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是国内最早关注与支持抽象绘画的批评家之一,最为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年来他在抽象领域一以贯之的热情与努力。“海派抽象”作为一个整体的形象被外界所熟知,与他的推广与努力是分不开的。今天再聊抽象,他明显带有“过来人”的冷静与理性,潮流总会过去,寂寞也好,热闹也罢,真正的艺术家总是在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这种定力与自信是真正不可缺少的财富。
李旭:始终坚守抽象立场的个体其实很少
采访人_于海元
库艺术=KU:您从很早就介入中国抽象艺术的研究与策展活动,是什么信念让您坚持在抽象领域内研究、策展20年的时间?
李旭=L:1984年秋,我从故乡长春出发来到中央美术学院就读美术史系,大学时代正值“八五新潮”风起云涌,自己对当时方兴未艾的现代艺术也很有热情。除了在图书馆里大量阅读浏览西方现代艺术的史料外,还可以听到不少有意思的讲座,看到很多年轻教师和美院以外大量艺术家们的作品,可以说抽象艺术对我的熏染,始于那个时期。
1988年大学毕业后我开始在上海美术馆工作,当时的上海现代艺术家中有很多人都从事过抽象艺术创作,比如余友涵、李山、周长江、张健君等,我从那时就开始对本土化的抽象有了近距离的认识和接触,到了九十年代,丁乙、申凡、秦一峰、黄渊青、曲丰国、陈墙等艺术家的崛起更成为一种相当特殊的地域现象,与艺术家在画室中面对面的接触让我深切感受到这是一种远离意识形态喧嚣的力量,是一种沉默、固执而纯净力量。与“为人生的艺术”相比,我更相信“为艺术的艺术”,觉得这种表达方式更能贴近内心真实,这应该和我在美院参与创办诗社,而后曾坚持多年非写实、非叙事性的文学创作有关。
1994年,丁乙在中国大陆的首次个展在上海美术馆举办,我替他写了前言并主持了研讨会。1997年春节前,我策划的抽象展“无形的存在”在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开幕,有20多位上海艺术家参展,这是一次空前的集结,展示了上海抽象艺术的基本阵容,也给众多参展艺术家们带来了信心。2000年底,我开始担任上海美术馆学术部负责人,并分别于2001、2002、2003和2005年策划了四届以“形而上”为主题的抽象艺术展,把本来处于主流视野之外,并被艺术市场长期忽视的抽象艺术推向前台。
这一切的作为背后,是我对非主题创作的关注和坚守,因为我觉得最初被推向国际舞台的中国当代艺术过于意识形态化了,如果有那么一天中国当代艺术能够真正获得平等的国际对话机会,其内容就不应该是地域化、符号化、被西方异国情调化的。我曾经做过一个比喻,如果什么时候中国的诗人得到诺贝尔文学奖了,中国文学才可以说获得了真正的国际地位。
丁乙作品
库艺术=KU:倡导“形而上”和“有本土文化身份特征”的中国抽象艺术是您一直在倡导的,这两种针对于抽象的切入点是怎样形成的,有怎样的文化观照在里面?
L:首先,现代汉语里的“形而上”与西方的“形而上学”、中国的“玄学”的确都有关联,但我更多的用意则是延续《易经》里“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脉络。抽象,在我看来,正是视觉艺术的大道之所在。
我对“有本土文化身份特征”的定义是,中国抽象艺术应该有两大立论基础,从思想根源上说,应该是道家哲学,崇尚“空”、“无”、“虚”;从视觉形式上看,应该是书法美学,强调空间构成的章法、节奏、气韵。中国的抽象艺术不应该是对西方抽象主义的简单引进和拷贝复制,在国际交流日趋频繁的今天,对中华文明的当代化传承和转型才是艺术的正途,而抽象艺术恰好可以担当这个使命。
库艺术=KU:市场上有一种论调是抽象是水墨之后下一个潮流,听说已经有人开始在市场上布局,市场这样“煽风点火”的行为对学术是否是一种干扰,是否会影响抽象艺术的健康发展?
