四至八岁的小孩召集到这儿,教他们念书,给他们讲一些最简单的圣经故事“对他们之中的多数人来讲,这是他们一生中所受到的唯一的一点教育。
  “咱们怎么才能弄点煤来,把屋子烧热呢?”温森特问帮他搞到这间房子的雅克·维尼。“孩子们不能冻着呀!况且要是生上炉子,晚上的祈祷会也可以开得久一些。”
  雅克思付了片刻,说:“明天中午您到这儿来,那时我将告诉您怎么去弄煤。”
  第二天温森特来到“沙龙”时,看到一群矿工的妻子和女儿在那里等着他。她们穿着黑色罩衫和黑色衣裙,头上包着蓝色头帕,每个人都带着麻袋。
  “温森特先生,我给您带来了一条麻袋,”维尼的小女儿喊着,“您也得装一袋呀!”
  他们顺着旷工小屋之间迂迴曲折的小路向上爬,经过山顶丹尼斯的面包房,穿过中间是马卡塞矿井的那片旷地,沿着建筑物的困墙,走到黑色歼石堆成的金字塔背后。在那儿他们散开来,每人选择了不同的角度向山顶攀登。他们向山坡上攀登的样子就象小虫子在死树桩上爬似的。
  “您必须爬到顶上才能找到煤,温森特先生,”维尼小姐说,“我们几年前就把下面的煤拣光啦!快来,我告诉您什么是煤。”
  她象只小山羊似地攀上黑色的山坡,温森特却因为他脚下的石块老是滑落而不得不靠手和膝盖爬完大部分路程。维尼小姐先爬了上去,她坐下来,戏弄地拿小土块扔温森特。她长得很好看,双颊红红的,动作灵敏活泼,因为维尼在她七岁时就当了监工,所以她从未下过矿井。
  “快来呀,温森特先生,”她呼喊着,“不然您就得最后一个装满麻袋啦!”对她来讲,这是一次远足旅行,因为公司降低价格把好煤出焦给维尼,她家是不用到这儿来捡矸石的。
  他们不能全部登上山顶,因为小车正在机械而有规律地先倒向一侧,然后又倒向另一侧,倾卸着所载的废石。在这座金字塔上找煤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维尼小姐教给温森特怎样把矸石挖出来放在手上,让泥巴、石块和其它杂质从指缝间滑掉。从公司那里外流的煤是很少很少的。矿工的妻子们所找到的不过是一种在市场上卖不出去的页岩混合物。矸石被雪和雨浸湿了,温森特的手虽然很快就被擦伤扎破了,但他还是把他希望是煤的东西往袋子里装着,在妇女们的袋子快要装满的时候,他的袋子才装了四分之一。
  每个妇女部把自己的口袋留在“沙龙”后,才急忙赶回家做晚饭。但是不到规定时间,她们就又携家人来参加当天晚上的礼拜了。维尼小姐邀温森特到她家吃晚饭,他欣然同意前往。维尼家有整整两间住房,一间房摆着炉子、炊具和餐具,另一间放他们一家人的床。尽管雅克景况不错,他家还是没有肥皂,据温森特所知,肥皂在博里纳日人的心目中简直就是一种不可企及的奢侈品。从男孩子开始下矿井,女孩子开始爬矸石由之日起,直到他们死,博里纳日人就从来没有把他们脸上的煤灰完全洗净过。
  维尼小姐把一盆冷水端到门外给温森特用。他竭尽全力擦洗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洗得怎么样,但当他在那年轻女孩子对面坐下来,看见她脸上一道道的煤灰和烟尘并未完全洗净时,他就知道自己的模样一定和她一样。维尼小姐在吃饭时一直快活地聊着天。
  “您知道,温森特先生,”雅克说,“您如今到小瓦姆已经差不多两个月了,但您还没有真正了解博里纳问的人民。”
  “是的,维尼先生,”温森特十分谦恭地回答,“不过,我想我正在逐渐地了解他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雅克边说边从鼻孔里扯下一根长长的鼻毛,蛮有兴味地看着它。“我的意思是说您只看到了我们在地面上的生活。这并不是很重要的。在地面上,我们只是睡觉罢了。如果您想要了解我们的生活是什
么样子 ,您必须下到一个矿井底下,看看我们是怎样从早上三点钟一直干到下午四点钟的。”
  “我非常怨下去看看,”温森特说,“不过,公司能许可我去吗?”
  “我已经替您问过了”,”雅克回答,他嘴里含了一块方糖,好让那微温的墨汁似的苦咖啡从糖上流过后再咽下去。“我明天要下马卡塞矿井去作安全检查。早上差一刻三点钟时,您在丹尼斯家门前等着,我带您一起去。”
  他们全家和温森特一起去“沙尼”,然而快走到时。刚才还在自己暖和的家里滔滔不绝地说话、看起来还挺健康的雅克,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个身咳成了一团,不得不返回家去。温森特进“沙龙”时发现亨利·德克鲁克已经在那里了,他拖着一条残腿正在修补炉子。
  “啊!晚安,温森特允生,”他喊道,脸上泛起笑容,嘴巴咧到那张结实的小脸所能允许的最人限度。“我是小瓦姆村唯一能够点着这炉子的人。老早我就熟悉它了,那时我们常在这里举行舞会。这东西调皮得很,不过它的鬼把戏我全知道。”
  虽然麻袋里装的只有一小部分是煤,而且很湿,可德克鲁克很快就让这个凸阶的圆形火炉散发出热气来了。他兴奋地围着火炉一跛一跛地走着。血液涌到他头顶光溜溜的疤痕上,使那块头皮哇现出发乌的红菜头的颜色。
  几乎小瓦姆的所有矿工家庭,当晚都聚到“沙龙”聆听温森特在这个教堂里做第一次布道。条凳坐满了。住在附近的人把自家的箱产和椅子搬来。“沙龙”挤得满满的,人数超过了三百。恕到下午矿工妻子们的好心帮忙,想到终于能在自己的教堂里登上讲坛,温森特不禁热血沸腾。他的讲道是那样诚挚而又充满信心,竟使得这些博里纳日人脸上的忧郁神情渐渐消退了。
“这是个古老而神圣的信念。”温森特对他的满面煤黑的听众讲着,“我们都是寄居世间的旅客,但是我们并不孤独、因为上帝与我们同在。我们是朝圣者,我们的一生就是从人世到天堂的漫长旅程。
  “悲哀胜过欢乐,因为即使在欢乐的时刻,内心也是悲伤的。到居在的人家去吊唁胜过去赴宴席,因为悲痛使心地变得更加美好。
  “对于信奉耶稣基督的人们,没有完全绝望的忧伤,只有不断地获得新生,不断地从黑暗走向光明。
  “父啊,求你保佑我们免遭灾祸。不要赐贫穷,也不要赐富贵予我们,唯求一饱足矣。
  “阿们!”
  第一个走到他身旁来的是德克鲁克太太,她眼中含着泪花,嘴角颤抖。
“温森特先生,”她说,“我的生活这样艰难,使得我失去了对上帝的信仰。但是您又把上帝还给了我,所以,我要为此而谢谢您。”
  人们全走了,温森特锁上了“沙龙”,沉思着朝丹尼斯家的山顶走去。从今晚他所受到的欢迎来看,博里纳日的人民对自己的态度已经没有任何保留了,他们终于相信他了。他作为上帝的牧师,现在已经得到了这些满脸煤黑的人们的充分认可。是什么原因引起这样的变化呢?不会是由于他有了一座新教堂,因为这对于矿工们来讲压根儿不算什么。他们不会知道关于对他的传教土职务的任命,因为他并没有告诉过他们征原先那个地方他是没有正式任命的。而且虽然他刚才讲道时热情洋溢、措辞优美,但在原来那间简陋的小棚屋里和那座弃置不用的马厩里,他也是这样讲的啊!
  丹尼斯家的人已经到他们那间与厨房隔开的舒适的小屋睡觉去了,可是烘烤面包的地方仍然飘散着新鲜面包的香味。温森特在厨房里打开深水井的盖,用桶取了一些水倒进钵里,然后上楼拿来肥皂和镜子。他把镜子靠在墙上照着自己。是啊,果然猜得不错!他脸上的煤灰在维尼家只洗掉了一小部分,眼皮上和下巴上仍然是黑的。他想到自己带着一脸煤灰在新教堂举行仪式的情形,又想到父亲和斯特里克姨夫要是目睹此景将会如何震惊,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他把手伸到冷水中浸了浸,用从布鲁塞尔带来的肥皂搓出些泡沫,他刚把沽满肥皂沫的手举起来想痛痛快快地往脸上涂,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又朝镜子望了望,看见前额上的皱纹里,眼皮上、面颊两边和圆圆的大下巴上,都沾着矸石山上的黑煤灰。
  “当然!”他大声说,“这就是他们对我认可的原因所在,我终于成了他们的自己人了!”
  他把手在水里涮了涮,脸连碰都没碰就去睡了。留在博里纳日的日子里,他每天都往脸上涂煤灰,从而使自己看上去和其他人没有两样。



(十二)马卡塞

  次日早晨,温森特两点半就起了床,“在丹尼斯家的厨房吃了一片干面包,差一刻三点就到门口与雅克碰头了。夜里下了大雪。通往马卡塞矿井的道路已经看不出来了。当他们向着黑糊糊的烟囱和歼石山方向穿过旷地时,温森特看到矿工们从各个方向踏雪而来。这些小小的黑色生灵;正从家里奔向他们的矿巢。天寒刺骨,工人们穿着单薄的黑色外衣,衣领裹得紧紧的,直拉到下巴上,肩背瑟缩成团,似乎这样就能暖和一点。
  雅克先把他带进一个房间,架子上挂着许多煤油灯,每盏灯都挂在不同的编号下面。“如果下面发生事故,”雅克说,“我们可以从谁的灯不在就知道谁出了事。”
  矿工们匆匆取下自己的灯,然后穿过白雪覆盖的院子直奔砖楼,矿井提升机就安装在那里面。温森特和雅克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下降的罐笼隔成上下六间,每间里都有一辆煤车可以带往地面。虽然下降时一间正好够两个人舒适地蹲在里面,但实际是每间都得塞进去五个矿工,象一堆煤似的给送下去。
  因为雅克是监工,所以只有他、温森特和他的一名助手三个人挤进最上层的一间。他们低头蹲关,脚尖靠着笼壁,头顶着上面的铁丝。
  “您要把手始终放在身体前面,温森特先生,”雅克告诫他。“要是碰到井壁上,您就甭想再要那只手了。
  发信号了。罐笼飞也似地顺着两条钢轨向下降落。罐笼在岩石间所穿过的通道以比罐笼本身大一英寸。温森特想到脚下半英里深的黑洞,想到稍有失误就会掉下么样个粉身碎骨,不山得浑身毛骨悚然。猛然从一个黑洞里掉进这个无底的深渊,他心里虽然也知道没有什么可怕,因为提升机已有两个月以上没有出事故了,但那煤油灯象鬼火一般摇晃不定购亮光却让人放心不下。
  他把自己出

[12楼] 2007-10-25 09:58:49

(十三)一堂经济学课

  掌管着瓦姆附近四个矿井的这位比刊时煤矿的经理,完全不是温森特想象中的那种贪得无厌的畜牲。他的确有点发福,似却有一双和蔼而流露着同情心的眼睛,言谈举止象个曾经自己使自己受过一点儿苦的人。
  “我明白了、梵高先生,”在仔细听了温森特对矿工的悲惨境况的描述之后,他说。“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啦!人们以为我们是为了谋取更大的利润,有意把他们饿死。但是,相信我,先生,那可是天大的冤枉。喏,让我给您看看巴黎国际煤矿局的一些图表吧!”
  他在桌上铺开一张大表,手指着下面一条蓝线。
  “瞧,先生,”他说,“比利时的煤矿是世界上最贫的矿,在这里采煤困难得很,所以我们拿到公开市场去出作的煤简直就得不到利润。我们的业务费用在欧洲所有煤矿中最高,而所提取的利润却最低!因为,您要知道,我们得按以最低成本生产每吨煤的那些煤矿的价格出作我们的煤。我们天天都处在破产的边缘上啊!您听懂我说的了么?”
  “我想我懂了。”
  “如果我们付给矿工的日工资超出一个法郎,我们的生产成本就要高出煤的市场价格。我们的煤矿就得倒闭。到那时,矿工们就真的要饿死了。”
  “矿主能不能少抽取点利润呢?那样,工人就能多得一些钱了。”
  经理悲哀地摇摇头。“不行啊!先生,您知道,煤矿是靠什么维持的呢?是资本。象别的工业一样。但资本是必须赢利的,不然它就会转到别的工业部门去了。比利时煤矿的股息如今只有百分之三。只要股息下降百分之零点五,矿主就会抽回他们的资金。要是他们那样做了,我们的煤矿就只得倒闭,因为没有资本就没法开工,而工人就得挨饿了。所以,您看,先生,博里纳日的可怕状况并非矿主或经理所一手造成,而是由于矿藏不足呀!依我看,咱们只有归罪于上帝罗!”
  对这种亵读神明的言论,温森特本应感到惊骇,然而他并没有。他在思考这位经理刚刚说的话。
  “但是,你们起码可以改变一下工作时间吧?一天十二个小时呆在井下,会使全村的人都因此而死掉的!”
  “不行啊,先生,不能缩短工时,因为这无异于提高工资。他们的采煤量会因此大大少于他们一天五十个分币的工资的价值,从而我们每吨煤的生产成本就得提高。”
  “那么,还有一点是肯定可以改善的吧?”
  “您指的是危险的工作条件吗?”“是的,你们至少要减少矿上的事故和死亡人数吧?”
  经理颇有耐心地摇了摇头。“不行呀,先生,我们办不到。因为股息太低,我们在市场上卖不出去新的股份,所以我们压根儿就没有剩余的利润去改善设施。——啊,先生,这是一种毫无办法的恶性循环。我到那一带去过不知多少回啦!就因为这些我才由一个坚定而虔诚的天主教徒变成了冷酷的无神论者。我也无法理解在天堂里的上帝怎么能有意制造这样一种环境,驱使一个民族世代受苦受难,而从不发一点慈悲呢?”
  温林特无言以对,昏昏沉沉地回去了。


