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数位荒原
第一封信:如果艺评还可以做些什麼,那到底是什么?
(寄件人:王柏伟;照片提供:有為空间Action Space)
(艺术家)作画不是為了描摹事物,而是去追求效果。
亲爱的X:
写这封信给你,是想和你好好聊一聊那天见面时未完的话题。说真的,在这个数位时代裡,信件
往返大多是资讯的传递了,我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认真坐下来构思,并提笔写信给一个人是什麼感觉。虽然我的年轻时期还曾有过交外国笔友的年代,但是,天啊,交外国笔友?!笔友!这对现在的小朋友来说,是个多麼无法想像的过去(甚至,他们无法想像「笔」友到底是个什麼玩意),不过,你是知道,这不过只是20年前的事情,是个《读者文摘》还是国高中生重要课外读物的年代(同样的《读者文摘》也是个令人怀念的、已逝去的媒介时代的重要代表)。其实,当天的讨论让我想起我曾交过外国笔友也阅读过读者文摘这样一些事情。如果我没记错,开啟我们那天热烈讨论的问题是:到底艺评能做些什麼事?
我知道,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个荒谬的问题。艺评不就是艺术评论工作者吗?一个艺术评论工作者的任务不就是评论艺术作品吗?这有什麼好讨论的呢?事后回想,我跟你的激辩,或许就在於我这个有点奇怪的问题意识:是不是主导性媒介的改变有可能影响我们对於艺评在艺术系统(或,艺术世界)中扮演角色的认知呢?
当然,这样的问题意识在当天不被控制地因為我的閒谈蔓延开来,甚至扩散到:我们对「艺术」的理解是否也会由此不同?艺术家到底做些什麼?观眾与艺术家需不需要艺评?……等问题。这些问题其实又让我想起去年曾经由王圣閎〈失控的迴圈,与不再有耐心的艺术世界〉(註一)一文所引发的艺评圈效应,甚至让雅君规划了一个专题来讨论艺评的重要性问题。不过,我自己的思考比较不是「艺评真的很重要」这个方向,或许恰恰相反,我觉得(虽然作為一个艺评,这麼说是很奇怪的):艺评其实不怎麼重要。不过!等等,先别嘲笑我!让我再多讲一些。
艺评的重要性,以及是否有本质性的艺术理解
关於艺评不怎麼重要这件事情,其实艺术圈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在情感上不好说破,道德上不易接受罢了。从最简单的现实出发来看:有哪个艺术家一定得先看艺评才能开始他的创作?(在这点上,艺评远不如藏家重要,的确有些创作者会先考虑市场接受度的问题,不过真的没听过哪个艺术家先思考艺评的意见)。有多少观眾先看了艺评才去看展?(当然这就不能说没有了,但是就我个人不负责任的调查显示,这样做的人非常少。)甚至,从整体制度结构来看,就可以理解艺评在艺术圈的真的不太重要:台湾艺术相关系所中从事当代艺术理论相关的工作者与创作者的比例远低於10¼其实,如果我们专注於观察「艺术」(而非「文化」)理论的生產,大多数西方国家也是如此,只是在比例上比台湾好看一点)。所以,艺评不怎麼重要是个社会事实。
不过,从「艺评不怎麼重要」这个社会事实出发,我们有许多问题要釐清;像是為什麼艺评不再重要了呢?到底是有着什麼原因,还是曾经有那样一个年代,艺评可以扮演吃重的角色?如果艺评真的不怎麼重要,那麼有没有什麼机会让它变得比现在的不重要再重要一点?(我先招认,我首先放弃了道德劝说式的、没有策略手段所支撑的「呼吁(重视艺评)」。)或许就是因為这些问题,让我对艺评与艺术的想像,与你和圣閎有不小的分歧。
我想,我和许多人最重要的分歧点在於对於「艺术」的理解。我记得那天我们两个的讨论集中在「艺术是不是本质性的?」这个问题上。你认為艺术有着属於它自身的本质(还是你用别的说法?),我却认為如果艺术是本质性的,我们就无法处理不同的人对於艺术有不同的认知内涵这个问题。圣閎曾在他从屏东回来之后,感触良多地跟我讨论台湾民眾对於(当代)艺术在认知上的破碎性情境,换句话说,因為他走了这趟屏东,所以深刻地理解到台北艺术圈对於(当代)艺术的理解与屏东大多数人截然不同,大眾对於艺术的认知版块与台湾当代艺术圈的认知版块并无地理上的一致性。对我来说,圣閎这个命题要推得更远:任何一个人对艺术的理解都与别人不同,甚至每个人在不同生命阶段对於艺术的认知都不同。就是在这一点上我们有所分歧,你认為我们必须从「生產关系」的角度来考虑「艺术」的内涵,艺术具有特殊的生產关系,因而有其本质性的存在(不知道有没有误解你那天的意思?),而我认為,单就「生產关系」无法面对「為什麼每个人对於艺术的认知都不同」这个问题,更进一步地,我认為,艺术不是「本质性」而是「建构性」的存在物。
我们当天的讨论因為时间因素而中止於「艺术有没有一个边界?」这个问题上。在这个问题下,我们虽然稍有提到、却无法更深入讨论「到底艺术的判準是什麼?这个判準是普世性的吗?」因為在这封信中总只有我一个人在喃喃自语,所以我先放下如何开展你的思考的假想,谈谈我自己的理解。当然,最后一定是要绕回关於艺评的问题,到底我认為艺评可以干嘛。(当然我一定觉得可以做什麼,不然现在不就自打嘴巴了?)
