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蜜蜂书店
人到底有没有精神生活?
采访者:李振华
受访者:杨福东
访谈时间:2010年12月13日
李振华:我想请你先做一下简单的介绍,说一下你在香格纳画廊展出的《第五夜》[1]和在上海双年展展出的《第五夜》之二[2],其中的联系是什么?因为我只看了香格纳画廊展览的部分,我认为线索很清晰。而上海美术馆的展览现场没能去看,如你所说在创作上是套拍的,又是有关联的作品,那么我就更加想知道对你来说这两个作品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杨福东:这应该从去年《离信之雾》这个作品说起,当时拍摄的时候就有这样一个想法,也就是如何在电影创作的过程当中,创作一部作品出来。之前在拍摄《竹林七贤》或是别的短片的时候,都遇到NG这个问题,比如说一个镜头对着一个画面拍摄5遍、10遍、20遍,甚至更多遍,这个时候就会出现一个现象,我们都会去挑认为拍得最好的一条,通过剪辑编到作品当中。但是这里是否有另外一种可能?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这么做?在这10遍、20遍中,为什么只有这一遍才是成立的?或是大家认为它是最好的画面,转而用到自己的作品当中?而其他的9条或者是19条,它们到哪里去?它们是否有存在的必要?换句话说,这些在拍摄当中作者认为失误的画面,或者若干遍拍摄的东西是否成立,是否应该被呈现出来?这是我当时的感觉。
《离信之雾》就是想把拍摄中NG的状态当做作品来做,是2008年夏天拍的,只有9个画面的一部电影,或者就是在现场的一部电影装置,通过9套电影机呈现。在电影创作的过程当中,我感觉是否还可以继续往下尝试做些不一样的作品?其实从那个时间,就已经有一个考量,在慢慢地考虑是不是应该根据不同镜头的运用,或者不同的景别,去做一个作品。那个时候大概就有些半模糊、半清晰的状态,希望是一个多视频、多屏幕的作品。这个感觉一直在心里,正好今年“有效期”这个展览在约。其实在春节前后,也就是大半年前已经很明确了我肯定要做这件作品。
李振华:这和《离信之雾》还是非常不一样。
杨福东:它其实有些偏传统的长卷的那种连接方法,比如7个屏幕作为一个平行排列的长卷感觉。
李振华:我觉得有些像卷轴。
杨福东:其实我还不想强调一个卷轴的感觉。它(《第五夜》,香格纳画廊版本)更像一部多屏幕的大屏幕现场电影,是通过移动的机器,不同景别的镜头,比如广角镜头、标准镜头还有更近的镜头,用一些电影基本的表现手段,比如轨道的推、拉、摇、移,以及景别的变化,通过这种慢慢移动的变化,来做一个现场的“午夜小剧场”这个感觉。当时的第一感觉是要实时拍摄,希望拍摄是在同一时间发生的。
李振华:你在拍摄之中有没有排练?让演员走场?包括定摄影机的拍摄位置,当时有没有一个类似于剧场的排练?
杨福东:这肯定是要有的。在拍摄中,进入到细节的时候,这些是必须要考虑的东西。当时在车敦-上海影视基地选了一个比较空旷,偏城市广场感觉的场景,其中还有像画面中出现的1936年的建筑。之所以定在夜晚拍摄,是因为它更像戏剧的舞台,所有建筑在夜晚灯光下呈现的像景片的、假的置景,这个感觉是符合我需要的。拍摄之前最理想的想法是使用七到八台电影机,去海边拍一群年轻的男孩子在阳光或是午后的海滩工作、游玩或是谈情说爱的肢体上的变化。
最早是希望这么做,但是必然要面临实际的问题,如制作经费、场地、器材,还要很多工作人员。这样预算就很大,现在的这个就是打了折扣的。当然这也是很实际的,按照实际的想法来操作了。这时存在的一个感觉,还是和自己的想法有契合,就是“夜戏”,是在这种小剧场的感觉。电影厂的影视基地,全是假景,是为了拍电影需要做的这些建筑,这种剧场的感觉,可能是我比较喜欢的,又能加戏份,又能藏拙。所以我确定是在夜里拍摄,这样可能会营造出自己想要的气氛。
李振华:这个好像是一个比较大的转变,因为在《竹林七贤》之后,我发现你开始有这样一个转变,就是大量地使用这种非真实的景观,即使是在《竹林七贤》的最后一部中,你使用了鲜墙房(餐厅)这样一个真实的场景,那么这个之后,从《离信之雾》到《第五夜》,你都比较注重影视基地或是人造景观的使用,这是为什么?
