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张枣去世，我是三月十日早上在MCLC（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学者网上得知的。一则很短的英文消息，在我的邮箱里。我看完了，正要去上课。这个名字我很熟悉，虽然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过去在国内我总是听写诗的人说起他，我却懒，一行他的诗也没读过，更甭说记得了。我只知道他是一个诗人。消息说他四十八岁，肺癌。我猜他一定吸烟。中国男性诗人不吸烟的，我知道的只有林木。现在是否有人已经戒了烟，我不知道。
看完这则消息，我走出办公室，走到教室去。今天的课本来就是计划要教当代中国诗歌。我要学生读了三首当代诗歌，北岛的《我不相信》，表达七十年代的幻灭；崔健的《一无所有》，表达八十年代的青年的自我想象，伊蕾的诗一首，从《你不来与我同居》中选出来的，表达女性的隔绝和主体。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我只挑了三首诗和歌，三首语言与风格不同的诗歌，可见诗歌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以及我的课上的位置，我的课却是专门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
中国是不乏诗人的，可是我要教课的时候，诗歌却没有什么位置，几乎不选诗歌。多年前我在比较文学系教过一课：中美女性诗歌。我选了十个中国女诗人，十个美国女诗人，要学生读。记得我选的女诗人第一个就是蔡文姬。美国女诗人从艾米莉·迪肯森开始的。这样不平衡的对比。课虽然上得不错，是因为我认真地读女性的诗歌。学生是否学到什么东西，我完全不清楚。真的，诗歌有什么意义呢？诗歌完全是一种自我娱乐，其实没有太多意义。我要学生背诵关德琳的诗：“We are cool…” 学生们背，我站在讲台上，想，这样的诗歌美是美，可是……
这些天我的孩子也在写诗，给我送过很多诗歌来。我看都不想看。当晚我给孩子打电话，顺便说，一个中国诗人去世了。我的孩子说，每天都有很多人去世，难道诗人去世与平常人有什么不同？我说，是肺癌。孩子说，中国男人大都吸烟，肺癌恐怕不新鲜。我说，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第一个几乎正常死亡的了。我们早晚都会病死的。儿子说，四十八岁，从诗人的年龄看，也差不多。德国天才剧作家布施纳二十三岁就死了。兰波也不过三十一岁。我突然说，你别写诗吧，别做诗人吧。他没立刻回答我，停了几秒钟他接着说：我觉得有些东西只能用诗歌表达。我也不说话。我真的希望他不做诗人。
我希望他不做诗人，是希望他过平常人的日子，希望他在现世有更多的平和与快乐。诗人大多是一些不快乐的人。我很少见到快快乐乐的人做诗人。诗人的不快乐几乎是命定的。他们敏感，自我，常常觉得与环境不符或对立，觉得前路后路都无知己。我见过的诗人大多如此。我因为知道诗人的这些品质，就不希望我的孩子做诗人，也不走诗歌的路。
最好的诗歌都是天才的产物，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如同最好的音乐，只能是天籁。写诗的人，如柏拉图所说，是被灵感攫住了，他写的语言不是自己的语言，而是灵感的语言。这种灵感却不时常光顾诗人。一旦灵感来临，写了就写了。灵感走了，这种神秘的光就没有了。我阅读诗人，一个诗人有五十首好诗，就不错了，剩下的就好像是凑数的了，难得有诗人有一百首以上的好诗。
