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艺术》始末记续:图证鬼蜮,兼谈杂志之道

Koki Tanaka:Everything is Everything,re-Installation at Hiroshima City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2007
日常生活的百種趣味
專訪田中功起
採訪整理│朱庭逸 圖│田中功起
目前旅居洛杉磯的田中功起(Tanaka Koki),是日本近年受到國際矚目的年輕藝術家。日前應「台北國際藝術博覽會」以及台北市立美術館「亞洲論壇」之邀,來台駐地創作、生活一個半月。田中功起畢業於東京藝術大學、東京造型大學研究所,主修繪畫創作,在2006年參與「台北雙年展」創作《一即一切》(Everything is Everything),利用日常物件的偶發性行動所拍攝的影像作品,奠定他其後創作的代表風格。當代藝術慣於操作極端與奇觀,田中則採取有趣與實驗的手法,將平凡的事物或熟悉的情境轉化為預期之外的呈現,發現日常中的各種可能性,精準的幽默感,引導觀者發現尋常事物的不同觀看。
Q(朱庭逸) 你怎麼開始偶發性的創作或行為表演?
A(田中功起) 我的第一件偶發性創作,是從應邀來參加2006年的「台北雙年展」開始,當時的展出作品為《一即一切》。那是我初次來到日本以外的亞洲國家,我在台灣待了一陣子,雖然計畫要拍攝一些物件,但不知道在台北可以找到什麼題材,我跑去超市與B&Q之類的DIY商店,買了一些日常用品,當時我仍然不知道要如何使用這些物件。後來我拍了將近300個行動——特別是這些日常物件奇特的運動方式,再從中選取具有幽微意義的瞬間。
《一即一切》的創作目的,並非要觀眾從影片中讀取藝術家的想法或訊息,而是希望他們能夠自由地詮釋,因為作品中的事件即是我們日常生活所見,例如在廚房打破盤子,我記錄了這一次性的事件並且重複再現,其實只是呈現一個曾經發生過的事件。這意味著背後並沒有一個隱身的創造者,藝術家並不是一個給予作品總結性答案的人;對我而言,藝術家與觀者處於同樣的位置,我也希望作品能夠自藝術家處解放。
Q 誰影響了你對這樣創作的思考?
A 影響我最大的是觀念藝術家貢札雷–托瑞斯(Felix Gonzaler-Torres),他善於處理公眾與私密的關係,我發現世界各地和我一樣的年輕藝術家,都很喜歡他的作品。他與男友先後因愛滋病過世,藝術家生前一直試著與恐懼、失落共處,他曾經設置一表面看來像是極簡主義的銀色糖果堆,並任由觀眾取走;事實上,糖果的分量正等於他與他男友體積的總和。當觀眾取走糖果,即保有作品的一部分,他們可以吃下或收藏它。這個作品處理有關身體消失的議題,並將私密的記憶擴延到公共領域。
迄今我還不能為貢札雷–托瑞斯與自己的作品關係做某種結論,但我將作品視為一種提案(proposal),不論我拍攝影像、製作雕塑,都只是為觀眾提供一個範例,甚至我的作品也不是作品,而是一個臨時的例子。我邀請觀眾通過我的指示,做出某個行為,讓他們從中發現一些生活中美好的事物,他們甚至可以做得比我好。

Koki Tanaka:Everything is Everything,re-Installation at Hiroshima City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2007
Q 這次在台灣的創作,為何會選擇愛情故事圖書館及花束為主題?你認為台北人需要多一點浪漫嗎?
A (大笑)我想我得小心回答這個問題。
我對於公共藝術的思考並不是一個在車站前的公共雕塑,而是如何處理公眾,同時我也思考如何破壞既有的公眾系統。我曾想,如果可以找到夠多的人,一起去某個圖書館借書,那麼就可以讓圖書館消失,然後再選擇一個理想的地方,重建一個新的圖書館,這是我原來的想法。這意味著你只是採取一個平凡的日常行為,只是去借一本書,就可以打破一個系統,使圖書館消失。後來我把這個想法改為愛情故事,因為北美館「這是誰的展覽?」並不是要反對什麼,而是如何在美術館遇見觀眾,如何邀請這些喜愛「皮克斯」的觀眾來到我們的展覽;然後我就想,邀請觀眾在美術館挑選愛情故事,是件有趣的事。因為你可以在書店看到很多一般性的愛情故事,但那不是來自於某個人的選取,如果我的想法成功,人們能夠根據他們的個人經驗,選擇他們的愛情故事帶到美術館。這是一種搬移,將愛情故事從公眾領域,經由個人私密經驗的選取,最後收集到美術館,而人們可以從中定義自己的愛情故事,例如有位觀眾帶了文學史,那是他對於愛情故事的詮釋。
Q 你自己最喜歡的愛情故事是?