杨福东:有一个词“真情流露”,在拍摄中的人物如何做到真情流露?这是一个我慢慢在体会的东西。然后还有一个奇怪的措辞就是“真假流露”。可能这个词不太准确,如何在真假混用的情况下,去试图靠近你(我)想要的一些东西。这种真假的感觉就像绘画中的虚实,这种概念如何通过影像的表现伎俩来做,在影像里出现的景物、人物、服装和音乐,如何去做这种虚实或是真假变化。我会提到一个有意思的感觉,眼见为实是真的眼见为实吗?
在拍完《竹林七贤》之后,我就觉得更重要的是琢磨一种心理上的体会。从之前《陌生天堂》的“小文人电影”,到《竹林七贤》里“抽象电影”的感觉,其中会有一些感兴趣的点和很多莫名其妙让我兴奋的东西,虽然能呼吸到,但还是不能真实地抓住,有一点点默契,能够感受到心动,但还是没有完全出现。所以现在拍东西,是希望能够靠拢它,或是更靠近它。这种心理的变化我觉得很有意思。
李振华:这里你谈得非常内在,就是你个人内在的心理转换,刚才你说到“小文人电影”,还有你之前和我谈及的“图书馆电影计划”,还有“美术馆电影计划”等这些谈法,这么多年来通过对你工作的了解,是否因为之前你在电影学院的训练(旁听了两个月),还是很重要的,你的问题的针对性,还是和叙事电影有关。比如说去年我们谈了关于电影装置这个话题的关联,一个方面你今天谈的这些和你之前说到的“图书馆电影”和“美术馆电影”的关联是什么?
杨福东:还是谈到《第五夜》,在“有效期”展览和上海双年展是不同的方式展出。虽然是同一个题材,但是不同的概念。上海双年展展出的《第五夜》我管它叫“预览电影”,“有效期”展览呈现《第五夜》的时候,就像之前说到《离信之雾》中余光观影的感觉。“有效期”展览的《第五夜》,就是“复眼电影”,是一个眼睛的不同变化,在这样的感觉之下做的视觉上的尝试。上海双年展展出的《第五夜》之二,拍摄的时候已经明确,是七台电影机的七路监视器,作为一个预览参考,这部分的素材也很明确地把它当成自己的作品,就像刚才说的“预览电影”的味道。
其实它在监视器里呈现的取景框、影像的粗糙感,与标准构图有很明确的对比。之前谈到《离信之雾》创作时的预感,这和我关注的感觉是一致的,就是如何从电影创作当中的一些状态来找到创作的元素。所以我会把这个预览的效果,包括拍摄成功的三遍、排练的两遍、最后一遍比较重要的排演,以及实拍失败的一遍画面全放在里面,全部作为“预览电影”这个概念的影像结构呈现。
从内容上来看,其实在有效期展览中的《第五夜》有点像一个很完整的电影创作方式,从七个屏幕的观影上,它是一个非常清晰的,呈现非常标准的,一个十分钟的七屏幕电影装置。上海双年展展出的《第五夜》之二是一个五十多分钟的版本,一个七屏幕的视频装置,外加三屏幕图片记录和纪录片记录的综合体,其中主要的七个屏幕的叙事结构,是以拍摄的失败为结局。
再说到你问的“图书馆电影”,自从2007年提出这个概念,适逢《竹林七贤》拍完以后,一方面觉得自己应该脚踏实地地做些事情,而不要去刻意地追求那种心理上幻想的、优美的状态,或刻意地寻找乌托邦的状态。这个感觉对现在来说就有点遥远,现在就觉得乌托邦无处不在,很多不经意的时候,它就在你的旁边。
