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吕澎、廖廖来源: 雅昌艺术网
导语:关于“艺术圈的年轻人”是永远的话题。批评年轻人是最容易的事,因为他们没有反驳的话语权。批评年轻人也是最难的事,因为老生常谈似乎也于事无补。吕澎老师大概是艺术圈最有资格谈谈年轻人的前辈。作为前行者,吕澎老师有资格谈年轻人的未来,作为历史学者,吕澎有资格回顾历代的艺术圈年轻人。这一代年轻人是炮灰还是垫脚石?我们听听吕澎有何别样的观点。文章分为三部分:批评年轻人是最没风险的事(上篇)、理想主义的缺席(中篇)及如何成功输掉这一生(下篇)。
廖廖:作为一个研究历史的学者,时间对你倒是非常慷慨,几乎没在脸上留下多少时光的痕迹。尽管颜值依旧青春爆表,但你大概是艺术圈里最有资格给我们谈谈年轻人的老前辈——作为策展人,你见过那么多年轻的艺术家;作为中国当代艺术的见证者,你年轻时候的朋友也和你一起成了艺术圈大佬;作为历史学家,你也曾面对过那么多故纸堆中的历代艺术圈的年轻人。
当然,批评年轻人是最没有风险的事情,居高临下的指责与痛心疾首的批评,我们听得太多。也许吕老师有别样的观点。
吕澎:知识与经验告诉我们:永远不要为下一代担心。这倒不是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或者“各领风骚××年”这类陈词滥调的提醒。每一代人都会有人出来发现问题、寻找方法,解决问题。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由于不总结前人的经验,以致最后失败连连的事。即便有,那也是个人的特殊经历,而不是一代人。每一代人都有他们自己的成功与失败,自信与恐惧,风险与稳定,愤怒与高兴,心酸与安然,如此等等。很多问题涉及到个体,可是,个体的生活又与整体有关,比如你将自己长时间地放在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你就会深深感觉到“人们”是多么的必要。我的意思是,一方面我们不能简单地说“年轻人”如何如何,另一方面又要注意个体不能代替整体。为什么我们经常这样表述说“年轻的艺术家”或者“年轻的批评家”如何如何?这是因为,有时候,也许大多数年轻的艺术家或者批评家在某些言行方面几乎有相似之处,于是,我们就泛泛地使用这个集合词。因此,坦率地说,任何泛泛而谈没有什么大的意思。历史地看,“泛泛而谈”都是60年代之前出生的人的习惯,他们爱关注所谓属于“宏大叙事”、“终极目标”或者“人类理想”的这类东西。而今天,这类语词的确很衰败,作用不大,甚至让人厌烦透了。
社会通过任何一种方式——家庭、学校、社会、朋友圈、利益圈——在教育着、影响着每一个人,无论潜意识有多严重,人类的理性随时可以借用来为每一个人服务。我的意思是,不要担心个人的每一步,他(或者她)的任何一个念头与行为都是在他接受的教育与影响下进行的,他对他自己的下一步与结果负责。任何“成功”、“失败”、“光荣”、“丑恶”、“体面”这类词不过是供任何人选用的符号,真正重要的是具体的言行究竟导致了什么样的后果?因为这个后果很可能是下一个无论谁的言行的原因之一。就此而言,年龄大或者老年人对年轻人的告诫不过是告诫者自己的一厢情愿,他关心、担心、害怕着没有发生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的告诫可能会产生接近他希望的结果,而事实上,他的告诫没有多大的作用。关键是,被告诫者本身的情况与告诫者完全不同,这就是为什么告诫者的告诫经常让人厌烦、甚至嘲笑的原因。所以,如果我有时候说出了一些对年轻人告诫的话,可能是一种衰老的表现,最多也只是一种无用的担心。我想,年纪大的人要注意这个问题。
另一方面,任何人的日常判断总是在知识与经验的帮助下(甚至是无意识地进行的)发生的,曾经的知识,曾经的经验也许对眼前要判断的事情有帮助,你必须在自己仅有的知识与经验的基础上做出风险判断,也就是说,你的判断将给你带来各种可能性。用常用的话来说,可能给你带来“成功”与“失败”——前者实现了你的预期,后者没有,甚至让你丧失任何机会直至死亡。可是,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会让你发现:用“文明”这个词表述的存在是一个系统,这个系统正是在无数意志的作用下,渐渐形成的。并不是你不可以跳出这个星球,而是,你企图实现的目标就在这个星球的范围内,更不用说就在艺术批评这个范围内,你要彻底离开之前的知识与经验似乎既办不到,也没有必要。从这个角度上讲,无论你是否愿意,哪怕你在天涯海角一个人冥思苦想,一旦你想回到都市在艺术圈做事,你就不得不面对已经生产和发生过的知识与经验。于是,他人的文字,声音或者图像,甚至色彩,将对你的思想构成告诫与提醒,无论你是否情愿。因此,如何利用已有的知识与经验,如何避免可能的陈词滥调与老于世故,才是我们要关注的重点。最终,是基于文明传统的悟性成为你对任何事物进行判断的工具。
归纳地说,每个人的每分每秒来自自己的意志,如何处理自己的一生,自己决定。
每个人都曾经是年轻人。威尼斯双年展上的吕澎、张晓刚、周春芽、王广义
廖廖:今天很多人批评年轻的艺术家。说他们只追求技术层面和审美层面的进步,只关注个人的个人经验与情感体验。他们的作品因为没有思想深度而显得单调而苍白。年轻艺术家把新媒体、新技术运用得出神入化,但只流于视觉趣味,始终没有思想与精神高度,也有没有历史感与厚重感。“技术胜于思想”是最常见的批评。吕老师认同这个说法吗?