可是很多诗人却不承认灵感的消失。他们偏认定灵感还会回来，结果是生活在没有灵感却以为只要写下去灵感就会再来的苦闷的状态里。文学本来是“苦闷的象征”或表达，但是，一个认定自己是诗人的人，苦闷却成了生命的常态，让人觉得很没意思。还有很多所谓诗人，自我感觉太好，以为凭几首诗就进入了他们想象的伟大的历史或广漠的世界。他们总是跟伟大站在一起，让我觉得可笑得喷饭。有的人的诗，简直不可卒读，自己却觉得伟大得快跟太阳差不多了。我一直以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创作是生孩子，不觉得写诗或写字本身有什么了不起。
写诗很有意思，但是诗歌本身却没什么意义。把这点想通了，就不要非较劲当诗人，就可以开开心心地跟语言本身做游戏，看你是否能写得好。我对我的孩子说，“你写诗可以，可是记住，一生千万别把自己当诗人，更不要以诗人这个称号描述你自己，就是我死后你也别这样，虽然那时我不知道了。”我的孩子不说话，在电话里问我，“妈妈你今晚做了什么饭？”听到他的话，我微笑起来。
3/16/2010
转自时间落叶博客
游客评论
Re:千万别把自己当诗人
2010-3-17 17:54:47 BY emily(游客)
几个月前，我和一个高中同学联系，他上班族，聊天中聊到读书话题，他反问我一句：你读书读傻了吧。也许是我读傻了，人家没读多少书，也生活得挺好。
套用沈老师的：千万别把自己当读书人，呵呵 。
Re:千万别把自己当诗人
2010-3-17 20:56:55 BY 小乖(游客)
你对诗和诗人的态度正合适。你孩子的回答让我喷饭 :O 七月会来看你的文章，看了她会好受一些，但愿。我是从七月那里知道了张枣和他的去世，上网读他的“镜中”，一遍又一遍，眼泪就开始流。你知道我的过去，“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我只会说我心里流的是血不是泪，而他是红色的梅花瓣落满了南山… 我想只有张枣能发出这样绝美的吟唱。
你在加州阳光里开心吧
Re:千万别把自己当诗人
2010-3-17 21:44:04 BY 日出日落追梦(游客)
中学时代，大家读的诗，多是爱情诗。我没有读过，即便读了也不记得内容了。印象深的是《致橡树》，仅仅是诗名而已。后来有本《英儿》流行，这本书倒是认真去读了，原因是想弄明白为什么诗人会残忍杀死自己的妻子。
对于非专业人士来说，有共鸣的就是好诗。
同意老师说的，千万别把自己当诗人。当诗人一类太投入，容易格格不入；一类装腔作势，虚情假意，呻吟。
Re:千万别把自己当诗人
2010-3-17 22:21:29 BY 七月(游客)
哈哈，沈睿，要不说我得见你呢。我从我写诗的那天起，就对自己说，我绝不当诗人。于是，我成了一个程序员。至今还认为，这是最适合我的职业。
Re:千万别把自己当诗人
2010-3-17 23:08:54 BY 七月(游客)
沈睿，你知道我这几天在看什么？我在读你翻译的夸西莫多的诗。我从哪里知道你，到今天在这里和你讲话。生命有多奇妙。
我读夸西莫多是为了让我自己从张枣的死里走出来。
千万别把自己当诗人。可是，没有诗人，这个世界，我们的生命都会无法忍受。
Re:千万别把自己当诗人
2010-3-18 1:57:30 BY 雪飄(游客)
我讀不懂詩；讀得懂的大概就只有那些比較簡單的，就像王維寫的山水詩，讀起來感覺就像在看風景。很多詩，給我的感覺是跳的太快，也太深奧，讓我連貫不起來，還得思考其中在表達什麽。
Re:千万别把自己当诗人
2010-3-18 3:15:38 BY 正了(游客)
也许是小时读唐诗宋词的原因,喜欢有意境 的诗歌,也喜欢现代的有些事诗歌.但是就是不喜欢诗人.不知是不是诗人都怪怪的缘故.我有一旧同学就是所谓的诗人,生活中就是....喜欢你的问章,感觉很舒服.特别是关于孩子的令我动容.谢谢你!