关於「艺术有没有一个边界?」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是有点难以简单回答的。不过我先试着这麼回答:我认為艺术的边界是个属於「事件(event)」层面上的问题而非「本质」层面的问题,换言之,「艺术」作為「事件」,在它每次发生时都具有不同的范围,因此,艺术虽然有边界,但是却没有本质性的、放之四海皆準的边界。当然,那天你在走之前,对於这种说法表示了无法同意的立场。你认為,如果我也接受「我们可以谈论艺术」(是的,我接受「我们可以谈论艺术」这个命题),那表示「艺术作為一种将个人感知给外化的东西是具有普遍性标準的」。(「艺术是感知的外化」这件事是我跟R关於「到底艺评的功能為何?」这个争论的背后灵,不过这个后面再说。)
藉由艺术来沟通VS关於艺术作品的沟通
如果艺评书写不单纯只是解决自身的存在焦虑(像现代时期许多艺评书写者一样)(註2),而是想要处理「艺术作品到底想要讲什麼?」的问题,那我们可能必须小心区分「藉由艺术(作品)来沟通」与「关於艺术作品的沟通」这两件事。(註3)相对於「关於艺术作品的沟通」,我认為「藉由艺术来沟通」才是艺术家们比较关心的问题。艺术家们通常是希望透过他们的作品来对观眾说话,来表达他们对於某些事情或感受的想法,这就是我所谓「藉由艺术来沟通」。不同於此,「关於艺术作品的沟通」则是在艺术作品的製造过程中或是生產出来之后,再回头讨论被这个艺术作品所「凝结」下来的东西。让我们看个例子吧,《我爱核子能?》(註4)这个专辑中的14个艺术家与音乐家希望沟通的都是「反核」(「藉由艺术来沟通」),但他们每个人所採取的方式(作品)都不同,因此,在「关於艺术作品的沟通」上,我们必须依循个别作品所採取的类型与风格脉络,思考它们的操作手法与完整度(史旻玠,「去」聆听核子能:反抗声音的反抗〉)。
如果这样的说明还算清楚,我们就可以回头在「藉由艺术来沟通/关於艺术作品的沟通」这两者的区分上谈论「艺术的边界」的问题。就「关於艺术作品的沟通」这件事来说,如果我们讨论的是某个艺术家的特定作品,那我们或许能够将我们的讨论聚焦在「要完成这件作品所需具备的视域」这个问题上,换句话说,我们可以以作者论的方式,论及这件作品与作者生命史或者作者所处之社会及时代结构之间的关连性,藉此将这件特定作品所需的「最低限视域」描摹出来。在这个意义上,我认為「就某个特定的艺术作品而言,它是有边界的」,我想这也是你可以接受的命题吧!
我们俩之所以有意见上的分歧,主要產生在「藉由艺术来沟通」这件事是否有边界的问题上。对我而言,我们无法在这个层面上谈艺术的边界,因為我们缺乏一个主词。只有在确定了「谁」藉由艺术来沟通的情况下,我们才能考虑特定的时间长度之内特定视角所能达及的范围。或许这麼讲还是太过抽象,让我们想想这些问题:一个七岁小孩所理解的艺术、一个迄今都没踏入过美术馆也不知道张大千或朱铭是谁的80岁老人所理解的艺术、一个受过完整当代艺术训练并从事创作的艺术家如你,这些人对於艺术的认识会是一致的吗?七岁小孩可能看到米罗的作品会觉得很美却完全不能接受陈界仁的〈幸福大厦〉是艺术品,80岁的老人可能很喜欢妙工俊阳的作品而完全不知道昆斯(Jeff Koons)在干什麼,而你不管喜不喜欢,都应该还能接受刚刚提到这些作者所从事的是艺术活动。在你、刚提到的七岁小孩与80岁老人之间,有一个「共同(可以接受)的」艺术内涵吗?我想答案是:没有。如果我们从发展心理学与神经科学的角度来看,「对於艺术内涵的认知」不仅随着人生经验变动,也随着人的生理条件而有所不同,所以当我们宣称「艺术有『一个』边界」时,我不禁要问:我们指的是哪个时期的谁眼中的边界呢?(註5)
不,请别误会,我并非认為「沟通」与「谈论」必须在艺术前止步,反之,研究指出艺术评论之所以诞生在浪漫主义时期,(註6)正是因為面对了当时(相对於理性的)感知的增值。时人一方面想要在感知的基础上找到新的沟通方式(藉由艺术来沟通),另一方面又想跟其他人沟通别人所创造出来的感知性沟通(关於艺术作品的沟通),所以创造了诸如「品味」这样的判断标準。(註7)不过,从我们的对谈中我也隐约地发现你所接受的美学理论已不是康德的品味美学或黑格尔的扬弃美学理论,而接近左翼的生產关系理论。如果我理解得没错,你也会同意艺术是一种「精神(或,自由)的外化」,因為只有在这样的基础上,我们能够谈及「生產关系」。
还能谈论艺术吗?
然而,在这种「精神的外化」中,艺评的位置到底在哪?如果我们考察艺术批评所使用的「批评(或批判;Kritik or critic)」这个概念的语意史,就会发现这个概念并非专用於艺术领域,康德的〈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何谓啟蒙?〉给了一个「批判」最為经典的回答,就是「理性的公开使用」,也就是「任何一个人作為一个有教养的人在整个阅读世界的公眾面前对理性的使用」。(註8)以我们比较熟悉的话,就是「从自己的视角出发,提出当时具有理性思考能力之文化圈所肯认的意见」。「批判」一方面是社会性的,因為它必须面对「整个阅读世界的公眾」(也就我所谓的具有理性思考能力之文化圈),另一方面却又是个体性的,因為它必须从自身的观点出发。(正是在这样的立场上,我与R有了立场上的分歧。R提及他的文章「首先」是写给自己看的,却又说自己只不过是第一个观眾;意味着他也期待着其他的观眾。对我来说,他的写作似乎已不单只是透过写文章来解决自身焦虑,还试图与观眾沟通他对於艺术的想法。如果是这样,当作為艺评的我们使用「语言」而非「作品」来与观眾沟通的时候,我们已在一个非常尷尬的位置上了,因為讨论作品的语言永远无法等於作品本身。如果是这样,)為什麼观眾不能只看作品就好?