吕澎:回答这样的问题需要设置条件,尽管我们大家都知道“技术”、“思想”、“高度”或者“历史感”大致是什么意思。但是面对具体的艺术现象,我们简单地使用这样的概念难以说明问题。实际上,“高度”、“深度”都不是学术上的词汇,我们理解这是说有学术含量或者非常具有价值,但是,一件艺术或者一次艺术活动究竟为什么会产生?之于什么产生?对谁产生了影响?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这些影响与之前的艺术或之后的艺术是什么样的关系?有什么问题产生于这些新出现的艺术,以致引发了人们,或者严肃的批评家提出问题?什么问题?这些问题用什么词语来表述可以让人们觉得是真的问题,而不是文字游戏?
我们经常遭遇到的情况是,无论那是什么东西,总有批评家用难听的和好听的,并且仿佛是充满学理与知识的语词去解读。可是什么是废话?谁在说废话?这个问题不是简单地读了维特根斯坦、福柯等人的书就能够解决的,无论你有多聪明,只有用行动并带上具体的权力资源才可能维护(自己的)或者推翻(他人的)一种说辞。
因此,具体地评估“技术胜于思想”这类评语,我们有多少资源能够帮助我们的评估有效?我想,这可能的确是年轻批评家很难真正体会到的,只有充分理解并感受到知识积累后面的资源的重要性,你才可能判断自己对别人的判断究竟是否准确和有效。否则,有可能“技术”就是思想,“思想”什么都不是。
如果我一定要用自己的知识和经验带来的用词习惯来评估今天的年轻艺术家,我可以同意“他们的作品因为没有思想深度而显得单调而苍白”这样的句子,但是,我知道这样的评估是没有意义的。
事实上,从完成《21世纪中国当代艺术史:2000-2010》之后,我就开始用很多精力关心年轻艺术家的展览与艺术,目的是准备写《21世纪中国当代艺术史:2010-2019》这本书,即第四本十年史。这是我的职业性工作,所以,我会对知道的年轻艺术家的展览与他们的工作进行资料收集和整理,并不断地给予判断。我不会去简单地概述讨论新的十年里哪些艺术家有思想,哪些缺乏思想,我会去描述艺术家的工作、成果以及分析与其他艺术家之间的关系,去发现不曾见遭遇过的问题,并对这些问题做出符合特定语境的解释。我们想一想,即便我们可以用“只关注个人的个人经验与情感体验”来概括今天的年轻艺术家,我也很清楚这个判断的意思是他们不关心社会、国家、人类这样一些大的经验范畴,以致他们的作品缺乏普遍的感染力,甚至缺乏对社会与问题的批判性立场,这样的艺术显然缺乏“高度”的,是没有思想的,但是,难道20世纪初期提倡的,80年代重新提倡的艺术未来不就是让艺术家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表现他自己,用任何的方法和态度来呈现他自己吗?艺术是在提出和发现问题,但是,我们不能规定问题的大小,因为每一个问题都有其针对性。我们知道,在10000名艺术家当中,只有不多的艺术家的艺术能够更为突出地表现出来,但是,也许就是因为一个看上去属于“技术”的原因。
这个时代以及未来的时代,要的不是先锋艺术,而是不同的艺术,正是因为这些不同,呈现了民主与自由,尊重了人性与个体,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从事批评的人包括从事艺术史写作的人总是会选择他们觉得有意思的对象和问题,他们总是有自己的偏见与局限性,可是,正是在不同的偏见与局限性的较量与博弈中,塑造了今天的历史,并为未来奠定了可能性。从这个角度上看,任何人不必为一种现象不符合自己的想象而着一代人的急。
来源:雅昌艺术网
吕澎VS廖廖:谈谈艺术圈的年轻人——理想主义的缺席
廖廖:60后、70后两代艺术家生于红旗下,成长于文革中,理想破灭于80年代末,这一代人的生存环境和文化背景,让他们有一种天赋的文化使命感和家国情怀。而今天的新一代年轻艺术家,他们不再背负沉重的文化负疚感和历史使命感。新时代青年成长于经济崛起、世风万变的快餐时代,他们对集体没有归属感,也从来没有迷信权威偶像。他们更自由、更开放,对价值观和使命感并不看重。许多人批评他们的作品游戏化、装饰化、平面化,显得矫情、苍白和无力。
你是研究历史的学者,如果说“当代艺术”记录着一个国家和一个时代的历史,那么缺乏深度与思想、缺乏价值判断的当代年轻艺术家能否承担这个期待?
