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先生，对今日上海最忠实的肖像
——谈周铁海的作品
侯瀚如


周铁海是上海最出色的艺术家之一。他的头脑也许也是这个城市里最乖戾的了。申城，是个不断努力，以既矛盾又乖张——可以说将社会主义和自由市场的资本主义价值观做了最有效率的结合，同时混杂了爱国主义的骄傲和后殖民地综合症——的方法竭力成为世界大都市的地方……因此上海对于国内外探险家、投机商，甚至赌徒，都是一个既有诱惑力，又充满潜在暴力的乐土；在这里，一些最大胆的社会和经济的改革计划正在酝酿和实行。它代表了当今中国和整个世界之间存在的，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文化上极度革新的关系。这些都会对全球经济和地域政治的重组形成复杂而又难以预测的冲击。在此过程中，许多乖戾的事情都会发生，也确实发生了。其中最有趣的就是既具有惊人的原创性同时又带有神秘色彩的当代艺术的形成。从本质上，它是都市的，个体的，高雅的，经常带有幽默的，偶尔还极具讽刺的。最终，它是评论的一种特殊形势——甚至可以推断其为评论本身的倒错，一种存活于社会和政治两难境地的技能，以便在自由的呼吁与政治的控制之间分裂现实的挣扎中、以及在金钱力量的腐蚀和新生财富的梦想之间游刃有余……上海是当代虚荣名利场的完美典范，而随着艺术家们在其中又要试图逃脱其控制同时也不忘从中获益的不懈努力，艺术世界更成为此梦想王国中的精华……
周铁海一直是这个艺术场景的中心人物。而他又意味深远地与它保持着距离。他的作品辛辣并具有批评性，敏锐地镜现了这个城市二十年来变异了的现实，尤其是从消费主义的入侵开始，就伴随着国际艺术市场和学院力量的介入。他广泛使用各种载体，从涂鸦到录像，从数码影像到油画，从表演到概念写作，他的艺术语言是睿智的，冷峻的，敏感的，感性的，并且系统化地变位，以避免落入审美的圈套。与此同时，又明确地针对特殊目标：即中国艺术世界与国际行业环境——具体说，就是艺术市场和代表性的机构等——之间问题百出的关系。在此关系发展之初，他就已经明白，它的自相矛盾是会影响这个城市乃至这个国家的艺术行为特质的。这是中国社会与当今世界经济之间“真实政治”的具体体现，而其中，西方的团体和意识形态势力是占主导地位的。

各方势力的互动，是迅速而又有力的。其结果造就了激进且过剩的消费社会盛世。甚至这也被可疑地当作对于久已失却的传统和共产主义价值观的替代。中国百姓多为狂热的烟民。西方品牌的引进，诸如骆驼，万宝路等，使可以消费得起外烟的都市精英体会到一丝现代和时尚的气息。骆驼的形象成为成功的象征，意即优越。自上世纪90年代起，在多年的结构性地重新挪用文化大革命偶像图形以告别毛主义者年代之后，周铁海纳用了新偶像——骆驼。然后，他对于此偶像的“爱”一直是无助绝望并且带有讽刺的。他重新创造了假冒的骆驼，或多或少地代表了他自己在社会变异过程中的身份变化。他的骆驼先生，穿着崭新的西装，戴着墨镜，呈现出威严和权势。但是，他又一直不能隐藏他的真实感受：孤独，空虚，歇斯底里。艺术家的新偶像，其实不止是一个个体的形象。它实际上体现了一个新生社会不断加入到全球消费主义热潮的形象。而几乎没有人会去怀疑这种热潮的益处。骆驼的崇物主义成为一种全新的、势不可挡的、类似神圣的力量，照亮我们奔向财富之路。
在艺术世界里，“神圣”力量决不比真实逊色。其区别往往隐喻在艺术品意寓复杂，模糊重组的深远意味之中。金钱的超级力量可以系统地把几乎所有挑衅性的、“变态的”表达消化并转化为“品位”生活的美好装饰，而最具创造力和批评性的个性则被变成了“文化产业”明星制度的新偶像。

周铁海，同样被淹没在这浩瀚汹涌的海洋中，却深切并精准地明白这一切。然后，他并没有简单地投诚于市场力量。相反，他坚持一种特定的抵抗策略，进而取得特权。他玩弄这明星制度的不同偶像，尤其是那些锻造出“国际化”中国艺术的偶像，并且搀合了诚挚的兴趣和操控技巧。
最近，周铁海把他传奇的骆驼先生延伸到全球艺术市场中更为关注的偶像作品领域。他重复利用了那些现代和当代作品中最著名也是最昂贵的，并且通常在拍卖市场取得重大成功的形象，组成了他自己关于成功故事的版本。他把超级明星级的人物——如毕加索、安迪•沃霍尔、杰夫•昆斯、辛迪•舍曼、森万里子、理查德•普林斯、弗里达•卡洛、南•戈尔丁、马里奥•卡特兰等等——改头换面为骆驼先生。得到的结果是相当的滑稽却又不对题。讽刺是明确的，但与此同时你又总归可以感受到一种自嘲。这是不是如周铁海这样的上海艺术家所拥有的最终梦想？成为全球明星？如果是，那他是否真的幸福？或简单地说，他是否会堕入恰如骆驼先生的境界：威严、权势，却无限的孤独、空虚和歇斯底里？
也许，这就是对上海最忠实的肖像，在当今全球化时代中白日梦者们最精彩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