(十四)易碎品

  二月是一年之中天气最恶劣的月份。肆无忌惮的狂风席卷峡谷和山岗,刮得人几乎无法在街上行走。矿工的小屋比以往任何时候郁更需要靠矸石来取暖了。但寒风刮得这样凶猛,使女人们无法出外到矸石山上去拣矸石,她们除了用粗布衫裙棉布袜子和头帕来抵御刺骨的冷风,别的什么也没有。
  为了不致把孩子们冻着,大人只好让他们天天呆在床上。因为没有煤生火,想吃些热食几乎就不可能。人们从热得能烫起泡的地底深处出来,毫无准备就骤然置身在零下天气里。而且还得在刺骨寒风中穿过冰雪覆盖的原野挣扎着回家。一周 来,每天都有人死于肺结核和肺炎。温森特在这个月里主持了多次葬礼。
  他已经不再继续教那些脸色发青的孩子们读书了,而是成天到马卡塞的山上去尽量多拣点儿煤,分送到那些境况最凄掺的小屋里去。这些天,他已不用再往脸上涂煤灰,因为他已经摆脱不掉这种矿工们才有的标记了。到小瓦姆米的陌生人会说他“⋯⋯又一个煤黑子。”
  他在“金字塔”上下奔波了好儿个钟头,才收集到不满半口袋矸石。他手上发青的皮肤被挂着冰碴的岩石扎破了。将近四点,他决定不再拣,就把他已拣到的背回了村子,至少这能让几家矿工的妻子为她们的丈夫准备上热咖啡。他走到马卡塞矿井的门口时,适逢矿工们开始朝外涌。有些人认出他,朝他咕哝着问了好;有些人双手插在兜里,缩着肩,眼睛盯着脚下走过去了。
  最后一个走出大门的是个小老头,剧烈的咳嗽使他浑身震颤得无法行走。他的两膝瑟瑟发抖,雪地里卷起的一阵冷风朝他身上刮来,他就象挨了重重一击似地打着晃儿,几乎扑倒在冰雪地上。过了一会儿,他鼓起勇气,侧身顶风慢慢地穿过原野。他的背上裹着一条粗麻袋,这大概是他从瓦姆的一个仓库里弄来的。温森特看见上而印着字。他睁大眼睛,竭力想看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他终于认出那原来是“易碎品”几个字。
  温森特把矸万送到矿工们的小屋后又回到自己的棚屋。他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摆到床上,总共还有五件衬衫、三套内衣、四双袜子、两双鞋,两身礼服,外加一件军大衣。他在床上留下一件衬衫、一双袜子和一套内衣,把其余的都装进了提包。
  他把一身礼服给了那位背上写着“易碎品”的老人;把内衣和衬衫留给孩子们,打算拆改成他们穿的小外衣;袜子则分发给那些还得下马卡塞矿井的肺病患者;那件暖和的大衣给了一个孕妇,他的丈夫几天前刚死于一次塌方,而为了养话她的两个幼儿,她只好顶替了丈夫在井下的位置。
  “儿童沙龙”关了门,因为温森特不愿意夺去家庭主妇们的砰石,加之人们池恐怕穿过烂泥地把脚弄湿。于是温森特改变办法,到各家巡回举行小型的礼拜仪式。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更加感到致力于实际工作的必要,这些工作包括给矿工治病、洗衣、按摩。煮热饮料和熬药。最后,他竞把圣经留在家里了,因为他总也抽不出功夫去翻它。圣经已成了矿工们无力负担的一种奢侈品。
  三月份的天气虽不那么冷了,但是热病开始蔓延。温森特自己忍着饥饿,把二月份薪金中的四十法郎用来为病人买食物和药品。由于缺少食物,他越来越瘦,他那好激动和神经质的毛病也更严重了,寒冷消耗着他的生命力。他开始发着烧四处巡视。他的眼睛陷进眼窝,就象两个喷着烈焰的洞穴,他那硕大的梵高式的头似乎也缩小了。两颊和眼窝四陷下去,不过下巴却依然顽强地向前伸着。
  德克鲁克最大的男孩染上了伤寒,床位的安排发生了困难。他家只有两张床;一张父母睡,一张三个孩子睡。如果让那两个幼小的孩子仍和这男孩子一起睡,他们就可能染上病。如果把他们放在地上睡,他们又准会得肺炎。可如果让父母睡到地上,他们第二天就不能干活了。温森特马上意识到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德克鲁克,”他对刚下工回来的矿工说,“你能不能在晚饭伯花一会儿工夫帮我一个忙?”
  德克鲁克累得很,而且由于头上的伤疤疼痛而苦不堪言,但他二话没说就拖着一条残废的腿跟着温森特去了。他们来到温森特的棚屋,温森特从床上撤下一条毯子,说:“你抬那头,咱们把床搬到你家,让你的大男孩睡。”德克鲁克咬咬牙,坚决他说:“我们有三个孩子,如果上帝有意要这样,我们可以失去他们之中的一个。但是这里只有一位温森特先生,全村人都要他来照顾。我决不能让他送掉自己的性命。”
  他疲惫地、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小屋。温森特把床拆开,扛在肩上,步履艰难地到了德克鲁克家,自己把那床架好。德克鲁克和妻子从只放有干面包和咖啡的餐桌上望着他。温森特把病孩抱到那张床上,细心看护着他。
  当晚,他来到丹尼斯家。问他们是否有干草可以让他拿到小屋垫着睡觉。丹尼斯太太听他说了他刚才所做的一切,不禁惊呆了。
  “温森特先生,”她叫起来,“您原来的房间仍然空着,您应当回这儿来住。”
  “您是一片好心,丹尼斯太太,但是我不能这样。”
  “我知道,您是在担心钱不够。可这不要紧,约翰-巴普蒂斯特和我日子过得不错。您可以象亲兄弟一样免费和我们同住。您不是一向告诉我们,上帝所有的子民都是兄弟吗?”
  温森特觉得冷,冷得直发抖。他饿。他发烧几个星期了,发烧使他昏昏沉沉。他由于营养不良、睡眠不足而衰弱不堪。村子里接踵而至的灾难和不幸使他筋疲力尽,他急得快疯了。楼上的床又暖和又柔软又干净;丹尼斯太太会给他食物使他不再饥肠辘辘;她会护理患热病的他,给他喝热乎乎的烈性饮料,驱散那渗人骨髓的寒冷。他浑身发抖,虚弱不堪,但当他就要倒在面包房的红砖地上时,却及时地控制住了自己。
  这是上帝的最后考验。如果此时经受不住考验,他以前所做的一切就会前功尽弃。现在村子正经历着空前协苦难和损失,难道在这样的时刻,他竟能只顾贪图眼前的安逸和享受,甘心堕落成一个软弱,卑鄙的懦夫吗?
  “上帝知道您的仁慈,丹尼斯太太,”他说,“他将因此而赐福于您。但是您千万不要诱我步入歧途,使我忘记自己应尽的责任。要是这里没有干草,我恐怕只好睡在地上了。不过,请求您不要拿别的东西来,因为我是不能接受的。”
  他把干草倒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铺在湿泥地上,身上盖的是那条薄毯子,这一夜他通霄未眠。早上他咳嗽了,眼睛似乎陷得更深。热度继续上升,到了最后他只是在半清醒状态下行动着。小屋里没有生炉子的矸石,他认为,让矿工们哪怕少用一捧这种他从黑山上采集到的东西都是不应当的。他艰难地咽下几口硬梆梆的干面包,就出去开始做一天的工作了。



(十五)黑埃及

  令人厌倦的三月总算过去,四月来临了。情况稍稍有了好转。风不刮了,太阳也不象原来那样偏斜,解凉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冰雪消融,黑色的原野露了出来;云雀唱出了呖呖流啭的歌声:树林里的老树绽出了嫩绿的枝芽。猖獗一时的热病平息下来了。随着天气转暖,村里的妇女已可以云集在马卡塞的金字塔上拣矸石了。小屋里很快就都燃起了暖融融的炉火,孩 子们白天也可以下床玩了。温森特打开了“沙龙”的门。全村人聚集在这里做了第一次礼拜。矿工们忧郁的眼里出现了一点点笑意,人<

[13楼] 2007-10-25 10:52:42

(十六)上帝退场

  次日清晨,一群老矿工来到温森特跟前。“先生,”他们说,“雅克·维尼死了,现在只有您一个人是我们能信得过的人。您应当告诉我们怎么办。除非不得已,我们是不愿意饿死的。您或许能让‘他们’答应我们的请求。在您去见过‘他们’以后,如果您叫我们复工,我们就复工;如果您叫我们饿死,那我们也照您的吩咐做。我们谁的也不听,只听您的,先生。”
  比利时煤矿公司办公室里的气氛就象在办丧事似的。经理很乐意看到温森特,他同情地听着温森特讲话。“我知道,梵高先生,”他说,“我们没有挖出尸体这件事,引起了矿工的义愤。然而即便挖出来了,又有什么用处呢?公司决定不再打开那个矿层,是因为这样做毫无意义。我们也许得挖上一个月,结果又会如何呢?只不过把那些人从一个坟墓挪到另一个坟墓里罢了。”
  “那么,对活着的人怎么办?你们就不能采取一点措施来改善下面的工作条件吗?难道他们这一辈子天夭都得在死亡的威胁下干活吗?”
  “是的,①先生,他们就得这么着,他们就得这么着。公司没有资金去购买防护设备。在这场争执中,矿工们看来是要输掉的一方,他们不能取胜的原因,就在于铁的经济法则是不利于他们的。更糟糕的是,要是他们再有一个星期不去上工,马卡塞的矿井就将永久关闭。那时,天知道他们会落个什么结果。”
  温森特失败了,他走上通往小瓦姆的那条漫长而弯曲的路。“大概上帝是知道的,”他痛苦地自言自语,“或者,他也可能并不知道。”
  事情很明显,对旷工们来讲,他再也没有什么用了。他不得不让他们回到那要命的矿井中,为了那点不足以糊口的吃食而一天劳动十三个小时,他们之中的一半人随时都有意外死亡的危险,而其它的人也都逃脱不了死子长期肺病的厄运。他帮不了他们什么忙。甚至上帝也帮不了他们的忙。他到博里纳日来传布福音,使圣经深入到他们心中,但是不断给矿工们以打击的敌人并不是矿产主,而是全能的上帝自己,面对这样的事实,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从他告诉矿工们回去上工、继续接受苦役的磨难那一时刻起,他对他们就不再具有任何价值了。他再也不会去做那种说教了——即使福音传道委员会认可也罢——此时此刻,福音书又有什么用处呢?上帝对旷工们的苦难置若罔闻,温森特的虏诚也没有能打动他的心。
  于是,他突然明白了自己长期以来说隐隐知道了的事情。他明白了;有关上帝的那些话其实全是孩子气的借口和推托,是一个吓坏了的孤独的人在寒冷、漫长的黑夜中,由于绝望而编造、散布的谎言。没有什么上帝,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压根儿就没有上帝,只有混乱——悲惨的、痛苦的、残酷的、莫名其妙的、无尽无休的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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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文是法语。



(十七)破产

  工人们回去上工了。提奥多鲁斯·梵高从福音传道委会员那里得到音讯后,就给温森特来信并附寄了钱,要他回埃顿。温森特没有回埃顿,而是回到丹尼斯家。他到“沙龙”去了最后一次,取下墙上的画片挂回到他那屋檐下的小屋里。
  又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应当进行一番清理了。但是,他一切都丧失殆尽了。没有工作,没有金钱,没有健康的身体。没有力量,没有思想,没有热情,没有愿望,没有抱负,没有理想,而最糟的是失去了赖以维系生命的支点。他二十六岁的年纪,五次的失败已使他没有勇气再开始新的生活了。
  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红胡须围着脸长了一圈,头发越来越稀疏了;那曾是丰满红润的嘴唇瘪缩成一条纱;一双眼睛不知掉到那两个黑暗洞穴里的什么地方了。温森特整个人看起来内部已经在枯萎、变冷、死亡。
  他从丹尼斯太太那里借了一小块肥皂,站在一盆水中从头到脚搓起来。他低头望着那一度强健有力面如今已变得瘦弱憔悴的身体。他小心翼翼地刮着胡子,奇怪脸上怎么一下子凸起那么些看着陌生的骨头,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把头发梳成了他原来的发式。丹尼斯太太给他送来她丈夫的一件衬衫和一套内衣裤。他穿好衣服,下楼走到那使人愉快的烘烤面包的厨房。温森特坐下来同丹尼斯全家一起进餐,自从矿上那桩祸事发生以来,这是他头一次把经过烹调的固体食物送入口中。他似乎觉得荒谬,自己怎么居然能吃得下去,尽管食物在他嘴里味同嚼蜡。
  他没有再去告诉矿工们他已被禁止讲道,他们也并不要求他讲,而且似乎压根儿就不关心这件事。温森特难得再和他们交谈了。对任何人他都很少开口。路上碰见也不过是问一声好。他再也不到他们的小屋里去,也不去关心他们的日常生活与思想了。出于某种深刻的理解和心照不宜的默契,矿工们也绝口不议论他。他们接受了他的严守礼节的态度,但对他的一反常态从不责难。他们对他是理解的,似是不说出来。博卫纳日的生活一如往常地继续着。
  家里来信告诉他,凯·沃斯的丈夫猝然亡故。温森特处在情感耗尽、一蹶不振的状态下,对于这件事反应迟钝,知道以后竟没有任何表示。
  数周过去了。温森特除了吃饭、睡觉和打吨,什么也没干。他身上的热度渐渐退了,力气和体重都增加了,但是他的眼睛却毫无生气。夏季到了,黑色的原野、烟囱和仟石山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温森特在乡间散步。他这样做既非锻炼亦非 消遣。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朝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沿途经过了哪里。他走路是因为厌倦了躺着、坐着或站着。而当他厌倦了走路,他就坐下、躺下或站着。
  他的钱用完不久就收到了弟弟提奥从巴黎寄来的信,信上恳求他不要在博里纳日浪费时间,而要利用信中寄去的钞票采取决定性的步骤另谋生路。温森特把钱转交给丹尼斯太太。他留在博里纳日并非因为喜欢它,而是因为无处可去,况且要去别的地方还得费力气。
  他失去了上帝,同时也失去了他自己。现在他失掉的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他失掉了唯一的一个真心同情他又能象他所希望的那样去理解他的人。提奥抛弃了他的哥哥。整个冬天提奥每周都要写一两封充满友爱和关切的长信。现在这些信都不来了。握奥也失去了信心,不再抱什么希望了。所以,温森特成了孤零零的一个,彻底的孤零零,就连他的上帝也不复存在,他成了一具行尸,在这荒漠的世界上徘徊,奇怪自己为什么依然还活着。