吕澎:你的问题是,“如果说‘当代艺术’记录着一个国家和一个时代的历史,那么缺乏深度与思想、缺乏价值判断的当代年轻艺术家能否承担这个期待?”从考古学的角度来讲,任何现象都指示着我们要发掘的历史,如果这个时期的艺术家被认为“缺乏深度与思想”或者“缺乏价值判断”,那么,未来的人就会看得到这个时期的“缺乏深度与思想”或者“缺乏价值判断”。大多数的人习惯对历史有一个高大上的期待,实际上,历史就是问题史。如果一定要说历史的无价值阶段是存在的,那么,若干年后,人们会说:“21世纪有一段时间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但是,这不意味着这段时间不是历史的一部分。不过是我们不喜欢或者让我们失望的一部分而已。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应该为社会或者人类提供一些创造性的产品(作品与思想),但是,即便是废墟,也证明着废墟的历史。我个人的确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是否应该用“失望”和“价值不大”这类词来概括一段时间(比如2008年以来)的艺术。不过,我的第四本十年史是2020年出版,不知道那时的最后判断与现在是否吻合。
的确,“当代艺术”这个词汇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了,妥协、同流合污、庸俗、无聊或者没有意义的现象非常普遍。也许这就是这个时期的特征,我们应该去分析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一些特征?从这个角度上看,历史大有写头,不过是从艺术领域来观察一个可能让人失望的历史而已。
“圆明园艺术家村”的年轻人,摄影:龚平
廖廖:年轻人曾经是改变世界的力量。当年的欧美新青年发起的嬉皮士运动、性解放运动、新左派运动、反战运动,动摇了欧美社会的传统价值观,同时也带来了西方世界生活方式的巨变。中国80年代的青年狂飙已成为理想主义的纪念碑。但是今天已经不再是革命与反抗的时代,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当代青年叛逆而不狂野;追求自由但是无意挑战体制;依然迷茫与困惑但是仅限于自身而无关政治。
在现实层面,当代青年像马基雅维利一样势利而精明,在精神层面,他们又像犬儒主义者一样保守而退缩。作为一个历史学者,你认为这平和而庸常的时代对于年轻人意味着什么?
吕澎:我基本同意你对现象的分析,按照我的价值观,这种状况非常糟糕。我相信这样的状况是从幼儿园到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教育产生的后果。“自由的思想,独立的人格”这样的训诫在整个教育机构中几乎没有讲授与提倡,直到今天,学校里还继续着旧有的意识形态教育,如果我们去问问一位年轻批评家如何看到这样的问题,我想,支支吾吾、不清不楚、闪烁其词的回答可能是普遍的,没有人愿意正面回答问题。我想,这一方面有可能是觉得不是问题,另一方面可能不太便于回答这类问题,我们很少看到正面回答并且表达自己看法的现象。我同意我们不可以简单地分析艺术与现实和社会的关系,不能简单地去讨论人类与理想这类大问题,不能用自己的言词和行动代表大多数人的目标,但是,如果对自己要干什么,如何干,如何对待失败缺乏清晰的思考与准备,也许油头滑脑的精明会导致没有社会价值。
革命的确被普遍否定,因为革命似乎缺乏带来建设性成果的历史依据,同时,革命也破坏了眼前的安全与细微末节的可能性;同时,挑战体制的胆量与智慧也非常缺乏,因此,将注意力放在很狭小的个人空间和经验范围是普遍的。并且,在多元化的错觉中,更多的人并不认为自己的言行有多拘谨,我相信他们并没有思考:他们的言行究竟在什么层面上被认为是有意义,在这个问题上,大多数的年轻人清楚吗?我知道,他说他并不需要什么意义,尤其是所谓的社会意义,国家意义,开心,高兴,有兴趣,这已经够了!但是他们不知道:即便是他们自己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开心、高兴与兴趣,都是有人用批判性的眼光与思想守护着的——他们看不到这一点。
