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mes Cohan画廊展示日本出生的艺术家Hiraki Sawa的第二次个展
文/李诗文
春望
唐·杜甫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1257年前,唐代著名诗人杜甫身陷安史之乱叛军占据的都城长安,望眼河山依旧,大地春回,花香鸟语,草木繁茂,而与之对应的却是社稷崩摧,人事凋敝,子散妻离,庭园荒芜,繁华尽散!这种惨烈的反差令诗人触目惊心,不胜凄然,写下了这首千古名篇《春望》。诗人逢乱世,罹兵灾,忧国怀乡,感时伤事,那连绵不绝无边无际的痛楚,我们今天似乎依然能够觉察。
1257年后的今天,中国是个千载难逢的盛世,却仍然有人在续写这杜甫类似的痛楚。不过他们面对的痛苦并非来自烽火荒城,而是来自怀有崇高理想、美好期待,却身陷物欲世界带来的孤独。他们以自身的生活方式、在自己的作品中以自身为参照,感喟一代人在繁华的物质世界中日益荒芜、陷落的精神家园和心灵世界。他们就是生活工作在广州的80后艺术家胡诚和黄世常。
胡诚黄世常是我朋友赵峥嵘的学生和朋友。我从老赵寄来的画册中先前读到了他们的作品,于是便从上海赶去访问他们的工作室——远离广州市中心一座四面环水小岛上的大学城边缘。那天,在胡诚黄世常和另一位年轻艺术家肖武聪赶到白云机场来接我。我们从广州机场辗转换乘,坐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地铁,才来到大学城。出了站,当我面对空阔的马路正举目四望寻找人行横道时,他们三人却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在了马路的中央,我不禁纳闷起来
“你们怎么不走横道线?”黄世常笑着说:“这里没什么汽车,住的都是学生,大家都习惯了在马路上自由自在地闲逛。”他说逛,一点也不假,走着走着,我一会儿就把他们甩在了身后,而我几乎是以散步的速度在走路了。我不时地停下脚等他们,他们笑称我是“上海速度”,大概是感受到了紧迫,询问起我上海的生活节奏。从他们聆听时惊诧的表情中,我约略地猜想:他们这种半隐居式的自由艺术家生活该是何其自在与放松!相形之下,我长期以来似乎如鱼得水、忙碌的都市生活,朝九晚五的奔波,反而是一个樊笼,限制了身心的自由。正如鲁枢元先生所说的:“人类自己创造的文明,支撑了人类的现实生存,却把人束缚在文明的种种框架下不得自由。”我从樊笼上海来到这里,一下子突兀地感到现代文明法则的失效。
我的猜想很快便在他们简陋的工作室中得到了证实。胡诚的工作室推门而出就是蕉林果园,茶几上即是园中采摘的木瓜,而黄世常的工作室里摆的居然是一坨连杆成串的香蕉,显然就是门口采来的。这种隐蔽于都市的边缘深居简出,“田园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的野趣,在今天的都市里是很难想象的,简直可以媲美于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而这两位刚步出校园不久的80后艺术家物质生活的朴素与清寒,更不会输给陶渊明。我一直以为,生活在都市里的80年代的青年人一个个都是消费社会的时尚青年,没料到他们却能如此地清贫自守,长年寂寞地面对一块块画布,唯求耕耘,不问收获。我坚信,能如此以持者,必定有强烈的自信心,强大的灵魂,富足的精神世界。
他们的作品明确地印证了我这个判断。
胡诚的清贫,我早有听闻。当代艺术市场低迷,卖不出去作品,他常常东挪西借地度日,有时借一百元能生活好久,“真不知道他怎么活下来的!”老赵感叹说。而更令我感叹的是清贫的胡诚,在作品中体现的却是一份从容自如、优雅的气度。在后来与胡诚的接触中我还了解到他幼年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读大学时因授课老师对其创作的不理解,曾经中途休学一年发愤画画,因参加画展展览获奖而得以重返美院修完学业。生活艰辛如许,他却举重若轻,现实生活中身体承受的困顿,却在作品中化作透明轻盈的思想之翼,翩然飞舞。像那幅《每一天都会过去的》,在素色的底子上一个笔触、一个笔触地点满了缤纷色点,不紧不迫,神定气闲。他把意识中所有的律动,所有的纷扰在画面里都化作绘画之光,即使微弱,但也是一次闪亮。是的,每一天都会过去,不变的是心中那份希冀,胡诚是如此地淡定自信!即使面临困境,在生命黑暗的背景上,仍然能闪耀出漫天灿目的繁星,以纯真满怀希望的心灵之光照亮自我。这需要多么强大的心灵!
