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画廊杂志
策划:李琼波 编译:夏花
采编:卡琳•德容(Karlyn De Jongh) 及莎拉•戈尔德(Sarah Gold)
赫尔曼•尼奇于1938年出生于奥地利首都维也纳。1957年,他初次展现了“纵欲神秘戏剧”理念,直面生与死这两个原型主题,探讨人类生存的过度美化和激化,强调如何通过感观来体验生命。2010年5月,赫尔曼•尼奇在意大利那不勒斯举行了第一百三十场行为艺术演出,卡琳•德容及莎拉•戈尔德出现在舞台上,并被钉在十字架上。演出前的一周内,两人参加了彩排,每天都和尼奇探讨人生体验和“纵欲神秘戏剧”。演出当天,在意大利赫尔曼•尼奇美术馆的舞台上,蒙上双眼的两人被一丝不挂地绑在十字架上,通过触觉、听觉、味觉和嗅觉去感知身边所发生的一切。目前,尼奇的作品正在意大利举行的2013年威尼斯双年展之平行展《个人结构》中展出。
莎拉•戈尔德 (下文简称“戈尔德”):我和卡琳都很荣幸能参加您的演出。读了那么多对您的文字介绍,也进行了不少思考,能走进您的艺术生命,去感受更丰富的“尼奇”,真是太棒了。
赫尔曼•尼奇(下文简称“尼奇”):希望如此。我没上过中学,每所就读的学校都把我逐出门外,即便如此,我还是成了教授和博士,哪怕没有在文职和学术上付出任何努力。对此,我感到自豪,但真正塑造我的还是生活本身。不幸的是,我的母亲在我取得这些成绩之前就去世了,她肯定很希望能亲眼看到。
卡琳•德容(下文简称“德容”):不过她应该相信您有这个能力。
尼奇:她绝对相信。母亲总是责备我说:“你为什么老是折腾这些没意义的事?去银行工作或者去学校做老师不是挺好?”话虽如此,每次有客人来家里做客,如果我当时在洗手间,就会听到她夸我,说她如何为我感到骄傲,她还会在床下把我的旧画作拿出来给客人看。如果我放弃她深深厌恶的艺术创作,她一定会很失望。总而言之,她就是相信我。
戈尔德:您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搞这些“没意义的事”?
尼奇:我们现在算是比较熟了,我也就不用那些学术垃圾来搪塞你们了。之所以搞,是因为当时我觉得这是必然的选择,现在也是。以这种方式去创作,并质问这个世界。本丢•彼拉多说过:“真理是什么?”他在《新约》里扮演了一个相当正义的角色。他在众人面前洗手,不愿掺和犹太议会的政治斗争,然后很淡淡地说道:“真理是什么?”我也要这样。我一直都在为真理而奋斗,但我们其实找不到真理,只能向它靠拢。我从没想以一己之力去改善这个世界,世界之大,之困难,之复杂,远超我个人所能。你只能从世界中提取伟大的瞬间,那些深刻的体验,贯穿你的“存在”。“存在”自成一体,万物皆为其臣子,不论是恐怖的深渊和华丽的光芒,还是喜悦的瞬间和深邃的洞穴。对,我一直在奋斗,为了“存在”的真理。
戈尔德:您是为他人还是为自己而奋斗?
尼奇:都是。打个比方,艺术的本质就是利他的,就是说是服务他人的。贝多芬创作了他最后的弦乐四重奏,那这份音乐艺术也可以被传递给他人。艺术如同一般语言,将喜悦的瞬间和“存在”的深刻体验传递给成千上万的人。如果现实并非如此,艺术将违背其初衷,无法与他人产生共鸣和联结,也就基本没什么用处了。但艺术确实是应该发挥这种传递作用的。
德容:您的创作经历已经有五十年了。我也在奥利达维也纳生活过,自己觉得维也纳行动派注定就要在那儿崛起。在您生活的环境里,或在更大的范围里,您有没带来改变?
尼奇:我的一个榜样是弗洛伊德。弗洛伊德理论的治疗效果到底是不是那么出色,我不想回答,也无力回答。但他确实对我们整个文化有着巨大影响,甚至包括神话和神学。实际上,通过他的教育工作,弗洛伊德已经预先消除了针对典型神经衰弱症的倾向。从这点来看,他在领悟疗法上有效果,其实我也一样。我不相信人类或自然能得到改善,但我们可以更出色和强化地利用现有的条件,这样每个人都可以强化开发自身的“存在”。
戈尔德:从今天算起,您大概还能活十年。
尼奇:我希望能再活十年。不过你得有些好搭档,在你脑子变慢时还能忍受你。他们要能接受这点,就像人们要接受提香那些大画家晚期绘画风格的转变一样。
戈尔德:在这最后的十年,您还能给我们留下什么?
