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白壁whitewall
访问 / 丁燕燕、夏笔
摄影 / 曹雪峰
自2002年起,孙原和彭禹就一直在他们位于北京7 9 8 艺术区的工作室中生活和工作。这里有他们作品中常见的标本,也有孙原沉迷的机车和头盔,还有大量的书籍和碟片。在这次采访中,他们描述了自己对艺术自由的理解,以及在创作中对不可控性的执着要求。此外,他们还介绍了由他们和崔灿灿共同策划,于今年12月13日开幕的大型群展《不在图像中行动》。
你们是最早一批进入7 9 8 的艺术家,能否谈谈这个艺术区的特质?
彭禹:我们是2 0 0 2 年搬进7 9 8 的,同期的还有赵半狄和东京画廊。政府本想把它发展成电子城,结果艺术家来了之后,就把这个地方变成了文化产业基地。但7 9 8有一种原始自发的动力和自由的状态,这也是艺术区发展的核心条件,非常丰富的层次。如果是规划出来的,那就不是现在的样子。每次政府想要过度规划、改造这个地方,我们都极力反对。7 9 8 是一种自由竞争的现象,从大画廊到小卖部以及小贩,非常丰富,也不可能复制。有的城市,没有那么多艺术家和自由的小集体,没有基层的竞争力,就丰富不起来。虽然建了很多美术馆,但还是开幕的时候大家从北京西服革履的飞过去,端一夜红酒,抽几口雪茄之后又飞回来,艺术工作者多于艺术家,策划和设计感太强,一些艺术区和美术馆方圆两公里都没有适合人呆的地方,更不要说走着走着买个煎饼吃的桥段,太设计就是没有营养的感觉。
《世界是个好地方,值得我们去奋斗》,2011,动物标本、货物、摄像机、演员
动物在你们的作品中经常出现,如狗、老虎、秃鹫等等,无论其形象或象征意义都是比较凶猛的。谈动物其实也是在谈人,动物在你们作品中的寓意是什么?
孙原:我们并不会有意挑选某种动物。选择动物,首先因为动物是动的,不受人的控制,不像人的表演会编排戏剧性,人的身体是服从性的表演材料。而动物是自由的,除非你设定符合它规律的情节,否则它就是无法控制的。这在我们看来就是自由,它代表了一种我比较向往的状态,它可以是任何的寓意,但它也是它自己。
彭禹:我们不能把一种东西比如或象征成另一个东西;如果把概念说得很清楚,甚至将不确定性作为一种确定目标,都是对艺术的一种误解。艺术最原始的动力,或者说艺术那个东西就走远了,它变成了一种学问。不要相信艺术家把自己的作品说的很玄乎,很有理论。我觉得我们要找的是:艺术在一个活动的、不能控制的,不断运动的状态与我们自身生存状态比较契合的东西。
在你们的作品中,动物看起来有潜在的不稳定性,而人则通常以静止的形态出现,比如早期的硅胶作品。这应该怎样理解?
孙原:不稳定性不仅仅体现在作品的最终呈现,还包括材料本身的变化,以及它能给人带来的感知上的反应。这个时候,不稳定性的产生是和“观看”这一行为同时起作用的。硅胶雕塑也有这方面的因素。现场的运动感是很活跃的,但这并不只由一种途径来完成。雕塑本身是传统的,是不会动的。实际上,我们的作品本身并不强调材料有多少观赏性。比如《老人院》的雕塑更像是电动玩具,只不过做的很逼真,而且是给成人玩的玩具。
你们在材料的选择上本身就有突破性。在一些作品中,你们邀请其他人一起来完成。这些人可以理解成你们作品的材料吗?
孙原:我们的确会把其他的人引入到我们的作品当中来。但实际上,这些人并不是材料。像在威尼斯双年展的作品《农民杜文达的飞碟》中,农民很容易成为一个关注的对象,甚至是作品的主体。但这件作品最重要的是把他的试飞实验引入威尼斯的现场,让一个不了解的实验在现场发生,我们并不知道是什么结果,但我们接受所有的结果。所以,这里有一种和动物差不多的不稳定性。如果结果已经很明确,那就是表演了,我不喜欢那样的表演感。
彭禹:这是一件事情,事情的特征就是在发展中,发展中的这段时间就是作品的全部。我们并不对农民审美,也不对他制造的飞碟审美,我们构想出时间、地点、人物之间的一种特殊关系,并发生特别的事情。我们除了把这设定为一次试飞之外,不计划任何确定的效果和结果。
《少年,少年》,2011,仿真雕塑、沙发、仿真石头、行为
应该如何来理解艺术家在这些可控性更低的作品中的位置和作用?
