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寻:回答一个问题:何为中国“油画”的“现代性”?
发起人:仙霞游客  回复数:0   浏览数:2044   最后更新:2011/01/29 17:23:10 by 仙霞游客
[楼主] 仙霞游客 2011-01-29 17:23:10
赵寻:回答一个问题:何为中国“油画”的“现代性”?

“中国油画的现代性”是一个日渐引人关注的话题。然而,这里的问题有所不同。这里讨论的是:何为中国“油画”的“现代性”?“中国‘油画’的现代性”包含了以下的四重限制——
一、中国的“现代性”不是中国的“现代”(时期)、中国的“现代化”或中国的“现代主义”:“现代”是一个历史分期(period),“现代化”、“现代主义”是指“现代”以来的变化(development)以及人们对此的反应(reflection);而“现代性”(modernities)则是指使之成为“现代的”(the modern)的前提和条件(conditions)。所以,你即使可以说“中国油画的现代性”,也不可以说“中国现代性油画”,除非你只是在与中国“早期油画”相区别的意义上使用它,或是就其与“中国现代化”的关系、就其中那些具有所谓“中国现代主义”色彩的部分而言。概言之,这不过是在不自觉地重复八十年代的“现代化”/“现代主义”修辞。 而其与“现代性”概念的指向,如果不是背道而驰,也了不相干 ——很不幸,很多文章对 “现代性”的使用,正是如此。
二、“现代性”是对那些有关“现代”之“普遍/共同”标准生产的历史条件的“索隐”(archaeology),更简单地说,现代性旨在探讨另一种“现代”的可能。时至今日,人们已日渐清晰地意识到,植根于不同的“大文明传统”,有关“何为现代?”的答案并不相同,有关“现代化道路”和“现代主义精神”的尺度,也就不可能一致。 提出“中国油画的现代性”意味着,必须重新思考形成“中国油画”的观念前提和历史前提究竟为何?
三、而这只能从中国“油画”,亦即通过“在中国的‘油画’”或“‘油画’在中国”来展开。尽管,我完全认同“中国油画”之中国性的理想与价值,但形成我们理解“中国油画”之“框架”(framework)的常常是那些并非中国,却被我们不断谈论、心摩手追的“某国/洲油画”。所以,“中国油画”既是历史的产物,也是想象的产物。
四、之所以称“油画”,意指它是人们言谈(discourse,“话语”)中的油画,而非某种本质之物——假如可以通过所谓“真正的油画”、“纯正的油画”界定得出来的话——甚至谁是/否呈现了中国油画的“本质”,也不过是某种言谈。从根本上说,这涉及到艺术家个人如何进入历史的可能与途径问题。我们有必要充分意识到,历史也许并不只是由那些与我们趣味相同的人们构成,而我们则可能是未来的历史中无法被识别的一部分。所以,选择与自己陌生或实际上并不熟悉的历史交谈,要远比以趣味划线——所谓“懂不懂(油画)”一类——更为合宜。
然而,即使有了以上的种种限定,回答中国“油画”的“现代性”的问题,也仍是困难重重。这并非装腔作势。让我们就从这个最小的问题开始——
何为“油画”?



