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艺术界LEAP 文:李墨& 小孔
当现代的生产状态遍及整个社会,生活脱离了自身的本质,就成为了大量堆积的景观。直接存在的一切,仅仅是遥远的表象。— 居伊·德波《景观社会》
养鸟人:治愈VS养成
电影《阿尔卡特兹的养鸟人》改编自一个真实的故事,罗伯特·斯特劳德桀骜不驯,情绪暴躁,在19 09年因杀人被判处有期徒刑12年,更在狱中杀死了阻拦其母探监的狱卒,面临终身监禁;生活的转机源于他偶然发现一只受伤的小麻雀,悉心的护理不仅让小鸟的伤情一天一天好转,更日渐修复了自己散落一地的心智和久已破碎的性情。监狱方面也发现,允许囚犯养鸟对减低管理成本有直接的帮助,遂加以提倡。最终,罗伯特·斯特劳德成为一名国际知名的鸟类专家,即“阿尔卡特兹的养鸟人”,他在监狱中做实验、制药剂,且有专著出版。
养鸟人一词让我们想起北京人艺的话剧《鸟人》—与鸟有关的一群城市“闲人”的故事:前著名京剧演员三爷,擅长养鸟,提起唱念做打,头头是道,时不时地讲述养鸟行为背后的文化内涵及个中辛酸。他是一帮养鸟人的精神领袖。人与鸟,构建起相互的默契,则成为了对京剧没落、后继无人这一现实局面的反转,也是三爷对某个理想世界的排演。
留洋归来的精神分析家丁保罗,试图医治这些养鸟人的精神疾患,并深入挖掘民族潜意识的种种问题,于是办起一家鸟人心理康复中心。最终,却反被三爷以“包公审案”的方式对他来了一场精神分析,上演一幕幕荒诞的闹剧。
两种“鸟人”,两种城市养鸟人与鸟的关系,可类比弱势群体“自组织”的两种可能性:前者,以“治愈系”的态度,对弱势群体悉心护理,将之视为守护自我道德的一种手段;后者,以“养成论”的态度,将自己和弱势群体共同纳入到一个相互遭遇的现场,联合构建起通向未知领域的途径。从两种养鸟人对鸟的态度,我们可以明显体会到:在罗伯特·斯特劳德那,个人行为价值建立的前提是—鸟是疾病的受害者,没有自身治愈的可能,因此需要人的帮助,需要那些基本的生存保障;而在三爷这里,个人行为的价值在于,从鸟的身上,去实现那些在人的身上难以为继的报复。他的精心教导可以让鸟从自然的生命属性中脱离出来,在一系列符合美学意涵的规训下,一跃而为养鸟人追捧的名角儿。简单讲,是“人在追捧鸟”,而非“鸟在需要人”。
皮村:系统VS共同体
十年以来,伴随着经济的高速增长,日新月异的城市建设形成一种“新景象”,然而,作为发展动力之一的打工者,却从来没能真正进入我们的视线—一无所有,乏人问津,处于社会的底层和城市的边缘。那么,打工者如何脱离上述局面,建立新的社群身份,进而重拾公共性,完成自组织,并以大团结的姿态,在城市生存与理想生活之间寻求调和。皮村实践带给我们极大的讨论空间。打工者作为弱势群体的一类,其在今天的现实处境,如果足以证明打工群体的政治潜能仅仅依靠自身治愈,是难以被唤起的,那么,皮村实践就势必面临着养鸟人的两种选择。
“工友之家”在皮村搭建了打工群体独立的经济系统、教育系统、展示系统,诸如二手商店、为流动儿童创办的小学、“工人大学”、新工人剧场、“打工春晚”、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皮村的生活,衣食住行逛闲乐诸方面,虽然经过改头换面的调整适应,仍能在城市生存的各环节上找到原型:二手商店是超市模式的改造;“工人大学”是职业培训的变体;“打工春晚”更移植了“春晚”这一带有颇多意识形态味道的节庆形式—更多着眼于治愈系,而非养成论。我们说,基本生存的保障,固然是社群建立的基础,但并非认同建立的前提,社群认同借助公共性建立起来,必须首先打开自身并切入到外部的世界,而任何样态一旦建立,必将受到外部因素各种的干扰,特别是处于全球资本主义十面埋伏的现实中,景观社会对衣食住行逛闲乐诸方面的掌控,早已步入无以复加的境地。