当时的“图书馆电影计划”是接下来的十几年拍摄22部电影。这22部电影就像图书馆中的书一样,可以不看,存在书架上。也许被人不经意地打开一下,这就是有意思的。对于我来说,一方面给自己一些压力、目标和方向。另一方面想更进一步去了解的是“人到底有没有精神生活”,或者说人的精神生活在哪里?我希望这22部片子是围绕着这个去做。自己也一直在考虑,特别希望去拍几部长片。“图书馆电影计划”中出现的电影,应该是有那种长的电影,或者是标准长度的电影,或希望是电影,带引号的电影,或者是像电影的电影,可能还有很长的纪录片,以及很多其他的。希望用这种方法来拓展或更多元地呈现这种影像的概念,关注人的精神生活。
李振华:记得2010年5月,我和亚璇做你作品放映的时候,在电影学院。有人看了《竹林七贤》就发表意见说:“希望这样的电影可以成为电影学院教学的经典。”这与你认为的和所愿的不谋而合。而从另外的一个角度看,你的工作和标准的电影教育完全冲突。你在挑战电影创作关系的时候使用了特殊的方法,我们能不能再谈谈你的方法,也就是再回到《第五夜》这个作品上,如你为何选择了七个镜头的拍摄方法,而不是十个或者五个镜头。
杨福东:我想从一个小事儿来说。从拍摄《竹林七贤》、《离信之雾》到《第五夜》,伴随着制作经费的增加,工作人员就会多一些,有些像标准意义上的电影创作队伍。这个时候我会和摄影师、副导演或是周围的工作人员聊天说:“你看,咱们现在挺像拍电影的吧!”我总是这样问别人:“你觉得咱们像在拍电影吗?”别人的回答一般就是:“你现在就是在拍电影啊。”每次大家都会这么说,但是我每次又都会带着怀疑地问:“你觉得咱们是在拍电影吗?”有时候有的画面拍摄得很开心的时候,就会跟大伙说:“你看咱们是不是特像拍电影!”大家当然觉得你就在拍电影,这里有一个微妙的状态,我合作的一些长期在外的电影拍摄人员,在拍摄的时候他们心里未必会觉得这是他们心目当中电影的概念;然后在我问的时候,其实我心里还是认为这就是电影,潜在的和之前的问答相反。
到了《第五夜》拍摄的时候,如果将它看成是一个午夜小剧场,那么“有效期”展出的《第五夜》就是前夜,而上海双年展的《第五夜》之二就是在午夜之后。同处一个地方,一个时间,同一个剧场。
“有效期”展出的《第五夜》关注点在于如何用七台电影机平行移动、前后移动、上下摇移,还包括用常规的拍摄电影的技术来还原一个场景:几个年轻的男孩女孩,夜间在一个建筑中间的小广场里独自思考的一种状态。这个时候我希望这些移动的画面造成现场的演员都是孤独的一个人。每个夜晚只有一个人,或是每个夜晚只有一个人的心绪在夜间行走。用文字的方式,就是在夜晚行走的男孩女孩,相遇、相知,但不相识,他们都存在一种擦肩而过的状态,也许是梦中的幻境。这种经历和场景像做梦一样,它真实发生过吗?还是似曾相识?第五夜,一个单数的夜,是否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夜?用这样的味道来作叙事的心绪变化,这是我拍这个作品觉得有意思的地方。在现场,更多的时候除了现场执导之外,还要跟摄影师和演员协调,还要盯着七台同步的监视器作为参考。但是当我看着监视器的时候,就好像在看另外一部电影。这让我有些激动,因为所有的穿帮、话筒在这个画面里都是成立的,现场的嘈杂声和电影录音里的一句一句的说话声,包括开始到结尾所有声音在这个监视器里都变成美好的。咬文嚼字地说,预览参考的东西可否成立?我们在参考什么?我们的标准是什么?
