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在布拉格在维也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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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面包超人 2010-04-05 01:35:31
在布拉格

文学能使人彼此了解吗?

初抵布拉格,细雨霏霏,我在圣法兰西斯大教堂门口买了音乐票,捷克克郎四百多元,合人民币两百多元吧,翌日夜里,就钻进老教堂聆听了一场音乐会。

布拉格全城多少老教堂?旅馆步来,沿途即有六七座教堂边上站着兼差的大学生,兜售音乐票:曲目自是巴哈海顿莫扎特,但不知几时我已学得势利眼,还得看看教堂的年岁与模样。一路犹疑推却,走到圣法兰西斯大教堂,看那石壁与檐顶的老雕像,简直意大利!动问售票的年轻人,不料递给我一份中文解说单,撮要记下:1231年,捷克波希米亚女圣徒阿涅丝创立了捷克骑士修道会,始建圣法兰西斯大教堂。17世纪下半叶,请来两位意大利建筑师,参照法国红星十字架骑士修道会总建筑师马岱的设计图,将早先的圣灵教堂改建为这第一座捷克王国的巴罗克风格大教堂——进得内殿,华美繁复,犹如置身意大利任何一座17世纪老教堂,那年代的雕刻家大约莫不追随贝里尼的作风吧,名声淹没了,却是个个好本事:单看讲坛周边的天使群,环转飞动,雕工巧致,便在意大利亦属精品。想来当年多少意大利师傅给请到各国去,常年累月住下来,慢工细活,一件一件雕刻好,然后严丝合缝嵌到教堂各个部位上。我自以为熟悉南欧巴罗克雕刻大风格,今知中欧小国竟有这等正宗的庙堂在。

圣法兰西斯大教堂位于布拉格著名的查尔斯桥东端小广场。大桥建于1402年,看那黑沉沉的桥头堡,是有六百多岁了。蜂拥而来的各国游客自老城区狭窄的街巷漫入桥头小广场,四散拍照,挤挤挨挨穿过桥头堡,在布满17至19世纪雕刻的桥面走走停停,涌向对岸去。对岸,布拉格以西,旧皇宫与皇宫所属的哥特式老教堂高居坡顶,逶迤展开,是所有布拉格风光介绍的经典景观。行到桥中央,回望东岸,是由捷克储蓄银行建于1876年的鲁道夫音乐厅,年年举办布拉格之春国际音乐节;南端,那屋顶排开金色骏马雕刻的新文艺复兴样式大建筑,乃1868年动工起建的国家剧院,两座宏伟的建筑,都在河边上——窝尔塔瓦河!南端河面横一道堤霸,湍急的水帘银光闪动,沿岸十数枚肥壮的白天鹅在微雨中傲然游弋,比之深翠色羽翼的小水鸭,诚如贵夫人。西岸北端竖一广告牌:“新卡夫卡博物馆”。两天后去了,小小的院落,一对青铜裸体男子昂然站在庭院中,等人大小,面对面,各自手扶阳具射出清水,源源注入脚下的小池子,水声潺潺,合着一群群游客围拢观看时的哄笑声。那雕塑,是由无数横向的切片堆叠而成,胯间大约安装了旋转机关,每隔几分钟,两枚青铜阳具左右拨动,水注飘摇,如我们每个男人撒尿时的所作所为一样。

捷克。我所看过的五六部捷克电影,无不好,无不即兴玩弄男人们点点滴滴的自得与胡闹:当捷克人捕捉这无所不在的胡闹时,想必得意了。

没读过《好兵帅克》,《城堡》未读完。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及《被背叛的遗嘱》大有兴味,他的小说则读过而忘记了:好是写得好,可我中年后为什么读不进小说呢。《哈维尔文集》,篇篇好,他写捷克的真事情,写出我有所感应的社会主义国家。当他出任总统时,昆德拉曾为文提醒:七十年代布拉格的半地下剧场经常上演哈维尔剧作,不停不停满堂哄笑。

这是我所造访的第二个欧洲前社会主义国家。那年走访两德统一后的德累斯顿与莱比锡,战时被全数炸毁的宫廷全数复建,然而角角落落随时撞见当年的旧厂房,职工楼,政府大厦,空阔的街道……难以磨灭的社会主义表情,停在街角,凝在老人的脸上。此刻站在布拉格查尔斯大桥,两岸眺望,满目是过于密集华美的欧洲史,不见半点社会主义景象:当年的党部、党旗和社会主义大标语,就在这些皇家贵族布满雕饰的建筑内外吗?1968年苏军坦克成排开进的大街在哪里?旅馆选在老城区,抵达当夜,出街游走,一转弯,便是人声鼎沸的旧市区大广场:这八百多岁的广场被巴罗克建筑环形包围,石铺地旋转着古老的纹样,摇滚乐歌手放声高唱,烤肉摊冒着火炭的青烟,教堂敲钟了。古代,这里是市民集会和人犯斩首的地方,与西欧南欧的PLAZA无有二致。上千年前直到十四五世纪之交,这里是连接东欧与西欧的大都市,仅次于罗马——何以上世纪社会主义的浩荡洗劫无损布拉格?一石一柱,一门一窗,似乎动也不曾动过,至少,在昆德拉与哈维尔们自幼及长的年代,他们出入的街巷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卡夫卡看熟的布拉格,大致一样。