我知道你也许会说——这还是一个问题吗?
可是,就在半个世纪前,人们对油画的叫法还是“洋画”、“西画”,并把这个从东/西洋“输入”和“种植”的过程叫做“洋画运动”、“西画运动”、“新画运动” 。所以,你还你准备用你预备的答案说,油画是一个“外来”的“画种”,不过“工具和材料”不同,“洋人用得,我们也用得!”么?很简单,如果是这样,油画只是一个“画种”,你怎么解释这一串“由一个‘画种’形成”(?)的运动?怎样解释其中那些生死相关的“个人恩怨”、“社会风波”和“国家介入”?如果油画只是与“国画”的“材料、工具”不同,中国人画、画中国不就是“中国油画”了吗?你又怎么解释那几乎从一开始就存在的“本土化”与“民族化”的喊声?
但这不是要强调“油画”的所谓“异质性”。研究中国油画史的人,早有人将“油画”在中国的存在溯源到秦汉, 一般的看法也都不迟于明、清——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第一巨擘康有为更声称,自己曾亲见宋、元“油画”多帧,“奕奕如生” 。你可以说康“不懂油画”,但他并非“美盲”(吴冠中语),更不是三家村中老冬烘。作文当时(1917年)康子早已遍游欧洲,每至一处必入博物馆,遍观泰西美术名迹,对拉斐尔、提香、米勒等的了解,绝不止于“阴阳”与“逼真”二端。 康子由“公羊学”中化出的“合中西”而同观、以复古“成新体”的艺术观,影响徐悲鸿、刘海粟、林风眠等一生的志行,岂无因耶?
所以,问题并不如“懂/不懂”那么简单。你得回答:为什么康子所说的那些宋、元作品不是“油画”,而不过是些以“油料/漆”绘制的作品?为什么那些所谓的“早期油画”也不是——仍不过具备某些外在的物质因素而已?更进一步说,你得回答:“现代以来”,为什么一代一代人在普遍的语言不佳、“资斧短缺”的情况下,千方百计也要远赴重洋去研习“油画”——九十年代之前,这一情况没有实质的变化?是什么让他们历尽辛酸也仍要把巴黎、彼得堡、佛罗伦萨、纽约、柏林……当作自己灵魂的故乡?更明白地说,你得回答:在“透视”、“逼真”和“写实”——这是晚清以降众所皆知的“油画”常识——之外,“油画”还意味着什么?



回答似乎并不困难——“油画”就是现代绘画。
但不是说,只有属于“现代主义”诸流派的才是现代的吗?
久矣乎,那种把“现代”当作“现代派”的专利的做法,应该休矣!
那种为了讨好20世纪晚期艺术而利用“古典主义”与“现代主义”的矛盾——更不用说修辞矛盾 ——的做法,更应休止!
“古典油画”不仅是现代绘画,而且正是欧洲现代绘画的开端。
正是“古典主义”(Classicism)油画在文艺复兴期间的崛起,创生了现代绘画。瓦萨利讲过13世纪末Cimabue(契马布埃)创造现代绘画的故事,其要点并像一些人所解释的那样,强调了对希腊古典传统的继承。瓦萨里说,希腊人(实际上是拜占廷人)在意大利留下的那些镶嵌画线条干硬、风格粗糙,而且根本上不是为了“模仿自然”。契马布埃的成功在于,他在一张圣女画像里使用了“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已接近现代方式”——的“柔和的线条”,从而使全城疯狂,抬画游行。瓦萨里生活在15世纪,他希望使人了解的“出色绘画”的不同凡响,其实是参照契马布埃的弟子、他自己的前辈乔托来实现的:乔托对“人的真正形象”的刻画,画中真正的大自然的因素才是瓦萨里所要肯定的,但这一切只有追溯到契马布埃才能展示历史的进程。
契马布埃创造“油画”的故事,康有为也讲过。只是康子把Cimabue换成了“基多连腻”——米开朗其罗——并把其“弟子”辈推展到了拉斐尔一代:“基多连腻本画师,妙笔于今亦具存。终是出蓝能变化,拉斐尔作纪新元。” 所以,康子怀疑,是马可波罗把中国的密技带回了意大利,从而让“基多连腻”发明了“油画”。康子说:“此从其15世纪以前无画可知也!”不过,马可波罗很可能并未到过中国,传授“基多连腻”更是无从谈起。然而,康子的问题是有意义的——
为什么西方15世纪以前没有绘画呢?
很简单,这即是因为“油画”是现代的产物。油画实现代绘画。故而,在此之前存在过的一切绘画,都只能归入“古代”,如果不是要消停歇绝,也绝不能与之抗衡——它们之不入康子的法眼,自在情理之中。
显然,乔托、拉斐尔——更不用说“基多连腻”——用的都不是艾克兄弟(“凡 艾克”只是弟弟)的材料和技法,而是所谓“蛋彩”,但由此挑剔他们的作品是否“严格的油画”是没有意义的。在“多元性”需要日益膨胀的今天,如何打破佛洛伦萨的“神话”、重述尼德兰油画的线索十分重要,但是“材料与技法”所具有的形式潜能毕竟是有限的,其与观念可以提供的潜能之间的差距是十分巨大的——常常表现为局部与整体之别。历史地看,当尼德兰的“新技法”传入佛洛伦萨时,米开朗琪罗明显不以为然,随口讥嘲笑:“这只适合于妇女和儿童!”意大利人之所以能迅速消化,后来居上,依靠的正是其“古典主义”观念。离开这一点,不仅无法说明油画在威尼斯的巨大成功(为什么不是在尼德兰?),就是真实空间关系的再现等纯粹的技法问题的解决也无法解释(为什么空间关系的表现,仍然是在意大利才获得最佳效果?)。 所以,确立欧洲油画的基本范式(Paradigm),塑造了所有人心中共同的(无论多少)“油画”形象的,无疑是“古典主义”,而不是尼德兰的地方色彩和哥特式风格。最明显的事实是,成长于尼德兰的鲁本斯和伦勃朗,自觉选择的都是“古典主义”的方式。
所以,在当代文化史大师巴赞(Jacques Barzun,)看来,油画技术的革新只是把因为“它便于携带,把艺术带入了家居”,满足了人们对复制“生活”的需要,而最重要的那些前提则是:“nature”(自然)、“realistic”(真实)、“scientific”(科学)——