在胡诚所有的作品中,不仅丝毫看不见他在生活所遭遇的艰难,而是一种对于纯真之美的自在流露。相反,自幼物质生活环境的逼仄、身世的艰辛,及至世俗消费文化的熏染、学院主义的框斧都未能折曲他自由追求美的意志,反而促使他返诸内心,返诸书本和图像世界,凭着视觉记忆与缅想建立起强大丰富的内在世界。毕业后在大学城边缘,深居简出,以画笔颜料为伴,简朴自信的生活,使他的内心不为世俗的物欲尘埃所遮蔽,更为重要的是他内心对于绘画的崇高的信念,“先立乎大,则其小者不能夺也”,他因此得以把所有的生活经历和缅想来蕴藉丰富着他那敏感而多思的心灵。因为少了许多常人难以规避的牵绊,胡诚的人格和创作状态非常自由,所以他的作品呈现我们这个消费时代极为难得的清新淡逸灵动之气。他的作品似乎在淡然若定、信手涂鸦之间一挥而就。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画面的每一笔,都是一次心灵的碰撞,他的笔只能遵循内心的召唤,在画布上漫游,反反复复间追寻到最恰当地表达。遣词造句,色彩与造型,肌理的碰撞交织都不是预设的,而是心灵的轨迹自然地呈现。我想这也是胡诚偏爱以松动细腻的线条勾画形体的原因,取其敏感灵动自由,便捷直接的特点。对于古今中外图像及图像史的研读,他积累了丰富的视觉经验和超常的想象力,化合了这些资源,这使他在面对画布时既能巧妙地脱尽窠臼,又能信马由缰,左右逢源。最主要的是他的创作是一部他个人生活与心灵的史诗。胡诚心灵像是一块具有过滤和记忆功能的回声板,他把外在世界的任何投射容纳于心,经咀嚼过滤,都在回声板上留下痕迹,当契机来临时,在情感的催动下,生发出他画面中的诗意形象。所以,尽管胡诚赋予他笔下的形象自然质朴清新从容的个人气息,尽管他笔下的形象是他个人心灵的产物,但他的作品并非一个狭隘的个人化的情绪宣泄。胡诚是以敞开的胸怀接纳这个似乎都将他遗忘的世界,以满怀的希冀之心,呈现生命中那么多美丽与感动。没有自怜之心,也没有“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 式的愤激,淡定从容,持平常之心,孤独地守望自我日益丰盈的精神家园和日益强大的内在世界。
相对于现实,承载胡诚精神世界的绘画王国是极为丰富和自由的,在那里他是个绝对的帝王。即便如此,他亦未表现出多少强烈的意志力。对于表现,他秉持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因此作品一直简淡从容,没有丝毫过火的地方,哪怕是表现所谓的“暴力与性”,都是那么的温雅,带有他一直保有的可贵的童真、梦幻色彩,如《独孤求败》系列作品。外物、事件,一经他的心灵过滤,便只剩下轻灵的线条轮廓承载着诗意漫步在画布上,如无心出岫之云。他从不贪着一相,更不会沉陷于一种极端的情绪不能自拔,不矫饰,不卖弄、不谀人、不自恋,本真自然,带着一点淡淡的幽默、淡淡的嘲讽与自嘲,如《中华帝国皇帝胡诚》,悠游画面,恬淡隽永。即便是那股似乎与生俱来的忧郁的气质那也是淡淡的,是回味之后的余甘。从这点上说,胡诚是个画布上的行吟诗人,他涵咏生命,抒发性灵——“咏生命是瓜而苦\经永恒引渡\成果而甘”(余光中《碧玉苦瓜》)。所以,胡诚的绘画表达是自由灵动的,他的作品是他丰盈的精神世界本真地流露。