捷克的文学。文学真使人彼此了解么?瞧卡夫卡那双眼睛,我与他望见的布拉格,想必大异,竟或不是同一座城。昆德拉说话狠:“在巴黎,我更布拉格。”这意思我们懂吗?固然,他们有他们的欧洲的维度,未必懂我的维度:倘若请这些文学叛徒来到今日高楼林立的西安或洛阳,他们会逃离还是留下?在一部描述布拉格占领时期的捷克电影中,痛恨婚姻的大提琴手为点小钱,暂时抚养过境捷克转去法国的苏俄男孩柯里亚,两人冒充父子,言语不通,当苏军命令家家户户张挂苏联国旗时,孩子高兴指认,大提琴手愤怒地嘟囔。多么捷克的细节,是的,我了解这屈辱,可是镜头掠过窗外布拉格,太阳照着远近的巴罗克教堂,闪闪发光——如我此刻望见的那样——我眼前一亮,心里暗下去:老天!这些曾经绝望的囚徒住在何等华贵的地方。

所有欧洲都城的旅游点都在旧城区,然而旅游者不会因此了解一个国家,了解这国家最敏感的心灵何以敏感。停留布拉格才4天,我看不过来地看,几乎忘了昆德拉与哈维尔,也完全忘了我曾为《音乐爱好者》杂志描述的捷克室内乐团“塔里赫”:18年前,当我再三聆听这4人小组演奏的贝多芬全部四重奏,多么向往有一天去到那里啊。有别于西欧和俄国的演奏,塔里赫的乐句分明是捷克的性格,还有受压抑、被隔绝而自我了断的心情……甚至在德沃夏克的新大陆交响乐中——很早很早了,1970年代,我摊在上海眠床的凉席上听,心醉神驰,汗出如浆——真的,我听到的不是美国,而是捷克。想象无法核对。卡夫卡纪念馆来回播放一部二战前布拉格黑白记录片,配乐便是《窝尔塔瓦河》,早先,在中国,一听这旋律,心中亮起信号:捷克!捷克!现在却听之漠然,失去想象:窗外流淌着窝尔塔瓦河,河水并非想象中的碧蓝,而近于莱茵河的浩瀚银灰,深翠与绛紫的波光在水面涛头闪烁着,有如流动的伴奏,忽而隐匿,忽而响亮。火车站,离布拉格那天,报时广播的音乐也用这乐曲著名的首句:不再那么好听,不再感动,真的布拉格制伏了我的可怜可疑的捷克想象。
 

 

自布拉格东岸眺望查尔斯老桥和西岸旧皇宫 图/陈丹青



布拉格旧城一景:一具现代雕刻高悬屋顶 图/陈丹青


暂时免于做一个野蛮而忙碌的人

演出是在夜里8点。两排听讲的老木凳放着小纸条:白天售票时经已征询来客愿在哪排就座,编号的纸条于是签上名姓,预先放在座位上。教堂总是安静的。欧洲音乐会多有韩国与日本的听众,平凡的亚洲脸,默坐着,恭敬而自卑,那么,我也是其中之一了。众人静悄悄看向主祭坛右侧置于二楼偏廊的镀金管风琴,传说莫扎特动过它……女风琴手现身了,向楼下的我们欠身鞠躬,接着是鼓掌后的静,再接着,锃亮锃亮的金属之声抑制着巨大音量,轻轻地,在二楼,在被圣徒和天使环绕的天庭间,骤然迸发了。

现代照明出现前,教堂的内厅怎样在烛光中交相辉映?两位歌手被照得太亮,太清楚了。我喜欢女高音歌手长得肥胖,喜欢听歌声怎样从胖喉咙一句句送出来,稳健地颤抖着,被下一组更复杂的颤抖接过去;男中音歌手那么清瘦,在每一尾音的换气之际,他的歌喉的振荡如鼓轻击,亦如洪钟的余响,经院式唱腔要求中音从头到尾被压扁、被控制,控制为一种神奇的效果:这位男子今晚会因为虔敬而癫狂。

