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把宋庄的生态做活 老栗在忙什么?
来源:《新周刊》第17期
作者:胡斐
妻子廖雯说,栗宪庭是个“烂好人”。在宋庄,但凡有解决不了的事,老栗就得去管。老栗也觉得自己像居委会主任,因为不懂拒绝,越来越分身乏术。但他依旧四处奔走,做市场、办学校、忙活电影基金的事……老栗说,这几年,他明显感觉出自己的老。
了解宋庄有一个好方法——在栗宪庭家的客厅坐上两天。
2009年8月的一天,老栗摊开笔墨纸砚,写了几笔,不满意,又重新铺纸。村里一个小他13岁的艺术家过世了,朋友请他写挽联,还没写完,门铃响了,一个中学教师带了几幅油画请他点评。看画的当口,两个棕色头发的洋妞悄悄进来,她们是放了假在附近实习的外籍学生。
接着又进来个宋庄美术馆的员工,向他请教9月即将开幕的宋庄艺术节事宜。窗外雷声滚滚,暴雨即将倾盆,大家都站着看地上的画,互相之间不认识,也不交谈,都在等老栗说话。
“这一看就是画照片,人脸的结构分好几块,每一块都有作用,这个你都没有表现出来,还要再练练。”中学老师留了老栗的电话,千恩万谢地卷起地上的画离开,暴雨已经开始噼啪击打着老栗家庭院里的青石板。晚上7点,老栗还得去栗宪庭电影基金的短期培训班讲中国美术史。
栗宪庭今年60岁了,搬到宋庄将近10年,女儿小扣子已长成个眉眼秀气的小学生。他依旧过着他的乡绅生活,只是不再对艺术做更多评论。宋庄不是“桃花源”,却是他的根据地,老栗希望“这几年能把这里的生态做活”。
群落!群落!
栗宪庭的第一个文集名为《重要的不是艺术》,这是他20岁遇到的问题,那时老栗还是小栗,刚到《美术》杂志工作。“我选择的画所有老编辑都反对,我就想为什么一张画会有这么大的冲突?可画的好坏并不仅仅是作品本身决定的,怎么判断?我一直在讲的艺术价值标准才是重要的。”
“中国就是松一下紧一下,再松一下再紧一下。80年代初宽松,83年清除精神污染,85年到89年都特别好,然后89年又收一下,到90年代中期又好了。每次紧张之后的松动,就比前一次松动更宽松,艺术观念就会有更多的突破。”30多年来,老栗经历了中国艺术的起伏,眼看着当代艺术突然一飞冲天,抓都抓不住。“中国艺术家应该反省。”老栗说,当代艺术与中国的真实生存环境有些脱节,价格标准完全是西方的,导致他现在“不关心艺术”。
不策展、不公开谈艺术,老栗看着轻松了,其实更忙,他形容自己现在的状态“像没头苍蝇一样,遇到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大致是想这几年把宋庄的整个生态给它做活,因为艺术家聚集到这儿,这是个社会问题”。
艺术院校拼命扩招,即使这些毕业生就剩一小半搞艺术,也是一个吓人的数字。外国的自由艺术家有艺术基金赞助,中国没有这样的机构。“很多大城市都有艺术家聚集区。聚集区的艺术家怎么生活?怎么创作?这个生态是我关心的,我希望做一个比较良好的艺术创作生态,从2004年开始就都在做这方面的事。”这几年,老栗坚持每年有两次宋庄艺术家田野调查的展览,有时候他做,有时候邀请其他人做。不完全是社会学范畴,在老栗眼里这个工作的意义更大,涉及到艺术家聚集区的生态、创作情况、艺术家的生活乃至年龄结构等,为艺术批评、社会学、文化创意产业等提供资讯。
“这次参与宋庄艺术节,我的想法是建立一个服务性质的艺术委员会,打破策展人机制,把策展的权利下放给各地的艺术家群落。艺术节的名字是‘群落!群落!’,试图探讨艺术家集群由流浪转为落地生根的状态。从这届艺术节开始,我们将力图使宋庄艺术节逐渐成为全中国乃至全世界艺术家集群的节日。”
低端市场和民间学校
宋庄大门口有一些摆摊卖画的,都是住在村里、目前没什么钱的艺术家。老栗有一次问他们卖多少钱。“500块。”“这个价钱你们能接受吗?”画家说可以。老栗觉得这个模式很好:“就要这样的心态,艺术家把自己当手艺人,不要一开口就是十几万。当然作品一定是自己的创作,不是大芬村那样的临摹品。”