嬉皮士、性解放、新左派、反战这类运动的确早就过去了,可是,今天的西方国家受惠于这些运动。顺便提醒的是,今天中国的新艺术无疑受惠于80年代的现代主义运动和90年代的当代艺术。通常,年轻的儿女将他们的欢乐看成是天经地义,可是,理性的同龄人不会这样看。在这两种年轻人中间,难道看不出问题吗?!欢乐的人群与这个人群中的沉思者显然是不同的。
“多元”这个词在这个时期具有部分的合法性,这就使得那些具有创造性的艺术家和批评家有可能做出尽可能满足他们思想与能力范围的事情来,这中间,可能存在着与意识形态边界有关的有效的叛逆;困惑中的理性,以及承担责任的政治。
廖廖:这是一个消费的大时代,人人都入党——剁手党,个个都信教——拜物教。艺术圈的年轻人同样迷恋物质与消费。20世纪下半叶的艺术圈曾经是反对物质与消费的大本营,“五月风暴”的博伊斯、德波带领的学生高喊“消费社会去死”、“异化社会去死”。观念艺术家希望创造出不能交易的艺术品,因为他们厌倦了艺术像商品一样被交易。而今天的青年则把“我买故我在”奉为座右铭。
穷困窘迫对于20世纪初的巴黎艺术家来说,可能是一种骄傲与浪漫,而今天的穷困只意味着失败,只能带来深深的忧虑与挫败感。这种对物质与消费的迷恋是不是年轻人的反抗精神与独立精神被淡化的重要原因?
吕澎:这是一个悖论,因为我们就是生活在物质的社会之中,我们的一切都在物质世界里显现,一旦脱离物质世界,将无所谓人类及其意义。曾经出现的反对消费主义和物质主义的运动和潮流,是针对当时的特殊语境,艺术家的乌托邦理想呈现出人类精神的永恒指向,反对物质主义的举措显然保存着保持人类精神的重要性这样一个动机。
今天的形势也许仍然不同于过去,不同于西方国家,如果我们具体地分析:没有物质条件,艺术无从谈起。上个世纪90年代初,当“广州双年展”提出了“艺术走向市场”时,引起了普遍的批评与咒骂。今天,这样的声音很少了。正如你说的,人们对财富与金钱的理解和追求非常积极。这里的判断是,物质财富与精神目标,哪一个是工具?或者我们今天无法将物质上的需求与精神上的满足分离开来?这个问题仍然需要每个个人来回答。不过,我的看法是,必要的金钱决定了人生的成败。不过,有的人用金钱创造神话,而另外一些人利用金钱来满足肉体的需要。很多年以前王广义回答过这样的问题,我把它抄录在这里:
我作为艺术家,我想金钱和艺术都是好东西,人类干了几千年才发现只有艺术和金钱才能带来欣喜和冥想。作为一个艺术家像普通人一样热爱金钱,不同的是普通人用钱来过豪华的生活,而艺术家则用钱来维持神话的形象。一个艺术家的神话魅力越大,他的作品就越值钱,这里边有一个神话的形而上向神话的世俗转换规律在发生作用,这两方面互为关系才能推进艺术的进程,应当说在当代艺术中是“马太效应”的正题和发题现象左右着艺术家、评论家和艺术市场的神话的诞生和消亡。(《艺术·市场》1991年1月)
人都会死去,物质世界与我们的灵魂最终要分离,或者同归于尽。因此,设想我们的工作对后面的人类有作用,有意义,那么,这样的工作就是需要我们去做的。在做这样的工作的时候,无论你消耗了多少金钱与财富,都是符合精神乌托邦标准的,但是,你仅仅是为了自己,钱多钱少都不是我们关系的。学术是无用的,艺术本质上就是学术,为了无用的东西消耗财富,可能是有意义的。
不过我清楚你的意思:今天有很多人对物质财富非常在意,那么,我们唯一需要去证明的是,他为什么在意以及在意的结果。
廖廖:我觉得问题也许不全在年轻人身上。今天这个世界不再有英雄主义,也不再需要理想主义,也不再有精神偶像。我们都热衷于批评年轻人不再有野性,不再有反抗精神,崇拜权力。但是在批评年轻人犬儒与浅薄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也要想一想,我们给年轻人创造了一个怎样的世界?