半数歌曲早经听熟了,管风琴伴奏的独唱,第一次聆听。巴罗克名曲总被后人易为各种乐器与人声的组合,都好听。不过我是在听还是在看?或者,如每次在音乐会中难以专心致志那样,我只是在想:此刻我在圣法兰西斯大教堂,在布拉格。真的吗?赶紧四看,决定相信,心里一阵欢喜,像是亲自挠痒痒。舒伯特的《圣母颂》小时候就听熟了,今晚动衷是因起始的旋律那么轻,那么弱,像是管风琴的哽咽,一个巨大的金属喉咙哽咽了。惹我出泪的是男中音演唱佛冉克的“天使之粮”,我听出他没唱好的乐句,原作因此更显得伟大。末一曲玛斯卡尼的作品原来也是《圣母颂》,早先我以为那是爱情歌。器乐版听过无数,今晚是人声,男女演员特意走下二楼站在祭坛前,七情上脸地唱,听到那有爱在心而神志恍惚的慢乐句,我又焦距模糊了一阵,同时想,今晚的幸福,就此完结啦。

接着是盖浇饭与酸辣汤。餐馆就在教堂斜对面。如今哪里没有中国餐馆呢,在黑沉沉的巴罗克门洞口,硬纸板广告印着至少上百盆中国炒菜的彩色照片,在布拉格街头斑斓着,难看死了,但是青椒牛肉、麻辣豆腐、口水鸡之类,是我肠胃的归属呀。

我不计较今晚的演出。教堂,古典音乐的摇篮,如今摇篮连同音乐,一并成了旅游项目了。但是巴赫与韩德尔的歌声是该在教堂廊柱间环绕飞升,我不是基督徒,耸耳倾听,只为暂时免于做一个野蛮而忙碌的人。布拉格的音乐会太多了,翌日走去另两座音乐厅碰运气,看看停留这几天能不能撞上好节目。无所获,然而理由令我起敬:北端的鲁道夫音乐厅本周排满少年儿童的音乐专场,不对外售票;南端的国家剧场正上演新一轮现代舞和音乐剧,均为本国剧团原创,日场、夜场,节目单看得眼花缭乱,没把握,放弃了——窝尔塔瓦河。走下两座音乐厅大台阶,此岸对岸的华屋美树弄得我心神纷乱:我已不记得国中哪座城市的哪片河岸给我半点优美的视像。走走看看,返身折向东头寻找斯梅塔那厅:位于旧城和新城的交界,斯梅塔那厅是“新艺术”(ART NOUVEAU)的经典建筑,里外一看,大开眼界。纽约布满“新艺术”风格老建筑,布拉格这一座,格外正宗,建于1895年前后,正是“新艺术”观念与实践将开未开之际,比后来“新艺术”的固定模式,细节更繁,更具野心与想象。内厅种种壁画雕饰尚未脱尽滥情时期的浪漫主义,今天看,实在过时了,然而是认认真真的滥情,死去活来的浪漫,凝固为建筑,以过时的骄傲感进入后现代,如今反而显得新不可及了——上海的蓝心剧场和今延安路南端的老音乐厅,尚属19世纪新古典主义建筑被简化的仿制,大光明电影院、国泰电影院、美琪大戏院,论原创、论精雅,虽不及斯梅塔那厅的千分之一,却是“新艺术”之后著名的ART DECO风格。如今,这几件上海古董破败难看,毫无尊严,新上海的旅游景点根本轮不到这几家二战前的老影院。上海老弄堂也多有ART DECO的经典设计,近年在劫难逃:石门一路大中里的成片ART DECO住家去年被拆毁了,日后丑陋乖张的新大厦造起来,谁知道底下镇压着老上海历史建筑的旧档案?

得到翌日夜间的室内乐票,去了,半数座席空着,斯梅塔那厅也竟旅游化了么?演出阵容倒也不小,10把琴,乐手全都站着,第一小提琴手典型茨冈人模样。威瓦尔第的《四季》值得再听一遍,现场的音响从不令我失望。“冬季”的首句多么凶狠而肃杀,在同一的单音的旋律中,所有提琴的猛烈齐奏犹如铁骑铿锵,我竖起耳朵,辨听每一方位的每一把琴。当我选择CD时那么计较演奏,现在耳辨琴音,没有意见,只是听。散场后穿过旧城广场回旅馆,一座昏暗拱门下正有两位街头小提琴手也在演奏《四季》的片段,也是“冬季”开首那凶猛的单句,音波在拱门内激荡,骤一听,像是发生什么大事……经过那家叫做“普希金”的酒吧(多亲切:捷克与俄国理应留着这层渊源),经过两家毗邻的木偶剧场(在电视时代,这座城照旧上演几百年前的木偶剧,其中一家的名字就叫做“唐·乔瓦尼”)。小小的出卖木偶的商店几乎分布旧城的每条街。欧陆各国留存木偶戏,似不如捷克人这般热衷,而且有市面。毫无缘由地,我猜,捷克人的自嘲传统或许部分来自木偶戏,那是移情的快乐:在自己身上看见傀儡,在傀儡身上看见自己。我选了两具:绳线牵连的莫扎特与费加罗,簇新,然而来自古老的造型。

