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图集】“机构生产:广州青年当代艺术生态考察”
发起人:叮当猫  回复数:3   浏览数:2204   最后更新:2015/02/17 22:32:48 by 叮当猫
[楼主] 小白小白 2015-02-17 22:10:30

来源:今艺术  采访.撰文/曾芷筠;图/陈界仁

《残响世界》205年1月18日放映现场,前排为前来参与的乐生院民。(摄影/陈又维)

前言


陈界仁虽然总爱开玩笑:「我这么业余、叙事又不清、故事又不好看、拍彩色看起来像黑白、拍黑白还是黑白,简称无趣电影好了。」其实他背后自有一套縝密逻辑,从影像的物质基础,人眼看到的动态影像中存在著黑画面、补插与重复画面,说明了动态影像中存而不察的断裂与空隙,到拍片做为一种自我组织的行动,放映做为一种召唤与再聚集,陈界仁在意的无非透过歷史与物质的空缺,进行再想像与再叙述,產生种种非物质的感性,从而勾出每个个体的不同动能。这是任何形式的治理与生命政治无法完全遮蔽、穿透的地方,以残响的形式持续后延、撞击,等待某个时刻再度响起。


「残响」指来自多种不同音源的回音,与各种物质或非物质偶然碰撞,继续以新的声响扩散,无所起亦无所终。世界一词则来自佛经,大千世界中有无数小千世界,不断衝突、融合。因此他把人的身体与意识也视为这种中间状态,是一个动态过程,陈界仁称之为「残响世界」。


从2004年算起,经历2008年的强制驱离与拆除,乐生保留运动至今超过十年,院民纷纷凋零,土地裂隙持续扩大,走山危机不曾停歇。高峰过后,运动留下了什么样的声音?《残响世界》由四个各自独立的频道录像组成(编按一),虚构了鬼魂从台北刑务所到乐生的旅程,凝固了院民与陪伴者的脑中风景,亦展示时间与空间纵深,让我们看到另一场运动(文化大革命)与过往殖民者的现代性治理。以下听陈界仁如何思考影像与运动,以及其中的人们。

陈界仁│之后与之前(影像擷取) 2014

残响指涉事件后续的回声与扩延,积极面在於日常生活的创噪与故事再叙说,四段录像《陪伴散记》、《种树的人》、《被悬置的房间》、《之后与之前》分别选择张芳綺、院民、六配、刑务所政治犯幽灵为切入点,您怎么思考这几个轴线和现场的关系?

自作品画面中两扇被丢弃的门之间望去,便是乐生疗养院纳骨塔的位置。

「现场」有很多意思,运动的现场是那一刻的能量爆发,聚集的节点。现场也非常复杂,主叙事之外还有次要、周边的人,运动的急迫性之外有很多子问题。现场的意义会一直改变,一九二七年日本画设计图、决定要盖这座疗养院时,就已经註定了后面的事。包括美援时期的DDS药物(编按二)造成大量院民自杀,所有事情都相互关连,现场不仅是多层次的、也是一直在流变的。当运动进入瓶颈、低潮,还有什么可能性?如果艺术还有点用,这就是所谓想像力、创作该去做的。

现代性发展不是绝对负面,当然疗养院、监狱代表较负面的一环,但运动除了保卫乐生、反发展主义,能不能在正反合的辩证逻辑之外开出其他的想像,做为未来的参照?现在隔了这么久,乐生运动可以带给我们什么?发展还有几种模型和可能?


做《幸福大厦I》时,有天晚上我跟芳綺(编按三)在乐生,我问她,强制驱离发生时你在哪裡?当时她既在抗争现场,又在屋内陪院民一起看电视转播,从头到尾没有出来,而强拆就发生在他们前面,只有一墙之隔。那栋屋子没有被拆,前面是捷运工地围墙,再前面就是陷下去的坡崁。我们站在坡崁边,主要抗争的现场已经消失,变成一个巨大的洞,而她待著的屋子还在。如果晚上站在那裡,你看到施工中的工人、夜间的灯、工寮宿舍,你知道那是一个临时状态,完工后就会消失,像一块画布不断在上面涂抹,地貌一直变化,连指认都无法。这么多人参与过乐生,但所有痕跡如今几乎都不见了。


芳綺从一八岁开始参与乐生保留运动,至今八年,她常常说她在做档案,所谓档案是一大叠奇怪的废纸、报纸,乱七八糟写著陪伴院民的感想,画了很多素描,没有时间顺序。我读不懂,问她,她看一看说:「干!我也看不懂。」芳綺在乐生混了六年,常被人笑说什么也没生產出来。我会想,那一大叠档案意味著什么?

