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理论是灰暗的,而艺术的生命之树是长青的。但现实中你只要坚守一种通行的理论,就能够方便评职称,灰暗的理论能够养活很多人,生命的菩提树下多少证道者达不到释迦牟尼境界的,没熬过去,都给饿死了。
我必须得破解一个问题:伊灵的创作背后,除了外在的美学形式,内在的艺术之魂是什么?作品既有抽象的形式,又有具象的内容,抽象的,究竟 “ 抽象 ” 出了什么?具象的,又具象地要表达什么?他的艺术之魂是什么?
感谢那个寒冷的夜晚,感谢梦想的推动,我做到了。
1、我有一套总体的美学语言

他是一个当代艺术史上的传奇性人物,没有上过美术学院,却热爱艺术,80年代骑自行车走遍中国考察民间美术,有点像《阿甘正传》里跑在路上的阿甘。
90年代初的圆明园画家村,一批全国各地热爱艺术的年轻人聚到了一起,在我看来是中国艺术向体制外发展、诞生独立艺术家群体的历史转折点,而他当年被大家推为“圆明园画家村村长”,至今仍被很多艺术家称为“村长”。

后来我认识了伊灵老师,他留一把大胡子让人过目不忘。我们很投缘,见到他就觉得很亲切,也许是因为我们有比较相通的人生趣味。我们都在南方城市长大,他是上海人,我是南京人,但我们都觉得自己属于村庄,好像住在高楼里不是很舒服。我们的心灵好像更属于那些农耕的,游牧的部落。我们都喜欢旅行,喜欢看乡间孩子的表情,喜欢看植物的舒展和动物的生长。

我最爱去新疆,西藏,云南,贵州等等少数民族居住地,在那些村落里,帐篷里,吊脚楼里,我睡觉都睡得自在。我好像没有觉得我和哪位维族、藏族、或者苗族的朋友,会因为民族背景的不同,沟通上有观念障碍。
村长讲话慢条斯理,谈到各种问题,常常会来一句:“我说的意思你明白么?”
村长跟我说:我知道我的画也不是太好卖。很多人喜欢我的图案,但原作至少要几万,买的人就不多了。但我也不想便宜卖。像那种某某的东西,完全是模仿西方人的山寨货,有什么意义?我说的意思你明白么?

村长跟我说:我的作品要介绍,得出一本书,像杜尚访谈录那样。我的东西确实不容易说清。抽象的里面有具象的东西,但我也不是那种玩符号的“具象”,我有一套总体的美学语言,我说的意思你明白么?
村长跟我说:我画里写的字都是中国字,有些是残缺的,我也不好写出来。我想过写外文,像XXX那样就波普了,但我又不想写。我一个中国人,要写英文,为了让人家好懂,就没意思了,我说的意思你明白吧?
村长跟我说:除了我孩子这几年在国外读大学,其实我不看重钱,但我挺需要钱的。那时候我走到哪里,一路都有好心人帮我,支持我走艺术道,但我还没有真正做出名堂,什么时候我能够回报他们的恩情?我还想帮助更多的人。我说的意思你明白么?
村长想表达的意思,我特别理解,甚至背后的意思。
头一次见面,我们就一拍即和。中国艺术市场的上一批宠儿,很大程度上是被西方所拣选的,因为90年代初只有老外才会花几百美金买当代艺术品。这种拣选的过程, 有他们的眼光,也必然有局限,往往是符号性鲜明的、又好理解的,从他们的角度觉得有意思的,最能够进入他们的视野和市场。像伊灵这样迷宫一样的作品,里面又有很多象形文字符号,有很多色彩和审美的东西,不像徐冰的天书,又比如写《独立宣言》容易讲清楚一个核心的概念, 自然很难被西方收藏家和市场理解。
跟伊灵老师签约了,我也就背负责任了。我觉得他的创作是有价值的,但具体到艺术创作上,什么是指向未来的,永恒的价值?