(十八)微不足道的小事件

  夏去秋来。随着枝叶本不繁茂的花草日益枯萎,生命却回到了温森特心中。他仍然没有力量正视自己的生活,所以他转而面向别人的生活。他重新埋头于书籍之中。阅读对于他,始终是一种最美好的、持久不变的享受。如今,在别人的交织着成功与失败、悲哀与欢乐的故事中,他知道了如何克制那总是纠缠着自己的对于失败的忧惧。
  如果天气允许,他就到野外读一整天书;下雨天,他或者躺在屋檐下的床上,或者靠在丹尼斯厨房墙边的椅子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全神贯注在书本之中。几个礼拜过去了,他沉浸在许多象自己一样的普通人的生活故事里面,他们努力奋斗,成功那样渺小,失败却是大量的。他们的命运使他慢慢地对自己有了正确的看法。回旋于他脑中的念头不再是“我失败了。我失败了。我失败了。”而是“我现在应当尝试些什么?什么是最适合于我的?哪里是我在人世上恰当的位置?”他在所读的每本书中寻觅着可以重新指引他生活下去的目标。
  家里来信说象他这样生活令人感到震惊①,他的父亲坚称他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是对一切高尚的社会传统的冒犯。信上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再去找个工
  作来养活自己,使自己成为对社会有益的人,为这个世界贡献一份力量。
  温森特自己何尝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呢。
  最后,他的书都读完了,再也找不到一本可看的书了。在灾祸突然发生以后的那几个星期,他由于受到过度的刺激,也由于生病,而对一切事情都感觉麻木。后来他转向文学以求排遣他的感情,而他居然做到了这一点。如今他几乎完全恢复正常了,们积存了几个月的痛苦如汹涌澎湃的洪水泛滥起来,使他陷于凄惨绝望的境地。思想上有了正确的认识,看来对他没有用处。他知道,他已经到达了一生的最低点。
  他觉得自己身上是有些长处的,并不完全是傻瓜和饭桶。他是能够对这个世界做出一些贡献的。然而贡献什么呢?他不适于做商业性的工作,他已经试过其它种种他原以为会胜任的工作。难道他注定是要失败、要受苦的吗?对他来说,难道生活就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问题的答案无处可寻。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打发掉了,转眼到了冬天。他父亲一不耐烦就不给他寄钱,所以他只得放弃在丹尼斯家寄食而勒紧肚皮。然后是提奥因为良心发现而通过埃顿给他寄来一点儿钱。等到提奥失去耐心之时,他父亲又重新萌生了责任感。就这样,温森特在他们的交替供应下维持着半饱的生活。
  十一月的一天,天气晴朗,温森特空着手漫步走到马卡塞,漫不经心地坐在墙外一只生锈的铁轮子上面。一个老年矿工走出门来,黑帽子靠前戴着,压在眉毛上;双肩耸起:两手揣在兜里,瘦骨嶙嶙的膝盖颤巍巍地抖动着。这个人身上有一种什么东西吸引着温森特,但他无法说清那到底是什么。他懒洋洋地,并不很热心地把手伸进兜里,抽出一截铅笔和一封家信,就在信封背面很快把那迈着缓慢沉重的步子穿过黑色原野的小小身影画了下来。
  温森特打开父亲的信,发现信纸只有一面有字。一会儿,又有一个矿工走出门来,这是个年纪大约十七岁的年轻小伙子。他的身材高一些,也挺拔一些,他沿着马卡塞高高的石头墙向铁路线走去,步伐刚劲有力,朝气蓬勃。在他的身影消夫之前,温森特有整整好几分钟的时间把他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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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文是法语。




(十九)艺术家对艺术家

  温森特在丹尼斯家里找到几张干净的白纸和一支粗铅笔。他把他的两幅速写放在桌上,开始整理它们。他用笔笨拙生硬,因而不能把他心里想的线条画到纸上。虽然他用橡皮的时候比用铅笔的时候多得多,但还是不厌其烦地反复描绘着他的人物。他这样专心致志地画着,竟没有注意到

[14楼] guest 2007-10-25 18:57:36
高中时代的枕边书顶!
[15楼] 2007-10-29 03:06:49

(二十一)莱斯维克老磨坊

  过去的几年里提奥大有长进。才二十三岁,他已是巴黎的一个出色的画商,颇受他的同行和家人的尊重。他谙熟社交上有关服饰、举上和谈吐方面的种种礼仪,他身穿做工精致的黑色外套,锹滚着缎子边的翻领在胸前八字展开,高高的硬领下系着手领结挺大的白色领带。
  提奥也有着梵高家的饱满天庭。他的头发呈深褐色,五官清秀,几乎有些女性气。他的眼睛温柔沉静,下巴稍尖,脸庞椭圆形,十分俊美。
  提奥倚在房门上,吃惊地望着温森特。他几小时前刚离开巴黎。八他公寓的房间里有惹人喜爱的路易·菲利普人的坐椅;有洗脸盆、毛巾和肥皂;窗上挂着窗帘;地上铺着地毯;还有写字台和书架,柔和的灯光和悦目的壁纸。而温森特此时却躺在一张肮脏的光秃秃的床垫是,身上盖奋一条旧毯子;墙壁和地板都是娃粗糙的木板钉成,室内仅有的家具是一张歪歪斜斜的桌子和一把椅子。温森特脸没洗,头没梳,粗硬的红胡子长了满脸满脖子。
  “啊,提奥!”温森特说。
  提奥急忙走过来,俯身床侧。“温森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没什么,我现在完全好了。我刚生过一场病。”
  “可是这⋯⋯这⋯⋯破屋们你肯定不住在这儿⋯⋯这儿不是你的家吧?”
  “是我的家。这有什么关系?我一直把它作为一间画室用。”
  “唉,温森特!”他用手抚摸着哥哥的头发,便咽着说不出话来。
  “你到这里来看我太好了,提奥。”
  “温森特,把你的情况都告诉我。你是怎么得的病?得了什么病?”温森特把他的库里尔之行告诉了他。
  “你是把自己累坏了,所以才病倒的。你回来后正经吃过东西了吗?是不是很注意保养?”
  “矿工们的妻子一直在照料我。”
  “是的,不过你吃的是什么呢?”提奥环顾四周,“哪里是你存放食物的地方?我怎么看不见啊!”
  “那些妇女每天给我带一点东西来,那是她们能省下来的面包、咖啡,一小块乳酪或者兔肉。”
  “可是,温森特,你一定知道,光靠面包和咖啡,你的身体是不可能恢复的!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买些鸡蛋、蔬菜和肉呢?”
  “那些东西在博里纳日也是要用钱买的,这和别的地方没有两样。”捉奥在床上坐下来。
  “温森特,看在上帝的面上,饶恕我吧!我原先不知道,我不了解你的情况。”
  “行啦,兄弟,你已经尽了力。我快要好了。过不了几天,我就又可以起床下地活动了。”
  提奥用手揉了一下眼睛,仿佛在把迷住眼睛的蛛丝擦掉似的。“不,我没想到。我以为你⋯⋯我不知道,温森特,我真是不知道你的处境啊!”
  “噢,得啦,得啦!没事啦!巴黎的情况怎么样?你上哪儿去了?去埃顿了吗?”
  提奥猛地站起来。“这座荒凉的小村镇里有没有商店?这儿买得到东西吗?”
  “有,在山下瓦姆镇有这样的地方。不过,还是把椅子拉过来。我要跟你谈谈。我的夭,提奥,将近两年没见啦!”
  提奥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哥哥的脸,说:“首先,我要用在比利时能找得到的最好的食物把你填饱。你一直在挨饿,这就是你的症结所在。然后我得给你吃退烧药,再让你枕上一只软软的枕头,舒舒服服睡一觉。幸亏我来得及时。啊!哪怕我稍微知道一点⋯⋯。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要动。”
  他跑出门去。温森特拾起铅笔,注视着那幅《荒野上的火炉》继续临摹着。半小后,提奥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男孩。他买了两条被单,一只枕头,一包炊具和餐具,一包食品。他把一条洁白的被单给温森特铺在床上,让他躺下,又给他盖上一条。
  “好了,你这炉子怎么生呢?”他边问边脱下他那件漂亮的外衣,卷起了袖子。
  “那边有些纸和树伎。先把它们点着,再把煤放进去。”
  提奥盯着那堆汗石说:“煤?你管这叫煤吗?”
  “这就是我们用的。来,我教给你怎么生火。”
  他想要下床,可是提奥抢先一步跳到他跟前。
  “躺下!傻子!”他喊道,“不许再动了,要不然我就揍你。”
  温森特咧开嘴笑了,这是他多少个月来第一次开心的笑。他眼睛里的笑意几乎把热病都赶跑了。提奥把两个鸡蛋放进一只新买的锅里,又把菜豆切碎放进另一只锅里。他用第三只锅把鲜牛奶热好,再把扁平的烤面包器放到火上烘烤白面包。温森特注视着提奥卷着袖子围着炉子团团转。又看到自己的弟弟近在身边,这比任何食物都更使他愉快。
  饭终于做好了。提奥把桌子拉到床边,从袋里取出一条清洁的白毛巾铺在桌上,把一大块黄油放进菜豆里,剥开煮得嫩嫩的鸡蛋,放进盘子,拿起一把勺子。
  “好了,老兄,”他说,“张开嘴,这回可要饱饱吃顿饭啦!天知道你有多久没吃过饱饭了。”
  “哦,不用这样,提奥,”温森特说,“我自己能吃。”提奥盛了一勺鸡蛋送到温森特口边。
  “张开嘴!小伙子,不然我就把它倒进你的眼睛里。”
  温森特吃了饭,心满意足地把头又靠到枕头上。“食物是美味的,”他说。“我本来已经忘了。”
  “你不会很快再忘的。”
  "现在告诉我,提奥,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告诉我。古比尔的情况如何?我极需要知道外面世界的消息。”
  “那你只好再忍耐一会儿了。现在得先让你睡一觉。你得平静平静,让你肚子里的食物消化一下。”
  “但是,提奥,我不想睡觉。我要讲话。什么时候我都可以睡。”
  “没有人征求你的意见。你得服从命令。乖乖地把这个喝下去。等你醒了,还有美味的内排和土豆等着你,吃了那些东西,你就有劲儿站起来了。”
  温森特直睡到太阳落山,醒来之后觉得身上轻爽了许多。提奥正坐在窗下看温森特的画。温森特长时间地望着他,一声不出,内心一片安宁。提奥一看到他已醒来,马上满脸堆笑地跳起来。
  “嘿!你现在感觉如何?好些了吗?你显然是睡着了。”
  “你觉得那些画稿怎么样?你喜欢它们吗?”
  “等我把内排做好再说。土豆都剥好皮了,就等着煮了。”他料理好炉前的事情,又把一盆温水端到床边。“用我的剖脸刀还是用你的,温森特?”
  “不刮脸就不能吃内排了吗?”
  “当然,先生。不仅如此,不把你的脖子和耳朵洗净,不把头发梳整齐,也不能吃。喏,把这条毛巾围在你下巴底下。”
  他给温森特把脸刮净,彻底地给他洗了一下,梳了头,又把提包里装着的一件新内衣给他穿上。
  “看哪!”他大声嚷着,退后几步打量着自己的“作品”。“你这会儿看起来才象梵高家的人了。”
  “提奥,快!肉排要烧糊啦!”
  提奥摆好桌子,把黄油烧土豆、一块厚厚的嫩肉排和牛奶放到桌子上。
  “哎呀,提奥,你没指望我把这一整块肉排都吃下去吧?”
  “当然不啦,有半块是属于我的。好,开始吃吧!我们应当闭上眼睛,那么就可以想象我们是在埃顿的家里了。”
  饭后,提奥给温森特的烟斗里装上他从巴黎带来的烟丝。“抽吧!”说,“我本不该让你抽烟,不过,我想上等烟丝对你来讲是利多于弊的。”
  温森特满意地抽着烟,不时用发热的、微微有些潮的烟斗柄在他那光滑
的面颊上擦擦。提奥的眼睛顺着唇边的烟斗上方凝神望着前面,透过粗陋的木板墙,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在布拉邦特度过的童年时代。温森特在他的心目中,一向是个顶顶重要的人物,比母亲或父亲都要重要得多。有了温森特,他的童年才过得那样甜蜜美好。可是在巴黎的最近这一年,他却把这些都忘了。他以后再也不应当忘记了。没有温森特,他的生活不知怎么就显得不完整。他觉得,他是温森特的一部分,温森特也是他的一部分。他们只要在一起就总能把这个世界看得清清楚楚;而剩下他孤身一人时,不知怎么,这个世界就总使他感到迷悯。在一起,他们的生活就有意义、有目的,也就知道珍惜生活;孤身一人,他常常奇怪自己工作是为了什么,成功又有什么价值。要使他的生活充实完美就必须得有温森特。而温森特需要他则是因为温森特实际上还只是个孩子。温森特需要有人帮他摆脱当前的困境,使他重新站稳脚。他需要有人使他觉悟他是在糟踏自己,他也需要有人敦促他赶紧行动,重新恢复青春活力。
  “温森特,”他说,“我打算让你在这一两夭就恢复体力,然后就带你回埃顿家里去。”
  温森特喷吐着烟雾,半天没吭声。他知道,全部事情得讨论解决,不幸的是,他们除了争论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好吧,他一定得让提奥明白过来,然后,事情就都好办了。
  “提奥,我回家去有什么好处呢?虽然我自己是不情愿的,似是我在家里已经成了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值得怀疑的人,起码是一个他们不相信的人。因此,我相信,最明智的办法莫过于远走他乡,那样,我对他们就是不存在的了。
  “我是个爱动感情的人,什么傻事都干得出来。本来应当耐心等待的享,我却操之过急。情况既然如此,我是否该把自己视为一个危险人物、一个无能的人呢?我并不这样认为。但是,问题却在于要设法把这些感情用在有益的事情上。比如,孜对绘画和书籍就有一种难以遏制的热情,而且,就象每天都要吃面包一样,我希望不断地自我教育。这一点,你肯定是可以理解的。”
  “我的确理解,温森特。然而,在你这种年纪,欣赏图画和读书只应当是一种消遣。它们和人生的主要职业毫不相干。快五年了,你没有职业,时而想千这个,时而想千那个。而这期间,你一直在走下坡路,变得越来越堕落了。”
  温森特往手上倒了一些烟丝,在手心里搓得潮乎乎的,然后装进了烟斗,但是却忘了点火。
  “这是真的,”他说,“我有时自己挣面包,有时却靠朋友发善心资助。确实,我已经失去了多数人的信任,我的经济状况糟得很,前途也十分暗淡。难道那就一定是在堕落吗?提奥,我一定要沿着我所选择的路继续走下去。如果我不学习,也不再继续探索,那我就完了。”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老伙计,可我要是听得懂那才怪呢。”温森特用火柴点燃烟斗,吸了一口。“我还记得那时候,”他说,“咱们一起在莱斯维克的老磨坊附近散步,当时咱们对许多事情的看法都是一致的。”
  “温森特,但你的变化却那么大。”
  “这并不很正确。那个时候,<

[16楼] 2007-10-29 03:16:14

第二卷 埃顿

(一)“干这一行是可以谋生的!”