L:刻意、人为地制造潮流,正如时尚圈里的“流行色”概念一样,是市场营销学的有效手段,与之相关的商业炒作都很正常。曾有过类似的投资行为希望我帮忙主导,我后来发现了其中的短期投机苗头于是只能谢绝。
我对艺术家的观察是长期的、延续性的,通过这样的观察,我发现任何成熟的创作个体都不会受到短期炒作的干扰。我当然希望从事抽象创作的艺术家们都能够过上有尊严的生活,我也期待自己能够获取应得的利益,但必须注意的是,抽象艺术在任何时期、任何地域都不会成为市场的绝对主流,对抽象的投资其实是有认知门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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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艺术=KU:您曾说过多次,“抽象艺术”是上海当代艺术的一大特征,现在全国各地都已经有了很多的抽象艺术家,抽象艺术也被更多的人认识,您认为相较于别的地方,“海派抽象”有什么特点?
L:与中国大陆的其他地方相比,上海是一个有着较长殖民地历史的城市,开埠所带来的国际性眼光和丰富的文化艺术参照系,令生活在这座城市的艺术家受到了很多特殊的熏陶,异常发达的消费文化和过于繁杂的都市景观也让艺术家们的观照方向更多地转向内心。上海本地的当代艺术家对内容明确的主题创作向来不感兴趣,他们对表达形式和视觉品质的要求也向来保持着很高的水准。
作为一个地域文化现象,上海的抽象艺术家数量较多,开展活动的时间较早,延续抽象风格的意志也比较坚定。上海的抽象艺术,从整体上来说比较强调视觉语言的纯净度和制作技艺方面的繁复性,对物质材料的实验也比较活跃,原本总体上偏理性的“冷抽象”格局近年来也正变得日趋多元化。
库艺术=KU:现在实际上很多艺术家不愿被归为抽象,也有很多艺术家自诩为抽象。这样看来实则在抽象是什么的问题上就发生了分歧。在您眼中,真正的抽象艺术是什么样的?
L:首先,抽象艺术应该是晚熟的,是必须经过长期坚守和淬炼的结果。偶尔或者短期涉足抽象风格并不难,但十年如一日地坚持走抽象艺术道路就肯定是不容易的,至少是值得关注的。我从不相信过于年轻的抽象天才,不相信短期速成的抽象艺术系列,更不相信仅仅把表面上很漂亮的装饰画当成抽象作品的推断。
好的抽象艺术作品应该是观念性和形式感的最佳平衡,没有观念内核的支撑,作品会流于工艺层面上的炫技;而没有与观念相匹配的语言形式,视觉表达方面就彻底失败了。某位艺术家是否愿意被归类,完全是个人选择,但这并不妨碍策展人和批评家对这种个体的选择和评论。
一个有志于抽象创作的艺术家,首先应该明确什么是具象、意象和抽象,再确认自己为什么要选择抽象这条路。
好的抽象艺术家一定是对视觉表达有很高要求的人,在通晓现代艺术史的基础上,必须规避既有的成功案例,进而树立个人化的表达风格。
库艺术=KU:您实际上几乎目睹了中国当代抽象艺术发展的全过程,也与许多最优秀的抽象艺术家是朋友,您认为想成为一名好的抽象艺术家,有没有哪些共同的特质,需要经历怎样的一个过程?