艺评到底还有什麼存在的价值?
让我们进一步加深问题的难度。或许有人说:因為观眾是无知的(委婉的说法是:观眾不熟悉这个作品),所以需要艺评「提供资讯」。在这裡首先发现这样的意见(「提供资讯」)与「批判(或,评论)」的原意截然不同,「提供资讯」绝非「公开运用理性」。再者,如果我们拋弃现代时期对於中產阶级价值观的依赖,改採跟你立场比较接近的多元价值观,那麼,我们也必须拋弃「观眾是无知的」这种假定,接受「每个人的美感判断都是平等的」这种想法,那艺评作為一个「美学判断的立法者(legislator)」这种角色也不再有说服力。如果,我们接受马拉美的说法,认為19世纪末以降的艺术所在意的主要不再是描摹世界,而是给出一个效果,那观眾与艺术作品之间的距离就大幅地消失,因為描摹世界的时代必须依赖对於「象徵」的解读,所以需要艺评扮演「詮释者(interpreter)」(註9)的角色。但是当「(沟通的)效果」成為艺术家的主要考量时,我们再也没有太多需要转译的事物了,观眾所获得的感觉就是艺术家希望传达的感觉。那麼,我们难道还需要艺评再次转译吗?正是在这个脉络下,我认為「艺评不重要」这个社会事实其来有自。
陪伴成长
写到这裡发现这封信已经太长,超过一个正常人的读信耐心了。(关於耐心,有让你想起圣閎将「耐心」视為一个与艺评相关之重要元素的那篇文章吗?)前面这麼一大段,都在跟你讨论我们那天谈到的问题,到底对我而言是怎麼样的一个问题丛结。对我来说,它们彼此是紧紧地相互扣连在一起的。
让我草草用两句话交代我尚未正式开展的「陪伴成长」理论:「数位时代的艺评可以发挥陪伴成长的功能」。我认為,艺术作品是一个已经被诸多特定感知方式凝结下来的「系统」,為了在这个系统超级复杂的时代找出新的可能性,艺评可以扮演「开放原始码」的设计师角色,一方面解构作品,揭示诸多被隐藏的第叁值,另一方面重构这些元素与形式的知识脉络,藉此提供创作者与观眾网络式的意义想像,以扩大创新的可能性空间。当然,如此慌乱的说明一定无法满足你的。我想就约定下次好好来聊聊这个奇怪的理论,你觉得如何?
祝 好
柏伟
1.http://news.deoa.org.tw/title_show.asp?id=64
2.Peter Bürger着,陈良梅/夏清译,《主体的退隐:从蒙田到巴特间的主体性歷史》,南京:南京大学,2004。
3.Niklas Luhmann着,张锦惠译,《社会中的艺术》,台北:五南,2009,页57。
4.http://i-love-nuclear.tumblr.com/post/36078315588
5.关於这个问题,德国艺术理论学者Wolfgang Ullrich写了一本《艺术曾经是什麼?一个概念的生平》,讨论艺术这个概念的内涵曾经经歷过哪些变化,参阅Wolfgang Ullrich, Was war Kunst? Biographien eines Begriffs, Frankfurt a. M.: S. Fischer, 2005.
6.Walter Benjamin着,王炳钧译,〈德国浪漫派的艺术批评概念〉,收於《经验与贫乏》,天津:百花文艺,1999,页27-137。
7.Niklas Luhmann着,张锦惠译,《社会中的艺术》,台北:五南,2009,页275-292。
8.Immanuel Kant着,徐向东 / 卢华萍译,〈对这个问题的一个回答:什麼是啟蒙?〉,收於James Schmidt编,《啟蒙运动与现代性:18世纪与20世纪的对话》,上海:上海人民,2005,页62。
9.关於立法者与詮释者,我使用了Zygmunt Bauman的概念。参阅Zygmunt Bauman着,王乾任译,《立法者与詮释者》,台北:弘智,2002。
来源:数位荒原
第二封信:是什么让艺评写作仍然是件值得投入的事?
寄件人:王圣閎
亲爱的V:
提笔写这封信给你,一方面是因為此次「写信」的专辑邀约,必须以较浅显易读的方式讨论现今艺术评论遭逢的问题。另一方面则是我也认為,或许值得就我们平常相处时就已触及的一些情境与讨论面向,来谈谈这份「志业」。当然,在情感上我(非常心虚地)晓得,你大概寧愿收到我写的文笔粗糙的情书,也不愿是一封探究艺术的生硬文字。我承认,上述的开场多少有点厚脸皮。
只是,也许关於这份「志业」你始终有份纳闷深埋在心裡:如果艺评的报酬率如此之低而难以成為一项足堪糊口的工作,如果它即使在艺术圈裡似乎也不怎麼重要,甚至,它已為我们俗常的生活带来如此多的不便,那麼艺评究竟所為何事?聪慧如你,晓得我当然不会搬出一些堂而皇之的大道理,更不会是基於什麼陈腐荒谬的信念。但在绝大多数时候,你也只是贴心地尊重那是我的「选择」,而不过问太多。这使我更加觉得,我多少得為这种不负责任给一个起码还说得过去的说辞,或至少该说说评论的价值。
提到艺术评论的价值,你最常听到的可能是这样一种说法:艺评的重要性在於打开艺术作品的意义层次与詮释空间,并积极开发各种阅读分析的可能面向。「可能性」是这裡头最常被期待的,无论是意义展延的可能性、与不同脉络对话嫁接的可能性(这不同於策展工作从展示角度去经营、创造的对话关系)、拆解重构的可能性、创造性阅读的可能性、翻案(歷史公案)的可能性……。总而言之,评论总是假设这些或那些的「可能性」,汲汲於从艺术作品这一深邃的大地层中,考掘出各种琳瑯满目的符号碎片,或者翻搅出一个又一个柳暗花明的论述场景。但偶尔,你会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其实你要的不多,或许只是一些浅显、直白但精彩的「故事」,一些简单扼要、读来会令人感兴趣的相关报导,再加上一点点不会太难以下嚥的几句準确评语就好。再有些时候,你会面有难色,甚至带点闪躲的眼神回望着我,然后小声地说出前面这些需求。这不禁令我反省,这种追求深度意义的话语生產模式背后,会不会同样存在某种无形的暴力?而对於作品意义的无限耽溺,虽能推说是种纯粹的「求知之乐」,但最终会不会落得有些一厢情愿?