  提奥陪温森特在布鲁塞尔消磨了一天之后,就回巴黎去了。春天来临,布拉邦特的乡村风光诱惑着温森特。故乡如同可以庇护他的避凤港,是那样宫于魔力,令他心驰神往。温森特为自己购置了一身黑色粗绒工人服,是用那种所谓“棉绒”料子做的,又买了些画速写用的本色平纹安格尔纸,随后便乘下一趟火车回故乡埃顿,奔自家那所牧师住宅去了。
  安娜·科尼莉亚不赞成温森特这样打发日子。她觉得这样的生活带给儿子的多半是痛苦而不是欢乐。提奥多鲁斯反对儿子这样生活则是出于客观的原因,如果温森特是旁人的儿子,这对他也就无所谓了。他知道上帝不喜欢温森特那种邪门歪道的生活方式,可又担心上帝更不满意做父亲的对儿子放任自流。
  温森特注意到父亲已经白发苍苍,右眼皮更加往下耷拉。他的整个外表都因为年老而显得萎缩了,胡须也越发变得稀疏起来,与此同时,他先前那种“这就是我!”的自信神情,也已变成了“这是我吗?”的困惑窘态。
  在母亲身上,温森特却发觉她比以往更刚强,更令人感到亲近了。岁月不是熬煎了她,而是磨炼了她。她那从鼻翼到下巴之间的两道沟纹中蕴含着的笑意,仿佛还没等你犯下过错便事先宽恕了你。那流露在她脸上的宽厚、开朗、和善的神情,正是对生活之美的一种永恒的赞许。
  几天来,家里人回避谈及温森特穷愁潦倒的境况,只是用食物和亲情使他在身体和精神上得到恢复。他在盖有茅草屋顶的农舍之间的荒地上徘徊,观看樵夫在一片树木被砍倒的松林地上忙碌不休;他在通往罗森达尔的大路上漫步,在那稣教会的谷仓及其对面购磨坊所在的一片草地上和教堂院子里的橡树间穿行。博里纳日的往事渐渐被忘却,他的健康和体力很快恢复过来。
  不久,他就渴望着手工作了。
  一个雨漾漾的清晨,安娜·科尼莉亚一早就下了厨房。她发觉炉火已经燃得很旺,温森特坐在炉前,双脚蹬在炉围子上,膝盖上放着临摹了一半的素描《日间》。
  “哟,儿子,你早哇!”她显得很惊讶。
  “您早,妈妈。”他亲热地吻了一下母亲宽阔的面颊。
  “你怎么起这样早,温森特?”
  “噢,妈妈,我想干活了。”
  “干活?”
  安娜·科尼莉亚看了看他膝上那张草图,又瞧瞧那已生着火的炉子。“噢,你的意思是生火吧?可是你不必为了生火就起这样早呀。”
  “不,我是想画画儿了。”
  安娜·科尼莉亚又隔着儿子的肩膀瞅了瞅那张画。在她看来,那回就象小孩子照着杂志画着玩儿的那种东西。
  “你打算干画画儿这行了吗,温森特?”
  “是呀。”
  他解释了自己的决定,井谈到提奥为了帮助他而做的努力。他没有想到,安娜·科尼莉亚居然感到高兴。她快步走进起居室,拿着一封信走回来。
  “咱家的一位亲戚安东·毛威就是画家,”她说,“他挣钱可多啦。前几天我刚收到了我姐姐写来的一封信,你知道,毛威娶的就是她的女儿杰特。她信中说,古比尔公司的特斯提格先生把安东的每件作品都能卖上五六百个荷兰盾。”
  “是的,毛威正在成为当今的一位了不起的画家。”
  “要用多长时间才能画成那样一幅画呢,温森特?”
  “那得看情况,妈妈。有的汕画几天就画成了,有的则要画几年。”
  “几年?啊唷,我的天!”
  安娜·科尼莉亚沉思了片刻,又问:“你画人物能画得象吗?”
  “噢,我不知道。楼上有些我画的速写。我去拿来给您看。”
  他回来时,见母亲戴着她那顶做饭时戴的白帽子,正把一壶水坐到宽宽的炉台上。墙壁上的蓝白瓷砖闪闪发亮,使厨房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我要做你爱吃的奶酪饼呢,温森特,”安娜·科尼莉亚说,“你还记得不?”
  “那还能忘!啊,妈妈!”他粗笨地用手臂接着她的肩膀。她抬起眼睛,微笑着,若有所思地望着儿子。温森特是她的长子,也是她最心爱的一个孩子,他的不幸成了生活中唯一使她伤心的事。
  “你就留在家里,和妈妈在一起吧,好不好?”她问儿子。他顽皮地捏了一下妈妈那容光焕发、布满皱纹的面颊。
  “好哇,亲爱的,”他回答。
  她拿起温森特在博里纳日画的那些速写,仔细端详着。
  “可是,温森特,他们的脸怎么啦?”
  “没什么,怎么啦?”
  “他们的脸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呀!”
  “我知道,我感兴趣的只是人体的外形。”
  “可是你也会画人的脸,对吧?我相信,在埃顿这个地方,会有许多女人乐意让人给她们画肖像。干这一行是可以谋生的。”
  “对,我也这么想。不过,得等到我画得象个样子了才行。”他的母亲把鸡蛋打到一只盛着头天滤好的酸奶油的平底锅里。她把手里的两半蛋壳控了控,然后从炉前转过身来。
  “你是说,得画好些才能使肖像够上出传的水平吗?”
  “不,”温森特一边回答,一边用铅笔迅速地描着,“我得画好了,这样我的画才象个样子。”
  安娜·科尼莉亚一边把黄黄的鸡蛋搅和到白色的奶油里,一边琢磨儿子的话,然后说,“我好象弄不明白你说的话,儿子。
  “我也不明白,”温森特说,“反正就这么回事儿吧。”
  早餐时,吃着酥松焦黄的奶酪饼,安娜·科尼莉亚向丈夫透露了儿子的想法。老两口暗地里不知为温森特伤了多少脑筋。
  “干这一行有前途吗,温森特?”父亲问,“你是不是有可能做到自食其力呢?”
  “一开始还做不到。提奥打算资助我,一直到我能自立为止。等我能画得不错时,就能赚到饯了。任伦敦和巴黎,画匠一天可以挣十个到十五个法郎,为杂志画插图的画师挣钱更多。”
  提奥多鲁斯颇感宽慰,因为他发现温森特脑子里多少有了些打算,不再象前些年那样无所事事、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了。
  “温森特,但愿你着手干这种工作后就一直坚持下去,再不要东游西逛了。”
  “这是最后的选择,父亲。我再也不会改变主意了。”

[17楼] 2007-10-29 03:20:17

(二)疯子

  过了一会儿,雨停了,天气暖和起来。温森特带上绘画用品和画架出了门,开始在乡间寻觅他要描绘的景物。虽然他时常去帕西瓦特的一片开阔的沼泽地那边画睡莲,但他还是最喜欢在塞佩附近的荒原上作画。埃顿是个相当闭塞的小镇,这里的人都斜楞着眼看他。他们还是头一道看见他穿的这种黑绒衣服,而且那么大个人成天只拿着铅笔和画纸在旷野里消磨时光,这对当地人来讲也是前所未见的。他对父亲所管辖的教区的居民们井无失礼之处,但总显得有点儿敬而远之、漠不关心的样子,不过,他们倒也没有要与他交往的意思。在这个偏僻的小地方,他仿佛是个怪物,是个畸形的人,他的一切,诸如服装、举止、红胡须、以往的经历和什么也不千只是没完没了地蹲在野地里瞧着什么东西等等,都显得那样古怪、与众不同。尽管他对人们并无妨害,他希望的只是不受别人打扰,但是,由于他的与众不同,人们不免对他怀有猜疑和畏惧的心理。俱温森特并不知道人们不喜欢他。
  他在认认真真地练习画一片正在砍伐的松林,全神贯注地描绘着被弃置在小河边的一棵孤零零的树。一个伐木工不时地溜过来看他画,在温森特身后一边瞧,一边咧着嘴笑,有时还忍不住笑出声来,温森特花了几天时间勾草图,那农民呢,则一天比一天笑得开心。于是,温森特决心问个究竟,弄明白到底什么事使他如此高兴。
  “你觉得我画一棵树可笑吗?”他客气地问。
  那人竟棒腹大笑。“是的,是的,太可笑啦!您准是疯啦!”
  温森特认真思索了一下,又问,“如果我种了一棵树,我是疯子吗?”
  那农民顿时严肃起来,“啊,不,当然不是罗!”
  “如果我照管那棵树,我是疯子吗?”
  “不,当然不。”
  “如果我采摘树上的果实,我是疯子吗?”
  “你取笑我哪!”①
  “那么,如果我把那棵树砍倒,就象他们在这儿所做的那样,我该是疯子了吧?”
  “噢,不,树是应当砍倒的。”
  “好了,我可以种一棵树,照管这棵树,采摘树上的果实,还可以砍倒这棵树,然而,如果我去画这棵树,我便成了疯子。这样说对吗?”
  那农民咧开大嘴又笑起来。“可不是,象您那样成天坐在那几一准儿是发了疯。村里人都这么说。”
  晚上,他同家里人一道在起居室里,围坐在那张大木桌旁,大家有的做针线,有的看书,有的写信。他的弟弟科尔是个沉默寡言的文静孩子。至于他的妹妹们,安娜已经结婚离开了家;伊丽莎白从来就那么讨厌他以致尽量装作没看见他,只当他根本没回家;维莱米恩是个富于同情心的姑娘,她随时准备满足温森特要她作模特儿的请求,对温森特从不挑眼,只是友善相待。不过,他们的关系仅限于一般日常小事上。
  温森特也坐在桌旁厂他的活儿。桌子中间那盏大台灯的黄色灯光令人感到舒适。他把当天在野外的练习稿成素描誊清。提奥多鲁斯看见,仅仅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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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文是法语。



人物他就勾画了十来遍,并且总是不满意地把已完成的作品扔掉。这位牧师终于挟捺不住了。
  “温森特,”他说,身子紧贴着那宽阔桌面的分一边,“你难道就没有画好的时候吗?”“没有,”温森特回答。
  “那我就担心你是不是在做一件错事呢?”
  “我做的错事多得很,父亲。您指的是哪一件呢?”
  “依我看,如果你有才能,当真适合做个艺术家的话,那些草图就该一次画成功。”
  温森特低头瞥了一眼自己那张习作,那上面画着一个农民跪在一只口袋前面正往袋里装土豆。他似乎没有把握住这个农夫手臂的线条。
  “也许是这样,父亲。”
  “我的意思是,你既然画不好,就用不着这样上百次地去画那些玩意儿了。你要是有天分,就不用费这么大劲。”
  “大自然总是光跟艺术家作对,父亲,”他没有放下手里的铅笔,说着,
  “如果我确实严肃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工作,就绝不让自己因受到那种抗拒而放弃目标。相反,这将更加激励我去争取成功。”
  “我可不那么看,”提奥多鲁斯说,“善从来不可能山邪恶而来,而好作品也一样不可能开始于拙劣的作品。”
  “在神学方面也许是那样。在艺术上却不然,事实上非如此不可。”
  “你错了,我的孩子。一位艺术家的作品不是好就是坏。但如果是坏的,他就算不上是艺术家。他自己应当一开始就能做出判断,不必浪费时间去尝试。”
  “可是,尽管他画得不好,但他生活得很快乐,那又怎么样呢?”提奥多鲁斯挖空心思地在他的神学知识中搜寻词句,然而到底也没有找到对这一问题的答案。
  “不,”温森特边说边擦去所画的那一袋上豆,使得那个农夫的左臂僵硬地悬在半空。“实际上,大自然和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一致的。虽然,你得奋斗上许多年才能使之就范,变得驯服,但是,拙劣的乃至十分拙劣的作品终究会变成好作品,从而证明多年的奋斗是有意义的。”
  “如果到头来你的作品还那么糟呢?你画那个跪在地上的农夫已经好几天了,可他仍然不象个样子。就算你往后再画上几年,但还画不好这个农夫,那该怎么办呢?”
  温森特耸了耸肩。“艺术家就得冒这个风险,父亲。”
  “那报酬值得冒这个风险吗?”
  “报酬?什么报酬?”
  “就是所得的钱,还有社会地位。”
  温森特这才第一次把视线从画纸上移开,抬头端详着父亲的脸,他看得那样仔细,仿佛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我还以为咱们是在讨论艺术的优劣呢!”他说。