Realism现实主义(有真理的意思)是
西方的伟大辞汇,像理性和科学一样,
无法有牢靠的定义。……但无论用哪个
词,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都相信他们
在艺术中发现了唯一真正的目标,而都
有一个“科学的”理由……

而所有这些,巴赞说,都始于“人文主义”的要求,是这形成了现代文化的“黎明”,也导致了“‘艺术家’的诞生”:

首先,是坚信人文主义的核心——
“更接近真正的人”(more human),
因而使人们的观点、行为和语言比中
世纪更为合理。接着是对技巧意识的
明显“进步”——绘画里的透视,音
乐中的复调,实用艺术与科学的种种
改进。最后,是对教养的认识和由于
新教革命产生的两个教会宗教意识
的纯化。

离开对“人文主义”——“古典主义”是第一个阶段——的追求,我们无法理解艺术家的诞生,我们也无法想像“油画”作为现代绘画开端的这一事实。



比较“西画运动”中最为“对立”的那些意见,你会发现它们常常分享着几乎完全相同的观念,比如,他们的眼目中“中国绘画”的形象也大同小异:

(“对于魏晋六朝、唐宋这二个时代的绘画”—引 者)我们归纳起来,可得到几点:一、代表达时代 的创作,当然是人物画,以线条为其描写自然界一切的方法;二、绘画上形式的寻求,以自然界的形象为中心;三、这时期之末期(宋代),……代表曲线美之表现的绘画,堕落于限制的方法中;后来因袭这种方法为绘画上的基础,即演成600年来中国绘画上的黑暗时期。
——林风眠《中国绘画新论》(1929年)

元四家首创八股山水。自八股文章发明之后,吾国审美观念一变,益重士大夫八股绘画。……于是三百年来绘画,几为王石谷,戴醇士等名字垄断。其画则以柴为树,抟土成丘,既鲜丹青,遂无人事。
——徐悲鸿《张聿光先生》(1934年)

以汉、唐“人物画”及北宋写实“院体画”为正宗,以“文人画”为祸首。以林风眠、徐悲鸿二人之“对立”而有如此一致的思路,原因何在?
原因即在来自于“油画”的眼光。
用日本学者柄谷行人的概念,“油画”如同一个“装置”完全“颠倒”了人们的感知经验。
以林、徐深致不满的“文人山水”为例,除了所谓“模仿”的“积弊”,主要是因为不“真实”。但这“真”的标准,是在“透视法”里形成的。换言之,只有用“透视法”“看得到”的经验,才被认为是“真”的。但 “透视法”并不是有关视觉经验之“真实”的“科学”,而只是在文艺复兴时期才由达芬奇确定的,一种获得“真实”幻觉的方法。 尽管,无论在空间、色彩、线条、还是质感等各个方面的处理上都是最合理的,但并不真实。以视觉之经验意义上的真实而言,三维空间的真实感来自于触觉,视觉图像的匀质分布来自几何学,不存在单一的视点,色彩是光的产物,直线是弯曲的,块面是缺残的,结构是非均衡的……。更何况,感知觉经验本是通感的、综合的,“视觉”的独立,依赖的是对其他诸感觉的隔绝和压抑。 要求“透视法”发明之前的中国人用这样的方法来观察与表达,如果不是倒错,就只能是“颠倒”。



