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今艺术 文/徐明瀚
哪一种美学现代性?台湾当代艺术的四幅面孔(上)
我还记得第一次读到法兰斯瓦.朱利安(Francois Jullien,台湾译為余莲)的专着《淡之颂:论中国思想与美学》(A Partir de la Pensee et de L’esthetique de la Chine),拿起该书读进去后的当晚就不愿意再放下书本。虽谓之「平淡」,但当晚实际上却是给了我一场规模浩大、横跨东西方「美学现代性」的震撼教育。主因為此书的论述方式给出一种超出自身知识结构的晃动可能,而这广义地涉及到一个「透过艺术来思考」的阅读者如何处理自身知识与外部知识的方式。
余莲(Francois Jullien),《淡之颂:论中国思想与美学》,桂冠出版社,2006
朱利安作為相当熟稔於西方自古希腊柏拉图已降的欧陆哲学,几乎能系统性地看到其衍变歷程与期间的重要转折,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再去分辨中国的思想中哪些是已知之物,哪些又是属於未知且又能推进西方哲学而成為思想资源。而此书给我的震撼在於,朱利安举许多中国古典画论例子,但却又在我眼前操作出去解决当代西方美学理论困境的新范式,他十分当代地将这些古老材料匯入到当代哲学(甚至当代艺术)的发展史之中,令人拍案连连,而这其中包含着发人惊嘆与令人气结的两种拍案心情。我愿稍事说明一下后者,再进到台湾当代艺术书籍的讨论中。朱利安今年9月底来台北时有一场关於「美,这个特异理念」的专题演讲,演讲按照他的徵引方式罗列了隋、唐、明等各朝的绘画作品与美学思想,来一一回应欧陆歷史前卫主义或现代主义的观念限制(较之,程抱一书写《中国诗画语言研究》的简练语言则较无此处理欧洲美学问题的强烈企图)。而中央研究院副研究员黄冠閔也在开放提问时其中点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為什麼这些中国的美学例子可以横跨多个朝代,而被放在一起去对西方20世纪晚近现、当代艺术进行对质?
事实上,一个好的问题不需要答案(而朱利安当时的回答的确也有其选择性),因為所有的答案都无法解释出结构性的面向,那就是—「欧洲的哲学或美学似乎比较有系统而中国则没有」的这个基本印象。而更严重的是,不但中国现代美学的建立有困难,就连晚近21世纪开始,我们能透过阅读去理解西方艺术史与美学思考演进的机会,以及捕捉台湾艺术书写者试图系统化对在地知识进行转化的成书,却因整体出版景气差和阅读人口下滑的关系,都缺失了,使得双双变得弥足珍贵。
这次的「冬日.读册」,基於我是有在读写艺术论述并且从事出版行业,写一篇回顾台湾艺术图书的文章,是我认為重要的事情。尤其,今日我们可能要从广义对一本普罗艺术书(考量到阅读人口与销售市场)的出版来看整个艺术阅读环境,当中总会要涉及当地知识状况、跨语际的通俗条件和需不需要操作新颖议题等考量,而这也涉及到美学现代性在东、西方乃至於台湾的知识生產模态设定。我将大致指出叁种出版思维:对「既成现象」的追捧、对「未成现象」的搁置与对「将成现象」的开发,而这些思维则也是关於欧陆与亚洲美学现代性的图书在台湾所会遭遇的困境,当然,转机也是存在的,只要你能善加运用一种普通读者的时代新感性,从中查觉这些思维底下的四种艺术图书型态:
大众脸:既然已成现象,大师出手必定经典
市场化的气氛是,买大师写的书就对了,拜读名作也不会错,因為你不能不知道。什麼?你没听过这个大师,那就是你的问题了,你看有这麼多的奖项与大师级的推荐者环绕其上,所谓大师就是既成现象。於是,这类的推书怪现象就会导致某些书的书名会这样取:《你不可不知道的300幅名画及其画家与画派》或《你不可不知道的200幅名画中的情欲禁区》等等,以及《一生不能错过世界名画的故事》,彷彿你这悲哀的一辈子时间少到只能爱一次艺术、只读一本艺术书,而这本,就是真爱了。
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明室》,台湾摄影工作室,1997
不过我们不能否认像是柏格(John Berger)这种通过通俗语言甚至上电视教导大家艺术观看之道,的确十分悦服人心。而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透过哀悼自己的母亲教会你如何分别知面(studium)与刺点(punctum)。出版界的逻辑是,这个大师最好已经洋洋洒洒写有叁到五本书与艺术相关的书,这样一来,出版商可以透过每半年、或每一年推出一本他的新作(或以旧作為本)的方式,重新提醒读者之前出过的书。纵使这是应变这个新时代而维护现代主义精神的方法之一,但此出版仍带有现代化与工业化的倾向,但我们的确也多少怀念,那个只出一本书就可以说出全部摄影或艺术祕密的出版鼎盛时代了。
明星脸:既然已成刻板印象,照这样復刻