吕澎:世界是人们共同创造的,一个婴儿的哭声都在创造这个世界。也许“遗产”这个词汇提示我们前人留下来的东西,但是,我的看法是,这个世界是我们每个人的。因此,世界不是别人给我们的,是我们感受并用言词和行为去改变着的,当年轻人失去了理想、不再希望自己是英雄,不再有反抗的行为,他将为自己的一切后果负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即便他没有意识到,甚至说不出来,他也是在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在生活与工作。显然,缺乏理性认识的人,他的价值观很可能就是活命哲学,随波逐流哲学,没有原则的哲学,或者变色龙的哲学。这样的人肯定是没有出息的。我们会看到一个普遍的经验,中学高中的同学一个班大致30-40多人,多少年之后,只有一两个同学呈现出了“出色”的形象,大多数已经消散在人海中。大学一个班20个左右,能够在未来出头的人有一个就不错。所以,一个人必须有意识地塑造自己 ,必须反抗应该反抗的,批判应该批判的,必须确立自己的工作目标,甚至就是要为了自己的理想不顾一切。所要提醒的是,由于现实与未来的道路上问题太多,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要有智慧,策略以及妥协的准备。人为实现自己的自由的方法就是测量与他人自由之间的空隙,把握好自己的自由与别人的自由之间的尺度。至于更大的阻力——体制、物质条件以及工具方法——就在自己日常的努力中去星星点点地解决:我们不能当总统,解决不了国家的问题,但我们可以写一篇有质量的文章来改变部分人的思想。我知道平平淡淡的生活是不少人认可的生活,但是,主动改变世界的生活仍然是我提倡的生活。
廖廖:我觉得另一个原因在于:不是年轻人少不更事,而是这个艺术圈太年轻了。如果是500年前的明代,或者1000年前的宋代,年轻艺术家尽管有困窘,但是不会有困惑,依照前辈一样的路去走就行了,做不做得到是另一回事,但至少知道怎么做。
今天这个复杂的时代前所未有,艺术圈的各色人等都在迷失,艺术圈的价值判断纷扰繁复,知识与信息铺天盖地,却难以分辨对错。我们还没掌握以什么姿势去面对这个复杂的时代。不是年轻人太年轻,而是当代艺术圈太年轻。大家都没有坐标也没有路线图。这是不是青年艺术家迷失的缘故?
吕澎:我们这个时代的确变化很快,适应能力就变得很重要。“迷失”是普遍的,任何年龄的人都有可能迷失,迷失不过是死亡的一次召唤,告诉你人生无处可去。可是,我们的大脑机制告诉自己:必须活下去,于是,又不断地调整自己,寻找次日的可能性。我们不能够说用经典著作,或者名人传记,或者现实榜样,来鼓舞自己的生活与目标,就可以解决问题。迷失这种精神状态是正常的:我们的能力非常有限,所以,只有依据自己的大脑反应与心性,来重新安排自己。于是,那些有历史积淀的词语会产生作用:去干一件自己有兴趣的事情,去坚持做这件事情,去搬开影响我前进的石头,比如不去理会别人对你的攻击,去完成一篇针对艺术现状的批评文字,如此等等。关键的地方仍然是:确立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与人生观。有了这样的确立,你就不会长期迷失。可是,用怀疑主义的态度来审视:难道自己确立的三观是正确的吗?有效的吗?是没有可以质疑的地方吗?这样的态度是应该有的,这就是为什么即便信心满满取得一定成就的人有时也会迷失的原因之一。这时,反省变得非常重要,因为你需要整理经验与教训,需要上天的告诫。
我们的人生地图是逐步完成的:开始有一些轮廓,后来被抹掉一些,以后越发具体,再后是不断修改涂抹,然后继续勾画,并且使用覆盖能力强的色彩,接着继续深入,也许又被涂抹,如此反复变化等等,最终,如果身体还不错,我们的人生地图就会稳定下来,靠意志来最终完成。有一些常识告诉我们如何减少迷失:好好睡觉以便迎接早上的阳光;将自己要做的事情减少或者缩小;在街边咖啡馆静坐观看都市的风景。
吕澎VS廖廖:谈谈艺术圈的年轻人——如何成功输掉这一生
廖廖:鲁迅说,年轻人走自己的路不需要导师,导师可以去死了。今天的年轻人要想找个导师或者精神偶像也不是易事。年轻人当然不想成为梵高或巴黎画派一样的牺牲品。年轻人也不会把85新潮的前辈当作偶像,因为当年的“85愤青”在三十年后的今天已然成为一个个圆滑而世故的成功者,毫无理想主义的色彩,并无精神上的感召力。
你作为历史学者,也许会说“历史是最好的导师”,但是除此之外,你认为艺术圈年轻人需要现实中的精神偶像或者导师吗?