[18楼] 2007-10-30 03:49:04

(三)学生

    温森特不分昼夜地钻研着绘画技巧。如果说他也考虑过未来的话,那无非是幻想自己尽快自立从而不再是提奥的一个累赘,那时他的创作成果也就近乎完善了,他画得乏了就看书;他累得既不能画画也不能读书时,就索性去睡觉。
  提奥给他寄来安格尔纸、某兽医学校解剖马、牛和羊的图片、霍尔拜因①的“艺术家笔下的模特”中的一些画片以及画笔、鹅毛笔、人体骨骼的复制品、乌贼墨颜料和他尽力省下来的法郎。此外,他还劝温森特努力工作,叫他不要做那种平庸的艺术家。对提奥的劝告,温森特的答复是“我将尽力而为,我一点儿也不轻视‘平庸’这个词儿中所包含的朴素的意义。如果有人轻视平庸的东西,那他肯定不会比平庸更高明。不过,你谈到要努力工作,那当然不错。恰如加瓦尼②所告诫的‘一天也不要停笔!’”
  他越来越体会到,画人物是件有益的事。这对于描绘风景有着间接的、良好的影响。如果他把一棵柳树当成一个活物来画——其实,它原本就是个活物——只要他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这课树上,并且不把这棵树画活他就不罢休,那么,周围的景物随后也就会跟着活起来了。他非常喜欢风景画,但更为酷爱加瓦尼、杜米埃③、多雷④、德格劳克斯⑤和费利西斯·罗普斯画的那些写生习作,那些习作是那样出色,有时逼真得令人惊讶。他也练习画各种类型的劳动者,希望日后能为报刊画些插图。他想通过一个长时期的艰苦奋斗,做到完全自食其力,同时也在技巧上达到完善,并探索更高级的表现形式。
  有一次,他父亲以为他读书是为了消遣,就对他说:“温森特,你总是讲你应当如何如何努力工作。那你千吗要把光阴浪费·在那些无聊的法文书籍上呢?”
  温森特在《高老头》那本书里画了一道指痕做记号,然后抬起头来。他始终希望,有一天当谈到严肃的问题时,他父亲能够理解他。
  “您知道,”他慢条斯理地解释说,“描绘生活中的人物和风景,不仅需要熟知绘画技巧,也需要精通文学。”
  “我得承认我不懂你的话。如果我要去做一次出色的布道演讲,那我决不把工夫花费在去厨房观看你母亲怎样腌制舌肉。”
  “说起舌肉,”安娜·科尼莉亚开了腔,“新近腌的那些,明天早餐时就可以吃了。”
  温森特却不厌其烦地去反驳父亲的那种逻辑。
  “如果不知道人体内的骨骼、肌肉和肌腱,我就画不出人体;如果不了解一个人的思想和灵魂是怎样的,也就无法画好那个人的头。为了描绘生活,就不仅应当懂得解剖学,而且必须了解人们对他们所生活的那个世界的感受与看法。一个只懂得他自己那套技巧而别无所知的画家,只能算个非常浅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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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霍尔拜因(1497—1543):德国著名画家。
② 加瓦尼(1804—1866):法国画家。
③ 杜米埃(1808—1879):法国画家。
④ 多雷(1832—1883):法国插图画家。
⑤ 德格劳克斯(1825—1870):比利时画家。



的艺术家。”
  “唉,温森特,”他的父亲深深地叹息着说,“恐怕你要成为理论家了!”温森特重新读起他的《高老头》来。
  还有一次,提奥为帮他解决在透视关系方面遇到的困难,寄来了一些卡萨格尼著的书,温森特收到书十分激动,爱不释手地翻看着,还拿给维莱米恩看。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药能医治我的病症了,”他对妹妹说。“我的病要是真治好了,那一定得谢谢这些书。”
  维莱米恩用和她母亲一样的悄澈的眼睛笑咪咪地瞅着他。
  “温森特,你是说读了书卫写的那些艺术观点就能学好绘画了吗?”提奥多鲁斯问,他对来肉巴黎的任何一种东西都持怀疑的态度。
  “是购。”
  “简直是荒唐!”
  “我是说,要是我把书中的理论付诸实践的话。可是,实践却是个不能和朽本同时买来的东西。如果实践也能买到的话,那种买卖是会大大地兴旺起来的。”
  日子过得忙碌而愉快,转眼就到了夏天。这时,妨碍他去野外画画的已不是下雨,而是炎热了。他画了一幅妹妹维莱米恩坐在缝纫机前的素描;第三遍练习临摹已格的画;从不同的角度画一个手拿铁锹的男人,那是个掘地的人①,他总共画了五遍之多;画一个播种者画了两遍;画拿扫帚的女孩两遍:后来又画了一个正在削土豆的戴白帽的妇女;画了一个羊馆倚着他的牧羊棍;最后画的是一个年老有病的农夫坐在炉旁椅子上,那农夫双手捧着头,两肘支在膝盖上。掘地的、播种的、男的、女的,他觉得这些人就是他必须不停地描绘的对象;他必须观察乡村中的一切,井把这一切都画下来。在大自然面前,他不再觉得自己是完全无能为力的了,这使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狂喜。
  镇上的人仍然认为他古怪,并且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尽管他的母亲和维莱米恩给予他大量的温情和抚爱,就连他的父亲也以自己的方式对他表示关切,然而,在他心灵深处仍然感到一种可怕的孤独,因为,无论在埃顿这个小镇上,还是在他自己家里,谁也不能真正理解他的内心。
  农民们终于开始喜欢他,并且信任他了。他也在农民们的纯朴之中,发现了他们与其所耕耘的上地有着某种天然的关系。他努力要把这一点体现到他的素描中去,这使得他家里人时常弄不清他所画的农民和土地之间的分界线在哪里。虽说温森特白己也不明白他怎么画成了这个样子,似他觉得他画得不错,就得这样画。
  “农民与土地是不能截然分开的。”一天晚上,当他母亲问及这点时,他解释说,“他们实际上就是两种泥巴,互相融合、互相依存;他们是同一内容的两种形式,原本是不呵分的。”
  温森特的母亲考虑到儿子没有妻室,决意还是多关照他一些,帮助他取得成功。
  “温森特,”有一天早晨,她对儿子说,“我想叫你两点之前回家来。你能答应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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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文是法语。



  “可以,妈妈。您有事吗?”
  “我想让你同我一道去赴茶会。”
  温森特愣住了。“可是,妈妈,我不能那样去浪费我的时间啊!”
  “那怎么是浪费时间呢,孩子?”
  “因为茶会没什么好画的。”
  “那你就恰恰错了。埃顿地区所有出众的女人都将出席这个茶会。”
  温森特扭头盯着厨房的门。他简直就想一步跨出去。但他总算控制性了自己,并且试图向母亲做一番解释。他的话说得既慢又吃力。
  “妈妈,我是说茶会上的女人没有个性。”
  “瞎说!她们全部有极好的品格①,从来就没听说过关于她们当中哪个人的流言蜚语。”
  “是呀,亲爱的,”他说,“当然没有。我的意思是她们看上去都差不多。她们的生活方式把她们造就成了一种特定类型。”
  “可是,我准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谁是谁来。”
  “是啊,亲爱的妈妈。可是您知道,她们全都过的是那样一种安闲自在的生活,所以在她们的脸上没有刻下丝毫令人感到兴趣的印痕。”
  “我恐怕无法理解,孩子。可你总在画你在野外看到的每个干力气活的工人和农民。”
  “啊,是呀。”
  “画那些人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他们都很穷,什么也买不起。镇上的那些女人却能出钱叫人给她们画像呀!”
  温森特伸出双臂楼住母亲,并用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母亲那双蓝眼睛是那么清澈,目光是那么深邃,那么善良亲切,可为什么这样的一双眼睛却辨认不清道理呢?
  “妈妈,”他轻声说道,“求您稍微相信我一点吧。我知道事情应当怎么干。只要您肯等待一些时候,我是能够成功的。要是我把那些现在您看着毫无用处的事情努力不懈地做下去,那么总有一天我能够出烤我的画,到那时生活就会好起来了。”
  安娜·科尼莉亚多么渴望自己熊象儿子所期待的那样去理解他啊!她的嘴唇触到儿子那粗硬的红胡须,思绪把她带回到在松丹特的住所里度过的那个担惊受怕的日子。那一天,这个如今在自己怀中的强壮、结实的男子汉的身体,刚刚从她身上生下来。她的头胎婴儿一落生就是死的,后来,当温森特用一声充满渴求的拖长的叫喊宣告自己的降生时,她真说不出心里是怎样的感激和喜悦。在她对他的深情厚爱中,始终掺杂着一点几时她的头生子从未睁开眼睛的遗憾,还有为了其他所有相继出世的孩子而对温森特怀有的感激。
  “你是个好核子,温森特,”她说,“走你自己的路吧。你知道什么最好。我只是想帮帮你。”
  这天,温森特没去野外,而是清园丁皮特·考大曼来为他摆姿势。为了说服他,温森特颇费了一番功夫,不过最后他倒是答应了。
  “饭后就来,”他同意了,“在花园里。”
  后来温森特出去时,发现皮特认认真真地穿起了笔挺的节日盛装,洗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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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在英语中“品格”和“个性”是同一个词,所以安娜误解了儿子的意思。



了手脸。“等一会儿,”他兴奋地嚷道,“等我找个凳子来。那时我就全准备好了。”
  他摆好小凳子坐在上面,直挺挺地象根木头棍儿,聚精会神单等人家给他用银板照相法①照相。温森特不禁大笑起来。
  “可是,皮特,”他说,“你穿着这样的衣服,我没法儿画呀!”
  皮特惊异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衣服怎么啦?”他问。“这身衣服是新的呀,我只在星期天上午做礼拜时穿了几次。”
  “我知道,”温森特说,“原因就任这里。我要画你穿着你那身旧工作服弯腰耙草的姿态。那样才能显出你身体的线条来。我要看见你的肘部,膝盖和肩胛骨。可现在呢,除了你那身衣服,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正是“肩胛骨”这个饲使皮特下了决心。
  “我的旧衣服不干净,何况还打了补丁。如果你要我摆姿势,那你就得照我现在这个样子画。”
  因而温森特又回到田野上去画弯腰挖地的人了。
  夏天过去了。他知道,此时至少靠自学是无法再提高了。他又一次产生了同某位艺术家建立联系和到一间好的画室卫继续他的学习的渴望。他开始感到去接触一下好的作品,看看别的艺术家怎样工作足绝对必要的,因为那样一来,他就可以音出自己的缺欠,学会怎样才能画得更好。
  提奥来信邀他去巴黎,但温森特心卫明白,他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去冒那样大的风险。他的作品

[19楼] 辣妹小甜甜 2007-10-30 05:45:07
楼主写的呀,强~
[20楼] 2007-10-30 06:18:07

(四)特斯提格先生

  赫尔曼·特斯提格先生是海牙美术学校的创始人,也是荷兰最著名的画商。全国各地的人在选购画的问题上都要来请教他,要是特斯提格先生说了哪一幅油画好,那他的这个意见便是最后的定论了。
  当特斯提格继温森特·梵高叔叔之后,担任了古比尔公司的经理时,荷兰那些新进的年轻艺术家还分散在全国各地。安东·毛威和约瑟夫住在阿姆斯特丹,雅各布·马里斯和威廉·马里斯兄弟在外省,而约瑟夫·伊斯雷尔①、约翰尼斯·包斯布姆和布洛默斯还在城镇之间到处流浪,没有固定的住处哩。特斯提格依次写信给他们每个人,他写道:
  “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全到海牙来会合,使这里成为荷兰艺术的首府呢?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互相学习,而且依靠大家的共同努力,我们可以恢复荷兰绘画在弗朗士·哈尔斯②和伦勃朗的时代所曾经享有的世界声誉。”
  画家们的反响是迟缓的。似是在这几年之内,每个被特斯提格认为是有才能从而被选中的年轻艺术家都在海牙定居了。那时他们的油画还压根儿没有人要呢!特斯提格选中他们并非因为他们的作品销路好,而是在他们的作品中,他看到了那种预示着这些人将有可能成为伟大画家的东西,在他说服公众使他们能够对这些年轻人的作品有所理解之前的六年,他就收购了伊斯雷尔、毛威和雅各布·马里斯的汕画。
  年复一年,他坚持不懈地买下了包斯布姆、马里斯和纽赫伊斯的一幅 幅作品,并把这些油画张挂到他的画店后部购墙上。他懂得,这些人在向自己的成熟期迈进的奋斗中是需要支持的。如果荷兰的公众眼瞎到了认不出他们自己本国的天才的地步,那么,他,作为批评家和推销商,就有责任照料这些优秀的年轻人,不让他们永远埋没在尘世间经受贫困、冷遇和挫折的煎熬。他买他们的油画,评介他们的作品,把他们引见给他们的画家同行,鼓励他们度过艰苦的岁月。他每天都在努力引导荷兰公众,启发他们看到本国画家作品中所具有的美学价值及其表现手法。
  在温森特赴海牙拜访他的时候,特斯提格的努力已经取得了成功。毛威、纽赫伊斯、伊斯雷尔、雅各布·马里斯、威廉·马里斯、包斯布姆和布洛默斯不仅能够在古比尔公司高价售出他们的每件作品,而且颇有希望成为第一流的大艺术家。
  特斯提格先生是荷士传统类型的美男子,他相貌英俊刚毅,天庭饱满,褐色的头发梳向脑后,一口平整美观的大胡子,一双湛蓝的大眼睛就象映在湖水中的蔚蓝色的天空。他穿一件宽大的阿尔伯特王子式的黑色外衣,长到脚面的宽松的条纹裤子,高高的单层衣领和每日清晨由他妻子替他系上的预制黑色蝶形领结。
  特斯提格一向很喜欢温森特,在温森特调往伦敦的古比尔分公司时,他曾给那位英国经理写过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推荐这个年轻人。他曾把“素描习作”寄给在博卫纳日的温森特,里面还附上巴格的《绘画技术探索》,因为他知道这对温森特是很有用的。尽管海牙的古比尔公司确属温森特·梵高叔叔所有,但是温森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特斯提格喜爱他是因为他自己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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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约瑟夫·伊斯雷尔(1824—1911):荷兰画家。
② 弗朗士·哈尔斯(1580—1666):荷兰绘画史上最早的画家。