尼奇:我想用尚存的力量,做一件最美的东西。我希望自己的作品在各方面都更丰富多彩,不武断教条,以尽在不言中的方式传递“存在”的意义。“存在”会对你说:“来吧”,你生于“存在”,体验“存在”,不用下地狱,不用经历痛楚或不幸,而是在狂喜中感受“存在”。看看那些苦难和折磨,悲剧和死亡。不幸的是,战争和种族屠杀也属于“存在”。我想走近“存在”,我与它有亲密接触,一种完全不为己的体验。在那一刻,如果我有幸,我能到达“存在”的彼岸,但从那一刻起,我无法理解人性。我无法理解在大城市中人与人之间肆虐的孤立,人们只为自己而活,失去了与周遭全貌的联系。他们很自恋,处境很糟。但也有人坦荡地享乐,拥有无边无际的快乐。再活十年?我对“展望未来”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活在当下。
戈尔德:您不会觉得年青一代已经无法坦荡地享乐了?
尼奇:我觉得每一代人都是这样。任何时候,先知都会拿这个来说教,找个“老天爷”还是其他啥的来劝诫年青人。但总有些人需要强烈的生活体验。这个形象可能很滑稽,但总有人需要这东西。
戈尔德:我和卡琳经常谈到您和您的行为艺术。我们也注意到,我们在参加2011年和2013年威尼斯双年展平行展《个人结构》时,很多人不理解您,哪怕您解释半天。我觉得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些人也该明白了。
尼奇:你说得太对了。银行家,律师和其他这类专业人士一般都读不懂我的艺术,这很令人悲哀。让我教化他们,也只能到一定的程度,最好的方法就是靠作品来传递思想。我也知道那些买家里有八成看不懂我的作品,不过他们养活了我。
德容:您觉得为什么呢?
尼奇:给你举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勋伯格创立了第二维也纳乐派,决定了二十世纪音乐的特点。该乐派的一位著名代表性人物、作曲家安东•韦伯恩去世时,全球最好的音乐家都来到了维也纳参加葬礼。他生前只给小乐团作曲,独奏者都是最棒的,但每次也都是听者寥寥。如此棒的音乐作品却被弃之不理,鲜有赞誉,真是很难想象。对我而言,这也算不上虚度光阴,对于音乐界和懂行的人来说,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不论生前还是身后。或者拿巴赫为例,他创作了最美妙的音乐,但是在音乐厅演出时,也就一千个人来听,而有些球场爆满时能坐十万名球迷。
戈尔德:您会不会觉得挺受伤?
尼奇:如果对手太强大,就和他联手呗。当然了,这些竞技体育和艺术也大有关联。足球很有戏剧性,和戏剧走得很近。不幸的是,现如今艺术就是被人忽视,不过换个角度看,正是因为如此,我们也有话语权。人们可能没有注意到,但我们在不经意间做出很多决定。
德容:您是否喜欢被挂上十字架的那些身体?这种做法对您而言意义何在?
尼奇:这表现了很多东西。每次去美术馆,看到提香或伦勃朗笔下的耶稣受难,我觉得这就是凡人的表现,戏剧化,包括悲剧发生和耶稣复活。我不觉得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体更有美感,但它确实有一种戏剧化的表现力。我不是基督徒,但对我而言,这个悲剧是场荒诞的冒险。悲剧总有美美丽动人之处,艺术史中不乏先例。
德容:您是否相信上帝的存在?
尼奇:我不觉得这是最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的“存在”。后者压根不算什么问题,而是人生的训诫。我们生来如斯,就该享乐,表现得更加强烈,兴奋到满身鸡皮疙瘩也没事儿。
德容:您看上去很理智,但又很情绪化。
尼奇:对,我游走在理智的边缘。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我知道自己理智和科学的边界,我不排斥情绪化。很多人反对逻辑思维,觉得光靠这个肯定一事无成。我是个热情洋溢的人。过去的我更加可怕,现在别人怎么看我,我不知道,但我的作品总是追求感官享受。我总是说“情感是心理因素”,靠意识来处理。对于那种不切实际的将思想和身体分离的看法,我不敢苟同。这是基督教所倡导的,和我的世界无关。我的作品是感官的告白。中世纪时,思维就是一切,身体被无情谴责,人的一生不过是死后升天的序曲,但我们的时代不是这样。我不是为死后升天而活,当我强烈地活在当下,我就已到达彼岸。
德容:您是否相信自己每时每刻都“强烈地活在当下”?
