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今艺术 文:余小蕙
罗马21世纪美术馆(MAXXI)艺术总监侯瀚如
活跃於国际艺坛、担纲擘划过无数双年展的策展人侯瀚如,2013年8月出任罗马21世纪美术馆(以下简称MAXXI)的艺术总监。做為义大利第一座国家级当代艺术博物馆、佔地面积达二万九千平方公尺的MAXXI由普利兹克建筑奖得主札哈.哈蒂(Zaha Hadid)设计,耗资一亿五千万欧元、歷时十年兴建完成,却在2010年盛大开幕后旋即陷入严重的财务危机,来自文化部的补助削减了40%。然而2014年12月,MAXXI却绽露前所未有的活力,至少四项大型、深具野心的展览同时开幕,佔据了上下四层楼面积达一万平方公尺的展览馆:包括「未经编辑的歷史:伊朗1960-2014」、「二次大战的设计与建筑」、「未来即现在:韩国新媒体艺术」和黄永砯个展「蛇杖」。笔者於12月造访了罗马MAXXI,特别专访侯瀚如,请他谈谈对MAXXI和美术馆经营的见解与蓝图。
从独立策展人到美术馆艺术总监,你如何看待自己的角色改变?抑或这是你策展工作的延续?
其实两方面都有。当然,从行政工作上是很大的改变,因為管一个美术馆的展览活动也涉及到人事、行政,这跟我过去的独立策展工作还是有很大区别。然而从思路上来说,这实际上是我这几年工作的继续和扩展,因為我做展览考虑的不光是展览本身,而是展览一方面从艺术上能為我们理解艺术或定义我们的工作带来什麼样的可能性,通过这样一种重新定义又会对机构產生什麼样的影响,这实际上一直是我考虑的问题。关於机构,什麼样形式的创造方式应该能够產生什麼样的新的机构,换言之,一个有效的和合适(coherent)的艺术机构,应该随著艺术语言的变化而变化。换言之,不是要艺术来适应这机构;而是机构本身要因应艺术的多元变化而变的更加多元化。此外,我一直从全球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1990年代,当亚洲还没有出现很多官方或大型艺术机构的时候,我一直在思索如何利用「非西方」的特定条件,在还没有建立像西方这样成熟的架构的情况下去创新,而不需要重复人家走过的路。比方说,在2000年「上海双年展」我想做的工作就是帮原来没有当代艺术机构的中国建立一套符合它自己需要、符合它的文化、歷史、社会变化和现状而產生的合适的机构。我做2002年「光州双年展」(Gwangju Biennale)时,一个很明显的努力就是邀请所谓的「独立艺术家空间」(artist-run spaces),做為双年展的一个主要部分。当时亚洲很多地方都开始讨论要建立新的博物馆、新的当代艺术机构,但参考的模式可能都是现成的、美国或欧洲式的机构,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浪费。实际上,亚洲艺术之所以那麼有意思,非西方艺术之所以充满活力,主要因為它没有西方这样的机构,因此艺术家只能在直接跟现实產生接触的地带裡工作,比如说街头、城市等等,而且通过自我组织来形成它的知识结构。这给我们的啟示就是:我们并不需要建立很大型的新的美术馆,而是可以通过一种多元、网络性、中小型的机构来保持活力。这个所谓艺术机构(infrastructure)这种东西,就是我正在思考的。
如此说来,MAXXI可以说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因為通常一说到罗马,不会和当代艺术联想在一起……
也不能说罗马没有当代艺术,只不过近20年趋向於一种相对沉默的阶段,其实它也有过一段很辉煌的故事,例如1960年代的「贫穷艺术」或是1970、1980年代的「超前卫艺术」(Transavanguardia)。
黄永砯│Baton de Serpent 铝 2014
不过MAXXI 自盛大开幕以来听说财务并不宽裕,形象也不特别鲜明,你当初為什麼决定接受这个职位?
我考虑的一点就是有危机就有机会。一方面,正因為架构不成熟,要带来变化比较容易。此外,没有钱做事情就有一种紧迫感,愈有紧迫感你就愈有自由,因為所有人,包括工作团队或政治权力机构等等,当处於一种紧迫状态时,只要你能提出一个比较大胆的、方向性的构思,大家都有可能跟著你一起去转动这个机器。这个时候你比在一个很成熟的机构裡工作,自由度要大。
MAXXI 是一个怎样的机构?
MAXXI是一个独立的基金会,50-60?%是国家投资,其餘由我们自己去找各式各样的支持和赞助。我们有一个董事会,只有5至6人,主要是义大利人组成,还有一个顾问董事,由国际成员组成。我们美术馆大约60多名工作人员,算是很小的机构,尤其佔地规模这麼大。
经费上呢?
每年1,200至1,300万欧元,这包括了一切行政人事费用,所以实际上远远不够,还是很紧张。但我们决策过程相对来说很快,很灵活,没有太多的官僚主义,当然我们还是需要数字来说明一些工作上的成效,比如说每年有多少人来看展览,但我并没有把这个统计当作唯一的依据,我更加强调的是工作的方向、质量,还有一些实际上看不见、也不容易被翻译成数字的效应,例如和义大利、和国际媒体的沟通。
芙美Chiara Fumai│Shut Up, Actually Talk Performance 2012-2014
对你来说,是否有必要去了解MAXXI 的权力结构,以及意大利据说非常复杂的文化政治运作?