故。特斯提格不是那种惯于逢迎的人。
  古比尔公司座落在普拉茨二十号。这里是全海牙最贵族化、最豪华的街区。离这儿不远是圣格雷文·海牙城堡,那就是海牙最早的城址,城堡里面有中世纪风格的庭院,原来环城的壕沟已变成了一座美丽的湖。远处那头是莫里斯大厦,里面悬挂着鲁本斯、哈尔斯、伦勃朗和所有荷兰“小画家”的作品。
  温森特从车站沿着狭窄曲折、熙熙攘攘的瓦根大街,横穿广场和宾尼霍夫城堡,发觉自己已来到普拉茨。从他上一次离开占尔比迄今已有八个年头了。在这短短几年中间,他所经受的苦难有如潮水般突然溢满他的身心,使他觉得头晕目眩。
  八年前,人人都喜欢他并为他感到自豪。他曾经是温森特叔叔最宠爱的侄儿。大家部知道,他将来不仅是他叔叔职位的接铸者,而且是他的财产继承人。此时他本来不仅应当是个受人尊敬和羡慕的有权有势的官翁,而且有朝一日,他还可以拥有欧洲最重要的一系列艺术画廊。
  他是怎么搞的呢?
  温森特没有再花时间思索这个问题,而是穿过普拉茨的马路走进了古比尔公司。这是个装点得十分华丽的地方,但他忘记了。所以他突然地为自己穿一身粗黑绒工作服的样子感到惭愧起来。画廊临街的一楼是一间悬挂着米色窗帘的长沙龙,从这里上去三层台阶是一间玻璃房顶的小一点的沙龙,它的后部又有几层台阶,上去是一间为新进画家开设的小型展室。有道宽宽的楼梯通往二楼特斯提格的办公室和住房。四壁从上到下挂满了画。
  画廊里带有一点巨宫与文明兼而有之的意味。店员们服饰整洁,举止文雅。壁上的汕画装在华贵的画框中,背后讨着价值高昂的帷幔。厚厚的、柔软的地毯在温森特的脚下低陷,那些放在角落里的不惹人注意的椅子,他记得也都是价值连城的古董。他想起自己那些画着下班归来的衣衫褴楼的矿工、俯身在矸石堆上的矿工妻子、布拉邦特耕耘播种的劳动者的素描。他极想知道,这些画着底层穷苦人民的朴素的画在这高贵的艺术殿堂里是否能卖得出去。
  看起来希望并不大。
  他站在那里用不加掩饰的赞赏的目光盯着毛威画的一只羊的头。正在版画柜台后面轻声谈天的店员们,瞟了一眼他的衣着和神态,竞不屑去问他是否有什么事情。刚在内部展室布置完展品的特斯提格从台阶上走下这间大沙龙。温森特却没有看见他。
  特斯提格在最后的一层台阶上停住脚步,打量着他从前的这位店员。映人他眼帘的是一头剪短的头发,满脸的红胡子茬儿,农民的靴子,未系领带、钮扣直扣到脖领的工人外衣,夹在腋下的土里土气的包袱。温森特浑身上下那副粗笨的样子在这高雅的画廊里被无情地暴露出来,显得十分触目。
  “啊,温森特,”特斯提格说着,脚下无声地踩着柔软的地毯朝这边走来。“我看你挺欣赏我们这些油画的。”
  温森特转过身。“是的,它们真不错,是不是?特斯提格先生,您好!我的父母让我转达对您的问候。”
  两个人在这阔别的八年里形成的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上握了手。
  “您的气色真好,先生,甚至比我上回见到您时还好。”
  “啊,对,日子过得挺顺心,温森特,这使我显得年轻。上我办公室去好不好?”
  温森特尾随他走上那宽阔的楼梯,脚底下磕磕绊绊的,因为他无法把视线从墙上那些画上移开。自那回和提奥在布鲁塞尔一起度过的短暂的一天时间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好的作品。他不禁眼花绔乱了。特斯提格打开他办公室的门,躬身请温森特进去。
  “请坐,温森特,”他说。
  温森特一直在呆呆地看着一幅韦森布鲁赫①的油画、他的作品温森特以前还从未见过。他坐下来,刚放下手中的包袱,又拿了起来,然后走到特斯提格那擦得极亮的书桌前。
  “我把您慷慨地惜给我的那些书带来了,特斯提格先生。”
  他打开包袱,把一件衬衣和一双袜子推到一旁,取出那套《素描习作》放在桌上。
  “在这些画上,我下了不少功夫,承蒙您借给我,这对我的帮助太大了。”
  “把你的临摹作品拿给我看看,”特斯提格直截了当地说。
  温森特在那沓纸中翻来函去找出他在博里纳日画的第一批临摹作品,特斯提格板着脸缄默不语。接着,温森特又很快拿出他刚在埃顿安居下来时的第二批临摹作品。这组回所引起的反应也仅只是偶尔地哼一声。温森特于是出示了第三批,这是他在动身来这里前不久才完成的。这一回,特斯提格感到兴趣了。
  “这一道线条不错,”他说。“我喜欢这张的阴影处理,”他又给予了这样的评语。“简直可以说是搞对了!”
  “我自己也觉得这张画得不坏,”温森特说。
  他出示完那一堆画,转向特斯提格,等待他说出看法。
  “是的,温森特,”这位长者说。同时把他那双修长、瘦削的手平摊在书桌上,“你取得了一点进步,不多,只一点点。看到你第一批临摹品时,
  我真有点儿担心⋯⋯你的作品表明你至少还是努力的。”
  “就这些吗?只是努力吗?没有才能吗?”
  他知道自己不应当提出这样的问题,可是他憋不住。
  “现在谈这个是否还为时过早呢,温森特?”
  “也许是吧。我随身带来一些我自己画的素描。您想看看吗?”
  “我倒是乐意看看。”
  温森特展示了一些画着矿工和农民的素描。顷刻间,那种可怕的沉默降临了,这种沉默在全荷兰都是有名的,因为它曾向各地数以百计的年轻艺术家透露出一个无可辩驳的消息——他们的作品是拙劣的,特斯提格把所有的素描全看过了。但嘴里竟连哼一声也没有,温森特觉得很难受。特斯提格生回原处,望着窗外普拉茨湖上的天鹅。根据经验,温森特知道,要是自己不先说话,那么这种沉默就会永远继续下去了。
  “依您看,是否连一点儿改进也没有呢,特斯提格先生?”他问道,“您不认为我在布拉邦特画的那些素描,要比在博里纳日时画的那些好一点吗?”
  “嗯,”正看着窗外风景的特斯提格转过头来,回答道,“是好一点,然而那并非就是好的作品,有些地方从根本上就不对头。至于是什么地方,我也不能马上就说出来。我想,你还是继续临摹一段时间为好。你还不够条件去搞你自己的创作。你应当在较好地掌握了基本画法之后,再开始去写生。”
  “我很想来海牙学习。您看这主意行不行,先生?”
  特斯提格并不想对温森特承担任何责任。整个情况在他看来非同寻常。
  “海牙是个可爱的地方,”他说,“我们这里有很好的画廊,有许多年轻的画家。但这里是否会比安特卫普、巴黎或者布鲁塞尔好呢,那我可不敢说。”
  温森特告辞了,但并没有完全失去信心。特斯提格也看出他是有些长进的,而这位画商的眼光可是全荷兰最具权威的啊!起码他没有停滞不前。他也看得出自己那些写生并未完全表现出人物的本来面貌,但是他坚信只要经过长期的努力,他最终会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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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楼] 2007-10-30 06:31:32

(五)安东·毛威

  海牙也许算得上是欧洲最清洁、最文明的城市了,它有着真正的荷兰风格,简单、朴素而又美丽。干净的街道上枝繁叶茂的树木排列成行。房屋都是用整齐讲究的砖砌造的。房子前面有精心修整的小花园,玫瑰花和天竺葵在园中竞相开放。这里看不到贫街陋巷,也没有任何由于疏忽而留下的难看刺目之物,一切都保持了与荷兰人那种经济而有效的禁欲主义观念相称的样子。
  许多年以前,海牙选定鹦作为城市的标志。从此,这里的居民人口就迅速增长起来。
  直到次日,温森特才去厄伊莱博曼198 号毛威家中拜访。毛威的岳母也是卡本特斯家的人,她是安娜·科尼莉亚的姐妹之一。在这样的家族中,亲戚间的联系是很密切的,因而毛威热情地接待了温森特。
  毛威是个体格健壮的男子,肩膀有些溜但非常宽,胸部十分发达。他的头,象特斯提格和梵高家的大多数人一样,比起他的五官来是他外表上更加引人注目的部分。他的眼睛很亮,略带些感伤的意味。眉心下面没有凹陷,高耸着笔直有力的鼻梁。梭角鲜明而突出的额头,扁乎的耳朵,灰色的胡须遮盖着一张完全是椭圆形的脸。他的头发梳向最右侧,沿着同前额平行的方向有一大缕头发披在头顶上。
  毛威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但他从不滥用自己的精力。他在作画时就是疲劳了也继续画,如果这样做还感到疲劳,他索性就再多画些。到那时,他的精神就能恢复过来,并且又可以重新画下去。
  “杰特不在家,温森特,”毛威说,“我们去画室好吗?我想咱们到那儿去会觉得更舒服自在。”
  “对,走吧!”他急不可待地想去看看画室。
  毛威把他领到花园里那间用木板搭的宽敞的画室。画室的门开在靠近住宅的一面,不过门口和住宅之间还隔着一小段距离。花园四周围着树篱,这使毛威可以与外界完全隔绝地埋头作画。
  温森特一走进画室,迎面就扑来一股混杂着烟草、旧烟斗和汕漆的好闻的气味。画室里面很宽绰,摆着画的画架散立在一方德文特出产的厚厚的地毯上。满墙都挂着习作,一个角落里放了一张老式桌子,桌前有一小块波斯地毯。北面的墙有一半是窗户。书籍凌乱地放在各处,所有能放东西的平面上都是画家的画具。尽管这间显露出蓬勃生机的画室摆着满满当当的东西,但温森特可以感觉到其中的那种明确的秩序,而这来自毛威的个性,它支配着这个地方。
  亲戚间的客套寒暄只占去他们几秒钟的工夫,立刻他们就谈起了那个天底下唯一让他俩感觉兴趣的题目。毛成这些时候一直在竭力避开其他的画家(虽然他一向主张一个人可以既能作画也能论画,然而他却不能兼而顾之),一个新的设想占据了他的脑海,那是一幅在薄幕中依稀可见的雾景。他简直不是在同温森特讨论这个设想,而是在向他倾吐自己的想法。
  毛威夫人回来了,她坚持要留温森特吃晚饭。愉快的晚餐之后,温森特坐在壁炉前同孩子们闲聊。他心中暗自想着,要是自己能有这样一个小家庭,有一位爱他和信任他的妻子,有绕于膝前用“父亲”这个简单的称呼把他视为至尊的孩子们,那该多好啊。这种幸福的日子是不是永远不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呢?
  两个男人不一会儿又回到了画室,心满意足地抽着各自的烟斗。温森特拿出他那些临摹品。毛威用行家的敏捷而锐利阶眼光把它们看了一遍。
  “画得还不坏,”他说,“作为练习是不错的。可是这些画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我不⋯⋯。”
  “你只是象个小学生似地在模仿,温森特,真正的创造是别人做出来的。”
  “我本来以为那些画会把画家对事物的感受传授给我。”
  “无稽之谈!如果你想要创造,就到生活中去。不要模仿。你有没有自己画的写生?”
  温森特想起特斯提格对他自己画的那些习作所说的话。他盘算着是否把它们拿给毛威看。他来海牙是要请毛威作他购老师。而假若他所能拿给他看的全是拙劣的作品⋯⋯。
  “是的,”他回答,“我一直在画人物习作。”
  “好啊!”
  “我画了一些博里纳日的矿工和布拉邦特的农民。画得不太好,不过⋯⋯。”
  “那没什么关系。”毛威说,“让我看看。你在那儿应当能捕捉到一些真正的东西的。”
  温森特把画稿展开,他的心却狂跳不止,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毛威坐下来,用左手理着那一大缕披散着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地把头上这缕头发的波纹理顺。隐隐的笑意从他黑白混杂的灰胡须后面消失了。他用手猛击头顶,任头发乱蓬蓬的也不管,又不满地匆匆瞥了温森特一眼。过了一会儿,他拿了一张上面画着一个劳动者形象的习作,站起身把它与自己新近在画的油画上的一个人物的草图并排放在一起。
  “现在我可知道我错在哪里啦!”他嚷着。
  他拾起一支画笔,调整了一下光线,眼睛瞄着温森特的画,很快地画了几笔。
  “这就好些了,”他说着,往后退了一步。“这下子那穷人看起来就和这块土地相称了。”
  他走到温森特身边,把手放在他表弟的肩上。
  “没问题,”他说,“你的路子走对了。你那些素描还不成熟,不过是真实的。它们具有某种我很少见到的生命力和节奏感。温森特,把你那些临摹用的书本丢开,去给自己买一只画箱吧!赶紧开始用颜色作画,越早越好,现在你的画还不太好,不过在前进过程中还可以不断地改进。”
  温森特觉得,他此刻真是吉星高照了。
  “我准备迁居到海牙来继续画画,毛威表哥,”他说,“请你在有空的时候帮帮我的忙好吗?我需要一个象你这样的人来帮助我。我并不要你费多少事,就象今天下午这样给我看看你的习作就行。每个年轻的艺术家都需要一位老师,毛威表哥,如果你允许我在你手下工作,我会非常感激的。”
  毛威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画室里所有那些未完成的油画。无论从工作中抽出多么少的一点时间,他也只愿意同家人一起度过、那种把温森特淹没的一片热烈赞扬所造成的气氛消失了。毛威开始退缩,对别人态度的变化一向十分敏感的温森特,马上就意识到了。
  “我太忙了,温森特,”毛威说,“我没有时间帮助别人。艺术家只能是自私的,他不得不保护自己每一秒钟的工作时间。我怀疑我是否能给你很多指教。”
  “我并不要求很多。”温森特说,“只要有的时候能让我到这儿来和你一起作画,看看你是怎样画成一幅油画的。你就象今天下午这样同我谈谈你的工作,这样我将会知道应该怎样把一个完整的设想付诸实现。要是碰巧赶上你休息,你也可以看看我的画,指出我的错误。这就是我所要求的一切。”
  “你以为你的要求只是一点点。但是相信我,收徒弟可是件严肃的事情。”
  “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的,我可以保证做到这一点。”
  毛威考虑了很长时间。他从未想过要收个徒弟,因为他作画时不喜欢有人在他左右。他并不经常有那种想要谈论自己创作的愿望,而对初学者提意见除了惹人骂外,他还从来没有得到过别的什么。但是,温森特是他的表弟,他的油画又是由温森特·梵高叔叔和古比尔公司收购的,而且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的那种朴实而强烈的激情中——在那些画上他也感到了同样的朴实而强烈的激情——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
  “好吧,温森特,”他说,“咱们先试试看吧!”
  “啊。毛威表哥!”
  “你记着,我可什么也没答应你。结果也许很糟糕。不过要是你到海牙定居了,你就到这间画室来,那时再看看咱们是否能互相帮帮忙。我准备秋天去德伦特,你就存入冬的对候来吧!”
  “那正好是我想来的时候。我还需要在布拉邦特再画上几个月。”
  “那就这么定了吧!”
  在回家的火车上,温森特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不停地轻唱若:“我找到老师啦,我找到老师啦,几个月之后我就要跟一位大画家一起研习,然后我也将学会作画。我要画,啊,这几个月我一定要好好画!到那时他就会知道我有了多么大的进步。”
  他回到埃顿家里,看见凯·沃斯在那儿。