尼奇:是的,不过我终究会死。放眼四周,遥望宇宙,万物都在运动之中,循环往复。毁灭也意味着重生。实际上我的内心深处就装着宇宙。
德容:您怎么看自己和宇宙的关系?您处于哪个位置?
尼奇:我不想说得太嚣张,但我会说:“我就是宇宙,宇宙就是我。”由小我见大宇宙,这让我狂喜。可能我们还在前行的路上,但必须有这样的意识。
德容:您也在前行吗?
尼奇:我这一生都在前行,永远都在永恒那无穷无尽的空间里前行。
德容:你强调说是“永远”。
尼奇:我这一生饱经磨难,也不知道还有多少苦难在等着我。不论怎样,我想反复体验它们,这样可以感受一切:磨难,死亡,喜悦,欲望。我把自己看做一个交汇点,各种体验在此相会,我更把自己看做一个人类主体,通过自我来强烈地体验“存在”。
德容:您觉得要过上满意的生活,有没“技巧”可言?
尼奇:可能不一定叫技巧,但肯定有方法。我想活得强烈而热情,不想偷懒。偷懒就意味着你去度假和滑雪,但真正的快乐来自坚定的意志。愉悦不只是放松身心,愉悦是一场规模浩大、直达深处的冒险。
戈尔德:和您聊天时,我们觉得您是个温和的绅士,对生活有清醒的认识,但我也在报道中看到您喜欢冲突。您如何将相悖的两端结合起来?
尼奇:世界在变,在运动,用古希腊人的话就是Panta Rei,也就是赫拉克利特所说的“万物皆流”。我刚才也说过,万物都会周期往复,回到起点,一切又回复勃勃生机,不论是我所住的城市还是那不勒斯,一切事物都在运动,都在奋斗。我是名戏剧家,戏剧实际上就是为“存在”而奋斗。想走进永恒的生命,想体验这生命所承载的所有喜悦,你需要不断的奋斗。还有一点很重要:时间。时间其实压根不存在。我们只有永恒的空间,空间赋予我们“始”与“终”。太阳落山,一天结束,肚子饿了,即将开饭,我们也这样看生命,觉得生命本有时间限制,有始有终。其实你出生之时,也是消失之际,很多人不清楚这点。事物的开始、发展和退出,仿佛只和时间的限定有关。但现实的真理不是这样,永恒的流动,Panta Rei,无始亦无终。
伟大的亚洲宗教和基督教神秘主义学说也强调无始无终。即便上帝也是如此,他无始无终,无法用时间来界定。如果我相信运动和奋斗是永恒的,那我也知道我会长存,过去如此,未来也如此。你有父母,祖父母,甚至更老的几辈人,可能到了某一刻,他们的生命终结了,但这不意味着之前就是一片空白。我们总是爱谈来世,但有生之年呢?
我看到的只有运动,而没有真正的起点。有些人说宇宙的诞生始于大爆炸,但是大爆炸也不一定就是万物的起点,因为我们知道类似的宇宙事件发生过很多次。宇宙学还相信并行宇宙的存在。我认为,运动是最伟大的,面对斗争,唯有运动才能解决。不奋斗,不成活,你永远无法到达彼岸。我非常反对战争,战争超越了奋斗的界限,是一个有着大规模杀伤作用的可怕机器。
德容:接着我们刚才说的存在的个人,您的生命和无止尽的运动有什么关系?
尼奇:我是尼采的狂热追随者。他总是语出惊人,比如:“我就是一切,我是亚历山大大帝,我是凯撒,我是耶稣,我是拿破仑。”我也相信,我曾是一切,也将是一切。这可能是佛教和印度教中转世概念的延续,但我的想法更加伟大。这里已经说的是一种泛意识了。我其实也是你。”
德容:当您说“我是你”的时候,您怎么理解其中的关联?
尼奇:显然,在相关文献中,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自然主体研究上的发展,这种发展也体现在最低等的生物上。我们从植物开始,认为它正沿着主观感受的方向前行,然后是动物,再后是人类。我认为上帝是绝对的主体。到了这个层面,我们又回到了第一个问题。当然,我们和这个绝对主体有关联,所以在“爱”这个伟大想法中,不同主体在神秘的上帝的作用下相互融合。“存在”是有深层原因的,这种“存在”也让我们相互间永远连接。这是基督教的想法,像《最后的晚餐》,爱的概念,如何超越某个主体而进入更高层次的主体。我非常钦佩荣格,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他说过,人在发展过程中,“我”变成了“本我”。“我”是暂时的,“本我”在整体之上,以主体的方式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