但“现代性”就是这样一个“颠倒”的“装置”。
没有这样一个“颠倒的装置”,现代就无法确立。不仅是“透视法”和“色彩学”、“形体学”、“素描”……所有的“造型艺术”、“美术”(bon art)等无法确立,所有一切依靠“自然”、“真实”、“科学”的权威建立起来的“现代艺术”都只有跌倒;甚至,那被称为“独立、自主”的“个人”(individual)也将成为空心的稻草堆。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无非是为了证明:“个人”“内在的”“真实”——所谓“人性”的存在;“个人”通过“理性”——深刻的“孤独”、“崇高”的痛苦——认识到的“自我本质”。离开这些,个人的独立、自由、自主即使是可欲的,也是不可能的。简单地说,这就是“现代性”的精神形式。
这就是今日仍激动着许许多多人的“人文主义”理想。
毫无疑问,这也是中国“现代性”的基本内涵。但正如在“视觉”诞生的过程,经验的真实被“颠倒”了一样,“中国绘画史”或“绘画传统”也不过是被“颠倒”之后,重新放入以“现代”为目标的线性过程的结果。否则,我们很难理解,“国画”被等同于“传统画”,被等同于“(中国)现代绘画”的史前史:

吾国绘事,首重人物。及元四家起家起,好言士气,尊文人画,推山水为第一位,而降花鸟于画之末。不知吾国美术,在世最大贡献,为花鸟也。
(吾国绘画)造诣确为古今世界占第一位者,首推花鸟,尤以十一、十二世纪北宋人,为达最高峰。

这些似乎都不必注明出自何处了。因为既然“世界的共同法则”是“以人为主题;以人的活动为艺术中心”,那么,所有使用这面透镜的人都会看出这样的结果。
但很显然,在这样的思路里,是不可能有“中国油画”,而只能有中国“油画”——“油画”在中国或在中国的“油画”。
因为,在“现代性”的逻辑里,只有前现代的(古代)的事物都能是地方性的,而所有现代的都是普遍的、世界的。如果我们真的相信世界主义者罗兰所善意表达的“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满足于把“中国油画”作为特殊性的表达,以为就此就获得了普遍性的话,我们就仍然忘记了,现代性把一切现代以前的事物统统扫入到“传统”、“史前史”……中去的强横——
“国画”到现在,不也仍然意味着某种有待进入“现代”的事物么?!
不见得这就是“民族主义”的思路。 实际上,所有由古/今之别支配的思路,都必然倾向于对所有非西方内容的抹煞:它们把西方(当然是西方主流)看作是普遍性的表达——现代的、合理性(化)的,而把所有非西方的统统看作为只能在“现代性”来临之前存在的特殊性的、地方性的。古/今之争的思路中没有西/(中……)之争的位置。
因而,在结束本文这个并不明亮的四重奏之前,我希望回到文章最初的设想——
如果中国的现代不只是“回应”西方的结果,而有其自身的历史和逻辑的话,情况会怎样?
如果“中国现代绘画”的哲学意义上的“开端”,是唐宋“士人画”——不是“文人画”,那是明代中叶以后才有的概念的话——情况会怎样?
…………
直截了当说,也许只有找到一种可以超越凝视的方法, 超越“看”的哲学,结束在视觉中心主义的图景之中的借居状态,“中国油画”才是可能的?因而,我们也才能真正开始进入“中国优化的现代性”的言说?!
Feb. 17, 2009 MB, H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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