除了满目应接不暇的美,这座城市似乎没有政治

特意留了一天到处画速写。东岸,西岸,无须找寻构图,太美的景致没有绘画的余地,教堂尤难描绘——布拉格的教堂多有莫扎特踪迹:神学院图书馆供着两具17世纪管风琴,其一为莫扎特当年演奏所用,造型繁华。西岸的大教堂另有一架庞大的管风琴也为莫扎特染指,我没进去:赏看欧洲需要气力(还得添上承受力)。布拉格处处提醒游客,它的历史曾经弥漫旺盛的精力,这精力,包括奥匈帝国解体后捷克把握了帝国遗存的工业文明,若非后来的大变故,这中欧小国的精力与智力如何发散?眼前布拉格尽是昔年的光华,其中,音乐记忆是重头戏。何以当年是布拉格听众将崇高的理解献给莫扎特?1786年、1787年,《费加罗婚礼》和《唐·乔瓦尼》相继上演布拉格,相比维也纳观众的难以适从,莫扎特在布拉格赢得从未有过的荣耀。当年演出的剧院还在么?几天后在维也纳国家剧院观赏《费加罗婚礼》,我毫无结果地想,为什么率先为这歌剧欢呼的人群不在维也纳?欧洲的无数遗迹实在货真价实,地理,地缘,处处历史的伏笔,人与文脉的关系,在一起,也可以不在一起,此处暗下去,彼端会被照亮:德国人韩德尔被英国人推崇备至,终老伦敦,之后,英国朝野盛大欢迎海顿到来,赞美之辞占据报章整版;德国人贝多芬将自己的盛年统统交给维也纳,在布拉格皇宫一座精致博物馆内,不知出于什么典故,藏着《英雄交响乐》全本手稿,而莫扎特的巨构《唐·乔瓦尼》就在捷克诞生,首演的指挥是他本人……19世纪末,捷克设计家兼画家阿尔方索·穆卡的风格最初见重于巴黎,日后影响“新艺术”,回馈祖国;1968年苏军占领期间,捷克现代舞天才依里·基利安女士出走荷兰自组舞团;米罗斯·福尔曼于同期出走前,已是布拉格“新浪潮”导演首席要员——曾被封锁的中欧东欧,当年照样回应西欧艺术运动的缕缕强风——日后,他在美国拍出了经典电影《飞越疯人院》,1983年接手《阿玛岱斯》剧本时,冷战尚无结束的迹象,他想起布拉格,于是关于莫扎特传奇的这部电影全部在布拉格拍摄外景,而不是在维也纳。


自高居坡顶的皇宫东门走向出口,昔年城堡的箭垛墙面不高,适可依凭。放眼眺望,全城豁然展开,雨后夕阳,一道道紫云透射金光。窝尔塔瓦河贯穿全市,被远近教堂的尖顶圆顶频频遮没,之后,继续闪烁,在城市的中腰逶迤转弯,流经一座座桥,与夕阳交融。这座城真的历经那段统治么?历史常有意外,可谓侥幸。论城市的本色,论华美,据说布达佩斯、莫斯科、华沙,远不及布拉格。这座城竟使卡夫卡洞见现代人的绝境,昆德拉迄今不愿来归的绝决,怕也是布拉格脾气。我知道,我望见的布拉格只是表面,我爱表面。我乐意叹赏一座城而对她怡然无知,东张西望,零散交代一份旅游报告。神学院图书馆有位职员与我聊天:我们是小国家,过去,现在,捷克不过是轮番向苏美使眼色,决定拥抱,或被拥抱。他瞪着波希米亚人又凹又凸的眼睛作出拥抱的手势,然后怪笑,我知道,那是小民的娴熟自嘲。早去过捷克的朋友事先提醒我:留心那里的女子,格外美丽性感,对啊,波希米亚和斯拉夫人都是美丽的种性,我竟错过这稀有的幸福么?都怪布拉格。除了满目应接不暇的美,这座城似乎没有政治,没有统治,只有她自己。