你不是不愿展开关於艺术的讨论——往年一起看金马影展时,你也是会如数家珍地谈论各家冷门片子中那些细碎镜头与场景的——而是那种总是预设着「既深又广的知识参照系统」的话语模式,是你会小心翼翼地避开的。因為那就像是座巨大深黑宛如无底漩涡一般的话语森林。谈影像谈文学谈歷史,拉冈、德勒兹、班雅明总像是鬼魅般的树影前后左右纠缠不清。才小心地绕过了柄谷、马克思、康德匯流交织的小溪,却又在迷失在巴岱耶、阿冈本、海德格的迷雾裡。即使好不容易找到通往森林边陲的荒烟小径,前方恐怕还等着布希欧、葛罗伊斯与毕夏普……。
我晓得,令你在意的其实不是艺术的知识参照系统本身,而是穿越它的艰难。因為存在於你我之间,同时也存在於每一个人心中的知识资料库之间的差异,是如此地巨大。若能将之描绘成一方地图,那麼这幅艺术知识布置地图的分布形态将会极度不均匀,或者变化速度之快令人难以跟上。以致於,这种关於艺术的深度讨论模式不是不重要,不是没有对话的餘地,而是它有时太过累人,必须耗费极大量的心力(即使我们都有默契不以拗口掉弄书袋的浅白话语进行仍是如此)。
更不用说,在日常生活庶务已如此繁重,而又已有太多烦心的公共议题资讯必须紧追更新,并费力去辨别过滤的今天(且不说近期白热化的反核议题,就说那些总是令人感到沈重、彷彿永无寧日的家庭问题:越活越像小孩的父母亲情绪、隔壁街坊邻居的閒言閒语、下个月的帐单开销问题吧),关於艺术的深度讨论往往只能在心有餘力,或者特意将精神力储备好的时候进行。「这样的深度讨论,就先留给你们学有专精的艺术圈人士去进行吧!今天请先让我缺席。」有时,你微笑的沈默像是在给这样的暗示,而我慢慢也懂得识相地打住,不继续强加我那总是贪婪而无节制地想拓展深度的过度膨胀自我。
也正是以此為起始点,促使我构思去年那篇将「耐心」视為一个考量艺评写作之重要面向,并据此反思展览生產模式的文章:〈失控的迴圈,与不再有耐心的艺术世界〉(註)。因為关键比较不是文字深浅与否的问题,也不是中式、德式、法式等跨语境翻译的问题,更不是论述方式是否过度哲学化的问题。我假设,在这展览產製速度已然失控,且资讯量与工作量皆超载的艺术环境裡,有一种令总体性观察或个案长期追踪都变得越来越困难的巨大疲乏。我相信是这样一个结构性的、全面性的疲乏,致使所有关於艺评(以及艺术作品)的充分阅读、缓慢沈淀乃至於縝密回应的现实条件,都变得越来越难以维繫。
不过,我在一篇关於〈失控的迴圈〉一文的后记裡曾特别说明:儘管我企图描述一个好整以暇的阅读情境正在瓦解的现实景况,但这样的批评立场并不能简化為某种「艺评的慢活主义」。因為关键不在於偏执地标举:「慢即是好」,而是在面对概念意义最稠密、内在组织结构最為繁复的艺术作品(和展览)时,我们缺乏去赎回更多自主性步调的能力。同时,对於如何创造一个能够保有充分心力的健全环境,也欠缺根本而彻底的反思。这於是形成一种诡譎的情形:在这条件日渐苛刻的领域裡,有时「如何长久面对那巨大疲乏感」这件事开始像是在考验你个人的根本诚意:考验你是否能够展现最大程度的「耗费」(时间的、经济的资本、体力和心力);考验你是否真具有某种热切无比、超克一切阻碍的「艺术之爱」。我知道,这听在你耳裡或许有那麼一点自我耗损式的荒谬。
综合许多不鼓励「耐心」的相关因素,造就了一个「艺评不怎麼重要」的现实。儘管我仍然相信:恰恰是在人们驻足於作品跟前,苦思如何划破沈寂而不可得之时,恰恰是在既有艺术议论皆陷入无话可说的困窘境地时,艺术评论的工作才真正展开。但在今天,这种让「艺术话语得以延续,或者令旧有讨论获得新生」的魔幻时刻不再被重视,或至少,不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麼样地需要。除了前述所说的结构性疲乏之外,我大概还想的到以下几个原因:
有时候,是因為艺术的讨论就只有表演性的意义。例如那些看似意在解决争端,实则只是让诸多艺术山头各执一词,轮流拿麦克风的政治性话剧。有时候,艺评只具备装饰性的意义。例如那些宛如固定配件一般出现在画册的前几页裡,或者发生於展览系列活动之中的座谈会仪式(為了微薄生计,我必须承认我也参与过几次这种装饰性的工作。)再有些时候,少部分的人甚至根本就把那些以挖掘作品意义层次、打开阅读面向為己任的人尽数贬斥為「江湖术士」,甚至认為今天已是一个倚靠艺术產业经济力,倚靠实质交换资本实力(档期、机构空间、名贵收藏品数量……)说话的年代。而所谓的深度艺术讨论几乎就是整个资本流动结构最末端的事,甚至,根本无济於事。
无论上述哪种情形,艺术评论都是最被边缘化,最无足轻重,或者最不被需要的东西。但这些都是较為外部性的现实原因。尚有另外一个属於艺评书写歷史发展的内部性成因:相较於过去艺评可能必须担负「解译」作品各种幽微意涵的功能,或者在19、20世纪之交的艺术宣言时代裡,扮演為特定艺术理念说项、代言的职责,今日的艺评已不再囿限於,同时也不再满足於单纯的中介性工作。但正因為如此,我记得你不只一次向我抱怨,当代的艺评书写反倒吝於為那些无法在场参与、无法亲眼目睹的第二层级观眾(secondary audience),贴心地提供一点基础资讯。确实,如今它已越来越常远离一般的再现性描述,而每每直接转入理论探究与意义推敲的分析工作。另一方面,当代艺术展呈形式的日趋复杂与多元,也使得讨论作品的话语越来越不可能代替作品本身(同时也不再有必要这麼做)。有时候,这便是观眾捨弃艺评,而只想看作品的主要原因——如果恰巧艺评文字又不若作品本身有趣的话,更是如此。
你一定会想问:既然如此,那麼是什麼让艺评写作仍然是件值得投入的事?对此,老实说我还没有不会心虚的肯定答案。但我会说,艺评的价值在於能与同时代的艺术家之间保持一种长期但有距离的「阅读—伙伴」关系。这虽然不同於策展人与艺术家之间的「共同工作」情谊,但艺评能够扮演一种真挚的读者角色。简单地说,试着当一位理解深刻而充满洞见的读者,就是评论的基本工作。由此延伸,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二个价值:艺评可以是种透过写作形式带给他人幸福感的一件事。对此你或许会感到有点诧异,因為除了那些显而易见赚很大过很爽,总是四处喝红酒开趴的人们,以及那些招摇撞骗的艺术投顾、都更建案、特展/文创/公共艺术承包厂商之外,「幸福」两字不太像是会与这愤世嫉俗、充满顿挫经验的当代艺术圈相关的字眼。但如同我去年底在脸书上写下的,这个「幸福」并不是指「获得重要奖项、成為国际艺术家、展览大卖、学院卡到位、成為人生胜利组……」这类事情,而是:如果我们都愿意承认,能被他人认真对待、阅读与理解,是一件幸福的事。那麼「艺评所谓何事」就有一个初解:除了深刻的批判与洞见之外,评论还必须是以前述这种形式来给予他人幸福感的一件事。(如果我们不过快地片面将此解读為一种相需以沫的话。)这裡幽微地蕴含着艺评之力。
换句话说,是在这样的基础上,艺评总是尽其所能地打开作品的詮释空间,并且积极开发出各种分析面向、贯穿其内外复杂晦涩的理论地层,才不会真的只是一件自讨没趣、一厢情愿的事。因為,阅读的穷尽乃至高文字密度的书写,才真正地做到了深刻理解该有的打底工作。也正因為如此,艺评才会不捨於那些在艺术作品内外,从未被充分指认辨识、捏塑建构的隐晦意义,以及那些一不小心就会被遗落、掩盖的幽微声音。因為它总是希望重新探勘出作品的潜在面向,使之宛如璀璨光芒一般闪现於我们面前,那怕只是一瞬,都能照亮理解作品、理解世界的崭新路径。
或许可以这麼说:在最理想的状况下,这样的书写便是艺评赠予其心仪神往之作品的一折情书。因為很多事情,都是从深刻理解开始而慢慢有了改变——正如同你我之间。我想光凭这点,便足以让艺评写作成為一件值得投入的事,不知你是否也同意呢?