A 我不知道……村上春樹(Murakami Haruki)的《挪威的森林》吧。小說一開始並沒有一條清楚的發展脈絡,作者創造了一些角色,然後任其自由發展,接著他再從這些角色如何處理他們身處的情境中,發現了故事——這和我的創作方式有點類似。
Q 從2006年的《一即一切》到這次的作品,你的創作方向似乎有些改變了?
A 我不認為是改變。其實我接著在廣州維他命空間有場個展,概念和《一即一切》非常接近。我會在一個空間裡,做一個持續一小時的行動,完成一些設定的任務,將各種材料組織在一起,例如把油放進杯子,打破茶壺,主要是用我的身體把各種物件連結起來。

Koki Tanaka:Everything is Everything,re-Installation at Hiroshima City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2007
Q 你會事先作計畫嗎?
A 不會,它是自發性的。
其實我很難解釋像《一即一切》這樣的作品,因為它本身就像是事件,如盤子掉到地上,你被聲音嚇到,聞到奇怪的味道,這超越語言的解釋,只是一種感受;若硬要我解釋,我只能說那是一些愚蠢的行動。但圖書館計畫就比較容易說明。在做了圖書館與花束之後,我想要擁有更多自由去做自發性的、超越解釋的作品。我事前沒有任何想法,往往到了拍攝現場,才突然從環境中得到一些靈感,知道該怎麼做。
Q 你如何判斷作品成功或失敗?
A 並沒有所謂成功或失敗,在「光州雙年展」(Gwangju Biennale),我做了一件《物理測試》(physical test),使用了300個物件,把兩三件東西疊在一起、黏在一起、塞進洞裡、或者打破它們,我只是做每件事,不去判斷成功或失敗,而我也接受任何結果。當我自己剛開始看這件作品的影片,對好與壞也會有些想法,但看到最後,判斷會改變。我只是同時呈現每件事,因為看法總是不斷改變。
去年做過一個作品《他們手中的肥皂》(Soaps in Their Hands),內容是拍攝我父母親家的肥皂。每次只要這些洗手的肥皂變小了,他們就又會拿新的出來使用,最後累積出一堆同樣大小的肥皂。我很討厭這個行為,但最終卻發現一件有趣的事:從這個日常的行為中,其實他們也無意識地在做肥皂雕塑。他們每天改變物體的大小形狀,到了某個時間點,發現肥皂太小不堪用了,就把它丟在肥皂盒裡,再拿新的來用。如果你把它當作創作,這就是每天的肥皂雕塑。
一般創作的過程是,藝術家先有一個想法,然後去創造某物;但有沒有可能先無意識地做了某事,然後經過分析,發現了它?我反向地將這個思考放入創作中,開始收集各式各樣從便利商店、百元商店、DIY商店買回的物件,然後將他們連結。但如何判斷哪個是作品,那個不是呢?在創造了各種行動之後,我發現它們都像是我的baby,你無法忽略只能接受,因此我在展覽中,展示所有的行動。
Q 但你如何界定藝術與生活的界線?
A 當然,我已經是個藝術家,我創造的事物有可能是藝術;但重點不是如何界定藝術或非藝術,重點是你如何經驗事件與物體。我試圖聚焦在經驗而非創作藝術,但雖然我不在乎藝術,但人們認為我的行為是藝術,我試著逃脫判斷藝術的標準。日常生活中重複的小事,就算只是用手拿杯子喝水,在當下也都是全新的,無法重複,人們的身體從未重複一模一樣的動作,只是我們並未意識到這件事,而忽略了身體每個瞬間的動作,否則我們可能無法自然地走路或生活。但對我來說,每件事都是獨特的,即使是個拿水杯的動作,我都可以從中顯露一些事,這才是重點。或許一般藝術家會試著去凸顯不尋常的一面,但對我來說,卻是從一些非常簡單的事情中,發現新鮮有趣的面向。我無意製造奇觀,也不做任何宣稱,但如果我能夠貼近某種真實,觀眾就可以從我的作品發現自己日常生活中有趣的事。
Q 但你不覺得創造一些新的東西是困難的,因為全球各地B&Q賣的東西是很類似的?