李振华:你这个解释的角度,让我想起之前和你讨论《离信之雾》的时候,关于费片这个问题了。听起来和费片的思考有些一致或是关联。
杨福东:是有关联,肯定是往前推进了一步,这里(《第五夜》)加入了一定的叙事变化。一种叙事的变化是在排练、没有在实拍的时候,在监视器里它是成立的。
从表面看现象,之前讨论NG问题的时候,还是需要拿胶片实拍十遍二十遍,但在预览器里,都可以考虑做一个只有电影机、监视器,但是没有胶片的作品,只走空镜头。但是监视器里确实呈现的是所有的画面参考,这就是作品里假的味道。比如排练的时候,演员或是作为参考的东西也可以作为作品的一部分,而不是只是拍的这些内容。
我所感兴趣的是监视器呈现的真实记录给我的启发,包括创作当中随着排练的调整,最后认为比较好的状态,其实都在这个监视器中呈现了。
李振华:你谈了很多关于监视器里预览电影的情况,那为什么还要做“有效期”展览中《第五夜》这个版本呢?我去现场看的时候,认为这个作品非常的标准,虽然是七屏,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标准的电影。而且有些像叙事电影的作品,只不过表达的媒材是七个屏幕。
杨福东:“有效期”这个展览其实是我和徐震、杨振中2000年在上海的东大名路仓库做的一个群展,对我们三个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展览。我们之后这十年创作的感觉、想法、契机、机会,基本上都是从之前的感觉延续过来的。
现在是十年以后,包括香格纳画廊和劳伦斯,就讨论是否再做一个“有效期”的展览,还是我们三个人。这其实就是一个我认为的进行时,十年以后大家都在做什么作品?是一个回顾性的展览或者是一个怀旧性的展览,还是一个在行进中的展览?三个人还是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概念在做?对我来说“有效期”这个十年的展览,在我的内心仍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展览,应该是一个值得珍惜的展览。《第五夜》也是自己认真考虑了很长时间的,对我来说并不仅仅是一个作品,我觉得有必要在这个时间段和上海双年展一起很好地呈现出来。
李振华:我觉得你技术上非常娴熟老练,另外就是和你的《竹林七贤》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
杨福东:我觉得也存在着一种很直接的感觉,很多朋友可能觉得有一点点像由《竹林七贤》发展而来。有些感觉和以前,像你说的似曾相识!其中的一个问题,也许也是我需要改进的地方,就是观影是一个大感觉,有时候大感觉是不一样的或者也会被误导。
当然《第五夜》是一个黑白的多屏幕的影像作品,还有里面的若干演员是《竹林七贤》的演员。这些老演员在作品里,如果不看内容,就会有一个从画面的场景和人物上发生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可能导致一些熟悉我作品的观众或朋友,第一感觉就是先否定,或是看不进去了。
李振华:我有一个相对比较矛盾的看法,一方面看到作品如此顺和圆润,七个屏幕像七个卷轴一样打开得如此平滑,你在技术、现场调度、演员的控制,以及镜头感的把握等各个方面已经是非常棒了。但这也是我的困惑所在,如果你能如此好地把握技术到观念的各个方面的时候,是否还有别的可能性?我记得我们曾经谈过1997年你拍摄《陌生天堂》的时候,当时镜头的误差、焦点的误差所造成的属于你作品的特殊美感,甚至成为你作品的某种标志,而在《第五夜》这个作品中,就完全消失了,我想了解你怎么平衡这些变化?
杨福东:我的直觉是要面对现实,像你说的杨福东拍出来的画面就是那种带着引号的美感的东西,在一定时间的长度之内,因为都是一个人拍的,很多味道或多或少就有接近的感觉。
李振华:这个时候熟悉你作品的观众和朋友,如何去克服这种审美疲劳呢?
杨福东:像以前《陌生天堂》的感觉,我说的所谓面对现实的意思是,要回到以前的拍法、状态,肯定是回不来了。包括2007年拍摄完成《竹林七贤》之后,我立刻就感到“七贤”也不可能再回来了。唯一的一个办法是继续往前走,但是往前怎么走?我觉得这个时候,就需要慢慢去尝试,要面对现实,要有一定不怕重复危险的精神。
李振华:这是对你创作的风格和美学上的一种加强吗?
杨福东:你说的是对的,在作品这里,《第五夜》这个作品会不会有些和《断桥无雪》有点像?或者和《离信之雾》,甚至是《竹林七贤》会不会有种味道和状态是关联的?是不是和你所说的相似?你说的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提醒。
作为观众,外边的人看我的作品可能更直接,反而会有一种更直接的反应。所以我说首先还是要学会面对现实。如果自己非常牵强地认为自己做的就是和原来不一样,我觉得这是没有必要的。而往前走试着去做一些东西的时候,我不去谈创新如何如何,而是在内心掂量创作的过程,往前走的时候能有一些新的变化,这个对我来说可能更重要。包括自己的兴趣点或是擅长的东西,怎么往前做,我觉得这个是有意思的。
李振华:你和Parada合作的项目《一年之计》中的共时性问题,你使用了不同时代、身份的交错,这个苗头只出现在这个作品之中。《第五夜》的共时性在于同一场景中出现的七个镜头,七个擦肩而过的青年人,这两个作品中的共时性是否是你有意的预设?