人类是不能沟通的。索尔仁尼琴说这话时,人在美国。其实同为社会主义过来人,亦难沟通。那位图书馆职员与我谈论捷克这20年,我听他眉飞色舞,一点没向他诉说我的经验。我不能对他说,听着:我们没有现代作家嘱咐烧毁自己的手稿;我们没有引人痛苦的剧作家,出入监狱,结果被选为总统;当然,我们也有美艳的女子,但这些美人背后,我想不起一座我们的城市值得炫耀。

离开那天破例早起,清晨的薄雾,查尔斯大桥几十尊雕刻又度过一夜,周身蒙着轻霜。飞快画了几幅速写,手冻僵了,我知道,人要画画,其实是对眼前所见无可奈何。

在旅馆前后门等候出租,我真巴望这告别的片刻遇见哪位美人走过,可惜不见。一位矮小精干的男子引我注目:长发向两肩披散,山羊胡,长鼻前耸,下巴缩进去,活像笛卡尔。他一手端一杯热咖啡,小心翼翼,缓步走来,略微奇怪地看我,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看他。街巷无人,也未停着小汽车,就这样,他从17世纪的鹅卵石路面走过来,那一瞬我像是瞧见了波希米亚大公国。


2009年10月—12月写在北京


[沙发:1楼] 面包超人 2010-04-05 01:46:45
在维也纳


再度到临来过的地方,犹如凯旋

因为一份展事的邀请,10月,我再度造访维也纳。去年离开时岂料转眼又来呢,今夏在文字中回到去年的维也纳,停停走走,最先记得的时刻,竟是在贝多芬故居梦游上海了:自己的城市,贝多芬的城市,我竟会当场失落而同时抵达么?

现在那回忆仍未写完,居然又要去了。临近启程的日子,一想起,心里就欢喜。

抵达维也纳的时间是当地夜里七点,中国正当凌晨。寻到机场出口外指定的抽烟处,想起兜里的打火机在首都机场给收缴了。借火点上,神志甫定,久坐的身体终于挺直。身边三五男女各自拖着行李在塞满烟蒂的铁皮罐旁站开,疏密有致而礼貌有加,人手一支,闷头吞吐,匆匆履行这仿佛有罪的仪式,间或目光交接,如难友般一笑:国外的陌生人大抵是有表情的。每年得缘出国走走,小小的、隐秘的理由之一便是不会遭遇冷漠的脸。十小时前,我在北京机场抽烟室也是个面无表情的人,此刻发觉嘴边的皮肉稍微牵动了,而且应了别人的搭讪。

是一位粉紫领带银色西装的小伙子,金发抹得精光滴滑。欧洲80后白领如今穿得是愈加鲜洁考究了。他的面容是他母亲的漂亮翻版,双唇,嘴角,像极了早期好莱坞的欧裔女明星:哪里来?北京?我去过上海(眉毛一抬)!喔!全是高楼(耸耸肩)!我?我从慕尼黑来……赶紧跟他打听慕尼黑交响乐团。不料他妩媚地笑了:“慕尼黑交响乐团?NO,我从未听过呢。”

维也纳!当车子过桥转弯驰入老城区,活像电脑图片档被打开的一瞬,去年的记忆点亮了:夜灯璀灿的旧皇宫和圣斯蒂夫大教堂渐次出现,远远旋转着。初到欧陆的头一站,头一夜,身心最是醒豁而轻盈,虽有时差的轻微晕眩,而再度到临来过的地方,犹如凯旋。凯旋是怎样的呢?节目还没上演,旅程才刚开始——明天是展览开幕,后天、大后天……未曾造访的一连串现代美术馆总要去的,艺术史博物馆也还得好好看看;上次来,海顿故居修整闭馆,今年想必开放了;几位音乐家的墓地远在郊外,去年特意留着不去,这回得排出一整天拜访的时间;最后,上帝做主,在停留的这些天还能赏我歌剧演出的票子么?
北京将要天亮了。抵达维也纳的第一夜。为了买一支打火机,十点钟前后我发现自己在旅馆周围沿街游荡,遍寻不得,结果在一家太过豪华的酒吧弄到几盒免费火柴。

谢谢维也纳,我真想对全城鞠一躬
 

环线之内的维也纳街区,我已熟悉,尤其是古董街。没去过的地点藏在地图小号字之间,辨读艰难:海顿故居在环线外城区的西端;部分克里木特藏品在东南端的贝维德雷宫。宫殿近旁有一座二战苏军将士纪念碑,据说维也纳人不愿天天看见,特意为遮挡视线而安置了高高的喷泉水柱……上回一来再来的艺术史博物馆与自然史博物馆面对面——贡布里希儿时,下雨天会被父亲领去看恐龙与蝴蝶——穿过马路,另有一座庞大的“博物馆院落”由帝国时代的马会改建,院内分置几家中小型现代美术馆,其中一馆,便是我所参与的展览所在。