Re:千万别把自己当诗人
2010-3-18 9:10:02 BY 轻重(游客)
你孩子的基因里有你的基因，有诗人的基因，他不可能不沉重。假装不沉重会不会更沉重？诗人，唉。
Re:千万别把自己当诗人
2010-3-18 10:44:50 BY 过路的(游客)
一行张栆的诗都没看过您还好意思写？恕我无知，崔健的那个能叫诗么，能跟张栆的相比么？情您弄清楚。人各有志，有人他就不愿意像平常人一样生活（海子，兰波是极端）。人生观没啥对错，都是个人的事情。任何随便讨论别人世界观人生观咋样的都让人觉得讨厌。
诗人是啥概念世界上的人都搞不清楚。是个职业还是只要能写一两句的诗的人就是诗人？或者按王小波说的，每个人都是诗人，因为那文字到来之前的冥想是大多数人都经历的，而诗歌本身反而显得不纯粹。
而且按你说的，是灵感和气质选诗人的话，那做诗人就是一个人的宿命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别人定义的。硬要当诗人的人是无聊的人，是功利的，根本没必要讨论。
总之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何意，你这篇文章这么多人分享，必然又增加了世人对诗歌的偏见和嘲笑（我的几个无知朋友已经拿这个说事了），这个世界难道还不够现实么？对不起我的涵养不好
Re:千万别把自己当诗人
2010-3-18 11:05:46 BY 吹笛在湖北(游客)
是的，人都可以写诗，但别把自己当诗人。
——我理解这不是说把自己当诗人的人不够当诗人的格，是说很多人误入歧途耽误了自己正常人的一生。
因为什么是诗人很难，什么是幸福很容易，不要跨过了容易的东西去跟繁难的东西搅结一生。
生命很短暂，好日子的时候并不多，不因当诗人而神神叨叨的日子才真是静好。
沈睿大概是这个意思吧，有了一定年龄的人，这样想的大概居多。呵呵，我也是吧。
Re:千万别把自己当诗人
2010-3-18 16:55:40 BY 蘑菇豆丁
冒昧在老师文章底下跟个反对帖~XD
我以为老师这个文章也没有写的必要，真正喜欢写的人，大抵是不会把自己当成什么的，只不过是因为喜欢才去做，才去写字，谁还管那么多呢？我还是那个观点，：进入写作状态的那个“我”已不是平常的“我”应该是完全忘我境界的，不然写出来的东西，就如老师所言，“不可卒读”。。。所以，写字的人只会安安静静地写，不会来声明自己是不是诗人的~~至于是什么，那都是旁人强加的，谁又有那么多空闲的时间去理会那些呢？
嘿嘿~~当然我明白老师这篇文章的意思。。。（这意思与我上述所言相差无几~XDD）吹笛大人已经阐述的很好了，我就是来捣蛋的！！
有一阵没跟帖了，原因很多，到自己地盘慢慢说。。。哈哈哈，但是我相信沈老师一定是很高兴再次见到蘑菇的！！
让我们拥抱生活吧，我亲爱的老师！祝您在万恶的资本主义呆得愉快！！春天来啦，这边很温暖！你那边呢？
Re:千万别把自己当诗人
2010-3-18 17:14:24 BY emily(游客)
诗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Re:千万别把自己当诗人
2010-3-18 21:12:50 BY 吹笛在湖北
想一想，其实谈的是日子的问题，不是诗人的问题。
Re:千万别把自己当诗人
2010-3-19 0:14:37 BY 指月亮(游客)
作者在这篇文章里是一个父亲啊！
Re:千万别把自己当诗人
2010-3-19 0:57:23 BY 指月亮(游客)
你不明白在神启和天籁中的诗人是何等的幸福.以至于他们愿意用一生的现世安稳去换得那一瞬间的喜悦。
以至于他们永远踮起脚尖让身体倾向于天空和宇宙。
这样的人，失败。是的。没有翅膀，失败是必然的。可是，生命成诗。哪怕没有人理解、认同。至少，我们完成了自己。
你只想让你的孩子吃甜。。。父母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