L:其实涉足抽象创作的艺术家很多,但能够始终坚守抽象立场的个体其实很少。一个有志于抽象创作的艺术家,首先应该明确什么是具象、意象和抽象,再确认自己为什么要选择抽象这条路。
好的抽象艺术家一定是对视觉表达有很高要求的人,在通晓现代艺术史的基础上,必须规避既有的成功案例,进而树立个人化的表达风格。每一位曾在美术院校学习过的人都无一例外地接受过写实技巧的锤炼,而从事抽象创作则要求他们首先得舍弃多年的认知和表达惯性,有些像日本文化中的“断舍离”,这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做到的。
好的抽象艺术家不应该是兴趣爱好狭窄的人,其知识体系也应该是非常独特的,是围绕自身表达的具体需要而建立起来的。如果决定选择东方化的表达,则必须对儒、释、道和中国美术史都有必要认知,如果能够写得一手富有个人风格的书法就更有助益了。
每位抽象艺术家获得成功的经历都是不同的,用世俗成功的势利眼光来看,也许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市场终端的销售环节,而绝大多数抽象艺术家都是在经历近十年的寂寞才能够获得初步成功的。
库艺术=KU:您认为相较于国外成熟的抽象艺术,中国的抽象艺术是别具特色还是还有很大的差距,这两者之间有没有可比性?
L:在西方艺术界,现在做纯抽象的年轻人并不是太多,大部分涉及抽象风格的中青年艺术家作品其实都属于观念艺术范畴,表现形式很丰富,而成功的案例基本上都是中年以上的个体。
在中国大陆,30至50岁的抽象艺术家为数不少,但其中大多数都是画家,好的抽象雕塑家、装置艺术家、影像艺术家非常少。但不容忽视的是,中国的抽象艺术还是有本土特色的,许多作品的东方气息非常浓厚,对中国传统文化表达出深厚而真挚的情感。
余友涵作品
库艺术=KU:“东方式抽象”有没有可能作为一种有别于西方抽象的群体现象,登上历史舞台,在美术史中留下独特的一笔?
L:我相信事在人为,首先要有足够多的优秀艺术家,创作出有足够说服力的好作品。然后就需要有独特学术眼光和行动力的策展人、批评家、媒体人和美术馆馆长介入策展、评论和推广,不断拿出高质量的展览、研讨和传播、出版成果。在对外国际交流中,中国的抽象艺术更应该理所当然地占有一席之地。
2005年,我曾在都柏林的爱尔兰国家现代美术馆策划过一个主题为“龙族之梦”的大型展览,其中就有一个单元叫做“东方形而上”,引起了当地观众和媒体的特殊兴趣。日本有“物派”,韩国有“单色绘画”,如果我们这一代人持续地付出努力,中国独特的抽象艺术发展样式完全可以载入史册。
很多人都提到过书法、水墨、禅宗的影响,但这是否就意味着一定会导致新的抽象艺术面貌出现
库艺术=KU:在中国抽象艺术家之中,很多人都提到过书法、水墨、禅宗的影响,但这是否就意味着一定会导致新的抽象艺术面貌出现?在传统资源与当代创作实践的转换之中存在着哪些问题?
L:目前,我正在策划一个探讨书法美学与抽象艺术关系的专题展,主题叫做“时空书写:抽象艺术在中国”,即将于今年8月21日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开幕,届时欢迎大家前来批评指导。我希望自己策划的每一个展览都能展现一个全新的认知角度,切入中国当代抽象艺术发展演进的生动现实。
本次策展的调研范围大概有40余位艺术家,终选20余位,在调研过程中我发现很多人对资源转换的理解还过于简单化,表面化,对原始材料的消化理解还很不充分。
其实,传统文化艺术资源的当代化转换是一个非常有时代感的国际化命题,事实上,任何国家、任何传统文明的继承和发展都必须通过这样的必经之路而获得新生,而在传统重获新生的过程中,出现暂时的幼稚和失败都是必然的。
库艺术=KU:当下的年轻抽象艺术家不知您是否有所关注,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有着直接的国外艺术教育背景,在他们的抽象作品中您有没有看到什么区别于以往的新的趋向?
L:对这个群体我的确看过一些案例,但说实话我对从事抽象创作时间太短的个体一直保持着谨慎的怀疑态度。在此我只想说两句话:第一,想要做一个成熟的抽象艺术家,必定需要相当漫长的过程,自己要有足够信心和定力才适合做这个选择;第二,完全复制西方既定的抽象观念和样式在中国没有出路,我们的当代文明必然是在特定的土壤和语境中自然生长出来的,让自己的艺术更接地气肯定没什么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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