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豆瓣 作者:王基宇
《柏拉图的<会饮>》柏拉图等著 刘小枫译注 华夏出版社 2003
2004年有一部由安东尼奥尼、王家卫、索德伯格三位名导演合作的电影《爱神(Eros)》上映,这部电影不仅有着了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诗意,而且充满了艺术性的哲思。虽然有中国导演的鼎力加入,但这部电影探讨的并非什么普世价值;电影题目不叫已经全球化、世俗化了的“love”,而以希腊的爱欲之神命名,探讨的便是源起古希腊的西方文明之内部问题。
西方思想宗师柏拉图也写过一个剧本,题目就叫《会饮——论爱神(Eros)》,这篇作品长久以来被认为是与《理想国》不相上下的伟大作品;像电影《爱神》有着三个不同背景的卓越导演一样,这个哲学剧本也是风云际会,描写了希腊不同思想流派高手间的一次华山论剑。人们在现代西方世界所见的种种独当一面的学问与观点,像语言哲学、技术主义、自然科学、自由主义、美学革命、甚至同性恋政治,几乎都能在这篇《会饮》中找到缘起;其之间碰撞出的智慧火花足以使今人得到无穷教益。
中国“新文化运动”以来,时势影响学术太多,民族知识结构很有问题,有“救亡压倒启蒙”之说;而全球冷战结束后,救亡问题终于被解决的差不多了,中国知识界也终于有了机会反思与批判百年来的治学之路。在这场反思运动中,以破除所谓“现代性迷信”为己任的中西古典学,其兴起路上也是颇具各种争议与成就。
从本世纪起,由于对形而上学中心主义的破除,国内大学中哲学学者背弃“后现代”潮流转而阅读、讲授、研究古代著作的风气越来越盛。而《会饮》一篇由于其深刻、生动且篇幅不长,格外受到追捧,当代的“学术明星”们——人大刘小枫、北大李猛、复旦丁耘等人皆对该篇下过功夫。
《柏拉图的会饮》由国内希腊古典学奠基人刘小枫先生翻译与注释,还附有三位现代西方古典哲学高手的疏解。现代中国人要读懂古代伟人的作品,没有严密的注疏配合是不可能——其每句话每个细节都富含暗示与修辞。这些深刻的解读与义疏工作时刻提醒我们当代的创作者们,制作出有永恒意义的作品不是那么简单的。
《会饮——论爱神》的故事讲的是在悲剧诗人阿伽通作品得奖之后的宴会上,有人提议发表讲辞来赞颂爱神,于是在友爱的气氛中各路高手纷纷发表不同观点。虽然都是赞颂爱神,但他们每个人对爱神的理解与赞美的理由都不一样,这背后是他们之间思想形态的交锋;这些人中有修辞家、智术师(公知)、医生(科学家)、喜剧诗人(娱乐艺术家)、悲剧诗人(严肃艺术家)、哲学家、政治家。在今天的社会文化环境中,文理分科与文理内部的细分学科让不同知识背景的人无法进行深刻的交流与批判,其之间无法形成“学”的共同体,真正的友爱也是不可能,最后只能变成——文科生破坏治理监管、理科生掺三聚氰氨、艺术生拍全家其乐融融喝三鹿的广告——共同的只有利益,成就的只有资本家的欲望。
所以作为一个当代问题,我们自然要找到那个不同领域间高手可以共同面对真理而交流切磋的可能,而与其让杨振宁、莫言、范曾出来搞“对话”,还不如进入古典世界,看看各学科的初始奠基者之间是如何对话的。
人的智慧、地位、权力或许有高低之分,但对话就是高低之间打通的方式。而共同对话需要共同的兴趣,柏拉图的剧本总是能让不同身份的人参与,而共同生成具有智慧的讨论,就是因为他能找到那些对在场所有人(包括读者在内)都有意义和趣味的命题;《理想国》里是政治问题,《普罗泰格拉》里是德性问题,而这篇《会饮》就是爱欲问题。人不分职业、贵贱、美丑,都有所爱;常言道“干一行爱一行”,如果一个人要在某一领域做出卓越之事,爱欲的推动力量确是不可估量的。
《会饮》中有两个戏剧诗人出现,他们都是今天西方各种文学、戏剧、电影艺术家的老祖宗,在对话中他们的讲辞都涉及广义上所有艺术的根本问题。在古希腊诗人地位很高,每年都有悲喜剧节,会为最卓越的作品颁奖,今天的奥斯卡、电影节、各种双年展也颁奖,这个传统是希腊一脉相承的。对话中的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同时精通最低俗的黄笑话与最深刻的智慧哲理,在表达上并不用语言逻辑分析,而是直接编一个富含义理的神话故事出来,有时甚至还会用行为展示想法;比如当别人的把爱神形容得过于高尚玄虚时,他就用打嗝的行为来捍卫爱欲身体性。而悲剧诗人阿伽通展现论点的方式也并非单纯的说理,而是用造型术创造出一个令人无比着迷的可感形象出来,让他人感受这一诗意作品,同时也向其背后的爱神真理敞开。《会饮》中智慧的艺术家们通过与其他高手的对话,向我们展示了低俗粗鄙的技术何以能够上升为卓越的艺术——创作者对至高至善至美的爱神的虔诚敬拜。
值得一提的,在《柏拉图的会饮》最后的附录中,还有一篇古典政治哲学家迈尔介绍德国画家费尔巴赫(Anselm Feuerbach)油画作品《柏拉图的宴饮》的演讲,这也是一次现代的政治智慧与艺术智慧基于对伟大作品的敬爱而生发出的友爱对话。画家曾用十年时间研究这篇《会饮》,在迈尔的介绍中,画家在一封信中有这样的自白:“多年来,我一直沉迷与这一作品……在我的脑海中,它已经被放大了,如同一个不朽的举动,它将比任何绘画作品更能使我以及后代意识到我的艺术天赋……作为我个人艺术成就的高峰,这幅画呈现出来的安详、极乐的情景日日夜夜萦绕着我,完成这幅作品,将拯救我的艺术天赋。”
Plato's Symposium (Anselm Feuerbach, 18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