孙原:我觉得在我们的作品中,我们作为艺术家的角色还是很明确的。我们是很传统的艺术家,去构想、设计,最终形成一个结果或关系。我们基本上还是策划者、预谋者的角色。现在,我可能更觉得艺术家作为一个最起始的点就够了,在后期尽量少地去参与或制作。
彭禹:艺术家是开始不是结束。
这个起始点的角色会把艺术带到怎样的发展方向?我们怎样来理解艺术品的产生和艺术家之间的关系,以及艺术家角色的转变?
孙原:艺术家使用助手或第三者来完成作品,我觉得这跟艺术家实现自己的意志其实没有多大区别。助手还是服从艺术家的意志的。但这不是我要做的。举个例子,我有一件作品是借了《为无名山增高一米》的照片,裁成八条,放在八辆车里,车的主人都不知道。半年之后,我只找到了三张照片,其他都没有了。这并不是实现艺术家的意志,这只是设计了一个实验的过程,然后把东西放进去,至于实验的结果只能听天由命。所以最终的结果并不是我的意志。
彭禹:我们的创作跟我们以后要做的展览有很大的关系,在材料本身就存在不可控性,这种不可控性包括一个人进入到一个社会,参与某些关系,产生一些不可控的结果。因此,这些作品虽然有我们的控制,但是其中有一些本能的、自然生长的部分是无法控制、不能挑选的。今天我们面对一个社会实践,在进入社会之后,在实践的过程中,会有很大的空间生长。而这个空间是我们的作品所关注的。我们或许有这个意向来制造一些前提,但是当关系出现,这些关系本身所导致的结果就成了我们所关注的。至于艺术家如何生产艺术品,或艺术品如何的生产我不关心。
《自由》,17x20x12米。金属钢板、高压水渠、水龙头、电子控制系统
在《自由》这件作品中,当我们完全得到解放之后,似乎又进入了完全疯狂的状态。这件作品有你们对不可控性理解的另一面吗?
孙原:这件作品在它的材料和表现形式上还是一个传统装置。它并不带有社会性或生活当中的实践性。当我们把艺术家定义为一个设计者,设计为一个起始点,似乎艺术的主体就是艺术家的想法,但这是个误区。实际上,艺术最吸引艺术家的,正是其主体的不可确定和不可琢磨。当我们认为艺术的主体是某一种的时候,艺术似乎就发生了变化。我们谈艺术的主体的时候,永远无法确定艺术的主体是什么。我们永远在围绕着它来谈。当我做了一个装置,它并不能说明我就是做这类东西的,或者我的艺术观这类问题,它只是关于我的某一个片段。
彭禹:这个作品对我来说是一个过去的作品,实际上可以看作是当时那个时期的句号。不光是我们俩那段时期创作的句号,也是当时这类创作的句号,是对中国当代艺术在那个时期所面对的问题的一个句号。我觉得这是一件代表作。我们所有艺术家面对的是有历史性的问题,我们面对的是从地下到地上的问题,从一个展览只有三个小时,没有空间到面对美术馆、双年展、商业画廊的问题。我们是完成这样一个转变、历史任务的第一代艺术家。我们除了面对艺术语言的问题,还要解决所有这些问题。因为在这之前,没有谁试图解决过这些问题,包括空间的问题、文化符号的问题。我觉得完全可以不把《自由》当作是我们的作品来看,而是当作那个历史时期的作品来看。
和其他年代的艺术家相较,你们这一代艺术家有什么明显的特征?