请问你在村上隆(Takashi Murakami)与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以下简称LV)合作collection之前,看过他的书吗?请问你在蔡国强、艾未未2008年和北京政府合作(或戏剧性的不合作)之前,看过的他们的书吗?村上隆的《艺术创业论》和《艺术战斗论》都是在2000年他与LV设计总监雅各布(Marc Jacobs)合作之后很久才出的书。《我是这样想的》和《谁怕艾未未:影行者的到来》来得即时一点,都是在台北市立美术馆开展前的当年头就出版了。但是这些书得以出版,都是源自於他们分别在商业上或政治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或以失败的方式成功),有道是民气可用,每个人都爱樱花脸、烟花和草泥马,那就将爱进行到底。
不过这次的草间弥生(Yayoi Kusama)在2006年与LV合作之前,台湾在1999年就很有远见地出版了她所写《克里斯多夫男娼窟》,不过很可惜的是,似乎有抗拒对市场既有读者进行「媚俗/刻奇」(现代性的面孔之一)的后见之明倾向,但那是一本小说,不是一本艺术专着。
来源:今艺术 文:徐明瀚
哪一种美学现代性?台湾当代艺术的四幅面孔(下)
变容:艺评书写,指出时代中将成為现象的新感性
用市场的角度看,有人会认為艺评书写枯燥无味。但可否有人知道18世纪的最有市场性和最全面的百科全书家狄德罗(Denis Diderot)本人就是一个大艺评家,而19世纪的桂冠大诗人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 亦译波特莱尔)其实在出版诗集《恶之华》(Les Fleurs du mal)、《巴黎的忧鬱》(Le Spleen de Paris)以前都在写讽刺漫画与现代绘画的评论文章,而且他们都在他们的艺评中点出甚至发明出该时代的关键词,例如波德莱尔对「现代性」(modernity)的界定,基本上為整个现代文艺定下美学的基调,并从中树立了当今仍然很流行的文化形象:「漫游者」(Flaneur)与「浪荡子」(Dandy)。而在此后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宋妲(Susan Sontag)便在这些基础上创作《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或《论摄影》乃至於〈坎普札记〉(Note on Camp)。这些都是宋妲所说的,来自一种文化感受力而生的新感性。对我来说,就是记下变容、转化(transfiguration)的时刻,换言之,就是找到每个现下时代的前卫派。
那在台湾的艺评基础為何?而我们对欧洲的美学现代性从何开始理解?从阿多诺(Theodor Adorno)再推到班雅明就再推不下去了。而相应的台湾又承接了多少这样的美学问题的关注?陈传兴《忧鬱文件》早年书写「卡塞尔文件大展」(dOCUMENTA),在同一本书中也以忧鬱理论评论台湾在地作品,两者的关系以一种特殊的错置方式并列於一书。尔后他在行人出版社的书写也一脉相承。行人出版社的外文名称也是Flaneur,台湾另有漫游者、远足文化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如何真正作到对此类「美学现代性」进行梳理和推展的工作,这是一项读者和出版者都有的考验。
花脸:跨艺术论丛作為一种生產关系,而非工具
文化关键词的建构固然重要,但如前段所述,在自己的时代进行对关键词的指认,或许比追认还要重要许多。关键词字典能让你享有一种强身健体的大补帖之感,彷彿看完了这一百个关键词,你就具有百倍的艺术精神。但且试问,為甚麼今日的关键词书种都要以百為单位,為什麼是《当代艺术关键词100》,而文学与批评研究的通用辞汇编的关键词有200?我们要懂多少个才足够?它们之间的根茎连结方式為何呢?
相较於此,我则偏爱视觉文化与比较文学对艺术认同模式进行在地解构与连结的方法,《文化的视觉系统》双书让我们懂得从视觉修辞与感性政体的分配方式,来看东、西方的主体位置设定以及如何在通俗文化对此位置进行再分配的过程。普遍地来说,是用一种徵候式阅读的方式读解当代艺术在台湾的,用一种对幻见或畸想的分析来看到台湾的另类美学现代性,而若精确地实际操作起来,则可能要混用中国、亚洲和西方知识,来形成一种「互為依赖」(inter-dependent)的独立论述,具有生產性的后现代主义,以此期待第五、第六张、第七张现代性的面孔。
第一、二种艺术图书的操作,可以视為这个读书人口变少的萎缩书籍市场中仍可持盈保泰的作法,简言之就是找出「已经成為现象者」,然后进行追捧。但接下来的艺术图书种类,就可能涉及到的就不是这类现象。事实上,艺术有太多的所谓「未成现象者」,所谓现象,不完全指的是市场效应,而是艺术作品或创作者能否自身显现為一个完整的表达,而这种表达涉及到多重对世界的投射点,从作品本身到整个作品被形构的环境到它所要解决的问题。整体来说,就是它是否能够成「议题」(艺术与社会分别处理但共同面对的问题)。如果不寻求商业上或政治上的推波助澜,或许社会与文化才是真正的现象可以成為既成或被继承的基础。
於是,第叁种、第四种的艺术图书操作在这裡就变得非常重要,而这是艺评式的操作,因為艺评才能使得「未成现象」变成「既成现象」。而我认為艺术图书的出版若是能作到对「将成现象者」进行指认,而不都是对既成现象的追认、按讚,那将是出版最核心也应该是最本质的价值所在,而不想读脸书而想找美学现代性的新面孔的读者们,就不会在书店的新书平台上找不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