村长确实有一套美学语言,但是别人也记不住啊。他的画不知道往哪一类归,艺术市场哪一波概念,都轮不上他老人家。但是让他放弃心里的诉说主题,就像某某那样画抽象视觉吧,他又觉得那个太简单了。

▲<多好玩> 伊灵宣纸水粉 1991年 50×50cm
前后大概一个多月时间,我的压力非常大, 要投入相当资源来做一个艺术家的服务和推介, 这是在烧钱。我固然非常相信伊灵老师,也喜欢他的作品,我自己都想买。但我总不能喜欢得说不清楚吧。
我必须得破解伊灵的创作背后的除了外在的美学形式之外,内在的艺术之魂是什么?
第一阶段我发现伊灵的作品风格有些像广式月饼模子上的花纹,后来我又发现不止这些,这种美学风格比较像商周青铜器上的饕餮纹。这个发现最初挺让我激动的,他通过色彩和具象的内容,把一种中国有上千年历史的美学传统做了现代性转换,这也算是相当了不起了。
我跟栗宪庭老师讨论,他跟“老郭”是多年的朋友,见证过圆明园整个的历史。老前辈认为,这算有说法了,但不是唯一性的东西,像非洲艺术,亚马逊原始部落也往往有类似的繁复的审美风格。必须找到“老郭”身上独特又具有普世价值的东西。他为什么骑着自行车走遍全中国?这种经历跟他的美学追求道路有什么内在的逻辑?这个东西,你得比人家说得清楚。

我还有一个压力,我发现美国的哈林,在艺术整体美学形式上和伊灵有相似之处,都存在繁复的纹路,但他运用小人的形象,而伊灵是大量的象形文字。


栗宪庭老师说,他关注中国八九十年代的一批代表性的艺术家的艺术探索,有很多非常优秀的,思想非常活跃的,但其中有一些后来被捧到天价了,被说成是大师了, 这跟他就没有关系,不代表他的观点,都是市场的推手干的。
但确实那一批市场比较好做,也符合市场的规律,西方人好理解,几百美金一张也不贵,中国艺术界也会争议, 吵起来就是炒起来了,就红了,价格上去了,现在也就成名画家了。
现在如果一个艺术家再和西方艺术家美学撞车,相似性难于避免,也可以归为一个流派,但成为艺术史上的传奇就比较困难了。
4.他们带来了边缘的审美趣味
快到年底了,有位投资人约了我很久,我忙得一直没有时间。或者我有空了,他又在忙。终于有一天约好在汕头见,第二天我还要去深圳。
当天,我们在798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展览,完事后,从北京到汕头揭阳机场的航班只有晚上的红眼航班了,我挺高兴,红眼航班价格还便宜,但可惜不是直达的,得晚上飞到上海虹桥机场,然后早晨7点钟再飞到汕头揭阳机场。我查了一下,在机场附近晚上没有钟点房,住三四个小时也得按一晚算房费,得三百多。我有 点舍不得,不是我们公司没钱,是我们公司还没挣钱,股东们说三年不挣钱是应该的,但没挣钱,我就不大好意思花钱。反正就几个小时,我就在机场坚持一晚上吧。
我晚上11点到了上海虹桥,先在机场的麦当劳看书, 结果12点麦当劳打烊了,我只好转到机场接站口,到12点半这里也封闭了,幸好有一块门口的区域还亮着灯,有几个值班人员。打发这个长夜,我只有拿出书来读。
我箱子里带了一本伊灵的画册。上海机场非常冷,没有暖气,塑料椅子冰凉的,读一读,得站坐起来走一走,跳一跳,好在年轻。伊灵的画册,里面有他很多过去的照片,包括通信。他给我已经很久了,我翻过很多次,但都没有找到豁然开朗的感觉。
那个夜晚,我捧着伊灵的画册,又冷又饿,一下子就看进去了,我看到他扶着自行车,挎着照相机,意气风发的样子,想起我上大学的时候,周末和假日就骑自行车去农村考察,住在老乡家里,还去农村的学校支教,带那些乡间的孩子们玩,给他们讲故事。
我走到任何一个村庄,都有温暖的感情。素不相识的人,都会请我吃个馒头,请我喝苞谷茬子粥,那时候坐乡间的小面包车或者搭货车,怀里揣包烟,给司机递根烟点上,就能得到很多照顾。

