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史、思、诗——梁绍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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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徐鑫桦
本文从笔者与梁绍基相识开篇,从“师、丝、史、思、诗”几个角度入手,试图介绍其艺术的缘来与面貌,以表达对梁老师的敬重,同时衷心祝愿他70周岁生日快乐。
梁绍基与徐鑫桦
引言
木心先生在其文章《双重悼念——追忆林风眠》中有这样的一段描述:“……我一直处于昏瞀状态中,又要看画,又要看画家,又要说话,又要品味环境,平时过的是单调枯索的日子,突然羼入颜色音响形象的游涡中,流动太快,应接不暇……”
其实,我第一次拜访梁绍基工作室的时候也是处在这样的昏瞀状态中——又要努力解读梁老师作品的意义,又要警惕自己切勿在与老师聊艺术的过程中显现的如此无知,同时又希望老师点拨我的作品时不要过于独裁,留有一份鼓励。或许当年梁绍基第一次踏入到万曼先生的工作室也是这种昏瞀状态的吧。
一,生活谈,艺术浓——初访梁绍基
梁绍基被誉为“中国当代艺术隐士”。他的隐居地位于浙江东南部的山乡——天台山。而天台正是我的家乡。
我第一次去拜访梁绍基是在多年前的一个夏夜。我虔诚的带着自己的画册去向他“求道”。在拜访他之前,我早已了解到梁老师的作品大多以蚕丝为主体,作品呈现出洁白光泽。因此,我特意买了一把白百合花当做见面的礼物。虽然有礼物在手,我的心情还是忐忑不安,梁老师会以一种什么态度迎接一位年轻学子的真诚到访?但当一个瘦小、身着一件浅色T恤的老者为我开门的时候,他以一个童真的笑容立马打消了我到访前的焦虑。
当进入到梁老师的住所时,我看到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品之外,基本就是书籍与草图,同时也闻到一丝淡淡的异味。梁老师解释道,那是蚕的气味。原来在梁老师白天用活蚕为媒介进行创作的时候,有些蚕竟然爬到老师的身上,在老师的背上、腋下做茧,被不知情的带到了住处。我忘记了那晚具体的聊天内容,只记得梁老师似乎能发光的、孩子般的双眼一直闪烁着。等我驾车离开的时候,已是凌晨,菜贩子们已经开始新一天的忙活了。
次日,我们相约拜访梁老师离他住所并不远的工作室。在天台博物馆内,穿过一条狭长的绿荫小道,便能看到一座淡黄色岩石与玻璃所砌成的方形建筑,该建筑略低于周边整个地势、背山、有一条小溪在旁流过。建筑周边长了些杂草也堆放了一些粗大的古木与民间老木构件,这样的工作环境还真些许闲云野鹤的意味。
进入到梁老师的工作室内部,我的视线就被一系列奇异的作品吸引:天顶挂下的大铁链条、摆放在角落的《小床》、巨大的金属三角、与正在创作中的《残山残水系列》……
那天令我无法忘怀的是,我见到了梁老师绝妙的、丝与云互相交织的装置作品《云》。那是梁老师用活体蚕在玻璃镜面上吐丝,镜像中,缕缕蚕丝仿佛山云迭起,而镜面上稀疏交织的丝箔间隙同时映入蓝天游云,二者融为一体,并随天光变幻。也许,只有在天台乡间这样纯净的环境中,也是这件作品的初创地,作品散发的浑然天成的气质才得以如此完美的呈现。
二,师——梁绍基与万曼