治愈系的问题,在于必须预设一个名义上健康的生活标准,预先优选一个看上去很美的理想未来,而此种标准、此种未来,恰恰阻挡了其他生活样态的介入,变得确定且单一。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种与世界的疏离,丝毫无法动摇打工群体被从他们生产的产物中分离出来的事实。挣扎在城市流水线上夜以继日的劳动工作,并不能和那种被纯净化了的劳动概念画上等号。他们的休闲生活,依然是其他行业流水线生产的产物,因此,德波会说,在一个消费时代,日益增长的休闲时间,“既不是劳动自身的解放,也不是由这类劳动所塑造的这一世界的解放。没有哪一种在劳动中被掠去的活动,能够通过屈从于劳动所生产出来的东西,而重新获得。”1
消费时代以分割的手段,将城市生活整合为模式化的舒适享受,让人们懒惰而不假思索地认为,这一切是自由自愿和至善至美的。
各种模式一旦建立就很难突破,除非在整体上遭遇到一种完全未知的局面。艺术行动即朝向这一要求:以“养成论“的态度建立起共同体,更关注新的城市生活系统建立。不同身份的个体卷入其中,又不屈从于既有的生存标准,旨在突破学科的自说自话,建立起社会对话的总体性场域。
正如经济学大师凯恩斯说,经济学家并非创造文明的受托人,而是创作文明之可能性的受托人。2 凯恩斯看来,真正受托创造文明的,是像布鲁姆斯伯里团体3里的那些成员。也就是说,经济学家要为直接创造文明的人提供有利于创造的环境和条件。
自组织:生活方式的排演
自组织的动员力量,不只是动员打工者,同样也在动员艺术家,当艺术家所接触的一切,也已经为景观所笼罩时,打工者的生存处境,则给予了艺术家超越作品,真正进入城市生活系统的机会。
在艺术家与打工者之间的,将是一个双向的养成行动,当生活转为另外一种存在样态,艺术也随之改变,不只是作者和观者在有限的联系中建构着交往的平台,而是在一个养成论的共同体中,消磨掉作者和观者之间的区隔。
艺术处于流变之中,不只在艺术家手中,也在打工者手中。所有的生活样态共存着—一切都悬而未决。艺术家和打工者共同遭遇这一局面,共同担负这一后果,将一个同构异质的现场勾勒出来,对一切可能而具体的生活方式,展开多层次多角度的排演—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永远未完成。某种意义上讲,其未完成的程度,就是评估艺术行动价值的标准。
生活方式的排演,不只是身处边缘的位置,进行某种符号化的诉说和把玩;
在结构性的调整下,不只是打工者要去做艺术,艺术家也要去做打工—整个遭遇的现场,才能真正被称为一个艺术作品;
不只是提倡劳动文化,应对景观装置对劳动成果的收编,还要在技术媒介一体化的前提条件下,将打工者和艺术家的身份一体化;
不只是认同景观装置分割的结果,开展一种小范围抵抗,而是要借助小范围的抵抗,全盘思考一切的尚未可知—朝向社会,朝向历史的展示。进而,勾连起自己原本的记忆和本来具有却被剥夺的日常生活经验,就像退役球员回到球场,随即感受到了曾经的状态;
不只是在展示的现场,建立起依靠亲情联系的社群关系,而是借助远程在场的技术媒介,在更为广泛的范围内,建立起自由联合的社群关系。
一个养成论的共同体,即皮村自组织的可能性。
1 ,《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页
2 , 哈罗德,《凯恩斯传》,哈考特和布雷斯出版社,1951年,193-194页
3 , 20世纪初的英国团体,成员包括女作家弗吉尼亚·沃尔夫、作家狄更斯、劳伦斯、美学家罗杰·弗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