陈界仁│种树的人(影像擷取) 2014

运动主叙事、院民口述史、论文或纪录影像基本上都在一个范围内,没有进入口述史的人永远无法被叙说。很多乐青都是在大学、研究所时被运动啟蒙,也第一次看到运动裡的复杂性,他们怎么述说自己纠缠的个人经验?我将张芳綺的内心独白、记忆拼图称为「感性档案」,可以折射出一代人对运动的各种想像。我选择芳綺,因为那是最政治不正确的。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加入乐青,但这件事确实影响了她的一生。她陪伴外省老伯伯,但他乡音很重,两人其实不太能沟通。运动中很多东西会快速进入一种政治正确的谈法,她的档案整理确实想接上一些东西,但不知道怎么接,恰恰因为这样,会长出一些异质的东西。院民种树也很有意思,800多棵树保护了这些人、这个院区80年,有很积极的意义,也是另一种发展,只是与附近居民的发展不同,是两种想像的斗争。

拍摄六配,是因为我原想拍院裡的外籍看护,但涉及隐私没办法拍。过去拍《帝国边界》时,认识很多在临终病房的六籍看护,她们都经歷过文革。影片中她们唱的是《白毛女》(编按四),说的是地主压迫农民、强佔民女的故事。这在当时解放区裡很激励人心。有个六配就住在乐生附近,却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场运动,反过来我们也不太了解她们身上有另一场运动。所以路人甲也是一种现场,如果你听得懂这首歌,就可以把两种革命的意义连起来。这场戏从清晨拍到晚上,没排练就直接来,她们前一晚在医院彻夜工作,却说不会累,因为唱著这些歌,她们好像又都回到了青春期。

2008年「台北双年展」找我做关於乐生的作品,我没答应,因为正在运动的时候做作品很怪,也帮不上忙。当这些事都过去,因为张芳綺的关系,才有个点接上。站在乐生前的洞,你若拿麦克风收音,会听到山谷般哗哗哗的回音,那感觉蛮怪的,有点科幻。


《之后与之前》从华光台北刑务所走到乐生,整个过程都是殖民现代性,但无论横或纵的歷史,裡面都有大量的空缺。我们永远不可能搞清楚这些事,歷史永远大於任何个人或艺术品,我们能做的只是开啟旁边的空间场域。


此作也回到原址在纳骨塔旁放映,您希望这个行为如何开啟场域,与当下现实中的人產生关联?

就是把曾经参与过或不认识的人聚集起来,继续发酵。我理想中是四个银幕架在工地四周,但做不到。

说到影像与当下,我们真的在垃圾堆捡到坏掉的幻灯片,裡面是一九七零年代癩病防治的幻灯片,很脏,有些药膜坏掉,不也是另一种病毒?有张幻灯片,画面是个二零出头、很漂亮的女生,刚发病,手上出现一些伤疤,一群人围著研究,女生看起来心情很不好。汉生病会神经痛,我们从心理到生理都无法想像。看到那张幻灯片,我非常难过,你可以想像这张照片之后就是她不断地崩塌,你会想像富子姐年轻健康时是什么模样?已经看不到了。

陈界仁│被悬置的房间(影像擷取) 2014

我想我们都有责任,在脱开运动后再进行叙事,就是日常生活中运动的延续。洪席耶(Jacques Ranciere)为了解决法国一九六八年学运的问题,花十年在各地蒐集工人档案,感性分享的理论也由这些新闻档案而来。就像沙裡淘金,最积极的意义是它对参与者的影响,很多年轻人一开始带著素朴的人道主义进入乐生,但裡面有残酷的斗争、不堪的疾病,运动的复杂衝击对他们的影响是什么?故事是要自己去创造,当这些心情用文字或其他形式书写出来,就留下愈多可能性,替后面的人创造更多反省的机会,或偶然撞出其他想像。

对我来说,影像就是能动性,所以我不在意作者论、主流非主流之类的问题。若问我为何用影像,是因为我常常看到画面,比如草丛中两扇被丢弃的门,中间穿过去有根柱子,从那裡看出去可以看到纳骨塔。我拍的每个景,都会在那裡待很久或走很多遍,每次走到那边我都觉得好像有个东西,有一天突然看到一个画面,拍的时候我就把两扇门拉起来固定。我没有超能力,已知的不需要我们做,影像中有一些莫名的不知何物,这才是我要拍的。艺术的作用就是可以唤起各种想像,有时没什么头绪,有也是之后再整理。美学的原意是感性表达的基础,而反美学真正的意义在於叙事永远不够,那裡面会有另外的动能。

《残响世界》 2015年1月18日放映现场。

回到放映现场的问题,这不是那种人类学式的、伦理意义上的要回到现场放给拍摄对象看。我原始的设想都是如何在现场放片,观眾看到的只是片段,每个人说出的内容不一样,拼凑出一部自己的蒙太奇。所以我永远都在拍过场戏,没有三幕剧矛盾、衝突、解决,只是从一个场景过场到另一个。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说「人生就是一个长镜头」,其实人生也是一个复杂的蒙太奇,我们不知道走出去接下来会碰到谁、谈什么,或是楼下现在正发生什么事。我们不也都在过场吗?我对很多电影只记得片段,但只要裡面说不出为什么的十分钟对我有啟发就够了。语言耗尽之时,就是艺术存在的地方。

编按

一 《残响世界》由四频道影像组成,分别为:《之后与之前》、《陪伴散记》、《种树的人》、《被悬置的房间》。

二 DDS,为戴普松(Dapsone)的英文简称。

三 《陪伴散记》中的主角。

四 在《被悬置的房间》中,六配所唱的是一九四零年代抗日战争末期,中国共產党於解放区制作的文艺电影《白毛女》中的主要歌曲《北风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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