你的
圣閎
註:见〈失控的迴圈,与不再有耐心的艺术世界〉,帝门艺术书写工厂。
第三封信:艺评:关於保存与连结的想望
寄件人:陈宽育
亲爱的Z:
在电脑前逐字逐句地写信给雄辩的你,就必须有无止尽笔战下去的心理準备。但我还是来了。先说好,我不想长篇累牘地与你论辩何谓艺评,更别说艺术,只是对於先前某个你不在场的聚会中,某几个艺评人的自我辩白有些想法想与你閒聊,收信愉快吧。
写信聊艺评像是种隐喻,而写这封信的我也许正处於这个隐喻的哪一层级,不过这不太重要。我的意思是,那些当代艺评人与艺术家多半都了解,创作与评论之间的关系也像是种信件的隐喻—即无论其擅长不擅长,写信的工作都是沟通。其实我不很喜欢讨论事情时总使用比喻式的说法,比如:艺评就像OO,创作就像XX,所以两者碰在一起就像是OOXX。当然这能给出某种情境画面,肯定有助於讨论,但那终究是种延伸式的理解,而较不是还原到一个比较素朴的讨论状态。可是你也知道我对於素朴这两个字通常没什麼耐性,也许我们着实在视觉文化中被隐喻主宰已久,久到让「就像是」(Looks Like)就像是(Seems to be)对人类再现能力不足的最好推延,连描绘的耐性也都一併推延。
什麼是艺评?我想艺评就像是经营「就像是」的再现工作,而寻找「就像是」所需耗费的耐性超乎我们的想像,当然阅读这些「就像是」也是如此,因此艺评与读者就像是彼此陪伴着寻找各种「就像是」。很抱歉上面的几个句子写得拗口了;只是在写信给你的同时,忽然想起大学时代自己在对理论的完全无知中,惨读的第一本艺评教科书的《当代艺术批评的疆界》(谢东山),儘管对内容的记忆已模糊,但那曾开啟我「そうか……原来这就是当代艺评啊!」的认知世界。而艺评作為一套知识產出型态,在那几年后的第一堂艺评课,坐在教室前端另一位拥有艺术史博士学位的前辈者告诉我们,艺评书写的第一个工作首先是描述对象,然而他说自己并不写艺评,主要是做研究,而研究也是先要描述对象。那麼艺评跟研究的差别是什麼?当时我没有问,因為担心被大家发现我是笨蛋。我想这个问题应该早已有许多讨论,因此不打算继续讨论这件事。我的重点是,如果描绘对象是一种基本功,那麼光是这个做為再现技术的基本功,就已寓评论这件事於其中,当然对於艺评老手的你来说,这大概是废话。
在平面杂誌与网路部落格中,我们都看了很多的球评、书评、影评,做為一种文体,像是艺评这样一再自我反身思考倒是很少见到,艺评的自我反思是其特点或是真的遭遇迫害与劫难呢?我们还需要写信彼此沟通艺评这件事,难道不显得可疑吗?而且是的,我确实是在逃避关於艺评的各种大议题,因為讨论艺评实在太可疑了,好像我们都在迫不及待地排队要敲艺评的丧鐘。身為艺评人的你对此无论是否存疑义,请不要只愤怒地展信到此。此外,除了认為艺评的其中一个面向就是一种把艺术作品以「就像是」的方式来对人述说之外,还有种很流行的说法是:我是艺术家,所以我做的是艺术品;那麼,我们可以宣称我是艺评人,所以我写的是艺评吗?无论如何滑向滑稽的文体、无赖的口气、低级的玩笑、私人的趣味,这都是艺评吗?
我可能有答案了。我们都是在為艺术而写作,但对我而言,重点是自己要尽兴,而不是被囚禁。简单来说,就像艺评的衣食父母艺术家们那样地看待自己的创作。无论某人的艺评是直对着作品射击般地具慾望、精神创造性与爆发力,或是站在大量学术储备库前方,构筑充满了援引与哲思的议论文,绕行着像要送作品上山头般洒冥纸式地狂丢书单等;吾辈艺评人,将自己与艺术遭遇的经验充分消化后,也将自己的结论或文字表演呈现给自己以外的读者。当然进入各种不同的阅读收受系统与秩序时,艺评的分享也可能会被订出某种价格与等级并「被评论」,这裡面包含了与艺术搭建在一起的文字风格与力量、重量,及其见不得人的价格。
我得承认这是种蛮典型的大略图式,就像是同样典型的瓶中信比喻,但我想进一步指出的倒不是这种图式如何有其他可能,反而想指出其中所自成的那种等级,但这种等级较不像是叁级棒球或农场系统那样逐步登上大联盟的绝对等级制,而比较是种关於品味、背景、教养与名气框架而成的艺评质地,这种质地等级即使面对主观与偏好,其实也难掩某种客观的、成為好艺评的优秀均质呈现;这种艺评就像是文学作品,无论是喃喃自语或是开卷论说的行文风格,都能有细胞滋润茅塞顿开之感;拿我们熟悉的来说,就像是品鑑酒的等级,不过当然也就只是有点像而已。
写到这裡,我知道你会想说我又开始胡扯瞎扯,我想收拢一下此信的重点似乎只剩一个:如果我们都同意艺评是种沟通,那麼在那场数位荒原的聚会中关於「艺评在这个时代还重要吗?」这个涉及太多面向的超级大问题中,我们倒是可以一聊彼此对於艺评沟通方式的各种想像。
艺评不断总一直「被」强调其重要性,同时我们对艺评的比喻总是带有诗意与某种美感的效果,而这可能是一种长久以来对於知性与智性面向之尊敬的精神遗產之继承。我想与你分享在那场聚会中,听到了将艺评比拟為瓶中信的文学性意象:一个等待着未知读者的瓶子漂流在汪洋中寻求靠岸,而这也是大家都点头称是的不错比喻。这是一个关於沟通的故事,但当时第一时间浮现在我脑中的,却不是某个沙滩上捡到并打开阅读的「完美读者」,而是一个满盈着蒸气、青苔与裡面那张受潮纸张的玻璃容器,随着洋流与混跡各式人类废弃物在星球四处流浪的「垃圾」。运气好有机会靠岸时,被净滩团体丢到黑色垃圾袋资源回收,或者运气更好些被打开来,高温高压的容器内部迫不及待喷出来的只有稀巴烂的纸浆和恶臭的海水。我确实曾哀伤地将之视為艺评的隐喻,但先别急着在这貌似詆毁艺评地位的句子后面马上反驳我,我马上就要讲瓶中信的另一个真实的例子:
有一对因船难流落荒岛的夫妇真的捡到了瓶中信,瓶子的密封工作做得好,所以瓶中信中由英、法、西、德四种文字写成的内容保存完好;更重要的是,瓶裡还有一张十块钱美钞。信的内容写道:「这是在旧金山海边丢出的信,我很好奇会是谁、在何地捡到这封信,很希望你能回信让我知道,同时也附上地址与做為回信邮资的钞票。」夫妇获救后,也真的回信给他,告知自己与瓶子的遭遇;而最终夫妇收到的回信是:一张当初製作瓶中信者的个人生活照。
也许我太过着迷於各种形式的海洋隐喻那未知、冒险与灾难的意象,而刻意地忽略了艺术与艺评之间,以及各自的某种相对较為本质的关系;如果本质在当代还能成立的话。我迷恋那做為沟通载体的海洋与瓶子,也关注其技术性的内容,像是避免受潮与青苔有机生长的密闭技术、為未来的读者设计的四种语言、為了收到读者反馈的邮资钞票等。我想说的是,儘管不那麼喜爱比喻,但瓶中信终究是个好比喻;或乾脆说,是我所能听到对於艺评最好的比喻。但在前述的故事中,想要引起你注意的其实是故事中那些瓶子、信、漂流、与拾信者之外的几件事,也就是:密封、翻译、钞票、遇难与获救,以及写信者回寄个人生活照那想要暴露真实面容、掩藏不住的奇妙慾望。你觉得我在说你吗?