A 對,是困難的。但是如果我專注在經驗,經驗可以是新的;甚至我住在同一個國家或小鎮,就算我從不旅行,我可以在同一個事物中發現不同的元素,發展許多計畫,找到一千種方法去使用一個東西。目前我一年在世界各地約有15個展覽,都想做新的作品,我沒有助手,時間才是最大的問題。現在的我覺得自己可以做任何事,也許到了50歲、不知道要做什麼時,可以重複之前的創作計畫,但有不同的切入點,這挺有趣的。
Q 所以在創作上,你不斷打破事物的秩序與界線?
A 我想不是打破,而是發現更多的可能性。因為物件本身有各種潛力和可能性,我並沒有特異能力,我只是找到不同的方法去使用這些日常物品。

Koki Tanaka:Everything is Everything,re-Installation at Hiroshima City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2007
Q 我發現你的想法與禪的概念很接近,你總是試著回到事物與生活的實相本質。
A 很多西方評論家用禪來詮釋我的創作,但我想你提到禪的概念是另一個方向。我讀過道元(Dogen,日本13世紀的禪師)的著作,他打破過去有關禪的法則,創造新的概念,有點類似法國哲學家德希達(Jacques Derrida)。道元提過一個有趣的例子:「一水四見」(いっすいしけん(issuishiken)),例如水之於游魚、水之於人類來說,意義與功用皆不相同,只要你站在不同參考點,同一個物件可以變成任何東西,但水就是水。另外,在量子物理學也有所謂「可能的世界」(possible worlds)的理論,意指過去的種種可能性,存在於不同的宇宙中,你無法分辨自己位於哪個世界。對我來說,這些想法是對單一觀點的解放,你可以用任何方式存活著。我認為禪與「可能的世界」在這個概念上是相通的。
Q 可否談一下這次你沒有完成的計畫?
A 其實一開始我想做一個關於動物園的計畫,將美術館的收藏品與動物園的動物做一個交換。因為美術館有那麼多的台灣繪畫,而你總是預期在動物園看到動物,這將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可以在這些地方看到不同的東西。如果我實現了這個計畫,你將會在台灣黑熊後面看到一些繪畫,在猴子園裡發現雕塑或錄像作品。
另一件作品雖然沒有展出,但我已經做出來了。這也是對觀眾的一個建議與提案,我想邀請觀眾用所有豆花的配料(紅豆、芋頭、花生、綠豆等)做成一碗豆花;或者是去冰淇淋店,把各種口味加在一起也可以。
Q 以創作者的身分來看,你對台灣的創作條件與藝術環境的觀察為何?
A 對我來說,生產創作是容易的,在台北、維也納、洛杉磯都一樣。但奇怪的是,台北的藝術面貌似乎分為兩個不同的極端:一個是左派,藝術家們夢想著未來,大部分是創作觀念性的作品,例如錄像;而另一個極端也說自己是當代藝術,例如畫廊、博覽會或是美術館,當然他們不只在乎市場,也很在意藝術的品質或製作,然而當我參觀台北某家美術館,發現許多畫面品質很好的錄像——這表示預算是充裕的——但內容卻很糟糕,我從沒見過這樣奇怪的事。台北同時存在最好與最糟的兩面,這很刺激。在日本,每件事好像都很一致、均質化:創作繪畫的藝術家可能有自我獨特的想法,觀念藝術家卻接近市場,他們彼此很靠近;倘若台北分為差異頗大的兩個極端,日本則趨向中間,這使我感到沮喪。日本可以更為激進,也可以更為市場,我希望它可以走得更極端一點。相較之下,我喜歡台北的狀態。
Q 最後我想問,我發現你是個很嚴謹的人,為何作品充滿偶發性?
A 雖然我關注經驗而非藝術,但我喜歡閱讀藝術史。我認為藝術家對於前人所創造的藝術史負有責任,我無法創作某種愚蠢、無意義的東西。
Q 所謂藝術家的藝術史責任,你是指革命性的突破(breakthrough)嗎?
A 當我親眼看到帕洛克(Jackson Pollock)的繪畫,無關乎藝評家怎麼說,我從自身深刻感受到,他的作品在歷史上是個改變的時刻,當然過去還有塞尚(Paul Cézanne)、梵谷(Vincent Van Gogh)等等。但我並不是指作品是否會進入MoMA或是成為下個帕洛克,而是你對自己的作品覺得是否OK。如果你覺得有罪惡感,那你就是失敗的,如果你覺得OK,那表示你已盡了責任。有時我覺得藝術就像是一個人,他知道所有的事情,包括我的作品以及整個藝術史,我常常問這位藝術先生,我是否完成了自己的作品、自己的責任,他會回答我,而這超越了個人的經驗與慾望。
本文轉載自《典藏今藝術》2009年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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