吕澎:导师是最危险的,因为我们的基因、生活、工作、知识、境遇,如此等等,完全不同于任何人,因此,在观看世界、滤清道理、审视现实的时候就会与导师不同。什么是导师?就是告诉你人生道理、做事路径、经验教训的人,是先知,可是,这一些都是用语言告诉你的,而语言在宗教、艺术、人文学科更不用说人生道路方面是模糊的,最无效的。
年轻的时候,我们当然会去阅读思想、政治、文学、艺术领域里的导师们的著作,可是,对文字的阅读不是简单的知识与思想的拷贝,也不是简单地像罗兰·巴特们说的那样,“作者已死”,我们可以随意解释文本。可以说,如果我们没有太多的人生经验,阅读的收获是非常有限的。“导师”们的有些话的确是一目了然的,例如“自由的思想,独立的人格”,但是,这些文字对我们的日常生活与工作有多大的作用或者影响是很难说的。例如我们向一个美术馆申请展览,我们的思维会非常具体:哪一家美术馆?为什么?具体向谁申请?存在人际问题吗?策展报告的主题是否适合这个美术馆的定位或口味?馆方提出的问题该如何解决?什么问题?涉及政治、经济、宗教的敏感性问题如何处理?你该如何去坚持?如何修改?如何妥协?你的这个项目的原则线在那里?你如何保证目标的实现?你的资源究竟是什么?这些都需要你在物理现场中具体去面对,并且往往是在一秒钟就必须做出判断、实施行动。因此,思想的引导,经验的传递,这些都是我们了解的常识,但是,在面对自己具体的工作与项目时,尤其是在面对具有挑战性、开创性工作时,我们很少能够找到现成的方案与指引。
有关历史是否对我们今天提供经验与教训的看法,存在着截然相反的观点。实际上,不同的观点都是基于观点的持有者自己的经验。我倾向于历史对我们有用的看法。我知道,这里的“历史”究竟指的是什么需要大量的笔墨去解释。不过,关于“何为历史”的著作与文章太多,在我这里,“历史”就是我们在书店里购买的有关“历史”的著作与文集,是博物馆提供的过去的实物,是在大自然的空间里还存留的遗址,是展览馆里展出的艺术作品。所有这些不仅证明存在着一些大多数人认定的往昔,也标示着我们作为人类一份子的存在。设想一下,如果我们只身一人(即便是一群人)在完全没有上述这些历史环境中生活,我们会对自己有什么样的判断?难以想象。我们就生活在历史之中。但是,历史不给出现实与未来的答案,历史只提示我们对现实的思考,是我们分析今天的问题的参照。从很大程度上讲,历史就是文明的记录。我们了解过去(哪怕是昨天)的历史,之后又影响着对今天的判断,这就是在续写历史。
我们今天不需要导师,我们今天最需要的是制度环境,是可以更为独立和自由地重新认识历史和导师的制度环境。年轻人该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一个允许他们自由地思想与工作的环境应该是他们不反对的,而事实上,他们承担着建设这种制度环境的责任,这就是历史和真正的导师赋予他们的责任。

《第三代人》,何多苓、艾轩创作于1984年,画中人有诗人翟永明、建筑家刘家琨、画家周春芽、张晓刚等
廖廖:我觉一个问题是,今天的年轻人太着急想当赢家,没有人想着怎么过一个失败的人生。也许我们可以这么看,人活着注定是要输掉的,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就在于你如何输掉你的一生?譬如你,就输得很好看,你写历史,有人说你争夺话语权赢取利益;你办画展,有人说你商业腐蚀艺术;如果你只写批评文章什么都不做呢?也有人说你没有影响力。总之都是要“输”的局面,只不过你输的很漂亮。
年轻人如果别急着要赢,而是反过来想怎么更好地输掉自己的一生,譬如说,主动输掉追随潮流的机会,主动输掉紧跟权力的机会,主动输掉迎合大众与流行的机会,也许会有别样的局面。
吕澎:坦率地讲,我觉得我过去这么多年,并没有刻意地去追逐潮流,更不用说主动紧跟权力,或迎合大众与流行的东西。80年代,我本能地觉得我们这一代人缺乏知识与文化,所以就去图书馆找旧书看(从1977-1982年区间,西方翻译还很少,图书馆都是“文革”时期没有烧掉或者处理掉的旧书),或者去找英文书自己翻译(虽然英文水平很差),是在如饥似渴的阅读中了解这个世界的。毕业之后,同样用很多时间去翻译原文书和阅读新出版的翻译图书。80年代的十年是我们不断阅读的十年,不断理解人类一部分知识的十年,那时,读书是潮流,可是这种潮流没有意味着人的成功,这仅仅意味着知识是发现生命的可能性。90年代的90%的时间是在谋生,在新出现的市场经济的这个背景下为家庭寻求生活的稳定性,为女儿的教育提供条件——到国外去读书。应该说,也没有去追逐权力或者流行文化;在新世纪的十几年里,有50%的时间用于谋生,50%的时间用于学习研究和写作美术史。所以我不认为我是在追逐潮流,趋附权力,享受流行文化。回顾过去,我认为我的阅读和写作几乎是本能,我仅仅是一直希望并愿意表达自己的观点和看法。