也该将这封信结尾了。你早已经注意到在这封信中我没有很好地讨论艺术,也没有很好地讨论对於艺术的詮释者与描述者:艺评的功能与重要性,但说实在的,我并没有那麼关心。那些早已不断地產出艺评「瓶中信」的艺评人如你,忙於文字对於丢瓶子的原始场景之描绘传达、尽力转译外文与行话希望获得未知背景与差异语言体系的未来读者之理解,更经营钞票之摺叠技术、并努力地诱使阅读的理想读者也同样现身,让你有机会展现自己的生活照。当然这是象徵性的说法,最重要的,就是要确保这一苦心经营的自我瓶中信风格,别渗入海水造成连串腐蚀反应。我想这样的密闭工作对製作瓶中信者如艺评人你而言,就是有义务好好地书写并适当地翻译自己的文字,并且最重要的:透过密闭保持鲜活状态以期待未来理想读者。因此,密闭这件事就比较不是关於我前文提及的囚禁,而是一种经营。
现在,暗夜与艳阳并存的星球海洋也许还有无数个瓶中信静静地漂流,如果你也愿意把它们都放进我的故事脉络中,把它们都视為无数个艺评文本,那麼如果今日对於艺评的讨论还能引起我们一丝兴趣,我想也就在对这一套沟通技术的鉅细靡遗之刻画与经营上。毕竟瓶中信并不是一则死亡的隐喻,而是关於保存与连结的想望。
就先写到这里吧,有空约喝一杯!
一切顺利

第四封信:答〈如果艺评还可以做些什麼,那到底是什麼?〉
(寄件人:徐建宇)
致W:
我的确很久没有看过这麼需要耐心的信了。关於上次聚会中诸争议确有许多必须说从头的「问题丛结」,虽然我对於部份被你引述的立场宣告有些疑虑,但还是同你一样,从艺评的「不重要说」聊起吧。
1.
作為功能性的论辩,社会事实一说仍然有其曖昧之处。艺评重不重要的问法也会遭遇类似艺术边界的问题,很容易掉进相对性的讨论裡去,这不会是你想见到的讨论;并且你也清楚的指出,它们需要放在特定脉络的题目中才是有效的问题。比例上的偏低,或者市场供需量小也许是一个社会事实,但这因此而评以不重要似乎欠缺了某些推演。这个部份假如我们粗糙地借镜二八理论,那麼说不定反而可以推出艺评之所以重要,正是因為它的比例偏低的结论:作為一项颇具当代性的工作,它正是另一种金字塔事业。另一方面,如果我们用对艺术家的影响多寡作為参考值,它很可能首先得拉出一条关於艺评与艺术家的关系该怎麼描述的新问题。毕竟在今天,影响一个艺术家创作的变量已经几近无限,我们确实难以评估谁的创作是不是受了谁的文章所致——特别是那个谁如果是他的老师、或知名策展人,那麼这个影响就更加扑朔迷离了。你也晓得在台湾兼任三者早就司空见惯,这可能是另一个「情感上不好说破」的社会事实吧。
反过来说,假如我们真的用「社会」的规模来考虑这种问题,那麼你同样可以说「艺术不太重要」也是一种社会事实。这可能还更直观一点,正所谓百无一用艺术家——就像那些左翼媒体总爱批评的——如果连艺术都不重要了,那艺评还有什麼好讲的呢?但同样的,这裡头的相对主义的魔鬼正是每一个以艺评為志业的作者都曾经(或正在)扺抗的。你当然也不会相信这种论调。事实上,从你提到正发展的陪伴理论看起来,儘管你一股脑地将艺评不重要诉诸(看似)直观的现象,我感觉你其实是杀费苦心地把艺评还是很有点用处的心情通过某种自嘲的方式暗示出来,这是演讲术中的重要桥段,功用上也比道德劝说有力得多。那麼自然地,你对於艺评重要与否的问题实际上是在问,在「艺评」这个概念中,沟通意味著什麼?
再回头看你说的「藉由艺术(作品)来沟通」与「关於艺术作品的沟通」,看来你似乎只是单纯的区分出艺术家-观眾与艺术批评-读者两种工作,如果我们稍微把它代换一下成為「语言无法企及的艺术」与「语言可以描绘的艺术」。这样一来似乎隐约能看见一组感知-逻辑的影子。也就是说,在你对沟通所作这个区分后面,我猜想你认為关键在於语言与感知的互动关系(怎麼描述?是否可能描述?)上;这想必也是你把艺评不重要安在「当观眾可以自己感觉作品」的推演后面的反证策略。
2.
在正确地划出我们的分歧前,我想稍微缩限一下你讨论的范围。就我印象所及,这些争论(包你与R之间的)主要起因於关於艺评究竟要分析作品的什麼内容的讨论,这个内容是不是要包含(参考)作者的思想?语言能描述的范围如何?然后进一步引申為,在作品-艺评-观眾之间存不存一个平面上的沟通关系?