较之胡诚的含蓄内敛,黄世常是个活泼开朗,充满活力和激情的人。我们换乘地铁时,下楼的人很多,楼梯拥挤,黄世常见状朝肖武聪做了个鬼脸,便逆着上行的手扶电梯一蹦一跳地冲了下去。到大学城时,我们一出地铁,他急着找他爱吃的兰州拉面馆吃面条,结果那天正逢回民的节日,拉面馆休业,我们只好就近在隔壁一家简陋的湘菜馆凑合。点菜时,他还和肖武聪商量,点的菜不要都是同类色,缺少对比,不好看,色彩要搭配好些。我想这也许是清贫艺术家生活的一种格外的奢侈吧。从胡诚工作室到黄世常那里有一段较长的距离,没有车,三个年轻艺术家陪着我一起步行,黄世常不无歉意地对我说说:“我没有车,只好请你走过去了。”我鼓励他说:“面包会有的,只要执著地做好自己的作品。”黄世常的工作室,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他宠物猫,墙上挂满他搜集的各种摄影图片和他的小作品。看得出,他的内心对于世界、对于生活充满希望与热爱。对于绘画的执着,黄世常并不逊于胡诚,为了更加趋近自己的理想,他从刚考上的大学退学重新考上广州美院,在学生时代他就一帆风顺,举办个展与画廊签约,但经历金融危机的冲击,囿于某些合作协议,他好几年都没有销售作品,在经济上也入不敷出,物质生活一样地清贫,对于绘画一样地投入和专注,一样地拥有丰富强大的内心世界和对未来满怀信心。
也许是现实生活物质的贫乏,让画家在内在世界中寻求自我的展现,在画布上寻求自我的突破。黄世常能够轻易地看淡和流行文化沆瀣一气肤浅苍白的新锐表达,执着于内在力量的传达和精神深度的挖掘。和黄世常的个性一致的是,他的创作也是外拓型的,但不空泛,因为是从自己的内心出发,从自我的情感体验出发,表达自己对于世界对于生命的思考。但这种思考并不只是一己的体验,而是由己及人表达一定类型的人群的生命状态。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将生活经验、心里感受、或对社会的看法附加在一个表现性的人物形象上,是对现代生活的洞察和焦虑。”所以黄世常的创作思想基础交织着两条线,自我的生命历程情感体验,一条是对于社会的思考。无论这两条线如何交织,是把自我纳入社会环境来考量,还是由己及人地推诸社会,还是双线综合地呈现,他的作品都不会流于空洞和狭隘,而是内在充沛,与现实相连。黄世常作品充满情感的诉求体验,不单纯是冰冷地逻辑剖析。这种感性与理性的平衡,既体现了他作品的内在深度,又突出了他内心炽热的激情。虽然,他的作品的确对应着他个人的情感历史生命历程,但他并不沉湎于自我的小世界顾影自怜,而是放眼天下追寻人类普遍的情感诉求,赋予作品更大的格局和更为深远的现实意义。