孙原:从总体来讲,比我们年轻的艺术家进入艺术机制要更为平稳,因为艺术机制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2 0 0 0 年前,所有艺术家都是无法在公开场合做展览的。当代艺术没有合法空间,展厅都是临时的,展览做得很快。很多展览被封,更不要提销售渠道了。艺术不可能实现职业化。除了少数画画的,大多数做实验艺术的艺术家都很困难。不只是收入,而是整个艺术的状况很困难。自从上海双年展之后,艺术家有了称呼,是艺术家,而不是盲流,或者流氓,总之不是非法的。艺术家被社会接受,这是整个意识形态的变化,艺术机制建立了起来。艺术家有了自己的生存方式。现在的艺术家直接在这种状况下工作,自然而然地创作,这是一个很成熟的艺术体制,他们不需要面对曾经的尴尬处境。尽管2 0 0 0 年前的作品有很多批评家所诟病的符号、文化、意识形态的问题,但当时艺术的生存状态就是那样的复杂和冲突的。
你们这次以艺术家 / 策展人的身份,和崔灿灿共同策划12月这个展览,可以谈谈这个展览的构思和主题?
彭禹:这个展览的主要线索在于艺术史中還没有被注意到的环节。这和我们刚才说的参与性、活动性、不可控性有关系。大部分作品是以一种想法进入社会实践或者个体实践的过程,形成了一个故事或者结果。它是持续性的,而不是一个固定的作品。我们把这段时间形成的结果看成一件作品。参与的艺术家有三十多位,由85新潮后到现在年轻的一代。但这里沒有艺术史概念的时间性,只有艺术家个体。比如说赵半狄、吴玉仁,他们都有自己特殊的工作方式和经历,但并没有形成历史线索的、或一个看待他们作品的平台。又比如顾德新,他退出艺术圈这件事,我们可以看成是他的艺术生涯。我们把这些艺术家的创作和我们现在要提供的方向联系起来。这些作品在市场上很难操作,因为它没有形成一个产品,而是一个事件,甚至是一段人生。我们认为这是和艺术主体最接近的东西。我们希望通过展览以及讨论,把这条线索呈现出来。
孙原:现在的环境缺乏这方面的思考肯定也跟95年之后艺术的膨胀、迅速的消费有关。我们都知道现在年轻艺术家的展览很快就被商业消费掉了。我不相信艺术家说自己的创作不受市场影响。有没有受到影响,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个展览或许并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展览,但是它可以提供这样一个角度來思考艺术家以及艺术本体的关系。这个展览想要讨论的话题之一就是,如果说艺术与生活的界限早已经打破了,我们在讨论艺术的时候指的是什么?或者说如果“ 生活”的变化就是艺术的变化了,那今天的这个“生活”与我们熟悉的生活会有什么不同,会发生什么变化呢?它的特殊性在哪里?当然,我所说的并不是科技对生活的改变,你懂的。
《我要是死了》,2013,玻璃钢、硅胶、仿真雕塑、鸟类标本、视频11分31秒
一个展览在唐人、常青、佩斯三个空间同時开幕,这之前没有发生过吧?
孙原:目前没有过。我们希望这个展览被重视起来。当然并不一定要在美术馆的空间中展出,或给作品加上博物馆式的定位,我们就选用三个比较好的画廊。而这个展览还是发展中的,还没有结果。如果已经有了结果,有了市场的判断,那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做了。
彭禹:这个展览其实是没有什么视觉效果的,它并不是要满足我们视觉需要的。从展览上来说,要强调一个东西的存在,那就同样要存在在一个合理的空间里。过去人们习惯于很多大的装置在体积上占有很大的空间,而这次我们希望可能是在体积上很小的作品,但是它可以在精神上占领更大的空间。当然,这是无法衡量的,所以我们选择三个重要的画廊一起做这件事,是希望能有所强调。
孙原、彭禹位于798的工作室一隅
孙原:
“ 别人一直觉得我是比较理性的。但实际上,我的理性可能来自于为了追求不可控而保持相当的理性,从而触到那个东西,否则就是无法接近的。而彭禹不太管这些,她是一个凭直觉做事的人,我们的工作需要大量的交流,这在不知不觉中就有了角色的分配,这就是合作形成的各自对位。”
彭禹:
“ 孙原一直都是一个保持着理想主义情结的人,有高尚的情操,完美主义。一点都不夸张,这是在今天的环境中很难得的。当你在艺术这个事上工作了很长时间,做了很多研究的时候,很容易说出你的艺术就是什么。而当你这么说的时候,就是站在台前来表演一个确定的自己。我和孙原工作这么多年,每当我想谈某个确定的点的时候,他都会很警觉地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