开幕式总是一样的,不写了。这里的酒会晚宴委实很晚,都快九点钟了吧,我这才知道奥地利人喜欢在仪式中轮番讲话,讲好久,听不懂,也无可写。展事过后的大轻松是钻进艺术史博物馆:在长长的偏廊和各大主厅,我又和去年看熟的篇幅默然相对了——这篇文字将要试着描述最后两夜看了怎样的演出,听了怎样的音乐。此刻先忍着吧,何况我并不知道该怎样写。

委拉士开兹那幅浅红色小公主肖像,蓝衣宫娥肖像,还有深棕色盛装的女官肖像,上一回出借,缺席,现在赫然在墙,沉甸甸辉煌着,辉煌得那么朴素,像是经年的楠木。当他描绘宫廷华服的闪烁褶皱,他的神乎其技的右手,被释放了——这手使天下的画家多么绝望啊——廷托累多《沐浴的苏姗娜》、劳伦佐·罗多的《玛俐亚母子和圣艾卡》,被哪国的美术馆借走了,大丝绒墙面空出来。说是经济如何萧条,欧洲每年每季看来照样开办各种昂贵的大展览。单是“美术馆院落”的三五小馆,就有美国老牌大师库艾·汤布里专展(包括从未见过的他的部分雕塑和摄影),有伊贡·斯切尔早期作品的专展(显然他被追认为维也纳分离派最重要的本地画家),一战前后维也纳画家特展中,好几位带有当时的左翼倾向(其中一位延续米勒的主题,反复描绘割草的农民,另一位与柯罗惠支遥相呼应,画着镇压后横尸街头的劳工——上世纪初,据说共产主义形态在维也纳某区有过短暂实践,市政府特意修复了叫做“马克思区”的景观,以示欧洲历史的剧情——此外,还有二战前现代主义诸家占据整层楼面的固定收藏(展品不多,精而全,囊括立体派到超现实主义的欧美名家,一时错觉,好像置身纽约)。

贝维德雷宫好看极了,可爱的德语地区小皇宫,虽是凡尔赛宫的三流仿制,好在小巧,通体雪白,连同裸体勇士驾驭骏马的白石雕,骄阳下看去,白得耀眼。二战期间这里被炸,如今除了园中的雕刻远不及古人,实在看不出是为重建。欧洲的皇宫辟为美术馆,诚然是民主与皇权的优美妥协,不可能更恰当了,否则怎么办。如今平头百姓出入其间,偶尔用得着,还能租给电影公司玩弄古装片。皇宫顶层有克里木特专馆,在维也纳看他,每一寸矫饰、华丽、繁琐,全都对了。那介于没落贵族与新兴资产阶级之间的克里木特式趣味,在今日的维也纳早经烟尘散尽,但十九世纪末的维也纳叙述嵌入克里木特颓废的注脚,彼此得其所哉,实在两全其美。他也是 ARTNOUVEAU影响圈内的当地豪杰,与同期法国印象派与后印象派的放胆实验,毫无关连,反而与他同在维也纳的布鲁赫那与马勒,在我听来,那入骨的矫情倒是几分同调,都逃不掉维也纳有声有色的末世情怀。绘画与音乐的对应既须审慎评说,且难求证:我竟在马勒铺张的声部中“听”出克里木特的维也纳么?我曾像疏远克里木特那般疏远马勒(毫不讲理地疏远),要是在维也纳听一场马勒,譬如他的第四交响乐,或许另有感知——论国民性,讲说同一语言的德国与奥地利,似乎,以我的印象,前者是鲁直的男子,后者是温婉的女流——克里木特和马勒的艺术竟藏有“女性”的神经?总之,维也纳的现场马勒与CD中的马勒,想必是两个。至少,绘画的部分魅力能否奏效,端看挂在哪里,以怎样的场合与形态被看见。不知克里木特生前是否瞧见自己的画挂进小皇宫,几次观看欧洲名画挂在北京,总不对。如果克里木特移来京沪,要不场地突显粗俗,要不是他的风神更形造作。1980年代在纽约大都会美术馆初见他的单件作品挂在法国的写实派印象派厚实幅面中,那些装饰色块何其浮浅。那时我不能见及在他背后的维也纳,现在可以确认了,虽则维也纳的荣耀不在绘画,而在举世无双的音乐。

网络上轻易查获各音乐厅节目单:全年,每天,排满演出。浪漫派歌剧连篇累牍,一出也不想听,可是注意:国家剧院,10月20日上演莫扎特《费加罗婚礼》,10月21日上演贝多芬的《菲德里奥》。谢谢维也纳!我真想对着全城鞠一躬。订票的电子回单一天后即发了来——除了网络订票,维也纳全城所有音乐厅代办其他各厅的票务,国家剧院就在艺术史博物馆斜对过,去年从那里买得北城小厅的《魔笛》戏票,这回终于能堂而皇之走进去,狠狠听一场了。