黄世常的绘画语言体系完全是外向表现性的,就如同他开朗的充满激情的性格。正是他那外向的性格加上他的聪慧,是他乐于也易于从他认可的艺术家的作品中接受这种影响。然而,如果说黄世常早期的作品无论是符号和修辞方式尚余别人影子,但在他近期的作品中,已完全从别人的阴影中抽身而出,他创造了一种属于自己的语言法则。由于黄世常注重的是心理的写实,他常把具体的形象以写意的方式悬置于抽象的背景上。如《远方》等就非常自觉地选择类似于中国水墨的极为感性的表达方式,在油色淋漓的碰撞,书写式的笔触间,激情四射,沉郁苍茫,涌动着一股股内在力量。画面构图,分黑布白通透有致,造型不求华丽而趋向拙朴,色彩限制在三原色和黑白之间的对比与转换。通过造型语言的缩减,画面显得更加凝练、透彻,张弛的节奏分明,想象的空间被进一步地拓展开来。肌理的运用更加自如,厚涂笔触和淋漓薄色罩染相映成趣。“干裂秋风,润含春雨”,常常被人用来描述中国传统水墨画家的作品,在此借以形容黄世常的某些近作呈现的视觉效果,也无不当之处如《寻找》。事实上,黄世常的确从传统水墨中吸取意象式的语言技巧,使自己的作品不流于无迹可循难于解读的空泛的抽象,又避免让形象驻留于某一具体的存在,因为他的形象只是在心灵世界中某种情愫约略朦胧的捕捉,任何简单的界定都不恰当,都会破坏他笼罩在形象上的那份诗意与神秘感。黄世常的纸上作品更加突出地显示了他对于传统文化的主动吸收,他把自己生病时吃剩的中药药渣和药汁堆砌、泼溅在传统的画纸上,置换了传统水墨单一的呈现,很多时候他并非通过描绘来呈现意象,而是通过制作、拓印、拼贴等当代流行手法处理古老的画材和非绘画材料,从而颠覆了人们传统的审美习惯,获得画外之意。但他的作品又确实和传统发生千丝万缕的关联,尤其是内在空灵的气韵,可以说是一脉相承,但它又的确是属于当代的,属于黄世常个人的表达。
我想,至此他在作品中真正实现了自己的期许,体现了“从个人经验对当下人生存状态的思考。创作的激情与生命力”。更为可贵的是,他尚如此年轻,在今天消费文化颠覆传统的当代艺术创作大环境中,就能敏觉地选择向传统文化回归,向自己的内心回归。同样的胡诚亦是如此。他们一样执着于理想的追求,坚守着自己纯净的精神世界,简单地生活(尽管有可能是被迫的)。
今天是个物质文明非常发达的时代,价值观几乎一边倒地倾斜,我们的生命和精神世界正不自觉地向物质世界沦落。君不见多少人沦为房奴、车奴、孩奴、权奴?80年代中期出生的胡诚、黄世常是个另类。如果人类文明的发展是以耗竭资源和牺牲道德为手段,那么文明不是进步,而是会逐渐走向没落和衰亡,“新时代的灾难与当代人的困境会再度把人们逼上回归之路(鲁枢元)”。对于当代文明中的种种危机,当代艺术创作领域的诸多弊端,他们显然已经知觉,而且行动了。这种先知先觉是孤独的,也许就是那份孤独,让他们守住了一片心灵的绿洲,没有被流行文化裹挟进去,散失主体的独立精神,沦为物欲文化的牺牲品。他们的作品真实地呈现一个年轻艺术家心灵的历史,同样是捍卫了绘画的尊严和独立性。在多媒体图像泛滥、卡通文化、观念艺术、作秀文化大行其道的今天,他们的作品以真诚、灵动清新的绘画性避免了让绘画语言沦为昙花一现的观念和图像、符号的附庸,以内在充沛的生命力和无限诗意显现她自身独特的价值和未来的可能性。我想当他们立足于自我心灵绿洲举目远望,眼见天际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霓虹广告尽皆淹没在无边的灰暗时,心中一定会涌起些许老杜诗中类似的痛楚。是的,他们作品已经昭示那份无法释怀的孤独与感伤。
冬天来了,终将会离去。春天必定将如约而至,那是一个雨水丰沛、充满希望的季节,胡诚、黄世常守望的那片绿洲一定会更加葱茏。