在宋庄,除了能花30万买一块地、自己建工作室的艺术家,还有大批生活都有困难的艺术家,老栗希望能做一个低端市场,号召艺术家几千块钱卖一张画。“现在老百姓的艺术欣赏趣味还是几十年前的,这个问题挺大的。很多人攻击我,说把艺术廉价卖出去,说我搞商业。”老栗无奈地告诉《新周刊》,“这是个机制问题,西方通过博物馆让大众随时看到艺术的变化,中国没有这种联系机制。我想探讨一种商业途径,因为商业途径在中国首先是民间途径,靠民间力量建立艺术新情况和大众之间的关系。当代艺术拍卖上千万,但其实这种高价位的商业炒作跟中国的艺术市场没有关系。当年张晓刚就是几百美金、几千美金把画卖出去的,最后炒这么高,那是西方市场运作的结果,张晓刚自己也没拿多少钱,只是出了名。我不回避市场,就是要在中国建一个低端市场,逐渐造就中国艺术市场的金字塔,如果能从金字塔的底座慢慢炒到高点的话,那这个市场就是稳定的,也是当代艺术家和中国的社会大众相联系的。建立中国艺术市场金字塔的过程,就是一个价值标准的重建过程,是一个艺术家和大众之间相互教育、相互影响的过程,也是一个文化重建的过程。我准备在这儿弄个艺术的低端市场,但有个门槛,你得是创作的,不能是模仿的。”
老栗说,这几年,他明显感觉出自己的老,虽然他依旧四处奔走,布置画展的时候还亲自去搬画。除了开发低端市场,老栗还想办学校。搬到宋庄以后,有3年的时间他都在“拉扯”民间学校——北京美术学院。名字是老栗起的,教育部和北京市教委的批文都下来了,老栗把投资方和宋庄镇的镇支书崔大柏找到家里,说要做教育,想特批一块地,崔大柏很痛快就答应了,立刻找了地,请投资方去看,没想到左等右等,后来就没有下文了。
“中国的教育质量问题非常大,现在很奇怪,所谓当代艺术家其实都是自学的,都是自我教育的结果。”老栗想,如果做一个学校,他肯定从基本的理念上做一些修改,课程设置上也要做一些修改,要多元化,有各种各样的媒介和艺术模式。“我想把它分开两层,一层就是基本的技术,不能像过去只有素描,还有电子知识,比如新媒体的、各种各样的软件,还有熟悉各种的工艺。三年级以后就进入创作,在创作当中解决具体的艺术问题。”老栗的这个艺术教育设想,用4年就可以完成,相当于普通本科专业。
“可这太困难了。”老栗叹了口气,对艺术学校的畅想也只能就此搁置。投资方的消失是因为资金链断裂,有很多人想投钱,对方不愿意。后来老栗又找来崔大柏,和镇上其他官员谈起这个事,说想自己干,先把培训弄起来。栗宪庭电影基金除了每年举办纪录片影展和独立电影节、收藏一些中外独立电影之外,现在开始尝试做培训,由基金的艺术总监朱日坤全权操办。
“烂好人”老栗
老栗是宋庄艺术区的发起人,可他没法控制这个地方,也不想去控制。他只是设想,会有各种各样艺术门类的人进来。“我和政府合作,只是参谋和建议性质的,我不拿钱,也没有任何职位和组织上的关系和权力,更没出卖原则,就这样还是很多人攻击我。”
老栗不喜欢担任何头衔,“有了头衔就做不了事情,你就是一个组织里的了。”老栗呵呵笑着,当时镇上成立艺术促进会,让他去当会长,他觉得做会长就会变质,就变成为一个组织里的角色,他还是一个个体,一个自由人,“我在里面算一个委员,从来没过问任何事,成立的时候我提过九个字‘群众性、非盈利、服务性’。”
妻子廖雯说,老栗是个“烂好人”,从不会主动制约任何人,只是被动地解决问题。每天来找老栗的人都有各种问题,一次半夜3点,有人砰砰敲门,老栗跑去开,是个喝醉了的艺术家,一进门就说肚子饿,老栗说:“行吧,我给你煮碗面。”
找老栗看画的就更多了,水平参差不齐,“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时间弄得很零碎。”人多的时候,院子里有三四十个学生等着让他看的。“啊呀,艺术家之间打架、村民欺负艺术家呀什么的什么都管,那天还有个西安的老艺术家,快60岁了,村民欺负他,跑我这儿来,都快哭了,我就去找村里领导解决,说不能欺负老艺术家啊。最后就说看在栗老师面子上解决这个问题。还有盖房的时候房基地,我占你几公分、你占我几公分,这种事情吵起来找村里,村里不管,来我这儿吵,我说你们都闭嘴,都先各自往后退一步。”
村里人,从艺术家到农民,大家都很听老栗的,他觉得,大概还是自己年纪大了,说话还能有点威信,其实他是一个容易紧张的人,有什么事情半天解决不了,他就得去管,总想着:“人家找你了,我不管怎么办啊。”