渐渐地,我与梁老师的接触变得频繁起来,聊天的主题也来越广泛,内容也越来越庞杂,但主要还是围绕艺术、艺术家展开的。我得知,梁老师十分怀念1986年至1989年间在万曼壁挂工作室的日子。每当梁老师聊到万曼的时候,我可以感受到,梁老师与万曼的情谊已经超越了普通师生。他对万曼充满了敬意,同时也对万曼先生的英年早逝唏嘘不已。
这位生于保加利亚的旅法艺术家,在80年代末,来到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美院前身)建立了万曼壁挂研究所。万曼将“壁挂”这门原先属于传统“工艺美术”的编织技巧突围到以“软雕塑”为概念的现代艺术范畴中。或许在改革开放初期,这里是当时的中国在艺术上最具实验精神的基地。这里发生的一些较为大胆的艺术实验受到了作为外宾的万曼的庇护。事实上,万曼对梁绍基影响最大的不是教他编织技巧,万曼传递了一种新的艺术信息和思维方式。在万曼的带领下,梁绍基的壁挂作品《孙子兵法》与谷文达、施慧、朱伟等人的作品一同参加了在瑞士洛桑举办的“第13届国际壁挂双年展”。那一年是1986年,是梁绍基在国际艺术舞台上的起点,也算得上是中国艺术家最早参与国际当代艺术的展览了。
万曼的人格魅力和为艺术献身的精神给了他深刻的影响,与万曼的接触是梁绍基艺术的转折点。不幸的是,万曼先生于1989年去世,他的个人艺术探索戛然而止。但幸运的是,万曼的突围精神在梁老师的创作中得到了延续。
梁绍基在经过长达几十年的艺术创作历练后,从课题的广度、对多种媒介的把握度上来讲,(在他长期的艺术实践中已经融入了生物学、科学、社会学、生物社会学等思考,也将活体生物、声音、行为、自然物等作为艺术材料的实践。)使得梁绍基作品的当代意义已超越“软雕塑”的造型概念,已经是生命雕塑、时间雕塑、自然雕塑的全新领域。同时以广博的视野,深刻的思考,勇敢而执着的探索精神在“回乡”的路上去揭示古老的“编织”,在当代,更具深层次的意义!
三,丝——蚕的出场
从1989年春天开始,梁绍基开始研读蚕桑学资料与相关实验、实践。他开始把握“蚕性”,探索蚕的生物钟与丝造型的关系,极其优化蚕品种类等问题。
在同年的“中国现代艺术大展”上,梁绍基展示了第一件用丝茧所制的装置作品——《易》。当他把蚕茧安装到大幅丝布上时,观察到丝布上的蚕茧似在薄明虚静之中显现,体悟到丝布散发出的丝光其实是在东方美学下的一种诉求。“恍兮惚兮,物在其中”,极具中国美学的虚幻之美。
正如梁绍基自己所描述的:蚕的生命过程无穷的变化激活了我的构思,那些并不熟悉且富于挑战性的难题促成了我与众不同的艺术对应手段。如他的代表作:《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小床》、《听蚕》都是观察蚕,更是如同庄周梦蝶般的体悟,转化而成的。
梁老师曾说: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在听蚕吐丝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一遍,两遍,似雨声流水,那感受太深了!空廖,壮阔,把我引到历史和生命的“空”境,真是动人,我的《小床》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萌生的,因为连续通宵,太疲乏了,躺在地上睡着了,一只蚕掉到我的脖颈上吐丝并结了一只薄茧,这给了我灵感,恍然大悟,我其实不就是一条蚕么?