[22楼] 2007-11-02 05:16:04

(六)凯来到埃顿

    巨大的哀痛使凯在精神上得到了一次升华。她曾热诚地爱着自己的丈夫,大夫的亡故使她内心的某些东西也随之枯萎死去。这个女人的强盛的生命力,她欢快的情绪,她的热情和活力已经踪影全无。甚至连她那头带着温暖光泽的秀发也仿佛失去了光彩,她的椭圆形的脸蛋变成了一张细长的苦行者的面孔,她的蓝眼睛象充满无穷忧思的深深的黑色水潭。她那极其娇艳光润的皮肤也变得苍白、毫无血色了。如果说她身上的活力比起温森特在阿姆斯特丹见到她时减少了,那么今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成熟的美,悲哀使她的美更加深沉而充实。
  “太好了,你到底来了,凯,”温森特说。
  “谢谢你,温森特。”
  这是他们第一次不加“表姐”、“表弟”而只是互称教名。两人都不是有意识的,并且都没有去细想这件事。
  “你一定把简也带来了吧?”
  “是的,他在花园里呢!”
  “这可是你头一次来布拉邦特。我很高兴,正好我可以带你去观看此地的风光。咱们一定要到那边石南丛生的荒原上去远足。”
  “我乐意去,温森特。”
  她讲话态度温和,但缺乏热情。他感到她的声音更加深沉,喉音更重了。他想起在海泽运河畔的那所房子里,她曾对他抱着那样深的同情。他是否应当同她谈谈她丈夫的去世,表示一下自己的哀悼呢?他知道自己有责任说点什么,却又觉得还是不要当着她面重新提起她的伤心往事更为得体。
  她感激温森特对自己的体贴。丈关在她的心目中是神圣的,所以她不能和旁人去谈论他。她也记得在海洋运河畔度过的那些愉快的冬夜,那时她曾同沃斯,还有她的父母,一起在炉旁玩牌,而温森特总是坐在远处角落里的一盏灯下。无言的悲痛涌上心头,她那双如今已变成黑色的眼睛模糊了。温森特把手轻轻放在她的手上,她满心感激地抬头望他。他看得出,极度的痛苦是怎样改变了她,以前,她只不过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而现在她成了一个深受痛苦折磨的妇人,具备了感情上的哀痛所赋予她的一切魅力。那句老话再次从他的脑海中闪过:
  “痛苦之中产生了——美。”
  “你会喜欢这里的,凯,”他轻声说,“我整天都要外出到田野上去写生,你一定要和戏同去,把简也带上。”
  “我只会妨碍你作画的。”
  “啊,不!我喜欢有人作伴。在路上我可以指给你看许多有趣的东西。”
  “你这么一说,我真高兴去了。”
  “这对简也很有好处,那儿的新鲜空气会使他更健康。”她轻轻地拉着他的手。
  “而且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是不是,温森特?”
  “是啊,凯。”
  她松开他的手,朝着路那边耶稣教会的教堂睁着一双视而不见的眼睛。
  温森特走进花园,在一旁放好一条板凳让凯坐下,然后就去帮着简用沙土造房子。此刻,他竟把从海牙带回来的重要消息忘在了脑后。
  晚饭时,他告诉家里人毛威已同意收他做学生。要在平时,不管是特斯提格还是毛威对他的称赞,他都不会去重复的,可是凯在桌旁,这使他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他的母亲非常高兴。
  “你一定要听毛威表哥的话啊,”她说,“他可是个有成就的人。”
  翌晨,凯,简和温森特很早就动身去利思博施了,温森特打算去那里写生。虽然他从不愿意费事带中午吃的东西,他的母亲还是给他们三人准备了一顿精美的午餐。他们从教堂院子里的一株高大的洋槐树下经过,看到树上有个鹊窝,温森特答应那个兴奋不已的小男孩去给他摸一个蛋来。他们踩着飒飒作响的松针穿过松树林,又走过了布满黄色、白色和灰色沙子的荒地。在途中的一个地方,温森特看到弃置在田野上的一张犁和一辆大车,于是他摆好他的小画架,把简抱到车上画了一幅速写。觊站在旁命远的地方,看着简在那里乱跑乱叫地玩耍。她始终沉默着,温森特并不想勉强她做什么,因为只要有她的陪伴,他就够快活的了,他从来不知道作画时身边有个女人竟令人如此愉快。
  他们走过几处茅草屋顶的农舍,来到通往罗森达尔的大路。凯终于开口
了。
  “你知道,温森特,”她说,“你在画架前的样子,叫我想起了在阿姆斯特丹时我一向对你的看法。”
  “什么看法,凯?”
  “你保证听了不生气吗?”
  “当然。”
  “那么我就实话告诉你,我从来就不相信你是做牧师的材料,我一直认为你是在浪费自己的年华。”
  “为什么你当时不告诉我呢?”
  “那时我没有权利这么做,温森特。”
  她把几绺赤金色的发丝塞到黑色的无边女帽里面,路上的一道沟坎绊了她一下,她身子朝温森特肩膀那边倒过去。他伸手托住她的胳膊,扶她站稳,却忘了把手再抽回来。
  “我知道你自己也会发现这一点的,”她说,“那时告诉你并没有什么好处。”
  “现在我想起来了,”温森特说,“你曾警告我不要变成那种心地狭窄的教土。牧师的女儿说出这样的话来可真叫人奇怪。”
  他热切地朝她笑着,但她的眼睛却又变得悲哀起来。
  “我知道。可是你看,要不是沃斯给我的指教,我是不会懂得那么多东西的。”
  温森特的手缩回来了,提到沃斯的名字就象在他们之间设置了一道莫名其妙的无形的障碍。
  他们走了一个钟头才来到利思博施,温森特又支起了画架。他要把那里的一小片沼泽地画下来。简在沙土地上玩耍,凯在温森特身后,坐在他随身带来的一只小凳上。虽然她手里捧着一本书,她却没有读。温森特怀着一种冲动①,迅速画着。一幅比以往更为生动活泼的习作在他笔下出现了。他说不出是由于毛威的鼓励,还是因为凯在身边,反正他对自己所画的每一笔都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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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文是法语。




满信心。他很快地一连画了好几幅。他没有回头去看凯,她也没有用话语来打扰他,但是她在身边使他感到幸福。他希望自己那天作的画都特别出色,那样凯就会赞赏他的工作。
  午饭时,他们走到不远的一片橡树林里。凯在树荫下把篮中的食物摆开。周围没有一丝风。沼泽地里睡莲的清香混合着他们头顶上的橡树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杏气。凯和简坐在篮子的一边,温森特在另一边。凯照料着他们吃喝。他想起了毛威和他一家人围坐在晚饭桌前的景象。
  他看着凯,觉得在自己所见过的人中还没有一个象她这样美的。厚厚的黄色乳酪味道很好,母亲烤制的面包象往常一样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可他却吃不下去。一种新的、不可遏制的饥渴在他心中苏醒过来。他无法把视线离开凯那娇嫩细腻的皮肤,线条分明的鸭蛋脸,一双流露着忧伤与哀痛,象夜晚的水潭那样深沉的大眼睛,和那虽然暂时失去了红润然而他相信还会恢复青春活力的丰满可爱的嘴唇。
  午饭后,简枕在他妈妈的膝上睡着了。温森特看到她抚摩着孩子浅色的柔发,俯身端详着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他知道她是在那孩子的脸上寻找着丈夫的影子。此时,她仿佛是在海泽运河畔的房子里和她所爱的人在一起,而不是在布拉邦特的荒地上和她的表弟温森特在一起。
  他画了整整一个下午,其中有一部分时间是把简抱在陵上画的。这男孩子喜欢上他了。温森特给他几张安格尔纸让他用黑颜色在上面涂抹。他连笑带嚷地在黄沙地上跑着,不断带着问题、带着他发现的东西、带着他的要求跑来找温森特。温森特也不介意,有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热乎乎的小东西亲切地爬到身上来多好啊!
  黄昏来临,太阳落山很早。在回家路上,他们在比比皆是的水潭旁边停下脚步,观看五彩缤纷的晚霞象蝴蝶的翅膀落在水面上,并逐渐地暗下来,然后隐没在暮色苍茫之中。温森特把他的画拿给凯看。她只是略微地看了看,而根据她确实看见的那些东西,她认为它们是粗糙难看的。但是温森特一直对简都很和善,而且她对痛苦是太有体会了。
  “我喜欢你的画,温森特,”她说。
  “是吗,凯?”
  她的赞扬打开了他心中紧闭的闸门。在阿姆斯特丹时她曾是那样地富于同情心,她完全能理解他正在努力做的事情。不知怎么,她似乎是世界上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他无法把自己的设想告诉家里人,因为他们甚至听不懂这方面的语汇;对毛威和特斯提格呢?他不得不表现出初学者的谦卑,然而他并不总是这么认为的。
  他匆匆忙忙、语无伦次地向她倾诉衷肠。随着他的热情不断升高,他的话说得也越快,而凯要跟上他就很困难。当他沉浸在自己对事物的体会之中时,他就失去了自我控制,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激动不安、癫狂可笑的举止。下午那个彬彬有礼的绅上下见了,这个粗野的乡巴佬使她大为惊骇。她只觉得他的感情的进发是那样缺乏教养,那样幼稚可笑。她不知道这是他在向自己献出男人所能给予女人的那种最为难得、最为珍贵的东西。
  “他向她诉说了自提奥离开他去巴黎以来他一直埋藏心底的全部感受。
  他告诉她自己的志愿和抱负,以及他正在竭力使自己的作品充满的那种精神,凯对他变得如此兴奋感到困惑不解。她没有去打断他,但也没有去听,她只承认过去的生活,而且始终留恋着过去。她有点儿讨厌别人这样兴致勃勃地幢憬未来的生活。温森特只顾陶醉在自己热情的描述中,竟未能觉察凯已不在听他说了。他仍然指手画脚、滔滔不绝地讲着,直到他提及的一个人名引起了凯的注意。
  “伊赫纽斯?你指的是住在阿姆斯特丹的那位画家吗?”
  “他过去住在那里,可现在住在海牙。”
  “对啦。沃斯是他的朋友。他曾几次带他到家里来。”
  温森特打断了她的话。
  沃斯!老是沃斯!为什么?他死了。他死了都一年多了。她早该把他忘掉了。他属于过去,就象乌苏拉一样。为什么她总是要把谈话引到沃斯身上?甚至还在阿姆斯特丹的时候,温森特就从未喜欢过凯的丈夫。
  秋深了。树林里那松针的地毯变成了红褐色。踩上去发出“沙拉、沙拉”的响声。每天,凯和简都要陪同温森特到田野里作画。野外的远足使她双颊有点血色了,她的步伐也变得比原来更坚定自信了。她带上了针线筐,一双手也象温森特一样忙个不停。她开始比以前更自由随便地谈起她的童年、她读过的书和她在阿姆斯特丹所认识的有趣的人们。
  家里人用赞许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有温森特作伴使她对生活重新有了兴趣。而她在这所房子里又使

[23楼] 2007-11-02 05:25:15

(七)“不,永远办不到,永远办不到!”