一个人做了事情,并与社会圈有了关联,就难免受到议论与指责。可是,这样的情况是避免不了的。每个人的大脑都不一样,在某个方面有特殊的敏感性,至于我,书写历史是乐趣所在,与话语权的争夺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凡是学习艺术史的人,都可以写作艺术史,如果希望获得这方面话语权的人,当然也可以参与到艺术史的写作中。举办展览的道理也是这样,我策划的展览每一次都有不同的定位与目的,的确也有为投资人的收益方面的考虑。但是,这样的考虑真的与我们的学术目标是冲突的吗?不一定,在中国更不一定。中国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变本来就有一个过程,而所谓的当代艺术根本就没有国家赞助,我们不得不借助于市场,而中国的市场经济的专业性本身就有问题并受到干扰,加上文化艺术产品的特殊性,以及过去几十年的教育恶果,使得社会在面对艺术的时候出现不专业的情况,我们只有在不断的努力中改变这样的情况,我们的身份就会因此而显得模糊和多重,但这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其实,他人的议论没有完了,我们只能够听之任之。
从事一个事业和项目,一开始就应该有彻底失败的思想准备,没有这个准备,就应该停下来,直到想好之后在行动,否则在失败的时候会觉得这个世界的人都在坑害你,却不知道是自己没有承受力。我一开始是将艺术史作为我的爱好来学习的,只是在1989年之后,我才开始意识到,一门知识的学习与建设,事实上与这个国家和社会的变革有关,如果我们放弃了一门知识的真理性追求,我们在这门知识领域是不可能获得进步的。
所以总结而言,“成功”与“失败”这两个词本身没有太大的意思,我们做事的根本是对自己、家庭、社会以及该领域的事业负责,一旦你愿意承担责任,就会努力去做,直至到达目的,或者因为自己的能力和客观原因没有到达目的,或者达到了一部分,如此而已。
我会为一个目的的实现而高兴,但是高兴的原因不是所谓的“成功”——尽管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会带来高兴,而是觉得我们的努力开始生效,并产生好的结果,尤其是社会的结果。
生命是修行,成功与失败都是修行。
廖廖:艺术圈每一代年轻人的命运都不一样。年轻人可以是希望,也可能是炮灰,也可能是垫脚石,也可能只不过是上一代的复制品。你觉得这一代年轻人更像是什么?
吕澎:如果一定要使用你的这几个词汇,我就这样来说,就我的知识背景而言,30、40年代的人是残酷政治的“炮灰”,他们中间绝大多数人都不同程度地经历了战争和历次政治运动,到1978年改革开放时,他们中最年轻的已经三十多岁了,年龄最大的快接近50岁,他们在读书、学习以及接受人类知识方面非常欠缺,在艺术领域,30年代出生的人例如中央美术学院的邵大箴先生,在1978年已经是四十多岁了,来自苏联的影响加上政治运动,显然影响到他这一代人对知识的相对完整的掌握,“炮灰”这个词表明了一个被动的特征,也就是说身不由己。所以,到了80年代,30、40年代出生的人对知识的了解与把握非常吃力与勉强。看看吧,30、40年代出生的人有谁为我们的事业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历史地看,50、60年代的人是“垫脚石”,这个年龄段的人在改革开放的时候是二十几岁,对知识有一定的吸收能力和敏感性。特别是,这个年龄段的人拥有1978年前后两个时期的经历,他们可以从个人经验中获得对知识的判断与有效的整理。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中间有人在过去的三十年里颇有建树的原因,相比30、40年代出生的人,50、60年代的人成绩明显卓越,这在90年代以来他们在国际社会的影响和受到的关注上可以得到证明。