杨福东:这里的预设就像我以前强调的,在做影像作品的时候,有一种意会或是意念的东西,或是在脑海里闪动的东西,怎么让这些模糊的状态用清晰的方法拍出来,这个方面是我更关注的。在和Parada合作的时候,即兴的感觉也是一个虚虚的概念。从开始合作,我就觉得时间是不确定的,也许百八十年或是千八百年,但是这个时间算长吗?在这个不确定的时间里,不同身份的人是古代的,宋、元、明、清的感觉。还有现在的年轻人,他们也许是同一时间出现在电影拍摄的现场——这一假的环境当中。
这里有一个解扣或是解密的点,像耿乐和外国的模特吊的钢丝,在这儿不是一个安全保护的措施,它是画面中穿帮的东西。在这里出现一个纠结的点,就是如何强调画面的真实与现实,所以有些朋友谈到这个作品中朝代的不合理,或是叙事的不合理。对我来说不需要过多的解释,这根穿帮的绳索就够了。所有这些假象和不可能在片场全有可能发生。从这个感觉顺延到《第五夜》的拍摄现场的味道。
记得以前大学毕业以后进剧组,拍一个从解放前到解放后的小学校,是西式的从教堂改过来的小学校,都是美术做的假景,跟真实的老校园混搭在一起。那时候我做副美术,做那些假景跟真的一样。在拍戏的时候还原几十年前的老师和学生,在短短的几天之内还原了解放前小学的状态,“文革”时期的状态,还有到80年代改革开放,就在几天之内在一个真实的小学里发生。当时下了一场大雨,所有人都休息了,我们还在那里收拾、做旧,休息的时候我一个人抽烟,看着这些假景,恰好雨过天晴,阳光扫进来的瞬间,打在假学校墙上的时候,它假得那么真!有些生活的东西、想做的东西,隐隐约约能够感觉到好像都在这里了。
李振华: 这是电影能带给你的!
杨福东:在创作方面,叙事的感觉有种牵强的解释就是“片场”,“片场”不存在真假。很多东西是不可能完全明确地表达出来的,但是处处能够感觉到。
李振华: 这个记忆导致你这样去创作吗?
杨福东:其实我创作的时候,每次要做之前,会有某种东西隐隐约约要出来的感觉,只有一个大方向,比如拍《离信之雾》的时候,可能就是八九个画面,电影的感觉,拍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也许就是年轻人逃离城市这么一个味道,怎么逃离也不知道。武打的场面也是这样的,慢慢自然而然地加进来的。拍的时候电影画面的感觉尽量尽善尽美,希望它是漂亮的。到 《第五夜》 的时候,直到我到了现场也不是很清楚应该怎么做,但是一个大方向是要在两个建筑之间的小广场,做一个舞台的感觉,当夜晚的灯光照在这个广场的时候,我希望广场有一个像灯塔式的建筑,有一个旋梯上下,这就是后来美术师殷晓明(上海电影制片厂非常好的电影美术师)做出来的。在讨论的时候我的表达是不明确的,我希望有一个像瞭望塔似的高点儿的东西;另外我希望是夜景的小树林,就像道具森林。
当时我提出的是这个概念,实际是存在着预算的问题,要把这个长度接近一百米的场景做成道具森林的感觉,那就是好莱坞的拍法。还有我想要一个同步的、有流动感在画面里,至于怎么做,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只是一个大方向。流动的也许是车、马或是行走的人,包括光,包括声音,都是不确定的,你看到的年轻的打铁匠,在烤火、打铁,这是到最后才慢慢确定的,之前我只知道在夜晚将有几个男孩和女孩在这里行走,至于怎么拍我都不太确定。
李振华: 《第五夜》的拍摄你一共用了三天时间吗?
杨福东:因为前期准备和考虑的时间是很长的,最后的拍摄筹备大概花了二十天的时间,这算非常快的准备了。实际拍摄的时候,排练了两天,在排练的第二天夜里实拍,拍了一个通宵,一直到天亮,一个晚上就过了。排练的两天是非常累的,谁都不能休息,这时候已经是所有工作的汇总,从七台电影机到七个摄影师,还有摄影总监和工作人员,很多时候需要的是协调、调整和准备。
李振华: 你的七个镜头是分开拍摄,还是一起拍摄的?一共拍了几遍?