  温森特知道自已对绘画的爱远远超过了对凯的爱。如果一定要他在两者中间选择一个的话,他是丝毫也不会犹豫的。尽管如此,他的画还是突然间变得乏味起来。他对工作失去了兴趣。他把墙上那些在布拉邦特的写生审视了一番,发现自从他对凯的爱被唤醒后他在绘画上是有进步的。他清楚自己的画上还有些粗糙刺眼之处,但是他认为凯的爱情会使这些地方变得柔和顺眼起来。他的爱情是严肃的,这种热烈的爱是不会因为许多“不,永远办下到,永远办不到”而冷淡下去的;他把她的拒绝看成是一块冰,他要用自己的心去融化它。
  妨碍他去作画的只是他心上的一点儿小小的疑问。假如他永远不能使她改变主意呢?凯看来连想一下重获爱情这样一种可能性都要受到良心的谴责。她沉陷于过去不能自拔,他要解救她,使她摆脱这种会把她毁掉的精神桎梏。他要用他那只绘画的手牵起她做为妻子的手,共同去为他们每日的面包,为他们的丰福而工作。
  他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终日给凯写着苦苦哀求的信。几个星期过去后他才得知,这些信她甚至看也没看。他几乎天天都给提奥—他的知己——写信,使自己更坚定地抵制内心的疑惑和父母与斯特里克牧师联合起来对他的围攻。他受着痛苦的折磨,而又无法做到时时把内心的痛苦掩饰起来。他的母亲带着满脸的怜悯对待他,并且用许多宽心的话来安慰他。
  “温森特,”她说,“你只是在拿你可怜的脑袋往石头上撞。斯特里克姨夫说过,她是决意不肯的。”
  “我才不管他怎么说呢。”
  “可那是凯告诉他的,亲爱的。”
  “凯说她不爱我了吗?”
  “是呀,还说她永远不会改变主意。”
  “咱们走着瞧吧!”
  “一点希望都没有啦,温森特!斯特里克姨夫说,即使凯爱你,他也不答应这门亲事,除非你每年收入在一千法朗以上。可是你知道,你差得还远哩!”
  “好吧,妈妈,懂得爱情才活得下去;要活下去就得工作;有了工作自然会有饭吃。”
  “好极了,我亲爱的,不过凯可是生在富贵人家。她一向足养尊处优惯了的。”
  “她的优越生活并没有使她幸福。”
  “要是你们两个真有了感情,并且结了婚,这只能带来许多痛苦:贫困、饥饿、受冻、生病。因为你知道,家里是不会给你一个铜板的。”
  “这些,我以前都经历过,妈妈,这都吓不倒我。对我们来讲,在一起还是比不在一起好。”
  “似是我的孩子,要是凯不爱你呢?”
  “只要我到了阿姆斯特丹,我跟您说,我就能把‘办不到’变成‘办得到’。”
  他人为他挣不来一个法郎买车标去看望他所爱着的女人真是人生最大的烦恼。①自己的无能使他大为恼火。他二十八岁了,十二年来他一直勤恳地工作,除了维持生命的最低需要,他什么都不企求,然而如今他竟连买张到阿姆斯特丹的车票那么一点少得可怜的钱都没有。
  他倒想徒步走这一百公里的路程,但又知道等他走到时一定又脏又饿、筋疲力尽。假如走进斯特里克牧师的家,也象走进皮特森牧师家一样,他倒不在乎这所有的一切!早上他刚给提奥发了一封长信,晚上他又坐下来写了第二封信。
亲爱的提奥:
我急需去阿姆斯特丹的路费。只要钱够了我就随信寄去几张画,请日后告诉我它们
卖不出去的
原因和怎样才能使它们有销路。因为我必须挣点钱买火车票,去弄明白那句“不,
永远办不到,永远办不到”的意思。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觉得自己身上又开始生出新的旺盛的精力。爱情使他变得不屈不挠。他把心中原来的那一点疑虑也驱散了,而已自以为现在只要能见到凯,帮助她看清他内心实际上是怎样一种人,他就能把“不,永远办不到,永远办不到!”变成“是的!永远爱你,永远爱你!”他怀着新的热情回到工作上去了,尽管他知道自己这只绘画的手还有些笨拙;他仍然坚信时间会使它改变,正象凯的拒绝也会改变一样。
   次日晚间,他给斯特里克牧师发出一封信,明白地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信里的措辞直言不讳,他想到会从他姨夫嘴里脱门而出的咒骂,不禁轻蔑地笑了。他的父亲曾禁止他写这封信,牧师住宅里正酝酿着一场真正的战斗。提奥多鲁斯的处世哲学是唯命是从与言行不苟;他一点儿不知道人的性格是各种各样的。如果他的儿子不能适应这种模式,那么一定是儿子不对,而不是模式有问题。
  “全是你读的那些法文书坏的事,”提奥多鲁斯在晚饭桌对面说,“你要是老和盗贼、杀人犯在一起,怎么能指望你的行为举止象个孝顺儿子和一个有身份的人呢?”
  温森特略感吃惊地从他手中米什莱的著作上抬起头来。
  “盗贼和杀人犯?难道您把维克多·雨果和米什莱叫做盗贼吗?”
  “不,我指的是他们所写的那些人物。他们的书里净写邪恶的事情。”
  “胡说,父亲,米什莱的书纯洁得就象圣经一样。”
  “我不许你在这里亵读神明,毛孩子!”提奥多鲁斯气急败坏地喊着,
  “那些书不是正经书,这都是你那些法国人的思想毁了你。”
  温森特站起来,绕过桌子把那本《爱情与妇女》放到提奥多鲁斯面前。
  “使您相信的唯一办法是请您亲自读上几页。”他说,“您会受感动的。米什莱一心要帮助我们,解答我们的疑问,使我们从那些微不足道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提奥多鲁斯以一种好人法除邪恶的姿态,把那本《爱情与妇女》推到地板上。
  “我用不着读!”他发怒了,“咱们梵高家出了个沾染上法国思想的叔祖,结果成了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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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文是法语。



  “非常抱歉①,米什莱神父②,”温森特喃喃地说着,把书捡起来。
  “我是否可以问问,为什么你叫他米什莱神父?”提奥多鲁斯冷冷地说,
  “你想要污辱我吗?”
  “我没有这样的想法,”温森特说,“不过,我必须坦率他说,如果我需要请教谁的话,我宁愿去找米什莱也不来找您。那样或许会更解决问题。”
  “哦,温森特,”他的母亲央告着,“为什么你一定要说这些话呢?为什么你非要使得家庭关系破裂不可呢?”
  “对,这就是你正在干的事,”提奥多鲁斯高声说,“你在破坏家庭关系,你的行为是不可饶恕的,你最好还是离开这所房子,到别的地方住。”
  温森特上楼回到自己的书房,坐在床边。他懒獭地呆坐着,奇怪自己为什么一受到重大打击,就坐到床上而不坐到椅子上,他环顾着房间四壁上挖地的人、播种的人、工人、女裁缝和女清洁工、伐木工们以及在海克的写生。是的,他取得了进步。他正向前迈着步子。但是他在这里的工作还没有完成。而且毛威在德伦特再过一个月也回不来。他不希望离开埃顿。他在这里生活得很舒适,而住到别处花钱会更多。在永远离开这里之前,他需要时间赶快克服自己在表现手法上的笨拙,捕捉到那种真正的布拉邦特精神。他的父亲已经呵斥他离开这所房子,实际上已是在赶他出门了,不过那都是一时的气话。如果他们真的说“走吧!”而且是有意的⋯⋯难道他真有那么恶劣以至于要被自己的父亲扫地出门了吗?
  第二天早上,他一下子就收到了两封信。头一封是斯特里克妆师来的,这是对他那封挂号信的答复。信里还夹了牧师妻子写的一张条子。他们总地认为他的前途没有保障,并告诉他凯已经爱上了别人,那个人很有钱,还说他们希望他马上停止那种对他们女儿的野蛮袭击。
  “世人之中再没有比牧师更虚伪、更狠心和更重名利的了。”温森特自言自语地说,气得把这封来自阿姆斯特丹的信攥在手里揉成一团,仿佛这封信就是斯特里克牧师本人似的。
  第二封信是提奥来的。
  “画画得很好,我一定尽最大力量把它们卖出去。信中附上二十法郎作为去阿姆斯特丹的路费。祝你幸运,老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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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文是法语。
② 米什莱曾著《人道的圣经》一书,故温森特这样称呼他。

[24楼] 2007-11-02 05:33:45

(八)人在有的城市永远不走运

  温森特走出中央火车站时,夜幕已开始降临。他快步走上通往东市大广场的达姆大路,经过王宫和邮局直奔海泽运河。在送个时辰,所有商店和办公室的职员和商人都走光了。
  他过了辛格运河,在哈雷格运河桥上逗留了片刻,观看一只运花的驳船,船上的人在露夭的桌子上吃着面包就青鱼的晚餐。他向左拐到海泽运河畔,从一长排狭窄的佛兰芒式房屋前走过,发觉自己已站到了斯特里克牧师家矮矮的石头台阶和黑色围栏前面。他想起了在他的阿姆斯特丹的奇遇开始时,
  他第一次站在这儿的情景,他发现,人在有些城市永远不走运。
  虽然他这一路匆匆忙忙,以最快的速度走过达姆大路,横穿市中心,可是真的到了,他却害怕起来,迟疑着不敢进去。他朝上望望,看到顶楼窗上那触目的铁钩子,不禁想到:这儿倒是个上吊的好地方。
  他横穿过铺着红砖的宽马路,站在路边,看着下面的运河。他知道自己正面临着决定一生的生活形式的时刻。只要能见到凯,能跟她谈谈,使她明白过来,一切问题便会迎刃而解。但是大门的钥匙掌握在这位年轻姑娘的父亲手中,倘若斯特里克牧师不准他进门呢?
  一只运沙的驳船缓慢地逆流而上,驶向它夜里停治的地点,黑色的船舷上还粘着船上装载的黄沙铲空后留下的潮湿的沙痕,温森特注意到,从船头到船尾没有拴绳子晾衣服,不由懒洋洋地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把胸的一侧靠在船篙上,吃力地顶着,在狭窄的过道上朝前推着走,那只笨重简陋的船便在他脚下向上游滑去。一个系着肮脏围裙的女人坐在船尾,象一块水冲成形的石头,一只手在背后操纵着做工很粗的舵柄。船舱顶上站着一个小男孩、一个女孩和一条满身脏污的小白狗,他们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海泽运河沿岸的房屋。
  温森特登上五级石阶,拉响了门铃。一会儿,女仆来开门了,她把站在阴影里的温森特仔细打量了一眼,认出来是温森特,便把她十分肥胖的身子缩进门内。
  “斯特里克牧师在家吗?”温森特问。
  “没有,他出门了,”她事先已接到了命令。
  温森特听见里面有说话声。他粗暴地推开那女仆。
  “别挡着我!”他说。
  女仆跟上去,想把他拦住。
  “他们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她抗议着,“您不能进去。”
  温森特穿过长长的门厅闯进饭厅。就在进门的刹那间,他看见他所熟悉的那件黑裙的一角消失在另外一个门里。斯特里克牧师、威廉明娜姨妈和两个小点儿的孩子正在桌前吃饭。那里摆着五个人的位子。有一把空着的椅子,由于是在匆忙间推进去的,因而歪斜着,在那个位置上摆着一盘烤小牛肉、几个完整的土豆和豆角。
  “我挡不住他,老爷,”女仆说,“他是自己闯进来的。”
  桌上摆着两盏银制烛台,长长的白色蜡烛发出微弱的光亮。墙上的卡尔文肖像在昏黄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怪异。餐具柜上的银制餐具在黑暗中闪着光,温森特看见那个小小的天窗,在那窗子下面他第一次和凯交谈。
  “呃,温森特,”他的姨夫说。“你可越来越没有礼貌了。”
  “我要和凯谈谈。”
  “她不在,她去看朋友了。”
  “我拉铃时她还在这里坐着呢!她刚开始吃饭。”
  斯特里克转向他的妻子。“把孩子们带出去。”
  “咳,温森特,”他说,“你正在挑起许多麻烦。不仅我,全家人部忍无可忍了。你不单是个浪荡、懒散、粗野的人,而且依我看,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你居然爱上了我的女儿,你好大的胆子!这简直就是对我的污辱。”
  “让我见见凯,斯特里克姨夫。我要跟她说话。”
  “她不愿意跟你说话,她再也不想见你了。”
  “这是凯说的吗?”
  “对。”
  “我不信。”
  斯特里克吓了一跳。这是他担任神职以来,头一道被人指责说谎。
  “你怎么敢说我讲的不是真话!”
  “我绝不信,除非听见她亲口说出来。甚至那时我也不相信。”
  “一想起当初你到阿姆斯特丹这儿来时花在你身上的那些时间和金钱,我就觉得后悔。”
  温森特疲乏地在凯刚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把两只胳膊放在桌子上。
  “姨夫,稍微听我说几句,发发慈悲吧,哪怕用三重盔甲武装起来的牧师也有一颗人心呀!我爱你的女儿。我非常、非常地爱她!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渴望见到她。您是侍奉上帝的,那么请看在上帝的面上对我发点儿善心吧!别对我这样残忍。我知道我还没有什么成就,但是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就会有成就的。给我一个向她表白爱情的机会吧!让我使她明白,为什么她应当爱我。您一定也曾恋爱过的,姨夫,您知道一个男人忍受痛苦能达到什么限度。我已经受够了折磨,这次就让我得到一点儿幸福吧!只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去赢得她的爱吧,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啊,这种孤独、这种痛苦,我一天都忍受不下去了。”斯特里克牧帅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说:
  “你难道是那种连一丁点儿痛苦都忍受不了的懦夫和胆小鬼吗?想必你得为这个哭哭啼啼永远没完没了啦?”
  温森特猛地站起来。一切温情的东西顿时都从他身上消失了。只是因为他们分别站在桌子的两边,中间隔着那两支插在银烛台上的长长的蜡烛,这年轻人才没有去打那牧师。房间处在一片可怕的寂静中,两个人站在那里,互相瞪着对方眼睛里闪动着的光点。
  温森特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他抬起手放到蜡烛旁。
  “什么时候让我跟她说话,”他说,“我才把手从火上拿开。”
  他把手翻过来,把手背烤在烛火上。室内的光线暗下来。蜡烛上的烟立刻把他的肉熏成了黑色。几秒钟过去后,手背皮色变了,变成了红色。温森特毫不畏缩,眼睛片刻不离地盯着他的姨夫。五秒钟过去了。十秒。手背上的皮开始起泡。斯特里克牧师恐怖地瞪大眼睛,他似乎动弹不得了。几次他想说,想动,都没有成功。他已被温森特那直刺进他心深处的冷酷无情的目光所慑服。十五秒过去了。冒烟的皮肤爆裂开来,但那只手臂却连抖都没抖一下。斯特里克牧师抽搐了一下,终于清醒过来。
  “你这个疯子!”他扯着嗓子尖叫着。“你这个呆傻的家伙!”他扑向桌子对面,夺过温森特手底下的蜡烛,用手把火扑灭,然后又弯腰凑近自己这边的蜡烛,憋足劲“噗”地吹了一下,把它吹灭了。
  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这两个人用手撑着身子站在桌子两边,盯着眼前的黑暗,尽管谁也看不见谁,却都完全想象得出对方的模样。
  “你疯了!”牧师吼着,“凯从心底就看不上你!滚出这所房子,永远别想再来!”
  温森特在黑咕隆咚的街上慢慢摸索着往前走,不知不觉到了郊外。他站在那儿,茫然凝视着下面一条已废弃不用的微微散发着咸水味的旧运河,停滞不动的水中发出的那股亲切、熟悉的腥味直钻进他的鼻孔。街角的煤气灯投下的光照在他的左手上,他这才看见那只手的皮肤上有一个焦黑的口子——出于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能,他保留了自己那只拿画笔的右手。他走过了互相连通的许多小水渠,水中散发着淡淡的、久已被他忘怀了的海水气味。最后他发现自己走 到了曼德斯·德科斯塔家附近。他在运河岸边蹲下来,往那仿佛厚厚的绿地毯似的浮萍①上投了一颗石子,那石子沉下去的样子就象下面没有水似的。
  凯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不,永远办不到;永远办不到!”这是发自她灵魂深处的喊声,而直到现在他才算真正相信了。这喊声在他脑海中不断敲打。反复轰鸣:“不,你永远、永远见不到她了。你永远不会再听到她那轻快而有节奏的哼唱。享受她那深邃的蓝色眸子中的微笑,以及她那温暖的肌肤贴近你的面颊时的感觉了。你将永远不知道爱情的滋味,因为爱情压根儿不存在,是的,爱情的生命非常、非常短促,甚至还不如你的皮肉在火烧的痛苦中经受考验的时间长!”
  巨大的、无言的悲哀涌上心头。他抬起左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似乎这样一来,阿姆斯特丹以至整个世界就永远不知道他曾被断定是个不配人爱的劣种了。他用嘴唇品尝到了那不能如愿以偿的心愿被烧成灰烬后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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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文是荷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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