说他有个“教父”的称谓,他又不乐意,“这都是外国人写出来的,这种东西让别人看了好像就是一方霸主,我听了挺不舒服的。好早之前,至少有10年,我在一个地方讲座,一群小孩看到我就说‘哎,嘿,社会老大’,(笑)还有很多现在把自由艺术家比作梁山,好像艺术家是一群打家劫舍的乌合之众,但我觉得艺术家就是坚持独立意志和个人表达自由的自由人,你自己的艺术才是你的目的。”
老栗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居委会主任,因为不懂拒绝和推脱,他越来越分身乏术。有时候搞展览选画,他觉得不合适的,选掉一张,就弄得艺术家很生气,把所有的画拿走,还当众骂他。“这种事儿很多。”老栗笑着说,即使如此,他从来不会对艺术家发脾气。老栗信佛家的觉悟和奉献,苦恼时尽量想开:“我基本上是一个只言片语的儒家。对社会很忧虑,在街上看到一个不好的房子会很生气,会骂街。(笑)另外我经常会有避世的思想,只能经常想出世之心,入世之为吧。”

栗宪庭:“被消费”的影响力
来源:《His Life生活》
作者:炎夏、前生树
他策展,也批评。
他为当代艺术摇篮,摇出去好些艺术大腕儿,也摇出了个“中国宋庄”。
在他笔下,当代艺术好像从来都发育不良。
他越来越少现身“艺术”现场,也越来越关注“民间收藏”和“影像记录”,尤其是“越来越爱整整花草厨房,逗逗猫猫狗狗,和女儿玩玩”。
出生:1949年
职业:艺术批评家、策展人
事迹:在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历程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为公认的“艺术教父”;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关注和推介当代艺术,为新的艺术现象定名并做比较系统的研究,推出了“政治波普”、“玩世现实主义”及“艳俗艺术”等艺术流派;在北京宋庄主持艺术村和美术馆。新加坡美术馆与宋庄正在合作建设新的当代艺术中心,促进东南亚与中国文化艺术之间的交流。诸多当代艺术大腕的铁腕推手。
现居城市:北京
不管是“中国前卫艺术教父”,还是“孤独的幕后推手”,也不管是“艺术乡绅”,还是“宋庄老大”,栗宪庭头上戴的帽子可越来越不轻快,所以还是叫他老栗吧。
见到老栗,是在宋庄的某收藏家年会上。他早早就到了,没见过他的人,都会以为他是被明星般前呼后拥的样子,毕竟,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这30多年里,有如此资格的人也确实非他莫属。倘若不是我们之前已有对他相貌的了解,是断然不会相信,站在门口那个神色里有一丝疲倦,但依旧泰然自若与旁人聊天的老头就是传说中的栗宪庭。平常的宽松衣裳,偏分的花白头发,不高的个儿,整个人的气场不是“前卫”的,也不是“孤独”的,更不是“乡绅”的。
摄影师寻摸着机会要给他拍组照片,忐忑地站在他身边却不敢吱声,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提了需求,老栗倒应得爽快,二话不说乐呵呵地就跟着摄影师出了会场,在草地上的几个雕塑间乐呵呵的配合着,显然,他对摆POSE这种事情很不在行。
年会因故推迟了半个多小时。其间老栗一直冷静地携着“辈分”地坐在主座上。他靠着椅背,香烟慢慢地在指间变短,偶尔手指会不经意的碰到嘴唇。这样子倒像是在田间地头看着庄稼抽袋旱烟的种地人。他眼睛是盯了某处,心里想着不少事儿。
想了解老栗到底在想什么?先别论他那本《重要的不是艺术》的书,只用听他有条不紊的发言。他的眉间松开的时候还真少:“价值标准作为文化的核心,只有当艺术价值系统——在人文感觉和艺术形态呈现出大体鲜明和独特轮廓时,一个时代的文化才算基本成熟。”这是典型的栗式语言,要没有点思辨力的人,在他面前大概都会有点惧怕他冷静的理性。要知道,在极易感性过度的艺术圈,理性可从来都是稀有,因为它不只弥补艺术家所需的入世力,更重要的是让艺术发展本身终于具备了平衡美。要不然,30多年间,有大把的策展人和批评家,为什么独独只出了一个栗宪庭?