杨福东:《第五夜》是七台电影机同时拍的,一共拍了四遍,排练了两天以后,到了(晚上)9点左右实拍第一遍,只要开机了,这一条就不能停了,首先不管好坏,先要拍一条的。后来检查了第一条,通过看回放发现了很多问题,轨道也拍进去了,演员走错位置了。还有比如局部的不合理,主要演员的走位全都不准确,这个时候停下来,重新调整、重新排练,到了12点多才开始拍第二遍。拍起来很慢,一有问题就要重新调。
李振华: 你最后展出的版本是从四条里剪出来的,还是四条里选一条?
杨福东: 是四条里选一条。
李振华:是第几条啊?
杨福东:是第三条。演员和表演,还有画面的呼吸感还在,还算成立。这种调度和安排还是有相当的难度,因为要七台机器同时拍。拍摄的时候有一个经验,往往第一条是最好的,或第二条是最好的。这是一个有意思的心理变化,一般第二条已经有一种OK的感觉了,但是都希望再拍一条作为参考,这时候往往就开始了没完没了的“再来一遍,不行再来一遍”的状态,往往就变成较劲了。
我在拍摄《竹林七贤》的时候,有的拍过二十几遍的一条,选来选去最后就是从拍摄的前三条选一条。因为演员的状态也是有起伏的,往后情绪就泻了。所以拍的时候,这些都是挺微妙的,包括和演员的配合,这不单单是导演的追求,因为演员是实实在在的人,融入其中要通过感情和情绪的,有时候演员的状态是平的,到后来怎么拍也出不来。
艺术家拍作品,很多时候不是拍摄讲故事的作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降低了对表演的要求,在某些感觉下,对表演的要求可能更强调。比如我和演员聊天,他需要在夜里静静地走,这里走就是他的台词,他的台词是通过他的肢体、眼神、手的动作、他的呼吸(体现的)。在摄像机里这十分钟,他要通过自己的理解,走出一定的节奏,呈现一种美感。其实都是演员的理解力和表演的能力来支撑住这个画面。
李振华:《第五夜》中有个女孩从柳树中走出来,情境还是挺打动人的。
杨福东:如果有一个看不见的剧本的话,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个单独的剧本。从第四个屏幕上那个女孩缓缓的,从瞭望塔的旋梯上走下来,在旋梯的中间轻轻地停下,看着这个空旷的广场,再慢慢地走下来,看到坐在沙发上的两个老年人。对我来说这里就加了叙事的感觉,这里每个人都孤独地在夜间思考,或者是每个人都在逛美术馆,每个人在看到对方的时候,都像看雕塑一样地看着对方。
女孩继续走,走过打铁的青年,还有一个吃饭的老年人,走过去,走到柳树的旁边,眺望远方。这是一个女孩的痕迹,就像笔墨一样画在长卷上的一个女孩留下来的痕迹。男孩从柳树旁边出来,从马的旁边走到广场上来的一两个青年,他们在路上会遇到两个不同感觉的女孩,每个人只能顾着自己前行,每个人还是沿着自己夜间的轨迹行走。没有交流、没有对话。如果能把这些人的状态连贯起来的,就是他们的脚步声音、打铁的声音,还有马蹄声和车声。
李振华:《第五夜》这个作品和你之前的作品,我们曾经谈到过,你的作品都是通过一个凝固的画面展开来的,《第五夜》已经完全不是通过一个固定画面展开的方式。你怎么看你之前谈到的关于摄影、绘画这一凝固画面展开的方法,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杨福东:以前聊过电影在我看来是绘画感觉的延展,其实包括图片摄影,我觉得(摄影)就是一帧的电影或是只有一个画面的电影。对于一个画家,绘画就是在做一部自己导演的属于自己风格的电影。我现在在想如何达到心里的凝固状态,或是瞬间让它留下的状态,可能会更吸引我,所以怎么再往下做我也不知道,只是在行进当中心里在琢磨的东西,慢慢在往前滑,这种滑行的感觉,就有点像2007年的“图书馆电影计划”。我也在问自己,2007年提出的“图书馆电影计划”要不要鼓足勇气做下去,要不要再做。
如同之前我们聊天的时候说的,其实“图书馆电影计划”对我来说可能突然已经开始了,比如说2009年在证大(上海证大现代艺术馆)展出的《离信之雾》 这个九套电影机播放的电影装置,它是不是可以放到“图书馆电影计划”里来?从主题上来说,年轻人逃离城市的这个状态,是否和精神生活有关系?