当然有必要,但我觉得这种复杂性跟我有关系,同时也没太大关系。因為我做為一个外来的人,从一开始就不太考虑这种内部原有的大小权力斗争、人脉关系等,我提出的条件就是要有行动的自由。既然他们请我来,起码我有几个月的时间,只要我能在这段时间做出一个有样子、有方向性的东西,就能赢得更多的时间。
你為MAXXI提出了哪些大方向?
比方说我做第一个展览是2013年12月底开幕的收藏展「光是记忆是不足够的」,强调建筑和当代艺术的融合,因為我们有两个馆,一个建筑馆,一个是艺术馆,我最终的目的是希望将这两个馆融合在一起,因為这符合了当代艺术创作的趋向。今天的当代艺术已经不能用门类来区分,特别是如果当代艺术还具有一种公共性,它的表达必须通过社会空间来表达,建筑和城市是很自然的场合,所以这种融合是不可避免的。我和策展团队讨论这个展览时,我说MAXXI这个建筑很特别,像是个飞机场候机大楼,我把它称為典型新自由资本主义(Neo-Liberalism)的空间,就像一个Shopping Mall(购物商场)一样,这个空间裡面没有一个能够让人停下来的地方,没有任何一个空间让你感受到一种私密性,或能够让观眾和作品產生亲密关系的可能性。因此我除了提出一些主题,包括城市、政治、戏剧性,来组织建筑和艺术之间的对话,同时特别隔出一个叫「天才之屋」的小房间,展示一些建筑师和艺术家的手稿,安放了魏斯特(Franz West)的沙发,让观眾可以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去了解艺术家的头脑裡面发生了什麼事情,和艺术產生一种非常私密的交流,并由此去思考收藏的意义是什麼。
近十年来我的策展工作,主要考虑的问题包括艺术的公共性。艺术不光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表达,也是营造社会公共空间的过程;它和政治、社会、以及所谓民主之间的关系,一直是我考虑的中心课题。我做的所有双年展以及各种大大小小的展览,包括2010年在上海外滩美术馆做的展览「日以继夜」,副标题就是「美术馆可為之若干事」,或是我前几年在广州协助建立时代美术馆或长期以来参与各地许多美术馆,包括美国明尼亚波里沃克艺术中心(Walker Art Center)、纽约古根汉美术馆(Guggenheim Museum)的顾问工作,这些经验给我的一个很重要的啟示就是:艺术机构的公共性是什麼?在一个所谓私人化,一切事物都在私有化的时代,我们怎麼保持艺术的公共性?我做过的很多双年展,包括里昂、奥克兰,裡头都有直接去接触公共领域的一些计画,包括去郊区、外围地区、没有艺术的地方做一些事情,我的所谓策展,考虑的不只是这展览本身好看到什麼程度,更重要的是它能够產生什麼样的公共影响力?能给公眾带来什麼?公眾在这个艺术形成意义的过程中发挥了什麼样的作用?对我来说,从策展到机构本身的建设或重建,这个过渡似乎很自然。
比如说,2014年10月举行的「打开美术馆、打开城市」(Open Museum, Open City),这是我一到MAXXI提出的几个想法之一,归根结底就是,在一个所谓全球化和私有化的过程裡,21世纪的美术馆怎麼保持自己的公共性?这个公共的意义是什麼?我很想让古代罗马Forum(广场)这个概念重新进入大眾的视野,这是一个市场和政治论坛的结合体,是民主社会原型的缩影。而今天的古罗马广场基本上变成了一个观光胜地,一种消费品。MAXXI可以如何开闢一个新的「广场」,来重新复甦公共生活?一种以多元辩论為中心的公共生活?「Open Museum, Open City」正是MAXXI致力开创一个广场性空间的尝试。
尽管在这个广场上发生的辩论内容可能与你们的诉求互相抵触也无所谓?
这才叫辩论!打开美术馆以后,我们要在裡面空的场地做什麼?除了要回应公眾的期待外,同时也是一个公眾参与的过程,这个过程裡面还应该具有一种批判性,就是对当代社会、文化、特别是所谓的奇观社会(society of spectacular)的批判必须持续下去,并且因应新的影像技术发展。例如我提出一个完全没有图像的计画,在六星期裡,把整座美术馆清空,请艺术家做一些声音作品,同时请他们為我们重新定义每一个空间的性质—和自然、城市、私密空间、乌托邦思想、音乐、建筑等之间的关系。更重要的一点,声音作品代表了什麼?第一,是它的非物质性,这种非物质性是针对现在艺术做為商品、物品、消费品的一种批判性回应。第二,是它的自由,它的不可控制性。我们做 為一个艺术机构、一个公共空间,很重要的一点是它应该是一个自由的实验室,在这个实验室裡,作品与作品、作品和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或者空间和空间之间的关系,是不应该被分隔的。声音无论如何是不可控制的,它会四处扩散,有些地方一个声音作品会和另一个声音重叠,它针对的是几个我一直很关心的问题,它打破的是现代主义式的、假的艺术的自主性(autonomy),艺术作品或艺术家个人的「自成一体」,或者说「自私性」。很多艺术家今天做展览都希望没有另一位艺术家在旁边,录像作品一定要放在黑房间、要隔音,旁边的作品不能干扰它等等,这是我一贯反对的东西。
所以这不光只是一项声音艺术展,而是一种政治表达?
我做的展览裡头,向来是很多声音搞在一起,这不仅是一种形式上的实验,实际上是一种政治含义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