 
 

自左至右:贝多芬墓、莫扎特纪念碑、舒伯特墓 (陈丹青/图)

 


海顿纪念馆的19世纪版画:拿破仑军队攻占维也纳 (陈丹青/图)

夜里我在旅馆埋头剥食海顿家的栗子

1809年,拿坡仑军队攻占维也纳。沦陷的第一周,海顿去世。稍早,围城期间,一颗炮弹落在他家大门口,他对邻里街坊说:“诸位不要害怕,海顿在哪里,哪里就免于不幸。”这句话现在就印在音乐家故居的旅游手册上,馆内有一幅小小的版画,画着法国兵怎样进攻维也纳。

他老家所在的小街,僻静安详,类似贝多芬的波恩故家,典型十七八世纪德国民居:临街小门楼,带一方后院,后院一株高大的栗子树,树下铺满今秋的枯叶,栗子散落其间——我转眼捡了一小堆,夜里在旅馆埋头剥食海顿家的栗子,满嘴苦涩,赶紧罢休了——这儿是位于城西的“风车区”,从英国回来后,海顿买了这幢楼,度过晚岁的十二年,直到去世。第一次见到海顿的死亡面模,第一次端详海顿的白石雕像:介于宫廷的忠仆与老臣,我喜欢他的模样,厚道,智慧,鼻翼嘴边的笑纹诙谐而豁达:“别害怕,有我在。”这样一张脸是会说出这样的话。他长期出任宫廷乐长,阅人无数,亲王干涉他的排演:“殿下,这是我的事情。”出版商不地道,他去一短简:“到此为止吧。要么寄还乐谱,要么付钱。”展柜陈列着他的书信与手稿,笔迹清秀歪斜,最珍贵的一份是写在去世当年的遗嘱,详细交代钱财分给谁,怎样分:除了赠与六家社会与教育机构的款项,有份的亲友多达二十七位,其中包括常年的管家、扫街的伙计、送信的差役,还有一位制作点心的厨娘——“6000弗洛令留给制作皇家高级点心的安娜·克莱姆尼策。”老人写道。这是不小的数目:当年两个弗洛令是舒伯特第一首卖出的歌曲的稿费——展墙上贴着几位小人物的放大画像,是十八世纪的刻印版画,以不同尺度排列着,望之有趣,初看不知何人,读了遗嘱,再看他们良善的脸,仿佛个个映着海顿的光芒。

二楼一间小小的北房辟为勃拉姆斯专室。有他年轻时尚未蓄须的油画肖像,有他的桌椅、书柜和盥洗用具,还有不知哪位画家悉心描绘的水彩画,画中是勃拉姆斯生前的书房,书案上端挂着贝多芬像。维也纳似乎没有勃拉姆斯故居,什么原因,还是我无知?去年前年政府闭馆修缮,念及勃拉姆斯崇敬海顿,于是将这些遗物取来海顿的家。海顿一定乐意收留的,他可惜没听到勃拉姆斯的《海顿主题变奏曲》,写得多么正派,多么好啊!维也纳后人真懂得体贴音乐的列祖列宗,特意将勃拉姆斯忝为海顿家族的一员,也是这份敬意与体贴,当年的维也纳人实现舒伯特的梦想,将他葬在贝多芬身旁。

舒伯特墓台甚至放着一罐可口可乐

维也纳南郊的公共墓园,远比想象的大。从贝维德雷宫一带搭乘老式有轨电车到得城外,单是墓园北端到正门的距离,即车行一站。正门边开着庞大的花铺,买一束黄菊捧在手里,进得墓园,一时想不出呈献哪位音乐家。

早晨下过雨。远近鸦雀鸣叫。墓园望不到边,累累碑石,他们在哪里?沿主道往里走,两边的墓渐渐密集了。十八九世纪的雕匠手艺与博物馆名家只一步之差,几乎每一墓碑缀满真人大小的雕刻,全被淋湿了,有如露天的雕刻展。沿路左一组组雕刻看过去,移步拍照,行到一片半圆的草坪,墓的间距疏阔了:一眼看见勃拉姆斯墓,碑面刻着他的大脑袋,不知为何雕着裸体女子陪伴他;再一看,紧挨着的另一面碑刻着约翰·斯特劳斯胡须分翘的脸,被四个小天使和一位女神团团簇拥着。