换句话说,艺评对作品的分析如果可以视為一种与观眾的沟通,这种沟通的意义何為?因故你在文中表明了:如果艺评书写不单纯只是解决自身的存在焦虑……而是想要处理「艺术作品到底想要讲什麼?」的问题,那我们可能必须小心区分「藉由艺术(作品)来沟通」与「关於艺术作品的沟通」这两件事。也就是说你试著把书写者的沟通工作重新划分出来,并给予一种具体註解為:处理艺术作品到底想要讲什麼?虽然这个原则看来颇有「过於正确」之嫌,但也就是在这裡,我发现「作品讲了什麼」这个概念,实际上经常穿插诸如对作者意图的考查、对作品本身讯息运作的认知(形式、材料等)以及阅读者的自我投射(包括他的使用的概念工具)等不同概念;当我们试图去指出作品的意义同时,我们其实也在不断确认自己接受作品的(美学)立场為何。
我们想要為语言找到落脚处,而我们又深知「讨论作品的语言永远无法等於作品本身」,从而作品意义在概念上的曖昧就让它从与作品的直接关系的假想中分离出来,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儘可以说意义——作為一种类似真相的存在——是為了书写(语言)而生的假设性前提。
这个说法似乎有些唯语言论的调调,无论作品的意义是否真有其事都将笼罩在语言编织出来的濛雾之中:凡说出来的,都是建构的。这确实要担上一些贴标籤的风险,但也提供了一道山不转路转的视野——特别是你提到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指出当观眾可以直接与作品共鸣了,感知上升到优位,艺评就喝西北风了的景况,其实好像更支持这种把功能性的外衣卸下来的艺评的本来面貌。只是以马拉美的年代来看,他的效果说适不适用今天的场景也挺值得商榷的——如果我们说,书写实质上无涉於作品意义的本体,而是在先假设它确有意义的前提下去建构语言达致的边界,那麼我们似乎能在一种修辞的意义上来评估它,把它视為一门特殊的文类(genre),而不是严格意义的人文科学或哲学。这个思考类似我曾经在〈艺术家自述〉这篇短文中的粗浅嚐试。艺术家自述的体裁潜力在於它暗藏建构自我的意识(编按:同王柏伟在《艺外》杂誌2013年3月号大作〈设计与形象〉遥相呼应。W作為本文的第一个读者,原指向信件的收件者王柏伟,亦即〈如果艺评还可以做些什麼,那到底是什麼?〉的作者。但W作為专题文章的阅读对象则指向非特定读者,故W包含特定了但又不只是特定的某人)直追自传文学的修辞;而艺术批评则是某种通过不断创造新的(艺术)意义图象的当代寓言,用以告诫我们今日的艺术总体而言很可能只是幻象。
也许这有些危言耸听了,但我想你至少能接受的是,艺术批评与艺术之间所维繫的并不单单不是那种见於各人功力高下考古工作,也不只是普常意义上的詮释关系;艺评在语言的基础上一边与实存的艺术——这当然是个权宜的讲法,我不倾向在这裡把艺术的本质论与建构论直接对立起来,只是简单的指出在我们眼前发生的艺术作品——保持距离、一边又平行地製造一个可以扺达的艺术图像,这种两面性将们我们带进了艺术批评的自给自足的空间,同时也是自由与专制并存的空间;艺评正是透过在自己的领地中去展示绝对的自由与专制而有计划的宣告其自主性。这种源自文本概念的传统使我们设想大家(艺术家以外所有人)都是自由的读者,我们可以也应该以任何方式阅读作品,从而艺术(作品)的意义就在这些自由的主体迸现之际被「打开」来了——这让我想到,每次我们说「打开作品的詮释空间」时,都彷彿那是「作品的」空间一样,但如果我们不為它的修辞所动,那空间实实在在是属於书写的——艺术之所以是可以谈的,乃是因為艺评不是作為作品意义的附庸,而是清楚界定了它自己跟读者的关系,然后创造了它的读者。倘使在这一角度来考虑沟通的对象,与观眾沟通对艺术的想法就会是独立於作品实体外的一项纯然在语言中进行的活动了,这意味著我们还是有机会讨论它的美学问题——在文类的意义上——以及R的瓶中信理论。
3.
我试著不要把这样的讨论太快视為「艺术的外部」。一方面,即使我们不特别论证边界的问题,今天无论如何它都跟艺术体制有著休戚与共的关系;另一方面,我想我们都可以同意,当代艺术在它自己的公共领域中的扩张是没有一刻停止的(甚至是通过这种过程反覆定义了自己),而语言正是我们用以把艺术的公共维度延伸出来的方式。如果过往我们為了承认某个语言无法达致的存在而(并非受迫地)成為一个本体论者,今天在这个讨论艺术书写自主性的命题中,我们好像还有一些折衷的道路可以选择。然而,我并不是以十分肯定的口吻谈论此事,相反的,我总是在许多矛盾中反覆地作结。身处在某些神秘的时刻,我清楚看见艺术隻身在语言的边缘处;而当我们谈到艺术批评的成果,我好像也接受在某种程度上,艺术——作為总体意义的——可以通过语言达致,并且与艺术作品中的那个「艺术」和平共处。但是这个折衷也不是指向某些混合立场的——既是此又是彼——毋寧说是带著一丝道德气质的语言边缘主义的方法论倾向。
很抱歉,这封信还是没有一一回应你所有的命题,甚至在本文中的谈论我也感到还有不少未解决之处,我想我们还有机会在别处继续这些讨论吧!
祝 好
建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