谈到《离信之雾》的三个解释,包括对信仰的相信,对信仰的逃离、缺失,包括对毒蛇的舌头(蛇信子)这种危险的来临和清晨雾气中的不确定,这是否也和精神生活有关系?这是不是已经在“图书馆电影计划”里开始了?
另外就是《第五夜》中各种不同镜头的运用和在电影的过程之中做作品,有些像系列,它算不算“图书馆电影计划”的一部,有可能有这样一种“二分之一电影”,从不同镜头迂回出来,又衍生一个预览电影,这是不是“图书馆电影计划”里存在的一个部分?到现在我也不确定近两年来所做的影像装置算不算电影,能不能放到“图书馆电影计划”里来。
李振华:我觉得你拍摄的时候是电影,但是展出的方式和观念的转换上,这肯定不是一个在电影院观看方式的电影。如果说《竹林七贤》和你之前的短片,还算有迹可循,从展出的方式,还有作品的长度,还有叙事或非叙事的内容,都可以纳入到实验电影和实验短片的方式和方法中去谈。你之后的这些作品,我们可以把它叫做电影装置,而唯一和电影的关联就是你之前的拍摄方法,之后的展出方式和呈现给观众的关系,肯定不是标准意义上的电影了。
杨福东:为什么会觉得“图书馆电影计划”在未来的重要性,应该去琢磨一下自己喜欢的东西,影像的东西应该怎么去做,或者是怎么往前走,我觉得这可能是重要的。前一段时间我就在思考关于展厅的“空间电影”怎么去呈现,所以在艺术家做影像作品的方面,最让我开心的地方是,比大家理解的电影,(它)更具宽容度,更具很多可能性,这是它可爱的地方。
反思自己的工作,有些像绘画中的立体派(电影),就是之前强调的一个意会的电影,当借用绘画的词汇的时候,有些像立体派在未来发生,是未来立体派。它还是电影吗?
李振华:对艺术家来说是不是电影不是很重要,但是找清界限很重要。我发现你在谈很多问题的时候,一直有种对应的关系存在,如你一直在追问:“这是不是电影?”尤其在“图书馆电影计划”这一概念上,也不是平铺直叙的,如同到一个图书馆去选择一本书。而今天的图书馆也不是这样的,图书馆可能是一个特别庞杂的现场,而你进入图书馆的观看方式更像你所做的工作和所呈现的,不能很快地做出选择。
杨福东:对我来说再往下走的话,有意思的地方是在对未来的不可知,这让我充满动力。该怎么去做?这种感觉是有意思的。谈到“图书馆电影计划”这个大的概念,人们到底有没有精神生活?这时时刻刻影响着我,其实我还是希望类似于理想或是信仰的东西存在。
李振华:你众多作品中还潜藏着一个问题,就是“回到现实”。你的作品往往时间比较混杂,除了《陌生天堂》中的杭州和《后房—嘿,天亮了!》中真实上海的场景,你的表演者的着装都很难判断他们的时间特征,除了你谈到的精神生活以外,你所面对的现实是什么?
杨福东:首先有一个问题,什么是现实?什么是你理解的现实?你周围的生活是什么?你思考的现实是什么?你研究的现实是什么?这里有很多可以咀嚼的东西,如果用东方绘画的味道来说的话,国画家笔下的兰花是现实吗?你看到的只是兰花吗?从古代到近现代,兰花表现出来的是什么样的情绪,是孤独的、忧伤的、忧国忧民的?这是有意思的地方。对现实的理解怎么去体会?这里存在着意会的、顾左右而言他的、南辕北辙的(理解),这些都和现实生活息息相关。
[1] 《第五夜》(The Fifth Night),7屏电影装置,35毫米黑白胶片转高清,10分37 秒,2010年。
[2] 《第五夜》(第二版)(The Fifth Night II),多屏电影装置,52分10秒,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