可是,这代人在早期教育上先天不足,一方面是时间不足,例如在“文革”时期对读书的耽误,另一方面是知识内容的不足,因为他们从小就是在“文革”的空气中长大的,他们听够了那个时代的政治口号,受够了那个时代的恶劣环境,他们在早年的环境中,除了家庭与局部环境的呵护,他们没有受到好的影响与教育,去找出那个时期的课本,尤其是历史、政治、语文,就清楚他们受到的教育究竟是什么。因此,他们在80年代所受到的教育是滞后的,不健全的,他们对传统与历史的了解和认识接近无知,却对西方文化与思想有快速的吸收与反应。我们知道,这样的知识结构是不健康的,这就是为什么直到进入新世纪,这代人才开始体会到自己的文明与传统的魅力,不过,就创造新文化来说,他们已经晚了。可是,通过他们的努力,一个打开的思想与感觉环境出现了,对知识的了解与试错导致了他们以及后面的人对知识的把握更加有了条件,简单地说,他们为后面的人开启了广阔的可能性,但是,基于他们的知识结构,他们所处的环境,以及他们在复杂的社会变动中所消耗的能量与减弱的敏锐性,他们只能够被看成是“垫脚石”,不过他们是伟大的“垫脚石”,这是可能的,比如“炮灰”不能够说是“伟大的炮灰”。年轻一代不可能是“上一代的复制品”,因为尤其是75年之后、80年代出生的人,完全缺乏上一代人的经验,在知识的来源和重点上,都与上一代人不同。有人说,80年代的批评家是“后学”快餐的结果,对人类历史与古典知识的缺乏,对中国现实认识的缺乏,很容易使他们成为表演华彩与闪烁其词的学术短命人,他们在知识结构上仍然问题不少,基于青少年时期的教育水平,对传统的了解也接近于空白。所以,如果对自己缺乏批判性认识,作为艺术家可以华彩几年,作为批评家或者策展人,可以写出流畅闪烁而不知所云的文字,策划似是而非但过后就忘的当代展览。但无论如何,80年代的人仍然有很多可能性,这是因为年轻,时间充足,如果能够扎实地学习,带着批判性眼光审视社会,了解现实,尤其是认识自己,就可能获得创造的可能性。但愿我的判断是不准确的,但是我还没有看到80后对上一代人清晰而具有说服力的批判性陈述,或者没有看到让人赏心悦目的成果。
廖廖:你常说,年轻人的三观对未来有决定性影响。但是影响是怎么发生的?除了“多读书和多思考”这种古老得可以送去苏富比古董拍卖夜场的老话之外,你作为一个艺术史家和成功的艺术人,有什么更加实际(或者更加崇高)的话给年轻人说说吗?
吕澎:哈,“多读书和多思考”这类说教的确很古老。如果一定要说,我的意见是:上擂台吧,反正都大学毕业了,甚至已经硕士生毕业了。该是一个用行动和实践来试错的时候。不要说什么遍体鳞伤,这个有些夸张,就说遭遇到不顺,不开心,没有被认可,工作无效,被人误会,受到奚落,如此等等,我的建议是,审视一些问题,调整一下方法,补充一下资源,重新开始,或者改变方向也行。最重要的是你想做的事情在做,想写的文章再写,想策的展览在策,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因为,就我所知,大多数艺术院校的学生在毕业之后已经不再从事与自己的专业相关的工作。如果你还想做与艺术相关的事情,已经算很不错的了。兴趣应该是第一的,我们的一生究竟有多少时间是在做自己兴趣中的事情?我对自己的计算了一下,将大学之前的经历除掉,按照工作之后的时间计算,我只有一半的时间在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比如,80年代,我只有一部分时间从事西方艺术史的翻译;90年代,我从1993年开始,直至1999年,我几乎在做房地产的策划、推广与销售,很少时间从事读书与写作。2000年之后,虽然我2001年开始读博士生,但是直至2004年底,我都有部分时间在做房地产营销。博士论文《溪山清远》(12万字)的一部分就是在银川售楼处写的;由于2005年的一个项目在三亚,我必须住在三亚,所以《20世纪中国艺术史》有差不多20万字都是在三亚海边一个台湾人开的咖啡馆里写的。总之,学习、阅读、写作的时间只有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挤出来,除非是富二代,没有经济上的压力,就可以专门从事艺术和学术工作。
基本上看,我们是上天抛下来的偶然的生命,我们是不能最终取得绝对控制权的,我觉得这是人生最重要的思想准备。
最后,房地产行业在评估项目上有一个金句:地段,地段,还是地段。我要说的也是几个字,你可以选择两种表述中的任何一个:努力,努力,还是努力;挣扎,挣扎,还是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