那时候的旅行为什么比现在出门就是飞机,高铁,住在酒店里,要快乐得多?那时的一切,都是那么有诗意。你在藏区,看到一个牧羊女,她的脸黑红黑红的,只 有眼睛是明亮的,你为什么会觉得特别美,比那些在奢侈化妆品橱窗里精雕细琢的模特面孔要美得多;看见侗族苗族用植物汁液染的衣服,觉得比什么西装都好看;看见村民家里一根拙朴的栓马桩,觉得比什么现代化电器都要高大上,只恨不能搬几个回宿舍去。
我看到伊灵一路旅程的照片和写生,我自己一路走来对美的感受历历在目,一下子叠化在了一起,就找到感觉了。为什么我第一眼看到伊灵的作品就喜欢,但又说不出来的道理,我找到了。
伊灵图画中的象形文字,有无数人生经历,也有同样潜伏在我文化遗传中的密码,种种一下子就贯穿了。我看懂了伊灵写给他父母的信,讲他为什么要放弃上海工作去追求艺术,他写给一路友人的信,他写给当年的女朋友现在的妻子丽丽的情书,给他的爱人承诺一个艰难但是终会成就的未来,他写的誓言“钻研艺术,振兴中 华”。

天渐渐亮了,我越想越明白,伊灵和哈林在美学价值上共同的东西,是他们作为艺术家也许并不理性的自觉,都是运用艺术的直觉,所以说不清楚,但他们都在用原始的纯真的美的力量,来冲击现代都市文明现代性的体制。 伊灵从西南少数民族获得了美学的灵感,而哈林从地铁里的涂鸦里获得了美学灵感。礼失求诸野,中国的西南少数民族保存了商周时代饕餮纹一样没有受过现代文明和观念污染的审美趣味,纽约地铁里那些涂鸦往往来自于非洲拉美后裔的社会边缘青年,他们也其实是现代文明世界里的边缘部落,他们带来了来自非洲和拉美的一 些边缘的审美趣味。
5.千年家国情怀在他血液中的沉淀
和哈林那样的西方当代艺术家相比,伊灵又有完全不一样的精神指向和文化基因。
哈林可以放纵自己,可以直接表达和反抗社会的各种主题;伊灵是当“村长”的,是对家人,对朋友,对社会,乃至对国家背负着他自己难以背负的沉重责任感的。
这种精神指向,我不能说就比哈林高级,搞个艺术还要“振兴中华”多累啊,就跟博伊斯搞个破椅子涂点脂肪弄个装置就行了,还说要反思德意志精神的苦难;但 对于伊灵来说,包括对中国这个文化母体中孕育出来的很多人来说,这种精神是真的,是带有宗教性的。我们不见得信仰基督或者释迦牟尼,但我们也相信自己会面对终极审判,这个审判者是历史。我们相信,象形文字的符号背后的信 息是像咒符一样神圣的,我们今天所做的,哪怕是脑子里所想的,只要变成文字,哪怕是隐晦的,哪怕用曲笔,就会进入历史,接受历史的检验。这种情感和精神指向,不像一个符号那样易于被西方理解,就像红楼梦不那么容易被世界理解,但它是中国悠久的文明中,最深邃,最人性,也最有永恒普世价值的一部分。

登机前,我跟伊灵老师发了一条短信:“您的作品, 我终于理解了,我觉得我是真正理解了,您是大师。”
当代有些作品看上去是简单的,甚至是抽象的,但背后充满了各种复杂的利益和欲望。有学者把中国某些艺术 家模仿西方模式做出来的作品称作“伪抽象”,就好比明明一个很复杂的人,装得很单纯。精神空间怎么办?有钱以后雇人来描写。对我这样的人而言,观其言行,查其所安, 这种作品是苍白缺乏说服力的,甚至有些人是不是艺术家我也怀疑。

飞机降落的时候,我收到他的回信:“哪有什么大师啊, 我们只是有抱负还没有实现。” 我回复:“您是大师,您真的是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