老栗在会上头一个发言,意外的是他的声音很像著名的配音演员李野墨,人们都安静了做好充分的准备等他好好说点什么,他却干脆利索,十来句话简明扼要开个场了事。他懒得装,更懒得废话。可他心操的一点都不少,就算他早早就说要“退隐”江湖,可是你想想,一个人心里若装着“时代”、“文化”、“价值”等问题,他又能退到哪里去?隐到哪里去?“我现在已经不是艺评家,不是国际人物,不是一个全中国的公众人物,我就是在宋庄呆着,和艺术家聊天。”栗老说自己一没有正式官职,二没有厚实身家,他能协助打造宋庄成今天的样子,靠的是乡镇政府对他的信任、经历学识,以及多年来与中国艺术家共进退所建立的深厚情谊。
问起有没有入得了他老人家法眼的艺术家,他摇头说:“没有,他们说宋庄的艺术家太烂了。确实很差的艺术家很多,但好的艺术家总是少数。打开所有明清时期的文人画卷,能挑出多少个有创意的?‘85时期’大多数也很烂。现在那些批评家都自以为是,用大师的眼光来看现在的艺术。现代艺术最重要的概念,就是‘人人都是艺术家’,不是博物馆大师才有搞艺术的权利。”
“成功的艺术家已经不在我的视野里了。”这是他最聪明的回答。如今,他的视野中是宋庄画家村那些缺衣短食的穷艺术家,每天为能解决这些艺术家的生计而奔忙。中国每年近百万艺术院校的毕业生该怎么活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不过矛盾的是他也老了。六十甲子,他倒是真的如己所言越来越少现身“艺术”现场,也真的越来越关注“民间收藏”和“影像记录”,尤其是“越来越爱整整花草厨房,逗逗猫猫狗狗,和女儿玩玩”。
“这么多艺术家都跑到宋庄来,都是冲着你来的吧?”
“这个都是谣言了,完全把我神化了。这是不可能的,谁会冲我来呢,都是冲机会来的。”
“那你对这些艺术家来说也许就是一种机会?”
“这也是一种传说啦。还有说我是金手指,点拨谁谁就成。还有更神的,第一次开艺术集市时,我骑个自行车去看,在一幅画前面多停留了半分钟,然后那幅画很快就卖出去了,卖很高价钱,第二天就传到我耳朵里了。我觉得这里面多少有演义的成份。我实际上是被消费了。”
最后问他如果有一天,宋庄模式成熟了,成体统了,他会做什么。结果他答:“闭门思过。过去的30年我们是在完全接受西方话语、概念的情况下做艺术的,回头想想究竟对不对?我们是否理解了西方的概念?我们能不能换一套说话的方式?”
“啥时候闭门呢?”
“两年后吧,两年后我觉得能把手头的事情做完。”
Q:你觉得你性格中最大的毛病是什么?
A:软弱,不会拒绝人。
Q:有很多人都称你为“当代艺术教父”,你怎样看?
A:这个称呼太嘿,社会了,我一点不喜欢。
Q:你和妻子现在谁当家?
A:哈哈,收入主要靠她,我是个“吃软饭”的人了……
Q:你处于半隐退状态很久,这次怎么想到复出?
A:这次是他们喊我的。这几年宋庄艺术节都是从外面请的策展人,与当地的艺术家没有关系。我不想要策展人这个体制,全世界都这样做,其实就是凑一堆人办展,这样还不如不要。我请宋庄各个空间负责人和这几年在不同聚集区较有号召力的人组了一个艺术委员会,由大家决定做什么。
Q:你说过“成功的艺术家都不在我的视野里了”,为什么呢?
A:成功的艺术家鲜有能够继续保持当初创造力和定力的,反倒是在宋庄有大批穷困潦倒的优秀艺术家没人关心帮助呢……
Q:很多人假冒你之名来给艺术品抬价,你知道吗?
A:听说过,看来“我”竟然也被消费了,唉。
Q:平常读的最多的书都是关于哪方面的?
A:哲学和美学。
Q:目前中国的艺术水准是在什么水平?
A:中国艺术自1970年代末所依赖的开放背景,不是我们今天说的全球化意义上的开放背景,也不是指在世界范围与其他国家的当代艺术在同一个空间的交流,而是像过去100年的西方现代美术学习。
Q:为什么你会越来越关注民间收藏?
A:艺术欣赏是现代所有富裕国家自幼年至终身都在接受的基本教育,而各种美术馆和博物馆,是伴随着每一个人的成长经历,但遗憾的是,中国还没有这样的社会环境,也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博物馆。通过民间收藏和展示的渠道,通过多样和多元小型美术馆的遍地开花,建立艺术变化与审美教育之间的桥梁,也建立当代艺术与社会的良性关系。
Q:你怎么看中国当代艺术走过的这30年?
A:当代艺术30年了,但对这个社会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只是这几年来,随着艺术市场的火爆,大家好像会关心点,但那是把当代艺术当作财富来看待。这是非常不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