四,史——临界点的交织
梁绍基作于1999年的《自然系列25号》作品是他比较露锋芒的行为艺术作品。在一次试图将活体蚕虫与工业废品结合的实验中,使得梁绍基萌生了将自己化为蚕虫在合金钢废屑上行走的概念。在该行为影像中,那血淋淋的双脚在合金钢废屑中举步维艰、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之中。就像梁绍基说的那样“……一旦走进去,即无退路,只有走下去才能够走出去……在这过程中,我深深体会到人类在困境和折难中进退两难时,紧要的是坚持、无畏和进取。唯此才有出路,历史也从来是如此书写的。”作品在表面的血腥暴力下呈现出了对历史的境遇、生命的意志的深刻表达。
梁老师戏称自己是“四不像”的浪迹者,“非艺术家、非蚕农、非科学家、非修行者,却又是之”。在蚕吐丝时,他总是连续数天通宵达旦地工作、观察、发现、调整人与社会、自然、艺术的关系,使变化的“丝迹”变化“存在”的哲思。
同时,在梁绍基艺术札记中我读到:“我的艺术是基于对生态、生命、环境和当代生态美学的关注、强调自然和人之间的互动,还有艺术制作和生物学思考过程里的时空变化……”。梁绍基是什么身份?生物学者?科学家?概念艺术家?最后归一为一个体悟生命历史的人。
五,思——独悟止观
梁绍基的创作思路基本不依靠通过阅读哲学、文学等文本的方式寻求,也不是基于逻辑的分析论方式获得,他的创作理念多为基于接近“禅修”式的、更具东方灵动的生命体悟。因此梁老师的作品也常常流露出东方生命哲学的深刻意义。
许多西方艺术家是通过铃木大拙等日本学者了解了东方禅学(比如约翰凯奇在受到禅宗的影响创作《4分33秒》)。其实东方禅思的一个重要发源地恰恰是天台。
与梁老师工作室遥遥相望的国清古刹是“天台宗”的初创地。天台宗是中国四大佛教宗系之一,集合南北各家义学和禅观的宗派,它的主要思想是“实相”和“止观”。“止观”二字也时常成为梁老师参悟艺术与人生的法门。
同时,天台宗遗留下有很多文化碎片:如智者大师、司马承祯、唐一行、寒山、拾得、济公等人也成为梁老师精神伴侣。寒山、拾得活得逍遥洒脱,甚至放浪形骇,济公破戒,藐视权贵,普渡众生……在天台宗的引导下梁老师活出了一种超越物欲、超越浮世的超然之态。
梁绍基在天台山脚下独悟,体会天台宗的奥妙。他曾说:“悟道”,就会真正获得自由和解放。不崇古,不媚洋,不追潮,不取俗,将艺术创作化为艺术家个体生命的呼吸,无拘无束,古今中外为我所用,神来之笔不期而至,“无法之法为至法”。
六,诗——破茧复“元”
中国艺术和哲学都是诗化的,梁老师很早就体会到了这一点,同时这也是梁老师作品中最为宝贵的元素。
《元》(2014年于上海香阁纳画廊)是梁老师在上海举办的最新个展,在该展览上发表有《命运》、《寂然而动》、《心罄》、《平面隧道》、《碑》、《补天》、《陷阱》、《无处藏身》等作品,整个展览空间呈现了一片诗性的禅意。尤其在三频影像作品《碑》中,蚕虫幻化做“蚕文”,不断变化,不可识别,恍兮惚兮,但又如同在记录与讴歌丝的诗、史的诗、思的诗!
有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悲情诗句。有古诗词中丝、竹、烛、云均为短暂、奉献的生命象征。但这些意象之于梁绍基并不悲伤,而是爱与超脱。
展览开幕的第二天,正是梁老师的七十虚岁生日。在展览上,我意识到梁老师对“元”所要表达的不是功德圆满而是涅槃,是静待艺术创作像“蚕的生命过程无穷变化”般的再次破茧而出,进入到一种全新的境界而又重装上路!
七,非隐之隐
这么多年的与梁绍基的接触,本以为我已经很了解他。其实并不然。就像我对我的家乡天台山的了解,她有那么多优质的民间文化、宗教文化,这些文化尚未受到太多喧嚣浮世的污染。天台山是纯净的,天台山的纯净就像梁绍基灵魂。
梁老师虽然被称为“隐士”。但隐者之重,乃思之隐,而非身之隐。正如梁老师所说:“我非隐士、也当不了隐士”。
面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喧嚣,梁绍基以独悟的方式保持清净幽远的心境。而只有当他自处独悟的时候,他通过“丝、史、思、诗”将自己与自然、生命融为一体,进入到物我两忘的独悟的境界。
生命的富足来自独悟,独悟意味着当下。
注:“丝、史、思、诗”四字系本人挪用梁绍基常用概括其艺术的用词。
(原文发表于《艺术汇》2014 11期,2015年9月做删节与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