雨后草泥新鲜,墓台上散着被雨水打湿的花束。我兴奋了,狠狠看着勃拉姆斯。如在展厅无法专注单件作品,我随即回身环顾,不料背后几步开外即是贝多芬与舒伯特,两座墓间隔大约十米而稍微前端的位置,是莫扎特的墓,准确地说,一座小小的纪念碑,碑顶坐着一位铜铸的少女,欠身垂首,典型十九世纪浪漫的哀悼相。

这是无法描述的经验。我一时不知停在哪座墓前——勃拉姆斯与小约翰·斯特劳斯好交情,我知道的,并收有他俩的合影。贝多芬殁于1827年,翌年舒伯特死。悬想近两百年前,他俩的墓应该不在这里,而他们的陨年早于勃拉姆斯(1897年逝世)和斯特劳斯(1899年逝世)足足七十多年,七十多年间,这片草坪不可能特意空置,预留给音乐家。显然,几位音乐家迁葬一处,便于找寻,乃是后人在二十世纪的安排。

巴黎拉雪兹公墓葬着肖邦与比才,没去过。凡·高弟兄的墓在巴黎远郊,也没去过。莎士比亚没有坟墓,仅在他故乡教堂设一小小牌位,上书“诗人莎士比亚”,与其他当地死者的牌位列在祭坛下端。亨德尔的墓碑在伦敦哪座大教堂,那年去了,吃一惊:所谓墓碑就在石铺地面,其中某一圆形石面刻着亨德尔的名字与生卒年,游客等于在地面上走来走去,弯腰寻看。巴赫的遗骸曾与另十一位死者深埋莱比锡圣约翰教堂南墙边,十九世纪末端才被掘出,由雕刻家确认了与他头颅接近的某一位,遂隆重移入教堂圣坛的底下——上坟,凭吊,是不同的经验。人营造美丽墓院,如此,消陨和腐朽被赋予形式,易于承受。树叶仍在静悄悄滴落雨珠,此刻我站在被淋湿的草坪上,面对五位音乐家的墓。周围层层叠叠的碑刻间不见人踪,惟这片草坪持续有人漫步走来,一位男子拖着行李箱,显然从车站或机场赶来这里,我逗留期间的访者大约十余人吧,各自一声不响,梦游般徘徊,站定,徘徊,然后离开。

亿万树叶轻轻发响,又下雨了。微雨中寻看草坪周围与道路对过几座极之豪华的墓葬,如小小的宫殿,论人工和艺匠,远过于一座今日的豪宅,而今世再贵的屋舍也不可能请到当年的雕工了。墓主是谁?贝多芬舒伯特的墓实在是简朴的,看看周围数十倍之多的豪华墓葬,音乐家生前的世俗地位即便不能说卑微,也绝非显要。以舒伯特的境况而能有这等配置雕刻的墓,他哪来这笔钱。今天,大片的贵重墓葬或有墓主的隔代家眷前来看看,平日里,惟世界各地的人民专意专程寻过来,为音乐家之墓献上花束——舒伯特墓台甚至放着一罐可口可乐,一枚胖胖的红色塑料心,印着“ILove you”字样,想必是孩童的敬献吧——周围树丛中,另有几位墓主是画家或音乐家,拼读名姓,不知,惟碑面缀有竖琴或调色板的雕刻,在十九世纪,想必是城里若干名重一时的人物吧。

几乎风雨交加了。避在主道尽头的大殿下,远望雨中墓园,我已确认他们长眠的位置。雨歇,沿来路出园,经过草坪,停了停,逐一巡视之前看了又看的几座墓,忽起歉意。不是再见的意思,也不是说,我来过了……故居只剩房间,现在,在墓前,我有理由确认这是我与这个人最最切近的一刻,心里或起轻微的波澜,其实怃然空白,远不及听他们的音乐时与之同在而慷慨激昂。怎么办,人心需要辨识物,不然去哪里找?莫扎特的空墓在维也纳另一处什么地方,不是这里的一尊;贝多芬归葬故乡波恩,这座墓据说埋的是衣冠。可我愿意相信就在石雕座下的深处,深处,睡着亲爱的莫扎特与贝多芬:多么安静,再留一会儿吧,这样想着,步履已迈向出口了。

所有墓园美树繁盛,雨后尤显苍翠。这里是阳世的阴间。出墓园,回到人世。沿途杂货店、加油站、广告、红绿灯……老式有轨电车慢条斯理地开着,轻微震荡。今天那束黄菊,我已留在墓园了。


(2009年10月)



[板凳:2楼] guest 2010-04-06 00:24:58
这种逼字儿,有谁要看呢?杨二车丹青,没完没了的祥林嫂下去吧,你显然有这个需要。。。
[地板:3楼] guest 2010-04-06 10:40:11
2楼纯sb
[4楼] guest 2010-04-06 13:10:15
二奶旅行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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